画家

2012-04-29 00:44隆林刚
大理文化 2012年10期
关键词:麂子母熊竹鼠

隆林刚

阿腊爹的身后一直有一团鬼魅的影子,像贴满裤脚的鬼针草,弄得他浑身不舒服,却甩不掉扒不脱。

自从偷猎了一只黄麂,那个影子就再也甩不掉了。

那头黄麂是自个儿钻进他的视线的,阿腊爹不想碰上它。

当时,阿腊爹拎着一张弩弓钻出自家的格子房(白族话:木楞房),向黄昏的山林走去。阿腊爹是个猎人,一个已经没有猎物可打的寨子里最后的猎人,无聊和无奈。刚刚五十出头,却明显地老了,老得人人都讨厌。讨厌是看得见的,这也难怪,除了打猎,不太会做农活的他还要每天喝二两小酒,以至只要儿子掏钱给他,儿媳妇的污言秽语便一连串地掷过来了。

儿子见天给他四毛钱,过去能打二两酒,如今涨价了,一两都买不到。

秋天来得真快。

山岭尚且一片葱绿,阿腊爹却已经感觉落叶簌簌,落得心里酸酸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阿腊爹外表和内心都迅速地衰老了,快得别人看不出来自己却清楚地感觉到。好在世事更替,秋天毕竟不是一个很坏的季节,就拿眼前这片竹林说吧,一场秋雨过后,又冒出了健旺的秋笋。骂归骂,活还得活。阿腊爹听准了儿媳的秽骂,落到了寨子的另一头,便换了个人似的,倏地一下钻进竹林, “噗”地一声扳断了一根胖笋,竹鼠般摇摇晃晃地逃出了竹林。一根胖笋再加儿子给的两毛钱,足够沽二两酒,阿腊爹不禁舔了一下厚厚的嘴唇,仿佛醇厚的酒香已经将他陶醉。

曾经的猎人如今只能用酒打发时间,颠倒时间的阿腊爹终于黄昏时刻清醒,他拎起一把弩弓,钻出了格子房。

他相信,他的森林和他,一块儿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了。

那头黄麂就在这时,钻进了阿腊爹的视线。

那是一头漂亮的黄麂。

它的身段像一匹黄色的锦缎,阿腊爹的目光触摸及它,感觉自己的手又触摸到一片青茸茸的春天的蒿草。阿腊爹年轻的时候,经常用这样的眼光,去触摸猎物。人物同理,猎物尚不被人猎获的时候,它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它一定在说:“瞧,我多漂亮!所以,你不得不紧紧地盯着我呢。”

阿腊爹听懂猎物的话,阿腊爹是一个猎人。

猎人等待姑娘的猎获,也会像黄麂那样特别温润,这种特别沉醉的感觉让阿腊爹保持了对青春的美好记忆。然而,时光已经过去,阿腊爹老了。

是那头黄麂,让阿腊爹年轻了,阿腊爹被黄麂无言的眼神击中,阿腊爹的身体明显地颤动起来,像微风中的树叶。

阿腊爹和黄麂都默默地站立不动,他俩的目光在青山的映衬下,清纯美妙。

黄麂和所有的鹿科动物一样,选择最安静的时候出行。

它们的出行神圣而高贵,它们的身体像霞光一般灿烂夺目,所以,黄昏时刻的黄麂在阿腊爹的眼里,恍然一尊美丽的女神,于是,阿腊爹轻轻地嘟囔了一声:

“拥娣(白族话:妹子)。”

阿腊爹的妹子走了,抛下阿腊爹走了。妹子的身段黄麂般灵巧,钻进林子的时候,轻捷得一声不响,还有她的眸子,也是黄麂那样的一汪山泉,清纯飘逸。

人麂对视着。

阿腊爹有些神不守舍,阿腊爹好长时间,没碰到过黄麂了。

阿腊爹轻轻地抬起手,他的手里有一张弩弓,一张硬栗木弩弓。弩弓深棕色的骨架硬朗如年轻人的肢体,朗润光泽,透出几代老猎人的灵魂。阿腊爹的手握着它,感觉冰凉冰凉的。

阿腊爹将弩弓拉直,将箭搭上——当阿腊爹的双手倏地举到胸前时,那头黄麂定然倒地而亡。多少年过去了,阿腊爹这样猎杀猎物,从没失手。

然而,猎物嘲弄猎人的动作也是一样的,它漂亮的眼神,媚吻般隔箐抛来,身体却比猎人的箭更快地消失在丛林里。

阿腊爹叹了一口气,一个人又松松垮垮邋邋遢遢的了。

猎物是猎人的魂,魂不在,人也丢了魂。

阿腊爹狠狠地将自己骂了一通,什么样的丑话、难听的话全都骂了。他发过誓不再打猎了,他的枪都交政府了,他的弩弓也像一具僵尸,硬挺挺地躺在墙壁上。多少年过去了,阿腊爹从没去动弹它。阿腊爹希望它死去,希望那个猎杀的念头,和弩弓和岁月一块儿风化。

鬼神差使,阿腊爹复又悄悄地摘下了那把弩弓。

悄悄复活的不仅是弩弓,还有阿腊爹硬冷的目光,阿腊爹把一大碗苞谷酒,仰着脖子喝下,将碗狠狠地砸碎在地上时,儿媳妇睁大的眼珠子,像一只玻璃弹僵硬地不会转动了。

“阿哟哟,还亏待你了?只会在猪槽里拱食的猪,有本事自己找吃去。”

儿媳讪讪地骂,虽然嚣张却少了往日的猖狂,阿腊爹感觉冷,浑身冰冷。

然而,阿腊爹的弩弓却射不中一只竹鼠。

那只竹鼠肥得像一截竹子,圆溜溜的。它的那对小眼睛,像儿媳妇的眼睛一样滴溜溜转得心里冰凉冰凉的。

阿腊爹悄悄地捡起了一块石头,对付竹鼠足够了。

阿腊爹的目光贪婪地停留在油光油亮的竹鼠身上,这么肥的竹鼠是一筒肥油呀。感觉自己的目光已经将竹鼠的毛皮剥下:用一把小刀,割开了鼻孔,拎着竹鼠用力一扒,皮筒样的毛皮全褪下来了,白晃晃的一筒肉是竹鼠的身子。

竹鼠肉又嫩又香,不要瞧它油腻腻的,吃起来香浓软脆,一点不油腻。但是,竹鼠肥油没人舍得大口来吃,因为竹鼠油和熊油一样,不光有拔毒生肌的功能,还有治疗风湿病的作用。阿腊爹的手脚不灵活了,不得不常常往自己的关节处抹一点竹鼠油,只要抹上去了,僵硬的手脚重又灵活了。

“哦哟,大伙看看,一头老竹鼠又去啃笋子了,不害臊呀,啃得遍地都是茬口……”

儿媳的骂声,像一盆脏水,尾随阿腊爹没头没脑地泼了过来。没看见她的人,但听见她的声音,阿腊爹恶心得想吐,阿腊爹的石头如他吐出的秽物,猛地飞向那一串肮脏的声音。

“哎哟,哪个挨千刀挨万刀的,如不是竹簇挡着,都打着我了。哎呀呀……有本事你出来,你只配当竹鼠,偷啃自家的竹笋。”

一片嘈杂的劝架声后,竹林安静下来了。阿腊爹一腔委屈与愤懑,一滴混浊的泪掉下来了。

那只贼头贼脑的竹鼠,离阿腊爹不过两、三米远。阿腊爹的石头飞向那只竹鼠,他手里尚有一颗石头,刚才气愤的他抓了一大把石头。尽管午后的竹林光线幽暗,然而,阿腊爹相信,他砸中竹鼠了。待他跑向前仔细察看,却根本没有伤到竹鼠,地上只有几根伏地的草……

一个猎人连一只竹鼠都对付不了,难怪要受儿媳妇的气了。

已经在竹林里转悠四天了,先用石块后用弩弓,就是对付不了一只竹鼠。

唉声叹气,怨天尤人,阿腊爹抑郁难平,第五天,他终于平心静气地与那头竹鼠周旋。

他摸清了竹鼠的洞穴。

竹鼠将自己的进出口都堵得死死的,要找到它的地道可不容易。好在秋季是它往地洞里运送嫩竹的时候,阿腊爹记住了它的出口,好往那里下扣子。

这是一个很累的活计。

竹鼠不同田鼠、家鼠,田鼠、家鼠的通道都是畅通无阻的,竹鼠的通道常年都被自己堵得死死的。竹鼠一年难得出来几回,出来时,才谨慎地将自己填好的洞口再次扒开,因此,捕获一只竹鼠并不容易。

竹鼠的洞打得很深,它很爱护赖以为生的竹林,将洞筑在竹根之下的地层里,生怕将竹子给咬死了,那它就没吃的了,它不干这样的傻事。靠山吃山的猎人们很敬重竹鼠,他们一般不用弩弓射击它,认为懂得爱护竹子的竹鼠,必定是竹林的幽灵,射杀竹鼠会让猎人交上噩运,很难再猎杀到其它猎物了。

对付竹鼠只能用扣子。

要是竹鼠也像家鼠那样,自个儿钻进扣子中,那是怨不得谁了,怨它命中有劫。

春秋两季是竹鼠最忙碌的季节,它要将嫩竹一根根拖到深深的洞穴中,备好半年之需。竹鼠长有一对扁平锋利的门牙,有本事将纤维很硬的竹子外皮,很利索地剥下,而将脆软的内芯拖到洞穴内贮藏。竹鼠从来不将长长的竹条咬断,而是整根拖入地下。所以,竹鼠的洞穴很深很长。这样的洞穴只能筑在干爽的土坡上,才住得舒适。嫩竹是竹鼠首选的贮藏品,竹笋则是它最爱吃的,然而,竹笋保存的时间不长,所以,竹鼠从来不拖竹笋进洞。

阿腊爹至今仍很奇怪,竹鼠常年钻在地下,难得出来一趟,难道它不喝水也不会渴死?

阿腊爹准备对竹鼠下扣子。

阿腊爹“咕嘟”灌了一口酒,往掌心吐了一大口唾沫,狠劲掘土。

竹鼠洞太深了,都深过了一米多了,好在凡是竹鼠掘土的坡,土质都不太硬,尤其是挖开上面的硬土层,下面的土松软多了。尽管如此,一米多深的土坑,阿腊爹还是挖了整整一天。他本想天黑以前下了套子,然而,都累得直不起腰,拖到第二天才下好套子。

套竹鼠和套狼一个理儿,不同的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因此,套竹鼠显然要困难一些。阿腊爹剥了一根篾片,做成一个圆形的环,这就是扣子也称套子。阿腊爹做得很兴奋,按竹鼠的地道,他这个套子直径都快五寸了,说明竹鼠圆柱形的身子够粗大的,那一筒竹鼠肉,够他们一家开销了。

他要的就是这一点,他不要儿媳妇骂咧咧的,他是老了,但并非老而无用,他能下套子捉竹鼠。

他往套子上连了一根细竹子,绷弯了插在竹鼠出入的地道中,再用细土填好。只要竹鼠咬断挡道的竹子,篾圈必然扣紧它的脖子,将它勒死。阿腊爹做得很谨慎,土的松紧要填得和竹鼠掩埋的一模一样,那样竹鼠才不起疑心,如不然,它会放弃原先的出口,而另辟新道。

阿腊爹把这一切做好,又是大半天时光,从早晨到下午,只啃了一包青苞米,趔趔趄趄的他被大太阳烤得头晕目眩。他听见有人喊他,站定了却鬼影子都没一个,这个时候,一串混浊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一个星期里,老头已经两次落泪了。

所幸苍天垂顾,当阿腊爹再次来到竹鼠洞前时,远远地瞧见一根细竹竿弹出了地面,说明地下的竹鼠已经上钩。

阿腊爹的境况因一只竹鼠而改变。

那只肥竹鼠45厘米长,14斤重。阿腊爹舍不得用它下酒,让阿腊的老婆拿它背回了一大箩筐猪肉,五、六瓶本地劣质烧酒。破天荒地,阿腊的老婆往他这个老公公碗里,舀了一大砣肥肉。

“爹,听说您都看见后坡上又有麂子了,听说那东西20块钱一斤呢。”儿媳妇一边往他的碗里舀肉,一边殷勤地说。

“山庄的老板说,他可以给到这个数。”儿子伸出三个指头,那是说每斤30块钱呢。

阿腊爹只顾吃肉喝酒,木然如一尊神。

他不要去碰那头麂子,阿腊两口子设下陷阱让他往里跳,他才不傻呢,他交出枪,就不是猎人了,决不去碰麂子。

“但你都打了一只肥竹鼠了。”阿腊说。

阿腊爹狠狠地唾了一口痰,狠狠地瞪着儿子,他只敢往儿子身上发火。

“是嘛,爹,村里人不都说,您要是想猎一只麂子,那不过像捉竹鼠一样容易。”儿媳妇笑容可掬地奉承。

阿腊爹冷下了脸,儿媳妇却知道,这事已有九成胜算。

阿腊爹叼着旱烟锅,盘腿坐着,将自己的腿动脉,戳开了针头大的一个孔。汩汩的鲜血像一条细小的溪流,顺着蚯蚓般盘旋曲张的动脉,在腿上蜿蜒流淌。阿腊爹的脸平静从容,年轻的情愫不知不觉地返回身上,他很开心。他大声喊道,把那东西给我拿来。

“爹,使不得吧,我们不要冒这个险了。”阿腊一脸的惶恐。

“你不怕你老婆了?哼。”阿腊爹哼了一声。阿腊只好将一只乌黑的玻璃瓶递到老爸手上。

“打开……”阿腊爹吩咐。

阿腊规规矩矩地打开了瓶子,看着老头子将一只弩箭伸进瓶口,浸泡了一忽儿功夫。

“爹,使不得…….”阿腊脸色大变。

“有什么使不得的,你两口子不是巴不得我死么。”阿腊爹说。

“不…爹,使不得…….”

阿腊的脸已经成了一张白纸,但是儿子的表情并不能阻止老爹的行为,他的弩箭头已经触到流到脚踝的血流。说时迟那时快,血红的血流倏地沿着弩箭头与血流的接触部分,迅速乌黑变色,如同一条蠕动的毒蛇,钻向血液的源头。

阿腊猛地扑到老爸身上,他要将那条毒蛇擒拿,但老爹比他更快,用拇指倏地将蜿蜒而上的黑色的血流掐断了。

这是一种可怕的游戏,猎人拿自己的身体检验“得(白族话,毒药)”的毒性是否火爆。刚才老人往他的动脉血上点的是草乌炮制的毒酒,毒性迅速蔓延,这让他很满意。阿腊爹撩下裤脚,钻进自己的格子房去了。

这么火爆的“得”,见血封喉,再庞大的猎物,只要中箭了便立刻倒下。

那头麂子的脊背让阿腊爹射中了,然而,眼力欠佳的阿腊爹却以为弩箭射飞了。

阿腊爹用弩弓对付过竹鼠,那是再不配打猎了,猎神嘲笑他,山神也嘲笑他。何况那把棕红色的弩弓有太多上一辈人的魂,阿腊爹被弩弓光滑而冰凉的感觉弄得心慌意乱,射出弩箭哪有准头呢。

虽然他做过大量的练射,自信已经恢复百步穿杨的本领,然而,冒犯神灵的他是不配再做猎人了。

这是他和那头黄麂的第十次邂逅。

头九次的相遇都在黄昏,每一回阿腊爹都备受黄麂的嘲讽。

它那清澈的眼神在说,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根本没安好心。

他懊丧地说,你别怨我,我不能不这么做,你知道一个没有猎物的猎人活得多窝囊。

“不,你可以换一种方式生活,用不着找借口。”黄麂说。

“不,我老了,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他喃喃地说,他的箭飞出去了,他知道不可能射中它,因为它都逃好远了。

早早地,他在一片向阳的溪流旁埋伏下来。

昨天他在这儿发现了几枚新鲜的羊粪般椭圆形粪团。外行人一定以为那是山羊粪,他清楚这是麂子粪,因为这些粪团比羊粪更光滑,粪粒也要大一些。麂子粪几乎都是单粒的,而羊粪大多成团,那是麂子比羊更精悍,体内贮藏的水分比羊更少。

“那头麂子太聪明了,选择了阳光明媚,流水潺潺的好地方,这样的地方山茅草非常肥嫩,如果我是麂子,我首选的也是这个地方。”阿腊爹这么想。

迎着第一缕霞光,他的箭射出去了。

他不想与它的视线相撞,怕被它羞辱,簌簌的响声和一阵轻巧的女人般的脚步声响起之后,他的箭和麂子同时在嫩绿如毯的草地上相撞了。

轰然倒下了,那头美丽的黄麂。他闭上了眼,不愿意看到这个景象。然而,待他睁开眼睛,绿地上却什么都没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心头上的石块却落下来了。

“没射中?是射不中了,没射中好……好……”

他以为他的箭擦着黄麂的脊梁飞出去了,老了,不可能射中黄麂了。

他等待着儿媳妇的恶言秽骂,耷拉着脑袋埋头在格子房里睡了三天。

“爹……”阿腊大声大气地嚷嚷。

“喊什么喊,你不见我家那头吃白食的猪要死了,哼……”儿媳愤然。

“明明去打猎了,却空手回家,还埋头大睡……”阿腊小声地解释,表示他没比媳妇多怜悯老头子。

第三天,他还埋头大睡,阿腊却爱恨交加地将他推醒,“爹,你打着黄麂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老头不理他,以为他说疯话。

“麂子肉都发臭了,你拖不动它,由我去拖多好,咋不吭声呢。”阿腊絮絮叨叨的。

“我打中了?”阿腊爹翻身而起,瞪大眼睛问儿子。

“打中了,我在你去的溪流边找到了黄麂,可惜不能卖大价钱了。”阿腊惋惜地说。

打中黄麂后,那团影子再也甩不掉了。

打了一头黄麂,阿腊爹明显地风光了。阿腊拿阿腊爹的钱,每天让阿腊爹喝个烂醉。一个猎人的酒量,是很难满足的,而一个偶尔风光一回的老头,闻着酒香人自醉,根本喝不下多少。何况自从得知阿腊爹又打猎了——不,应该说偷猎了,就有人主动来巴结他。有人希望他再打一头黄麂,更有人希望他能猎杀到一头熊。

只要猎到他们需要的猎物,酒,那是应有尽有的。

阿腊爹至今不相信自己偷猎一头黄麂了,这个结果让他很无措。一连好多天,他都背着手到山里转悠,希望能再次碰到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这样他心里会好受一些。当然,这只是阿腊爹的幻想,他已经猎杀了它,那头黄麂不可能复活了。

他到处转悠,背着酒壶。

什么都没有碰到,复活的山林偶尔复活了一头黄麂,已经不错了,然而,这一切都让他给毁了。

他醉熏熏晃晃悠悠地走着,没想撞上那东西了。

那东西如一尊神坐着,往自己的嘴里大把大把地捋进嫩竹笋嫩竹尖,那神情好似人们开宴会,极享受的。

他们蓦然相撞,他吓着了,那东西也吓着了。

那东西“嗷”地大吼一声,劈头给他一巴掌。

他吓得不轻,吓得裤裆那儿湿漉漉的,猛然惊醒。

“大棕熊!”

他一声尖叫,头一闪,躲过了熊的攻击,就地滚下了深箐……幸亏他是个猎人,一个被迫复活了的还算机灵的偷猎者,如果换了别人得丢半张脸了,常有和熊狭路相逢让熊抓丢了脸的。

屁滚尿流的阿腊爹,从熊掌下逃生,内疚之情也大为减退,既然老君山的“牲口”(猎人口头语,指野兽)多起来了,就用不着再惭愧了。

阿腊爹接下来的日子很滋润,醉熏熏的他从城里人的休闲山庄出来,从小镇的酒馆出来,总有人追着他:“阿腊爹,我拜托的事不要忘了呀……”他喝酒再也用不着付钱,那些为他买单的人知道,山里人说话是算数的,他不会不兑现他的诺言。

他的诺言是什么呢?

猎杀一头麂子,或者一头熊?他不知道,只知道每每碰上那群人,他的头都痛了,身子直打颤,然而,他每天都要上他们那儿去,他没法阻止自己。

第二年的夏天,他碰上了那对熊夫妻。

他知道那头与他狭路相逢的公熊,能找到自己相好的雌熊,他相信老君山神会赐福它们。果然,夏天的杜鹃林里,他碰上了相亲相爱的它们。它听见公熊“嗷嗷”地长嗥,它在呼唤它的情人,为它找到了一窝蚂蚁。尽管老君山食物丰富,但是,棕熊的食量巨大,一片山头只能满足一头熊的需要,为了在一起生育它们的后代,公熊不能不省吃俭用,满足母熊育子的需要。

山林沉醉了,抹上了酡红的晚霞,他沉醉地欣赏一对棕熊夫妻在杜鹃林里追逐嬉戏,这是六月,山里的盛夏。过了六月,幸福的熊夫妻就要分手各自东西了。熊妈妈要尽可能地多找到食物,好于最寒冷的12月或者来年的1月生下它的孩子,因为熊妈妈的怀孕期一般是七个月。

当熊妈妈钻出冬眠的洞穴时,它的身后跟紧一只小棕熊了。

阿腊爹的面前似乎已经出现了这可人的一幕,那是猎人也最为动心,而不忍心向熊母子开枪的。

他身后跟紧了那团影子,尽管他不再带弩弓出行,尽管他承诺过许多人,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心难受。

他每天都要探望那头怀孕的母熊,他想看见来年春天里,母熊身后又多了一只蹒跚的小熊,和臃腹坠地行动迟缓的母熊会过面,心里才好受些。明明知道那团鬼魅的影子跟紧了他,但他不能不去探望他的熊。故意兜好几个圈子,相信那影子已经被甩掉了,他才去要去的那个地方。

有时选择清晨,有时选择黄昏,只要能甩掉那团影子。

悄悄地来悄悄地去,一旦坐定,那头笨拙的母熊就不期而至了。他没有胆量和它四眼相对,动物的眼睛都是清澈透明的,熊不例外,当它突然面对陌生人,眼里的惊愕甚至暴露出内心的惶惑与胆怯,它只会用粗大的嗓门,掩饰自己的不安。

阿腊爹不想碰它,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晓得他的内心远没有它坦荡,他只要看一眼它就放心了。

某一天的那个时候,阿腊爹的身后突然“砰”地响了一枪。

阿腊爹一阵头晕目眩,那团鬼魅终于现形了,他到底没能甩脱。

当时,母熊正艰难地推开一块巨石,那下面有一窝地蜂,白白胖胖的蜂蛹恰好能滋补腹中的熊宝宝。阿腊爹没想熊的日子会如此艰辛,一般来说如不是食物匮乏,怀孕的母熊是不会冒着流产的危险,去翻巨石的。今年天旱,杜鹃枯死不少,杜鹃林里蜜蜂少了,蚂蚁少了,熊只好作此下策。

一只枪挑母熊站立推石,露出最脆弱的心脏部位时开枪。

那只枪瞄准的精确,选择时机的到位,都让阿腊爹这个老猎人无话可说。与此同时,阿腊爹身后不同位置都先后响起了胡乱的枪声。那些枪都没打中母熊,然而,母熊还是无声地倒下了,倒得阿腊爹目瞪口呆。因为,再致命的枪击都无法让体积硕大的棕熊立刻倒地,它会疯狂地向射击者反击,用它庞大的身躯与猎人拼死一搏。而那头母熊却没有,它立即倒地而亡了。

阿腊爹痛惜得一言不发,然而,他的四周却发出了得意忘形的狞笑声。

“哈哈,是我打中的,我得到熊羔子了!”

“不,熊羔子得归我,我得有儿子呀,熊是我打中的……”

“不,熊羔子是我的,哈哈……我要升官了!”

那团鬼魅的影子,原来是三个凶神恶煞的人,都是阿腊爹再熟悉不过的。阿腊爹喝过他们不少酒,曾向他们大肆宣扬过,说什么熊羔是治不孕不育千金难求的上好佳品。

阿腊爹的头“嗡”地一声胀大了,感觉天旋地转,差不多要倒下了。

“嘿,老头你发什么晕嘛,上前看看它死没死?”

三人朝阿腊爹嚷嚷,他们都端着枪却不停地发颤。阿腊爹呆着没动,如一块木头。三人撇下他,径直走向倒地的母熊。就那时,母熊的身子突然摇晃起来,很艰难地想站起来。

“哎呀……”

那三人大叫一声,转身狂逃。母熊在阿腊爹的注视下,四肢着地摇摇晃晃地立稳了身子,它一声不哼,哀怨地看着阿腊爹。它的眼神空洞无物,它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阿腊爹看懂了它的怨与恨,他无法面对它,他的心已让罪过的箭射穿了孔。熊可以怨恨地死去,而他注定要饱受折磨,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人和熊的眼睛同时闭紧了,当阿腊爹重新睁开眼睛时,看见母熊的大胯那儿流出了一滩污血和一团半透明的水泡,而母熊却一动不动地死了。

那团半透明的水泡里,有东西在蠕动。

阿腊爹跪下捧起了那团水泡。

那三个人突然转身冲了过来,“熊羔子,我的熊羔子!”

阿腊爹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已经有人用匕首,“哗”一声将那水泡挑开了。

一只白色的浑身无毛的小熊从水泡里探出头来,亮晶晶的星星般的眼睛,好奇地瞧了阿腊爹一眼,然后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阿腊爹“啊”地一声惊叫,瘫软在地上了。

那以后,他病了,再没起过床。

责任编辑 杨义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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