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义诉求与当代中国社会的主流价值文化

2013-04-10 22:18
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3年5期
关键词:道义

(中共上海市委党校哲学教研部,上海200233)

今日之中国已经成长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摆脱了近代以来的贫穷落后形象,中国人民的物质生活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此后中国应该如何发展,才能既符合中国人民的利益,又能对世界文明作更大的贡献,这是中国思想界应该研究与思考的重大问题。当下面临的问题是,中国收获了经济增长,但中国付出了什么代价呢?尚可继续付出吗?文明的未来只在于经济吗?或者说,引领未来中国的主流价值文化应该是物欲原则还是道义原则呢?本文拟对此进行讨论。

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道义诉求

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在比较中西文化时说:“西方人重权利,中国人重道义。故西方为人,在向外争独立平等与自由。中国人则重在己之道义与责任。”[1]“道义”者,道德与正义,作为现代汉语的一个词,来源于古代的“道”与“义”。

古人释道与义,有着很大的相通处。一方面,道义连用,如《礼记·曲礼》,称“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另一方面,道与义分别用之,但意思接近。在《说文解字》中,道被解释为“所行道也”,是从造字之本意着眼的;而义则被解释为“此与善同意”。但在《战国策·东周策》中,道之涵义便是引申的了,“夫秦之为无道也,欲兴兵临周而求九鼎。”这里指责秦兴兵欺负他国、问鼎天下,乃为无道德之行为。韩非子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出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韩非子·五蠹》)把用兵与道德对立起来。至于义,基本上都是保持与善同义。孔子称“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论语·公治长》)又称“闻义不能从,闻善不能改,是我忧也。”(《论语·述而》)孟子开启了义路礼门之喻,后人李固奏记梁商曰:“《春秋》褒仪父以开义路,贬无骇以闭利门,夫义路闭则利门开,利门开则义路闭也。”(《后汉书·李固传》)

可以说,自春秋战国以来,经孔孟而至汉儒,中国社会的道义诉求以“仁义”为主要形式,成为传统道德的最高准则。宋代以后,由于理学家的阐发、推崇,“仁义”更是成为传统道德的别名,并称为“仁义道德”,与“礼、智、信”合称为“五常”。

尽管一般都把道义诉求当成儒家的思想特征,可是,细究下来也会发现不同的思想派别都会对道义表示出敬意,鲜有公开批评诋毁者。如墨子主张“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凡天下祸篡怨恨,可使毋起者,以相爱生也。是以仁者誉之。”(《墨子·兼爱中》)自然是不用说了,就是对儒家的仁、义、礼持解构主义态度的道家,也会在实际上肯定道义诉求,老子就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老子》七十七章)老子不仅批判了社会的不道义行为,而且还体现出一种实践冲动,并非那样“无为”。

道义之存在,当然是与其否定性相依存的,犹如老子所言,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之道,是针对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人道而提出的。这意味着,所有的道德追求都会面临一个根本的问题,即人既是精神的存在,也是肉体的存在,在经验上,后者甚至具有优先的地位。自然肉体是需要物质利益来滋养的,此为“色食,性也”(《孟子·告子上》)之根据。人与社会面临的实际困境是,若取义弃利,物质生活无从发展,生存本身成为问题;而取利弃义的话,个人成为行尸走肉,社会沦为丛林世界。道义与欲望,不能都不要,但都要则难以平衡,会发生冲突。

因而,在中国古代哲学理论中,义利关系问题集中了伦理道德的价值取向。从孔子到宋明理学,严格义利之辨,倡导贵义贱利。“义”作为一种价值原则,甚至被提升到终极存在的高度,称之为“天理”;而“利”则由于“人欲”之恶的性质失去其存在的理由,存在之必要性遭到否定。

钱穆先生在讨论道义与功利问题时,列举诸葛亮、徐庶、岳飞三人,说他们“事业皆无成,而此三人之心,则长在后世人心中。人心有清有和,如伯夷、柳下惠,岂必以伊尹之任为心。中国文化传统之杰出于其他民族之上者乃在此,五千年来之永为一民族国家之长存而日大者亦在此。此之谓道义心,非功利心。”由此而说“叔孙豹三不朽,立德在立功、立言之上,此为中国古人一绝大见识,并世其他民族莫能逮。”[2]钱穆先生不仅认为这是中国文化的特征,而且是西方文化所不及的。

一直到明末清初,以务实为追求的事功派思想才有所张扬,如颜元便对董仲舒和宋明理学的观点作了尖锐的批判,主张“以义为利”。他说:“以义为利,圣人平正道理也……义中之利,君子所贵也。后儒乃云‘正其谊,不谋其利’,过矣!宋人喜道之以文其空疏无用之学。予尝矫其偏,改云:‘正其谊以谋其利,明其道而计其功。’”(《四书正误》卷一)主张在正谊、明道的前提下谋利计功,求义中之利。颜元还以人们种田、捕鱼为例,说明至少在生产活动中是必须讲求功利和收益的,提出“盖正德以谋利,明道便计功。全不谋利便计功,是空寂,是腐儒。”(《颜元斋先生言行录》卷下)这是在理论上论证了道义与利益的平衡。

当然,从趋势来看,道义优先是的确存在的,以至于存在如此的中国历史特色:在任何时候追究社会危机时,总会出现道义责任性问题。金观涛、刘青峰就认为,历来“儒生将这一切问题都归咎于未实现道德理想……几乎所有的社会问题特别是那些不可抗拒的社会变迁,在道德实践透镜的折射下,反映到思想文化层面,就都变成了是否达到道德理想的问题。于是,儒生在纯化道德意志和修身模式主导下,面临社会危机时反而会加深对原有意识形态的坚定信念。”[3]35

梁漱溟依照自己对中国思想史的观察,认为自先秦之后,“‘理’‘欲’之争,‘义’‘利’之辨,延二千余年未已,为中国思想史之所特有,无非反复辨析其间之问题,而坚持其态度。”[4]此一理论学术态势,实际上证明中国一直行走于道义与利益的冲突之中。

从总体上说,道义优先的诉求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旋律,得到朝野共识,汉末思想家荀悦就说:“问通于道者其守约,有一言而可常行者,恕也。有一行而可常履者,正也。恕者,仁之术也。正者,义之要也。至哉,此谓道根,万化存焉尔。是谓不思而得,不为而成。执之胸心之间,而功覆天下也。”(《申鉴·政体》)在他看来,坚守了道义,便有了道根,便能万化存焉、功覆天下,即国家与社会得以可持续发展。

二、现代中国的道义诉求与政治合法性

无道义又如何呢?中国历史上留下了“多行不义必自毙”一语,此话出自于东周时期郑国国君郑庄公之口。自毙之说内含天意,不可作为行事之依据,但长距离地观察历史——从中国史到世界史,不得不承认“多行不义必自毙”乃规律性现象。

1944年3月19日,郭沫若写了《甲申三百年祭》,在重庆《新华日报》上连载四天。无疑,这篇文章是为时而作的。文章对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的原因、经验教训作了总结。文章发表后,受到了中共中央的重视,毛泽东多次指出要从李自成起义的历史中吸取经验教训,并批示将此文作为中共整风的文件之一。

从历史的结构关系来看,如果说共产党需要从李自成起义中反思自己,那么,当时的国民党政府也需要从明朝的灭亡中反思自己——明末的统治昏聩、官员腐败、人民离心离德,亦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之规律性展示。

《甲申三百年祭》提及,所谓“流寇”,是以旱灾为近因而发生的,崇祯二年四月二十六日,有马懋才《备陈大饥疏》,把当时陕西的灾情叙述得甚为详细,“就是现在读起来,都觉得有点令人不寒而栗”。当时的饥民已经不只是吃草、糠、树皮,甚至还“炊人骨以为薪,煮人肉以为食”。

天灾本身无关道义,但问题在于,“饥荒诚然是严重,但也并不是没有方法救济。饥荒之极,流而为盗,可知在一方面有不甘饿死、铤而走险的人,而在另一方面也有不能饿死、足有诲盗的物资积蓄着。假使政治是修明的,那么挹彼注此,损有余以补不足,尽可以用人力来和天灾抗衡,然而却是‘有司束于功令之严,不得不严为催科’,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说明:无论是饥荒或盗贼,事实上都是政治所促成的。”

崇祯皇帝并非完全不明白此中的关系,他在《罪己诏》里说:

张官设吏,原为治国安民。今出仕专为身谋,居官有同贸易。催钱粮先比火耗,完正额又欲羡余。甚至已经蠲免,亦悖旨私征;才议缮修,(辄)乘机自润。或召买不给价值,或驿路诡名轿抬。或差派则卖富殊贫,或理谳则以直为枉。阿堵违心,则敲朴任意。囊橐既富,则好慝可容。抚按之荐劾失真,要津之毁誉倒置。又如勋戚不知厌足,纵贪横了京畿。乡宦灭弃防维,肆侵凌于闾里。纳无赖为爪牙,受奸民之投献。不肖官吏,畏势而曲承。积恶衙蠹,生端而勾引。嗟此小民,谁能安枕!

马世奇的《廷对》最能揭示道义之失与天下分崩离析的关系,他称李自成为“贼”,“贼知人心之所苦,特借‘剿兵安民’为辞。一时愚民被欺,望风投降。而贼又为散财赈贫,发粟赈饥,以结其志。遂至视贼如归,人忘忠义。”[5]

实际上,明亡于道义之失,并非完全在于统治阶级的责任。由于早期资本主义萌芽之发生,明末的整个社会风尚都体现重利趋商、浮靡奢侈、违礼逾制的倾向,这固然有着个性解放的积极意义,但也与上层集团的腐败共同促成了社会危机的爆发。

有趣的是,《甲申三百年祭》发表以后,国民党《中央日报》马上发表社论,指责文章“鼓吹败战主义和亡国思想”,说“蔓延于黄河流域及黄河以北的流寇”,“于外患方亟之时,颠覆了明朝”,造成了“260年的亡国局面”[6]。显然,国民党很不愿意承认明亡于道义之失,因为这很容易让人将二者联想在一起。

国民党号称信奉“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其中民权属于政治构架问题,与道义无直接联系,本文暂搁置,重点讨论民族、民生问题上的道义缺失。①关于国民党政府的道义之失,若从根本上讨论,需要进行断代史研究,这不是一篇文章能够完成的。本文以研究札记的形式,注重一些与国民党有关的人士在其著述中提供的材料和观点,以达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之意图。

近代中国的民族问题发生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与欺凌,其中最大的侵略者是日本。不可否认的是,在整个抗日战争中,国民党政府领导的军队还是作了艰辛的抵抗,付出了巨大的牺牲的。但是,就国民党上层领导集团与蒋介石本人而言,其在民族问题上的道义之失却是无法掩饰的。

抗战初期,蒋介石奉行“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置日本侵略于不顾,也置民众的抗日热情于不顾,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千方百计消灭共产党及其军队。最后,共产党没有消灭掉,日本的侵略却发展到大张旗鼓之势,自己遭受部下兵谏,才不得不被动接受抗战的主张,在历史上留下一个骂名。

美籍历史学家黄仁宇在解读蒋介石日记时,录下蒋1935年6月30日的一段话,“此次事变(指1935年华北事变——引者注),实等于九一八之钜祸,而全国智识阶级与军人皆能仰体政府之意,忍辱沉毅,而毫无幼稚蠢动之气,此实四年来国民最大之进步,而其对政府信仰之程度亦可测其大概。此实为复兴之基础,对此不禁兴喜惧之感:以后全在吾人如何振拔而已。小子责任綦重,可不自勉乎?”

国民政府“忍辱沉毅”到何等地步呢?是年五六月间,日本平津驻军向国民政府提出撤退国民党党部及驻军,并加入“禁止全国排外排日行为”之条件。国民政府要员何应钦限于中央电令称照办,但未书面答复。国民政府6月10日发表《睦邻敦交令》称:“凡我国民,对于友邦务敦睦谊,不得有排斥及挑拨恶感之言论行为,尤其不得以此目的组织任何团体,以妨国交。”后来蒋在1936年1月接见中等学校校长及学生代表时,曾提及:“何部长回一封极简的信答复他说:这些事不待你要求,我们中国已自动办好了。”

黄仁宇评价道,蒋介石“庆幸他的退让政策为全国人士谅解,未免言之过早,及至当年年底及翌年之初,各地学生发动罢课请愿游行示威情事。国民政府拘捕爱国人士,封闭取缔抗日刊物,亦在此时产生。再至年底则有‘西安事变’,是可算作军人之反应。”[7]102-104

可以说,国民党政府的抗战是在“兵马未动,道义先失”的背景下发生的,客观上为共产党的抗日道义立场加了分。台湾学者陈永发在研究这一段历史时指出:“国民政府利用绥远抗日的情势,全力包办全国各地的救国运动,同时下令逮捕救国会七领袖,并查封其出版物,不让他们主导的救国会运动继续扩展。国民政府此举表面上是胜利,实际却像北方军阀镇压一二九运动一样,引起更多抗日知识分子的恶感,反而有利于中共地下组织的发展。”[8]313

关于国民党在民生问题上的道义缺失,首先可以从人民大众、特别是中国农民的立场得到证明。台湾学者陈永发在讨论20世纪40年代末的国共内战时写道:“在国军重点进攻阶段,中共虽然损失大批土地和人口,但因农村踊跃输将,提供了人力和物力,军队继续扩张,从100多万扩大到200万。相形之下,国军损失了100多万,却无法得到充分补充。”[8]415此一情况,也就是黄仁宇所云:“对内战之出处讲,土地改革实为胜败最大的关键。”“土地改革解决了中共一切的动员问题。一到他们将初期的农民暴动控制在手,兵员补充与后勤便都已迎刃而解。”[7]339这就是人民解放战争之真实内涵。

作为历史学家,黄仁宇观察到共产党不只是在夺取天下,而是在依据道义原则改造中国社会。他在另一部著作《黄河青山》中重点提到了美国人韩丁(威廉·辛顿)写的《翻身》(北京出版社1980年版,本书记述了山西张庄的土地改革运动)一书,他说:“书中的一些段落也让我惊觉自己的无动于衷,这也是国民党的毛病,甚至孙中山也不例外。问题在于,贫富严重不均时,例如在许多已开发国家,其实并不是太严重的问题,前提是穷人的生存不致受威胁。但如果贫富的差距就是生死之别,即使是贫富差距不那么明显,也会构成最严重的问题,亟需立即改革。我们国民党这边的人大可以说:长弓的一切不是我们的错,千百年来向来就是如此,完全是共产党小题大作,以利他们掌权。事实上,他们持续战争行为时,我们的国家经济被破坏,全国永远没有重建的机会,而他们竟然还把全部责任推到我们身上!村民不曾听过我们上述的辩白,即使有,也绝不会同情我们。只要我们象征‘法治’,就是支持现状,因此就是站在剥削者和压迫者的这一边。我们所提出的现代西方生活水准,对他们毫无意义,这里毕竟是中国的山西。‘快淹死的人有暴力倾向’,辛顿警告。他证实‘人们提到过去,没有不哭泣的。’”[9]

黄仁宇这里说的就是共产党的价值取向是解放中国的底层民众,首先当然是农民,因为农民是中国社会最受剥削、压迫、欺凌的一群人。黄仁宇说“我们国民党这边的人大可以说:长弓的一切不是我们的错,千百年来向来就是如此”,可见国民党真是对国家的黑暗、人民的苦难熟视无睹了,居然以“不是我国民党的错”来为自己的道义性阙如作辩护。

而共产党深知,民众对解释历史不感兴趣,谁“象征‘法治’,就是支持现状,因此就是站在剥削者和压迫者的这一边”,而共产党反其道而行之,打破剥削和压迫的现存“法治”,所到之处,推翻人民头上的剥削者和压迫者,给人民以利益,这样,人民用手推车推出了革命的胜利。美籍学者邹谠也说,中国共产党“和社会最下层的阶级——尤其是农民阶级——建立了一种血肉相连的关系,这就等于把几千年来在政治领域里无足轻重的阶级拉到政治领域中来,并使之成为一种重要的力量。这是中国社会自秦汉以来最重要的变化,它完全改变了政治运动和政治参与的格式,并且最后导致了国民党的失败与共产党的成功。”[10]

与漠视民生相联系的必然是腐败的存在,即使在艰难的抗战时期,国民党的腐败依然令人触目惊心。黄仁宇注意到,“吃缺”是当时政府军的主要腐败之点。至于军队走私经商而致富,更为常事。

国民党战时尚如此腐败,遑论和平时期了。果然,抗战结束,国民党收获胜利果实,腐败又有了新的生长点,陈永发说:“国民政府官员从四川返回南京时,虽然过去有统治城市地区的丰富经验,却手忙脚乱,犯了许多严重错误,而且出现所谓‘五子登科’的弊端,接受人员以各种不法手段取得金子、银子、房子、车子和(衣服)料子,造成沦陷区人民的痛恨。”[8]396这一点,蒋纬国也承认抗战后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因为一己之私,使得接受变成了‘劫收’”,“铸成了大错”[11]。

大错一出,失败之命运便不可避免,历史又一次证明了道义这一软实力的力量。20世纪上半期的这一场冲突,共产党硬实力不如国民党,但占据了道义的高峰,也就是通常所说革命代表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和意志,具有道义的合法性,“得民心者得天下”。国民党势力强大,但在道义上存在许多问题,从官员普遍性的腐败到上上下下的专横跋扈,终而失去民心,未能避免《甲申三百年祭》中明王朝的命运。

三、以新的道义精神引导中国前行

随着岁月的流逝,关于20世纪下半期以来中国社会的道义诉求问题,到了需要加以理顺的时候了。

从理论上说,以儒家思想为主体的中国式道义优先之诉求,在20世纪初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伴随着孔家店的坍塌而遭遇折断。但是,客观地疏理自新中国建国到改革开放前的观念形态史,会发现孔孟的道义优先不讲了,一种新的道义优先论却在形成,这与毛泽东的思想历程是有关系的。有一种评价认为,“青年毛泽东受儒家传统思想模式的影响,对内圣功夫的追求,已经达到了相当自觉的程度。儒家天人合一的内圣境界,一度构成了青年毛泽东的终极价值关怀。”[12]1921年1月,毛泽东曾经检讨自己几年来“几尽将修养功夫破坏,论人喜苛评,而深刻的内省功夫,几乎全废”。他冷峻地提出:“吾人有心救世,而于自己修治未到,根本未立,枝叶安茂?”[13]

循着思想的惯性,毛泽东在延安时期的《纪念白求恩》一文中呼吁:“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14]这里,人们可以看到毛泽东式的道义优先诉求。①当然,使用“毛泽东式的道义优先理念”只是指认那个时代是排斥和否认个体利益的。

1978年末,中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主题的引领下,毛泽东式的道义优先理念渐行渐远。

经过三十多年的奋斗,中国的经济快速增长,近十年来平均增速为10.7%,2004年中国人均GDP第一次达到1 000美元,2011年人均GDP为5 414美元,经济总量排在世界第二位。在发达国家历史上,日本用了42年的时间完成这个阶段,中国的速度比它快了近一倍。中国的发展为世界所瞩目,这已是不争的事实。那么,什么是这个经济增长时代的价值观呢?有人在评价邓小平时,称“邓小平以不自觉的方式改变了中国几千年来一直奉行的价值观,这种变化的意义将随着历史的延续而愈加显现。对物质生活质量(包括金钱、物用和享乐)的追求第一次成为一个民族占统治地位的价值取向,而精神境界的达致则不再成为与物质文明分离的追求,这两点正是邓小平发动的改革在中国人的精神世界里所造成的最为翻天覆地的变化。”[15]也许,这对邓小平的本意是一个曲解,但却实在地描述了当下中国的价值观的状态:道义诉求让位于物欲主义。

如何科学地描述当下中国的道义诉求让位于物欲主义价值观状态,这是有难度的。因为,作为价值观的道义诉求与物欲主义,它们同时存在于中国社会生活中,犹如盛有半杯水的水杯,既有水,也有无水的空间。

作为国家意识形态的存在,社会主义价值观体现的是道义诉求,其话语形式一直显赫地占据着主流媒体(指各级党委直接控制的媒体)的显要位置,并成为国民教育(各类学校的公共政治课)和干部培训中的重要内容。更为直接的社会道德活动,也一直处在进行时状态中。近年来,主流媒体发起的“全国道德模范”评选活动,以及中央电视台的年度“感动中国”人物评选活动,激发了全国民众的道德建设热情,也客观上显示了中国的道义存在。但是,在社会科学研究中,我们必须区分个案与趋势,否则,任何论断都是可以找到事实支持的。那么,近年来中国社会的价值取向趋势是什么呢?

有一项调查是:让接受调查者判断影响现代中国社会伦理关系和道德风尚的因素[16]。在这一调查结果中,与市场经济有关的个人主义影响超过了53%,传统文化的崩坏占13.6%,而正面影响的因素已经难以列出了。

此外,2010年,媒体发布“作假已成国之痛”的调查报告,民意中国网和新浪网对2 485人进行的调查显示,72.9%的人承认自己参与过作假,78.8%的被调查者认为作假已成中国之痛,全社会应该对作假“零容忍”。作假为何成为普遍现象?调查中,60.2%的人认为是由于“以财富论成败的价值观过于盛行”;60.1%的人表示是“作假的巨大利益充满诱惑”。复旦大学社会学系教授于海指出:“在当今社会,成功压倒一切的价值观下,人们普遍缺少约束和敬畏之心。”[17]

精神生活失范的后果必然是人的行为的失控。中国社会科学院发布的2010年《法治蓝皮书》显示,2009年中国犯罪数量打破了2000年以来一直保持的平稳态势,出现大幅增长。其中,暴力犯罪、财产犯罪等案件大量增加。据蓝皮书,2009年1—10月,中国刑事案件立案数和治安案件发现受理数大幅增长,刑事案件数增幅在10%以上,治安案件数增幅达20%左右,全年刑事立案数达到530万件,治安案件数达到990万件。蓝皮书指出,杀人、抢劫、强奸等严重暴力犯罪案件在2009年出现了较大幅度的增长[18]。

种种迹象说明,当下中国的确发生了较大程度的以道义为内涵的主流价值观式微现象,按照那种欢呼“对物质生活质量(包括金钱、物用和享乐)的追求第一次成为一个民族占统治地位的价值取向”的说法,中国应该庆幸道义诉求的衰落,但来自中国共产党和政府方面的反应却不是这样。

2005年2月,胡锦涛在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专题研讨班上的讲话中指出:“一个社会能否和谐,一个国家能否长治久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全体社会成员的思想道德素质。没有共同的理想信念,没有良好的道德规范,是无法实现社会和谐的。要切实加强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建设,不断增强人们的精神力量,不断丰富人们的精神世界。”[19]2011年4 月,温家宝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说:“我国改革开放30多年来,伴随经济社会的发展和民主法制的推进,文化建设有了很大的进步。同时也必须清醒地看到,当前文化建设特别是道德文化建设,同经济发展相比仍然是一条短腿……诚信的缺失、道德的滑坡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20]2011年中共十七届六中全会决定作出了“物质贫乏不是社会主义,精神空虚也不是社会主义”的新论断,这让人感到,在科学发展观的大背景下,中国已经走到了一个重建精神生活、重拾道义诉求的历史节点。

提出以道义精神引导中国前行,这自然必须有一些制度甚至法律的设计,但当务之急是澄清思想理论的认识。必须承认,在中国社会由计划经济模式向市场经济模式转型的过程中,某些错误的看法和观点导致了人们对道义缺失的冷漠。

早在20世纪80年代,在推进市场化改革的过程中,就有相当地位的领导人对批评“一切向钱看”持怀疑态度,认为:反对“一切向钱看”,那我们的经济工作就没法做了[21]。这一表态对领导层内部的道义立场不可能不产生影响。

三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容忍“一切向钱看”之后,中国社会在收获经济成果的同时还得到了什么呢?与那种遮遮掩掩的说法不同,2012年4月16日,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主任阎学通给中央和国家机关司局级干部讲课,自问自答提出一个观点:“我们有一个强大的核心价值观,就是‘拜金主义’。”他认为,拜金主义思想已经遍布全中国,这在世界上是没有吸引力的,“外交政策不应以经济建设为中心”[22]。显然,“一切向钱看”的价值观问题已经影响到中国的国家形象,重塑价值观的问题已经无可回避。

然而,学界的另一种看法是,“什么是今天社会上人们追求的主要东西?而回答是相当一致的:‘钱’、‘财富’或者‘物质利益’。那么,既然早就有这种为社会上相当多的人们认可或奉行的价值观,它在中国传统社会为什么却没有取得支配地位?也许因为传统社会不是一个所有人权利平等、因而价值也平等多元的社会,而是一个身份等级的社会;故而少数‘君子’、‘逸士’或‘高僧’的价值观反倒占据了支配地位。然而,今天我们既然已经有了这样一种居多数或主流的逐利或追求富强的价值观,为什么还不断听到一些要求建立社会‘核心价值观’或‘主导价值’的呼吁?我们社会的价值观真正多元吗?”[23]这种看法认为,既然市场经济已经给中国社会带来了拜金主义价值观,那就去适应吧,不必再去另搞一套。

的确,当道义诉求遭遇强大的物欲主义时,我们必须反问,为享受生活而行物欲主义有何不可呢?这要从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之关系来回答。关于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之关系,恩格斯有两个重要说法,其一,“人来源于动物界这一事实已经决定人永远不能完全摆脱兽性,所以问题永远只能在于摆脱得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或人性的程度上的差异。”[24]其二,“随着手的发展、随着劳动而开始的人对自然的统治,随着每一新的进步又扩大了人的眼界。他们在自然对象中不断地发现新的、以往所不知道的属性。另一方面,劳动的发展必然促使社会成员更紧密地互相结合起来,因为它使互相支持和共同协作的场合增多了,并且使每个人都清楚地意识到这种共同协作的好处。”[25]

恩格斯的论断表明,一方面,人不可能没有物质欲望,包括那种以“兽性”的方式去获得的欲望;另一方面,进化使人知道了互相结合、互相支持和共同协作的好处,这就是道义诉求的基础。当社会成员不顾互相结合、互相支持和共同协作的好处,而一心只谋取自己的个体利益,不惜损害他人和社会的利益时,兽性就超过了人性,反之亦然。问题是,这两方面必须通过协调才能形成良性关系,前者是自发的,后者是强制或半强制的。强制指社会的政治法律存在,半强制指意识形态与文化的存在,在长期的文明过程中,终而产生出道义的自觉性,形成“纯粹的人、高尚的人”。

文明进化乃客观规律,如此,当社会道义丧失时持无动于衷的态度便显出了人性本身的退化,实在没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炫耀之。事实上,敬畏道义也是一道文明的风景线。庄子说“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庄子·肢箧》)便指出了社会既失于道义但又敬畏道义的怪异现象——你可以不行道义但不可以蔑视道义;金观涛、刘青峰说到魏晋时的反规范主义思潮时,称“他们提倡‘越名教而顺自然’,其后果是‘非汤武而薄周孔’。为了缓和‘名教’与‘自然’的对立,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在主张顺应人的自然之性时,提出‘节之以礼’,企图实现‘以儒道为一’,使社会不致陷于混乱。”[3]86黄仁宇也说:“中国在1920年代已失去有效之中央政府。当日军阀混战情形,可与东汉灭亡后之分裂局面相似。三国时之人物角逐于中原,彼此都用道德名义矜夸,亦即是失去中枢主宰时各人自圆其说的唯一办法……我们今日读到1920年代包括北伐后各将领的通电,也有类似的感触。”[7]73

为什么要敬畏道义?甚至明知是虚假也得说呢?本文上一节已经讨论到,“多行不义必自毙”乃社会历史运行之规律,谁可以藐视之?!这里的“自毙”既指个体的遭殃,也指一个社会或者制度的灭亡——因合法性失效而灭亡。

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在谈到资本主义制度的合法性问题时,引用了詹姆斯·奥康纳的说法:“国家必须竭力维持或创造条件,使有利可图的资本积累成为可能。但是,国家也必须竭力维持和创造社会和谐的条件。一个资本主义国家若公开地使用强制性力量去协助一个阶级积累资本,而不惜牺牲其它阶级,那它就会失去合法地位,因而削弱了对它表示忠诚和支持的基本力量。”[26]应当说,这样的一种合法性——获得社会大众支持的合法性,社会主义社会比资本主义社会更有优势获得,只是不要犯以效率排斥道义的错误。

美国哈佛大学教授桑德尔是一位非常关注市场化的非道德倾向的学者,他对当下全球(包括美国在内)的市场经济原教旨主义有诸多批评,关于中国的现状,他认为,“现时中国面临的挑战是在市场的浪潮下,如何保护好非市场的道德观、价值观,也就是伦理道德。在中国经济继续增长的背景下,发展和强化道德责任感以及社会凝聚力是很重要的。”[27]我们无法否认应对这一挑战的迫切性。

当然,历史不会重复,思想史也不会重复,在当下的中国重新呼唤道义性,既不可能是历史上汉儒及后来者的主张,也不可能简单回归毛泽东的主张,而只能是道义性本身的继承与革新,只能是一次当代构建。而这一构建的最简洁话语形式,那就是“以人为本”的价值观。这一价值观的道义内涵应该有两个层次:第一,在物质、实践行为与人的关系上,人是第一位的,必须充分尊重人的一切权利,从生命权到自由意志的权利,用德国启蒙思想家康德的话来说,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第二,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按照文明进化的要求,应该特别关照处于弱势的人群,对弱者给以同情、关心和帮助,而不是牺牲弱者去成全强者的享受和奢侈。我们相信,当中国践行这样的道义观时,中国在自己的内部构建一个和谐社会,在外部形成自己的国家文化软实力,这都是可以实现的,这将是中国对世界文明作出的贡献。

[1] 钱穆.晚学盲言:下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420.

[2] 钱穆.晚学盲言:上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302,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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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人民日报,2011-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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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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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资本主义文化矛盾[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288.

[27] 环球时报,2011-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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