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色

2013-04-29 00:44吕翼
大理文化 2013年9期
关键词:二婶二爷杨树

吕翼

我对妻子说,老婆,我要去趟乡下。我说话的时候。目光穿过妻子身后的窗户。俯视到楼下的院坝。院坝里有二、三十个老年人,或坐或站,姿态各异。有七、八个懒懒地活动着身子,作锻炼状,更多的则呆呆地不动。我在市里的福利院上班,我们家住房就在福利院的一角。沾单位的光,我这房子很宽大,向阳,远离闹市,无车马之喧,十年前购的房,单价又低,所以近些年里,妻子有了些钱,在其他楼盘买过两套房,但就从没有想到要搬走。

我跟妻子说话的时候,她没有吭气。她一边往脸上贴膜,一边看谍战片。妻子是个忙人,惜时胜金,但再忙再累,美容是必不可少的。脸和身材,对于女人,特别是这个不算年长的有钱的女董事长。其重要性几乎与生命相等。妻子脸上,寡白寡白的膜,整整的一大片铺盖满脸。两只没有表情的眼洞又深又黑。样子和僵尸片子里的鬼没有什么两样。让人骇怕。你要是在荒郊野外遇上这种情况。保准会吓死!但她毕竟是自家老婆,于我,这样的联想颇为不该。我没有看镜子,事实上,保准我的脸上也生硬寡冷,也形同僵尸。

楼下那些老人,出奇地安静。福利院扩大规模,在基础设施还不够完善的时候就开展业务,他们都是各县乡反复筛查、体检再送上来的六十岁以上的孤寡。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政府就是他们的亲儿。他们来时,无拘无束,无牵无绊,把这里当成了乡下。真的当成自己的家,也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又是唱,又是跳,又是闹,往地上吐痰,说粗话,甚至有个别的,有厕所不上,偏要躲在墙角撒尿。还有互相闹了小矛盾的,互相对骂。偶尔还抓扯一下。一时间闹得单位里很烦。

此前。妻子对那个叫做邬二爷的老人非常反感。邬二爷头戴毡帽,身穿一件天蓝色布疙瘩纽扣的对襟衣服。脚上是一双白毛布底鞋。这种打扮在三十年前的乡下很正常,大家都是这样穿的,但现在基本没有人穿了,即使是农村人。原因之一是服饰变化快,这种式样几乎作古,可以进博物馆了。原因之二,这可是全手工制作,千针万线,细裁密缝,做一件衣服不容易。得要多平和的心态和多持久的时间呀!现在能穿上这样衣服的人,真是再也没有第二。邬二爷刚到福利院时,小王曾给他两套福利院统发的外衣。要他换穿,他坚决不干。邬二爷性格孤僻,动作生硬。他基本上不搭理谁。夜里别人睡得很熟的时候。他常常会大叫:老伴!得凤!我来了!声音粗糙。令人恐怖。不仅院里的那些老人受不了。甚至一墙之隔。住在相距只有百米之遥五楼的我和妻子也受不了,有时半夜三更或者正在午睡,妻子被他一阵阵恐怖的叫声吓醒,会突然坐起。手足无措。然后紧紧抓住被角:天呐!我做了啥恶梦!为此,我找到邬二爷,和他谈了半天的心。邬二爷是杨树村人。无嗣,和老伴吵得很,干脆就申请来福利院养老。村里很支持他,各项手续办得紧凑,很快他就住了进来。可住进来后,看不到老伴,他又心烦了。

对于邬二爷来说,这里限制很多,不准大声说话,不准唱歌。不准喝酒,连穿老伴缝的衣服都不让……这不成那不准。没有生活味,接不到地气,还有啥意思!还烦人的是。不准养狗!邬二爷说,我都七老八十了。还能活好久?今天睡下去,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起来。邬二爷又说,认得吗?狗是人最亲的动物。在我们家。逢年过节先吃东西的,不是人。是狗!没有狗,这日子怎么过?邬二爷抬头往我住的那幢楼房瞅了一眼:蓝窗帘那家,一个女的。伸出嘴来骂我好几次了。我是来找人骂的?我是来找人管的?我还不如回去!

蓝窗帘的那户,就是我家。他说的那女人,不是我妻子又是谁?我的脸上火烧火燎。我说,邬二爷,你刚来。不知道这里的情况,要考虑别人的感受,要为福利院的管理考虑,你的要求别太多了……

邬二爷气咻咻地说,考虑别人的感受?别人考虑了我的感受没有?我睡不着,我心口闷,像压着块石头。我头疼,像勒了个紧箍咒。我腰酸,我还两眼昏花看不清路。走路也软耷耷的……

原来听说邬二爷在家是吵架高手,果然,他的口才不错。

单位办公室的小王说,在这里不缺吃不缺穿,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难受啥?

邬二爷脾气上来了。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呸!和你们这种小嫩苔苔说话,你们能听懂吗!说罢,转身就走。把小王气得愣在一边,好一会儿还回不过神来。

我把这情况给院长说了,院长立即把老人们叫到院坝里。长说短说。软说硬说,一会丧着脸说,一会又笑着说。院长上任好几年了,工作推进很慢,好多基础设施、生活设施不完善。老人们住得不舒服,我们管理也不顺畅。我对院长有怨气,就说,眼下福利院这个样儿……老人们在家都不缺吃不缺穿,他们来这里,就图个省心,图个方便,图个人生晚景好一点……

院长对着我先是一笑,又突然冷着脸说,上嘴皮搭下嘴皮,说的容易。可现在的有钱人不见得有良心。咂政府的老瘪奶,沾政策的光,大堆大堆地赚回钱来。搁在银行里不动。我是当孙子呀,请了好些客,协调了好多次。求爷爷告奶奶,那钱捏在手里都起了垢。硬是不会松一下,偶尔给一点,三千两千,像打发叫花子!钱呐,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天头一歪。气一断。啥都没有了啊!做好事,积阴德,那钱用了。才真正是自己的……

院长眼睛硬硬地盯着我:兄弟,你说是不是呀?你遇上这样的人没有啊?

我将话喂在他嘴上。他反将了我的军。此前院长曾两次找到我老婆,要请她这个商界名流支持一下福利院,老婆态度暧昧,不置可否。这下他终于找到机会。恰到好处地踹了我一腿,踹在要害上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只能自个儿搂着肚子揉。

昨天早上。福利院发生了一件要命的事,邬二爷失踪了。这事何等了得!全院一片惊惶。大家找遍了福利院的每个角落,甚至厕所里都用竹竿捅过几次,一点踪影儿也没有。院长一边火速给市里主管民政的政府领导打电话,一边向派出所报案。请他们扩大搜索范围。

小王拍拍脑袋说,会不会回家了?他不是一直叨念老伴吗?

一句话提醒了院长,院长马上找来电话号码。嘀嘀嘟嘟好一会,杨树村村委会那头终于有人接。今天,那头打电话来,说邬二爷回家了。村委上门时老两口正一边在火塘边烧苦荞粑粑,一边吵嘴。

大家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软了下来。

邬二爷逃走,妻子很高兴,那人不再影响她休息了。可我不高兴,因为我的差事来了。这不,院长安排我,尽快赶到杨树村,把老头子揪回来,顺便看看我们单位挂钩的新农村联系点:你是我们单位派出的骨干,点不能不蹲。工作不能落后啊!下半年市里来检查,要是不过关,可别怪我不仁道啊!

透过妻子的身影,我看到小王在召集老人们锻炼身体。稀稀拉拉的老人们在他的带领下。做着别扭的早操。小王偶尔会走到老人身边,小心地纠正他们的姿势。我想,不远的将来,我也会有这么一天的。就像他们,无儿无女,无人赡养,会不会有政府将我收留、管我衣穿饭吃?会不会有人关心我的病痛、失踪或者做操的规范与否?窗外,一片浮云从妻子背景远处慢慢飘过,不知道妻子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我眼睛潮湿,想流泪。

我再一次说:老婆,我要下乡去。妻子将眼珠转了过来说,你去吧,你不是常常独来独往?你什么时候给我说过?怎么这时候变得如此谦恭和善?妻子居然没有问我去干什么。她说话历来都是冷言冷语,我俩意见要统一到一起的时候好像还不多。

她说话总是那么直截了当,从不转弯抹角,直捅我软肋,让我无法还击。我是应了杨树村人的那句话:热脸巴贴她的冷屁股。

透窗再看楼下。小王那认真负责的样子。真的是无懈可击。最近院长经常领着小王一起接待领导、外出开会等,还有意无意地在会上表扬他。前几天市里表彰的计划生育先进。市政府分来一个名额,隐约听说院长推的就是他。小王和院长的关系,据说有一个故事可以充分说明:一次,院长苦累之极,小王陪院长去桑拿轻松。在市里最好的一家洗浴中心。院长洗干净出来,腰上围着一条洁白的大浴巾。在休息间等候多时的小王知道院长的生活习惯,给他泡了上好的工夫茶,把香烟递过去,还打燃了火。院长伸手来拿烟,不想腰上的毛巾扑地落在了地上。小王忙弯下腰,快速将毛巾拾起,给院长重新围住。一边围,小王一边恳切地说:院长呀,你虽然上面的头发又少又白,可想不到你下面还又浓又黑,谁说你老了呀!院长说,兄弟呀,你最了解我的工作情况的。我上面尽遇到些麻烦事。下边嘛,尽遇上快乐的事!

我出门的时候,妻子突然对我说,到了杨树村,帮我看看,那里的一个房地产项目。我愕然,问,是怎么回事?妻子说,别问得太多,回来告诉我一下就行:面积、预计投入、启动时间、竣工时间等。

妻子做生意有个特点。常足不出户。无需现场考察,听人介绍一下,网上搜搜,凭自己的直觉即可确定,我常常为她的这种投资捏一把汗。

我快速找到杨树村村主任的电话。指头一掐。号码随着《常回家看看》的音乐,鸟儿一样飞了出去:

喂喂,是许主任吗?

那头说,我是,我是杨树村的村支书兼主任许正成。

我说我来找你吧。

那头说,正好正好,我们正搞新集镇建设,你来了最好,帮我们出出主意吧。

组织部的领导交待过。下挂钩点去工作,不允许坐单位的公车,来回不报销车费、油费、食宿费,以体现干部真正为民做事的风范。此前我去过几次,我均严守规定,不坐公车。今天虽然主要是领单位公务,但我还是不能搞特殊化。其实我也无公车可坐,单位领导的专车,我印象中还从没有坐过,他们坐着车上班、开会、参加庆典、下乡、搞各种接待……忙得不可开交,我这小事,比起他们的事来说,简直是小得不能再小。妻子有车,可妻子的车是她自己的专车。和我没有关系。她不主动提,我决不会在她面前下小(让步的意思)的。

随便拣了两样用品扔进背包里,我上街。再买了一盒本地产的天麻醒脑胶囊。挥挥手。打了个出租,直奔客运站。车站人来人往,坐客车的并不只我一个人。看来,中国底层能坐公车的不是很多。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平衡多了。尽管挤,尽管肮脏,尽管车上的空气里混合了人体各个部位的味道。但我还是感到兴奋。坐在车位上,我长吐一口气。一路上,我给领孩子的中年妇女让了座,给一个老大爷把两个麻袋搬上车,把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孩子逗笑。那孩子还没有长牙,还不会说话,但会看人脸色。当妈妈的说我面善,娃喜欢我。我很欣慰,伸手去抱那孩子,孩子却嘴一瘪,哭了。雷锋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我想,一辈子做好事其实也不难。如果我整天待在机关里。哪有这样的好事让我做呢?机关和乡村不一样。你要是在机关里做好事,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以为你是傻逼,会得寸进尺地让你干这样干那样。就会有人抱着手,在旁边看你,干好了没有人吭气。干出问题了,就会有人指指点点,说东道西。你要是经常给领导办公室搬花浇水打扫卫生什么的,领导和同事会以为你有所图。相反不理你。会在背后对你指指点点。十分提防。原有的和谐关系将荡然无存。

这些年来。我在机关,领不咸不淡的工资,做不紧不慢的活。名好听,是很多外行羡慕的公务员。白领。实质上可怜得很。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在乌蒙天麻火锅店请一桌中档次的客。更别说喝茅台、五粮液或者1573,烟也从不敢抽印象云烟、玉溪或者红河道。妻子高中毕业就没再上学,从岳母那里接手一个卖抽水马桶的门面,经营多年,已发展成在我们这个中等城市有十五个店面的公司,妻子月纯收入在十万元以上。还当上了市里的政协委员工商联委员司法监督员等等。在商界面子很足。妻子的成功,说明干什么事都要走群众路线。妻子收入这么多并不代表我就有钱,我们俩早在结婚之初就立下过一个夫妻合同,明确了婚后的财产和金钱的归宿,还在公证处进行了公证。那些钱是她的,我一分钱也没有。我和她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晚上回来在同一个被窝里睡觉。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我们俩的差距这么大,居然还会结合在一起。你要问我,我也说不清楚,世间奇怪的事情多着呢!就像现在,她除了做抽水马桶生意,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怎么做或者在做些什么,这几天她的电话很频繁,一直在说什么土地、砖瓦、水泥,什么股份、成本、税收、分成,什么挖土、吊装、粉刷、工时等等。她不让我知道,我就不管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妻子是典型的小城市民。她从小就生活在小商人家庭,做什么事情都斤斤计算。我说,今天我去菜市场买了两斤肉,她马上就会计算这一次花掉多少钱。我说,这个月家里的水电费我交了多少。她马上就会计算这一次比上月多在家几天,做饭几天,洗澡几天。我家在乡下,爹妈务农。我在城里工作,又和城里姑娘搞对象,爹妈高兴得很,专门进城看我们。妈千针万线做了一双毛布底鞋送她。把传了三代的一只银镯子送给她。她接过随手扔在抽屉里。从未戴过。连看都不正眼看一眼,让妈伤心了好久。我们结婚后,一起下乡去看望父母,她显得很勉强,连礼物都不会备一点。遇爹不喊爹,遇妈不喊妈,鼻子吹吹就算完了。到了老家,除了对湿地、山泉、老树、飞鸟、落日感兴趣,对其他都很麻木。一说起城里人,妈就骂这骂那,拍着簸箕骂,追着啄食的鸡骂,踢着在腿边窜来窜去的狗骂。妈把妻子的所有弱点都看成是城里人的弱点,把城里的所有的弱点都归结在妻子的头上。我痛苦、尴尬,结婚后便回家很少,以至于妈连我也骂。我把这一切归纳为自己的弱势,要是自己在单位有个一官半职,多多少少有点权利。妻子一定不至于会这样对我。因之,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混出个人模狗样。在单位上我没少努力,和领导经常吃吃喝喝,和组织部没少交心谈心。领导小小的欲求我都尽量满足。但大的。像院长一开口就要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钱修大楼,搞服务设施电子化。我真的还无法协调。

官有十条路,九条人不知。经过不懈的努力,我的梦想开始有了曙光:我已进入市委组织部的视野了,三年前当了科长。据内部消息,最近又要提拔一批干部了。如果按照既定的方向发展,不出意外的话,我下步就是福利院的副院长。此前我挂钩杨树村,当新农村的指导员。就是市委组织部的安排,据说拟新提拔的处级干部。必须在基层找一户最穷的老百姓,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于乡村本来就有着先天的着迷,那些花呀草呀,鸟呀虫呀,那些田野、空气、溪流,足以让我沉醉。和乡下人在一起,土是土点,但没有危险,没有恐惧,没有难看的脸色和难于侍候的主。

摇摇晃晃,一紧一慢,班车终于到了镇上。再花十块钱,租一辆摩托,抬腿跨上。摩托司机是个暴串子,一条弯弯曲曲、跌荡起伏的小路,他硬是当成宽道大路,遇沟就冲沟,遇石就过石,耍杂技一样,那速度把我的脸都吓白。速度是个令人恐怖的怪物,只要它脑子发热。什么意外的事都将会发生。我说,慢点!开慢点!听我这样,他的嘴撇了一下,速度还更快。他说,我保证……你的人身……安全就是……他保证个屁,我要是在这一瞬间给他冲掉,谁来保证!命又不是树林里的蘑菇,可以随便拣拾。也不是白杨树,随便砍下一根,湿地里一插,来年便会枝繁叶茂。但我说不住他,我怕再说会影响他的情绪,让他控制不住自己,只好闭上眼,紧紧搂住他的腰,随便他。一起一伏,一跌一荡,二十分钟后,他将刹车重重一踩,我猛撞他的背,差点从他头上飞出去。

摩的收了钱,跨上摩托,一转身,油门猛轰,嗡的一声怒吼,瞬间就落进了无边的绿影里。

回过头来,稍事休息,眼睛里满眼的好景致,杨树村是贴在大山丛中的一块绿地,又厚又大。安静得很。一看到这样的景致我就发疯,哦嗬嗬大叫几声,惹得一群狗咬。几个孩子从土墙后伸出头来,怯怯地看我。这些孩子都是打工者们留下的乡村驻防队。听我大叫,村公所的门开了一半,门缝里挤出一颗人头来。一看,是村主任许正成。他笑着,大步走出来,握我的手,捏得我骨头疼。许主任笑,露出一口黄牙。他说,新农村的指导员我们乡有十多个,大多是赏点小钱就不来了。你是例外,真是与众不同。

屋里乌烟瘴气,正中的方桌上,杯盘狼藉,一群汉子正围着桌子喝酒抽烟。叽声哇气地商量着什么。其中一个汉子,将下巴套在一个竹筒里,呼噜呼噜地吸着水烟筒。

见到他们我就放开了。我说干嘛干嘛!是不是又要卖地了?你几爷崽日子倒是好过。发了财,也不请我喝酒!

这些年上面下来的钱多得很。水泥道路逐步向乡村延伸,顺路一点的地方,都在卖地,都在修房,好多村委会靠征地款就富得流油。城郊附近的村民小组长开大众车的多的是,据说开宝马、奔驰、奥迪的都有了。杨树村距城远,但也春潮涌动了。一看这些村官的脸,你就知道他们的幸福程度。而眼下的新农村建设,政府拨了很多钱,补贴部分给老百姓。让每个乡镇在顺路的地方。集中修建一些房屋,让点不上电灯、烧不起煤、躲在深山沟壑里的单村独户集中起来。这当然是做好事,可也有一些人不愿意。毕竟政府补助的只是一部分,他们自己还要拿出些来。再就是这些乡下人啊,住惯的山坡不嫌陡。住了几辈人的小茅草房,谁也舍不得将它就此给拆掉。他们生怕自己以后死掉,魂变成鸟,回到故乡找不到栖息地。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就是这样的小农意识。让基层好多工作做不顺溜。基层有基层的难处,我知道。

许主任说,再卖一百年的地。也卖不到我们杨树村。这屙屎都不会生蛆的地方。除了有几林白杨树。啥也没有……

我拍拍许主任的肩膀。说。你是经常将自己的做法藏得紧紧的,生怕别人知道。焖呆心,端大碗!

……一个做建材的女老板答应入股。许主任嘴往大伙儿呶了一下:都是村委的,在商量呢。

我说,就是就是,你许主任脑瓜子灵,当个城建局长没有问题。你是治大村如烹小鲜,分分钟搞定。

过奖过奖。许主任谦让着,却满脸的开心。

村委们一个个望着我。憨厚而诚恳地笑。有的给我让座,有的给我递烟,有的给我泡茶,满热情。这种感觉你在机关里绝对遇不到。

我对这次来的意图作了说明。抽水烟筒的那个村委将一张火瓢嘴从烟筒里拿出来说。邬二爷呀,他哪里住得惯城里!政府的政策是好,可是他那个家……

他的家怎么了?对这事我早有疑惑,便有些迫不及待。

村委们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从他们的言语里。我听出了个子丑寅卯。大跃进那年,公社修水库,邬二爷十八岁,刚上工地三天就当上了生产标兵。邬二婶那时十七岁,叫得凤,长得浓眉大眼,面色红润。手大脚粗。典型的农村美女。得凤特别做得一手好针线,她穿在脚上的鞋子,可是工地上上千人中最好的鞋。邬二爷羡慕得不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干活的劲头更足。邬二爷再一次当标兵。公社党委书记安排得凤给邬二爷戴大红花。没有吃饱、没有睡够、天天拼命干活已一个多月的邬二爷成了瘦猴。得凤多了一句嘴:你真可怜!那一句话让邬二爷泪流满面。那一段时间里,邬二爷得到得凤给戴的十次大红花。后来的一次,邬二爷悄悄拉了邬二婶的手一下。邬二婶不干,一甩手大步走开。夜里,邬二爷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冥思苦想。突然他灵机一动,编了一句顺口溜:我是光板脚,你是布底鞋。寒脚痛一时,鞋子暖一身。他不会写字,就让村子里的一个小学生写好。落上自己的名。悄悄送给得凤。不想,没过几天。就接到得凤的回信:宁愿风湿痛,不能走太拢。你过阳关道,我走独木桥。明显增加拒绝,邬二爷弄巧成拙。成了笑话。痛苦不堪。这事给公社革委会书记知道了。书记喜欢干活卖命的小伙子,三个月后。水库建设告一段落,书记就将两人叫来,硬将他们撮在了一起。此后的几十年里,两人经常闹架。不闹就不正常,但从没有离开过。二爷也如愿以偿。几十年里。天天穿二婶做的鞋,从没有买过一双鞋。那年月,苦累太多,影响了家庭,得凤到了四十岁后,才给他陆续生娃,先后生了三个。一个娃刚出生三天就闭气。第二个五岁时跌崖死的,影儿都没有找到一个。第三个还没有出世就死胎。邬二爷跟得凤一合计。就从医院里抱了一个男孩回来,两人把他当宝,比亲生的还看重。但那小家伙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跑到浙江打工,原因是他知道自己不是邬二爷两老亲生的,一去就了无音讯。

两人一吵架。一争嘴。得凤就说,老东西,吵吵吵,吵得让儿子们都不回家了!

得凤一直把那些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的儿女们看成是暂时外出的。她说说不定哪一天早起,推开门,雪地里,春风中,儿女们叽叽喳喳、又叫又闹地涌了进来。

我们夫妻的生育观和邬二爷一家不同。妻子为了保持身材的苗条。为了保持阴道的紧凑,为了乳房的坚挺,为了肚皮不起妊娠斑,坚决不生孩子。因此,我们俩都快近四十了,还膝下无子。我每回老家。母亲就骂我。逼我,说我们这一家就要在我这里断子绝孙。要我跪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有个交待。我能咋交待呀?妻子做瑜伽,喝保健茶,练拉丁舞,前一久不小心胖了两斤三两,就到处找减肥偏方。将钱大笔大笔地往美容院里的刷卡机里扔。我说,你扔掉这么多钱,多可惜,能不能给我一点。给乡下的孩子们。买些书包呀图书呀什么的。或者,就送到隔壁,给那些老人点实在的,吃的、穿的都行。妻子白了我一眼,说做你的梦去吧,要买官也不是这种买法……

再说到生育问题。她就威胁我:我们离婚,你重新找一个。一年生十二窝,一窝生十二个,我也没有意见!

你看,把我都当成耗子了。

说到新农村工作。许主任避重就轻对我说,是来镀金。快提拔了吧?

我自我揶揄了一下:快了吧,哪天当了县长请你们吃烤全羊。

许主任说。说话算数啊!你们当领导的,话都说得好。要落实还是不容易。

我算哪门子领导!祖坟没有埋好啊!我说,我这一生。快过了一半。有二十年是在城里生活、工作。我在农村出生,苞谷皮都还没有屙干净,哪会像漂汤油!我,和你们,是混合油。

和他们斗嘴,会有一种快感,说错了,大伙也不会在意的。说顺了口,我居然说,要不,我和你们签个合同:我保证今年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杨树村。

那几个村委在那里挤眼睛,往地上吐痰,有一个还扯村主任的衣角。我都看到了。村里做事,有他们的表达方式。我脸有些麻,不知道他们是不相信我,还是嫌我住下来会给他们带来麻烦。

许主任说,合同嘛,就不签了,用酒来说话。

几个村委连说好。

我就只好端起酒碗,和他们每人干了个底朝天。然后,我举了举手里提着的天麻醒脑胶囊说,那我就去邬二爷家啦!

许主任说,我陪你去吧,不然狗都撕得死你!他们家那狗,凶!

我知道许主任去了。我的工作相反还不好开展,他们之间的渣筋(麻烦的意思)事太多了。我说,主任,你这父母官,上管国家大事,下管鸡毛蒜皮,够苦的了。这点小事,我先去做,有啥需要帮助的,再请示你。

许主任说,这哪行,你大小是个官,是市里下派的啊!我陪你,回来后,晚上整酒,不醉不罢休。

正说着,一个女人冲了进来。女人头发蓬乱,满脸憔悴。她伸手去揪住许主任。四周的人吓得连忙将许主任围住,不让那女人靠近。有人一边说,嫂子,有啥好好说!有啥好好说!女人伸手去,抓不到许主任,干脆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许正成你狗日的,整天不管家,不管儿子。村公所成了你的黑窝!一帮人在这里又吃又喝又赌。吃烂你的心肝五脏不说。吃得村里人心头寡疼。你以为酒是好东西呀,酒是剐肉的钢刀……有人都把你告到乡里了,你早晚怕要下台……许主任说,烂婆娘,你嘴巴干净点。乱说些也不怕市里的领导把你抓掉!老子真的下台了,你吃鸡巴去!那女人回头看我,一下冲我过来,说,你是市里的领导就好,你管管他,他连家都不顾了,你说我该咋个办?听了半天,原来是许主任儿子不听话。把家里的钱偷出去,带着一帮狐朋狗友到处玩,几天不归家。女人管不住了,许正成又没有时间管。

许主任说,烂婆娘!败家精!再闹我把你的逼嘴塞住!

闹了好一会。那女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婆拿许主任出气。许主任拿水烟筒出气,他抓过水烟筒,装烟,点火,鼓起腮帮子,顿时,竹筒子里波浪汹涌。许主任一气吸了两根烟,气消了下去,开始又说又笑。我打心眼里佩服他的能耐。我们俩一前一后往邬二爷家走。冬天的杨树,枝干高挑,在天空里横七竖八。几只鸟飞起又歇下。歇下又飞起。脚下厚积的杨树叶早已腐朽,了无生气,脚一踩就咕扎咕扎地响,发出破裂的声音。

邬二爷家的黄狗箭一样射了过来。我还来不及叫上一声,它已经奔到我的脚边。许主任一声怒喝,它又夹着尾巴,悄悄溜到一边。许主任是老熟人了,这黄狗还算是给了他面子。许主任说,这条狗呀,就像是邬二爷家的儿,护家得很,都十来年的老狗了,从没有离开这屋一天。

狗的心性我知道的,小时候在老家没有少养狗。

我们在地里见到邬二爷,邬二爷正举着锄,哼哧哼哧地从地里往外掏洋芋。邬二爷须发已白,腰背略驼,但锄头和洋芋都很听他的话。锄子要钻进土,居然并不费劲。洋芋在锄子挖进去时,一个又一个快活地滚落出来。许主任说,老邬,福利院的同志看你来了。

邬二爷白了我一眼,将头上的毡帽摘下又戴上,说,找我干啥?

我说,邬二爷,你回家了,也不说一声,领导们都急了!

邬二爷气恨恨地说,几十年来,村里总是干涉我。早年让我种烤烟,弄出来烟却跌价了。让我种油菜,可油菜遭虫灾了。后来又在你们的指导下种过辣椒、山药、党参。都没有找到钱,还倒贴。晓不得你们又要找我干啥?

许主任接上他的话说。我们要让村里的零散户整体往外迁移,单村独户,水电都很不方便,集中居住,集中生活,集中管理,多好!有啥意外的事,大家好照应呀!

邬二爷又生气了:又叫搬房子!我打小就住在这里的。要我挪窝,和那些陌生人在一起,我整不起!我不干!

我说,二爷,搬了新居会更好,住得舒舒服服,干干净净,哪里不好?

邬二爷说,我是住惯的山坡不嫌陡。

许主任说。你都七老八十了。这点事还想不开,哪天倒洞(去世)了,给要人埋!

许主任的话粗了,过了。邬二爷气得胡子往上翘:我不要你埋。我以后死在荒山野岭。野狗啃老鸹啄。跟你没得关系!

我朝许主任挥挥手,让他离开。许主任嘴一撇,鼻子一吹,腰一挫,走到树后撒尿。

我说,二爷,我们都是老熟人了,我主要是来向你学习。

二爷一扭头说。我都老了,黄泥巴都埋到脖颈子了。学啥!

我给邬二爷递了根烟,给他点燃,说,是这样,上面对村里的事很重视,专门派我来,要到你们家,同吃同住同劳动。你干啥我就干啥,你吃啥我就吃啥,你住啥我就住啥。完了我和你们家结账,吃了多少我付多少。

邬二爷愣了愣眼睛说,我家?那不行。

我急了。我说,你是看不起我呀?

邬二爷说,我怕你看不起。我家那样子,去了会吓倒你。

我说。哪会呀?

二爷咂烟,不说话,表情有些复杂。

我说。说说刚才许主任说的事。我觉得……

邬二爷说,我的牙齿都吃黄了,从没有见到过乡下也要把人大堆大堆地捆在一起。城里人挤成那个样,是他们可怜,没有土地,我们……

我说,怎么说?

二爷说,家居嘛,各家有各家的风水,不一定硬要凑在一起。

我说,我知道……现在要相信科学。大城市里的人,一堆堆,一层层,风水不是很好吗?

邬二爷说,他们也没有办法的,有办法的人,单村独户住别墅,我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二爷,我是来帮助你发展生产的,让你过好日子。我虽然是公务员,但我也是农村出生,我有我的苦处。现在帮不了你,得不到你的认可,单位就不给我发工资……

最后一句话肯定假,但二爷却信以为真:你们城里人,地没有一块,菜没有一棵,点灯喝水,上下楼梯,在家门口停个车,都要出钱,我在城里这些天,啥我不知道呀……没得工资,咋个过!不行不行!

我说,就是就是。这些年单位上领工资的人,可怜的也不少。

二爷气消了下去,看我的目光里多了些柔软。我说,房子一定要新建,一定要搬,让自己的晚年过得幸福一点……要是乡里、村里有谁对不起你,我对他不客气。我就是专门来保护你的!

二爷鼓着眼睛看我,你说的是真话?

我说,我说的是真话。

二爷说,那立个契约,签字盖手印。

想不到二爷有这一招。我爽快地说,成。

盖手印立契约对于我来说又不是一次两次,当年和妻子刚结婚时立的那个,才叫契约呢。妻子为了她的财产安全,大条套小条,一条条地写了好几十页,还出了不少钱请公证处公证过呢。她名下的钱,一分也不属于我的。

我从公文包里掏出纸笔来。一式两份写了。举起大拇指要按手印,才发觉没有印泥,便挥手让许主任送来印泥。我知道他们常常田间地头流动办公。说不定现在公章印泥就在他腰间的猪尿脬里搁着呢。

许主任一边拉裤子,一闪一闪地走过来,佩服他,居然撒了近半个小时的尿。许主任说,签个字不就得了,还盖印,弄得这样繁琐。

邬二爷说,不行,一定要盖手印。

我凑在邬二爷耳边说,二爷,我盖了手印给你,你还有一件事要答应我。

邬二爷说,啥事?你人这么年轻。麻烦事倒还不少。

我说,我是想请你回去,住福利院。

邬二爷脸一硬说,各不相干,那是后话。

我开始盖手印。一边盖,一边乐呵呵地说:互相间都保证了,应该放心了吧。

我把手里的天麻醒脑胶囊递给邬二爷。说这是一点见面礼,请他一定笑纳。邬二爷伸出手来又缩回去,缩回去后又伸出来,不知接好还是不接好,满脸的不自在。

村主任说,人家好心给你,你就留下吧。天麻醒脑胶囊。可是全国人都在用的名贵礼品呢!你没有见一到逢年过节,电视里吹得柴响……我当主任多少年了,还没有哪个送过我。

邬二爷在裤子上擦擦手,小心地将东西接了过去。

村主任又说,邬二爷,你这钉子户,我们想了好多尿办法,就是整不动你。现在你乐意了?真是癞蛤蟆降怪物,一物服一物。

邬二爷生气了,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你们说话不算数!你们说的话,从来就没有兑现过,叫我咋个相信你?看邬二爷又要生气的样子,许主任又回过头来。躲开邬二爷咄咄逼人的目光:昨天夜里梦到流鼻血,看来梦不会假,今天你来帮忙了。要不然这邬二爷呀,我们乡长上门好几次他都不理的。

你说话太难听了,你是吃屎长大的。邬二爷生气地盯着村主任,手里的拳头紧了起来。

我连忙冲过去,拉住邬二爷,说,二爷,这事到此为止,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村主任和村民之间闹到这种程度。我的确是意外。我回头对许主任说,你回去吧,我去二爷家看看。

许主任说,差不多就到村上,等你喝酒呀!

二爷背上这箩洋芋真是不轻,篾箩发出吱嘎吱嘎的呻吟。我换二爷背了两次,背带套上,腰刚一伸,似有千斤的重物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这活我早年没少干。现在不行了。刚走几步就气喘吁吁。邬二爷笑,让我放下,他接着背。两人换来换去,好不容易将这一竹箩洋芋背回家。

邬二爷的房子是草房。好些年没有修葺了吧。顶上都堆满了青苔。不及细看,我们进屋。听到脚步声。里屋传来一个老女人的声音:你回来啦?邬二爷告诉我是他老伴,一边忙往里走,说,老伴,我回来了。邬二婶说,你还背这么多洋芋呀,说不定我吃不完这一箩洋芋就走了……邬二爷说。乱说啥,不是好好的吗?邬二婶说,我乱说啦?我哪里又乱说啦!我自己的身体我有数!老两口又争吵开了。吵了一会,邬二婶居然拄着拐杖起来了。见到我,她说,稀客,这屋子里,好多年,没有,来人了。

邬二婶佝了头,弯着腰,一次呼吸几乎是分成了三次,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邬二婶迎着阳光,慢慢在墙角坐下。二婶手闲不住,开始纳布鞋底。二婶将数十层棉白布用蘑芋浆沾好,修成鞋底的样,然后用早搓好的麻绳穿针。锥子锥一个眼,用针拉着麻线穿一次。二婶身体很弱,将麻绳从鞋底的这面拉到那一面,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她双手颤抖,汗水从额间冒出。二爷说,做不起就算了,别硬撑着。二婶说,你别管我,自己做自己的事!

我搬了个草墩坐在二婶的对面,长一句短一句地拉起了家常。二婶说话像錾磨。我知道她的艰难,尽量让她少说话,可不说话她不好过。她说已经好多年没有人耐心听她说事了。她和二爷生活在这个偏僻的小山坳里,一、两个月见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一个人说话,她就和树说话,和草说话,大声唱歌给对面的山崖听。山崖听了,发出嗡嗡的回声。鸟儿听了,高兴得在树上叽叽喳喳地跳来跳去。家里的猪呀狗呀鸡呀,没少听二婶唱歌。但二婶还是寂寞,二婶想和父母说,父母早已作古。二婶想和姐妹说,姐妹嫁人,成家立业,远山远水,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累。二婶想和儿女说,可儿女都和她没有缘分,早早离开人世。投胎到别人家去了。就是好不容易拾来一个,野的,喂不乖,没法。二婶是认命了。可是她的嘴三天不说话。舌头就像只鸟,突突突地跳个不停。没地方说了,她就和二爷说。二爷早年是个恶人。又臭又硬,现在却是温吞性格,二婶说上三句他不说一句。二婶就和他急,就和他吵。二婶和他不吵就不好过,不吵心里就烦。吵过闹过,心里就像拆了埂,水一泻,心就敞亮了。不想,这一次,二婶和他吵,他居然受不了,也不和二婶商量,一个人跑到福利院。

二婶和他吵,是因为她自己感觉到大病在身,恐难痊愈。二爷去福利院,是她的目的。二爷去了又回来,她觉得也对,她觉得自己应该早死。早点死了,二爷放放心心在福利院。那里有吃有穿有玩,安度晚年没有问题,政府办事,好的呢。

我在邬二爷家住了下来。我这种守信很让邬二爷高兴。邬二爷家的土房子里那股柴草的香味,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我的老家也在农村,非常贫寒。并不比邬二爷家的情况好。我习惯这样的生活。柴草的烟味,土墙的污黑,呛人的火塘……邬二爷见我不嫌弃他的家,就让邬二婶煮腊肉。炒野松菌,在烫灰里烧荞粑。我挽起袖子就开干,邬二婶坐着指挥。我不能总是让这两位七老八十的老人来服侍我呀!饭菜上桌。我们仨围着小木桌,一边吃一边说话,亲如一家。这样的饭菜,根本就不用担心食品的来源安全,加工的流程是否卫生,炒菜是否用了地沟油,大米里是否加了香精和滑石粉。肉里是否放过防腐剂或亚硝酸盐……都没有,原生态的。

吃着这样的饭菜,我就想起了妻子。因为食品的原因,妻子对吃的十分重视。这些年以来一直在如何吃好,如何吃健康上花过太多的工夫。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工夫不负苦心者。妻子终于有所收获。她在中央台节目里看到一个叫做张什么的专家讲的课:别看这生茄子土气。吃生茄子,不仅减肥、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祛风通络,还能抗衰老,能明目皓齿,脸不长斑,发不露白。甚至,男人食之,还能壮阳,延长性交时间,增进性交力量。专家说,你看,这茄子像什么?男人的阳具,如果你是男人。最好是选择又粗又大的那种……妻子于是欣喜若狂,买下了这个张专家所有版本的关于减肥的书、光碟,反复研习,不厌不烦。她走遍附近所有的菜市场,选择卖最好茄子的小贩,定点让送到家。从那时候开始,家里餐桌上堆满了大小不同、形态各异、色彩也有差别的茄子。她不仅自己吃,让她妈妈吃,让她妹妹吃,让她的好朋友们吃,还让我也吃。那一段时间里,我们家里四处弥漫着一股生茄子的馊臭味。厨房里和卫生间尤其怕人。就连身上也是。我一上班。同事就会举着头。一边抽鼻子一边四处张望:你们谁带生茄子上班来了?你们谁去菜市场了?没有过多久,我们夫妇都先后出现问题。喉头干痒,腹部疼痛。头昏脑胀。两眼昏花。甚至上吐下泻。体温突高。接着,妻子的家人、朋友……那些吃过和一直在吃着生茄子的人,也陆续打来电话,说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我上网一查,可不得了!原来生茄子里含有一种叫做茄碱的毒素。一过量就会作怪。再一查,我是孤陋寡闻呐,在主流媒体上宣传此事的张专家已被质疑,其在全国火红极至的各种版本的畅销图书、音像资料已全部下架。张专家为此忿忿不平。携带挣下的很多钱到国外继续讲学挣钱。这事成了笑话。网上还附有这样一篇文章,说一头公牛狂奔,路遇一母牛,便急切地说,快跑吧,专家来了!母牛说,专家来了怕啥,专家不是人吗?公牛说。现在专家专吹牛B啊!吹死你也不管,只要他能整到钱。母牛大惊失色,撒腿就跑。母牛边跑边问公牛,专家吹牛B,你是公牛你怕啥?公牛说,你太天真了,现在的专家除了吹牛B,还瞎扯蛋啊!把当下的专家说得难听死了。

我刻意将这些网页翻出来给妻子看,她微微地惊讶之后。便一脸的平静。她没有表示出更多的后悔,相反她说我少见多怪。她说要收获就肯定要付出,要达到目的肯定会走不少弯路。妻子就是这样一个十分固执的人。为了她的面子。可以将错误进行到底。她反问我:你在工作上,走了那么多年的弯路,现在不是也还没有找到主干道吗?你虽然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单位工作。整天给这些社会包袱当孙子。但多年来一直在钻营政界。猪脑壳里进了水,又攀龙又附凤,又送礼又送钱,陪吃陪玩什么都陪了。可到现在,你当上什么了?人家八零后的都有上处级的了。你还在科长的岗位上发呆,再这样下去。我看小王都要上你的前了……

许主任让人来叫我去村上喝酒,我拒绝了。

在二爷家。我吃得饱了。抱着肚子在檐下的光影里走来走去。

几天时间里,我扛着锄头和邬二爷一起下地,松土。将僵硬的土块翻过来打碎。从山后灌木丛中收集腐朽的枯叶,担来放在地里,与土拌匀,种上白菜和萝卜。村里人来看过,都很羡慕。许主任和两个村委见到我这种认真的样子。十分惊讶。却又像驮重的骡马放屁,吞吞吐吐。我不管他,手上的活多点,脑里的想法少点,最好。

这几天手机我都关着。主要是不想让城市里那些恶心人和恶心事影响我的好心情。第五天,活做得差不多了。坐在邬二爷家的火塘边。我才将手机打开。不料刚一打开,手机就响了。我看了看,犹豫了几次,才接通。那边自报单位,是市委组织部打来的。说考察组要到我们单位,对我进行考察,要我快回去作准备。他们已经找我两天了,再找不到,恐怕会放弃。我知道这事迟早要来,因为我这些年的努力太多,但不知道居然会来得这样快。

我拉着邬二爷的手,眼里浮起了泪花。

邬二爷送我到村口。我进村公所里和村主任说明情况。村主任满脸青紫,浮肿得像个大熊猫,吓了我一跳。我还没有问,许主任就说,不孝呀不孝,都是我教子无方。那狗东西在学校里不认真读书,整天进网吧、歌厅,老师让请家长。我去了,说他几句。他不高兴,不听。我忍不住整了他两下。我说,是你不对呀。你把儿子打成啥样子了?村主任说,我哪里打他,我是假打,想不到那狗崽子是真打……

我让他不要生气,好好想想。用真情来打动儿子。

话题转移到我回去的事上来。村主任说,来我们村里扶贫的、搞新农村建设的、抓计生工作的、落实项目的,大多是干了半截就往回跑。多啦,这种情况也不是一回两回,没事的……你那电话,是真的打来。还是假打?

我噎住了。我知道他们还是把我看成了漂汤油,但我没有办法。我说真假我也不知道,反正必须回去。我回头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了一个,递给邬二爷,邬二爷伸手接了,一脸难舍难分。

我说,二爷,你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叫上二婶,进城,住福利院,好吗?院长很关心你的,相信政府,相信我。好不好?

邬二爷连连点头:你去吧。你去吧。我们再商量。

当天回城以后。我立即投入到市委组织部对我的考察之中。此间麻烦事极多,找院长汇报,请他帮助统一单位干部群众的思想。让他们投我的票,平时的误会误解和不足,请大家谅解,要顾全大局。同时摸清此次考察组的带队领导是谁,成员有哪些,有什么嗜好没有,他们考察的人选是差额还是等额。我是安排在本单位任职。还是下县工作。是不是这个岗位唯一的人选?暗地里打了若干电话,拜访了一些人,请了几次客,关键的两位还送了点好烟好酒。吃饭,喝茶,K歌,桑拿,或者其他,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累死人。烦死人。但还得精神百倍地去做。

老婆一见面就问:我让你办的事。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我说。你没有见我正忙吗?

离了屠户我还连毛吃呀?妻子拿起电话打过去:从资料上看。没有多大的问题。现场我就不去了。我们之间的合作就定下来吧!你们下午到我公司签订合同。款明天就打给你们,说过我免费赠送的卫浴,你们来拉就是……工程上的事,一定要加紧办,进度越快越好!

这天,单位召开全体干部群众的推荐大会。院长主持会议,组织部的领导坐在主席台的正中,面无表情地讲重要性、注意事项等等。然后发表,填表,依次往投票箱里塞推荐票,再是口头推荐。我的工作还算做得认真。每个环节均无纰漏。组织部的一个小兄弟悄悄告诉我,推荐下来还算理想,不是满票,但绝对高票。接着就是考察,写个人总结,填各种信息表,德能勤绩廉,环环相扣,一一陈述,弄得我头昏脑胀。我不知道平日里的同事们是怎么看待我的,是怎么在考察组面前介绍我的。考察公示栏上出现了我的名字那一刻。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亲爱的兄弟姐妹们,感谢你们,事成之后,我要请你们吃正宗的乌蒙山麻辣烫。喝茅台酒厂生产的内供酒。

可是,想不到的是,考察刚一结束,组织部后脚刚走,纪委的电话就打到了我们单位,说让我去他们办公室一趟。小王告诉我这件事时,脸上露出十分复杂的表情。我则是惶然而不知所措,想平生没有去的地方。居然会在这一个关键的时候让我去。我的头上像是淋下一盆冷水,抖。纪委在市委大院的深处,我不能不去,瞻前顾后,看着没有人注意,我才胆战心惊地摸进去。一个脸上长满黑毛、状如包公的领导接待了我。果不出所料,有人在这时候举报我,匿名的。说我贪污受贿,说我假公济私。说我虚开发票。说我任人唯亲,说我不赡养老人。说我生活糜烂。夫妻不合、深夜不归,还在外面养着小三,私生子都有了……最恶毒的一样是,说我作为一个公务员,还参与老婆做生意,将单位的资源窃为己有。一夜之间,我彻头彻尾成了流氓、无赖、小偷、忤逆儿子,同时,还有贪污受贿、假公济私、滥用职权、优亲厚友、恩将仇报、挑拨离间等罪名……用乡下人的话来说,烂成粪了,烂得舀不起来了。前面的都好说,那些和我这个与经济不靠谱的公务员无关。在单位我不是主要领导,甚至连班子也没有进。一个小中层干部而已,没有签字权。没有决策权。没有话语权,说我的那些,子虚乌有。

我和妻子真的关系不好,我是不是真的在外面有个小三?只有这一项,我自己解释着解释着就有些糊涂了。先想是没有。觉得可笑。后来想,好像就有了。再一想,又没有。最后想想,却又有。越想越像。越想越说不清。越想越糊涂。其中一部分细节。不是单位内部的人。绝对说不清楚的。大概地想了一下。就知道是谁在捉弄我了。纪委办案的那个毛脸汉子让我坐在他对面的一条长凳上,我头顶的两个两百瓦的电灯泡华光灼灼,像X光,几乎将我的五脏六腑全都照透,同时给我照得汗流浃背。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毛脸汉子的语气轻一下重一下。话语真一句假一句,其语言漫不经心,但处处均有埋伏。处处都是陷阱。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引诱我。开导我。让我围绕那些内容,说自己是怎么做的,结果是在哪里?我的确不知道,我无从说起,我没有任何对他们有利用价值的线索。

两天以后。他说。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告诉我。

两天的折磨,我精疲力竭,浑身酸软,走起路来有气无力。像是一根干腌菜。回到福利院,我扶着大门慢慢走进,遇见院长,院长领着小王开车出门。见我回家,院长下车,双眼逼视着我:你是怎么回事?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可是一心一意向组织推荐你,希望你能成长,能做我的有力助手。可想不到居然会是这样一个局面,我怎么向组织交待?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自然理亏。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我回到家。在屋里转来转去。心里毛躁得不行。睡到半夜,却是越来越清醒。一个人跑到乌蒙酒吧,要了一件啤酒,一碟爆炒豌豆,独自慢慢坐喝。喝着喝着,我悲从心来,泪流满面。台子上,一个男孩,这么深的夜,还戴墨镜,披上又乱又长的头发,狂跳乱吼,不休不止,吉它拍出的声音像是墙塌,吼出的声音像是狗叫,估计是吃了摇头丸。我听着恶心,忍不住冲过去,一把将他推开。将话筒抢到手里,说我要唱歌!请允许我为大家献上一首歌!说完我就开始唱。唱些什么我也记不清楚了,估计是乌蒙山区的哭丧调。这是我伤心的时候,最为快意的表达。我的歌还没有唱完。就被人按翻,一阵噼噼啪啪的好打。等我醒来,是住在医院里了。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满脸不高兴的妻子。妻子丧着脸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的故事到处传得沸沸扬扬,自己不争气呀,你身上的毛病太多了……还以为你死了呢!算你命大!说完转身就走。我说,我没有死,我头疼得很。

几天后。我出院回家,在床上躺来躺去,想了很久。身上的伤不是那么疼了,可还是不想起床。不知不觉,两个月过去了。我的提拔也就搁浅。一天,纪委的电话又打来。再一次通知我去。我的心里再次犯抖,不知哪股水又发了。到了纪委办,那个毛脸纪委端着茶杯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回过头,目光炯炯。我顿时感觉到有两把剑从我的头上直劈下来,将我一分为二。我打了一个抖。毛脸纪委突然一笑。说他们对我的问题作了进一步的审查,像我这样的干部还真不多,那些举报纯属子虚乌有。让他们费了不少心血,但给了我一个清白。毛脸纪委说,兄弟,你不容易呀!我突然一下眼热,眼泪包不住了。我紧紧咬住唇,泪水还是噼噼扑扑地落了下来。快四十岁的我,居然还这样脆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毛脸纪委脸一紧,说,我打你了?我连忙摇头说不。毛脸纪委说,我骂你了?我也摇头说不。毛脸纪委笑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你是要当领导的人。怎么这么不耐事!我有些尴尬。说对不起。毛脸纪委话题一转,问我有没有线索,他们要反查诬告,以正视听。这些年来。干部风气不好。平日里风平浪静。一看到考察干部了,谁谁要提拔了,就风起云涌,告状信不断,弄得纪委头都大了,弄得他们连休息时间都没有,从年头累到年尾,少有休息。可一查下来,大部分属于捕风捉影,随意捏造。保护干部成了他们最重要的工作。最揪心的事。

比写小说还虚构得好,毛脸纪委说。要是这些人把虚构的才能用在写作上。我估计诺贝尔文学奖应该有份。我说也许是吧。毛脸纪委重复说,你想好,慢慢理,找出真实的可用的线索来。证据最好,我要以正视听。我连忙摇头说,我不知道是谁呀!毛脸纪委说。你平日里得罪了人没有?比如借钱没有还。偷了人家的老婆。嘴岔说了人家的秘密,吃了人家的宴却从不回请……我说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在单位我循规蹈矩……毛脸纪委说,这就怪了,说明是嫉妒心在作怪,兄弟,群体的嫉妒是最可怕的。你要小心呀!我们遇上的也不少。只要你有底气,我就要查到底。我摇摇头说,算了,人家也没有对我怎么样。再说我也提供不出有半点价值的东西来。毛脸纪委脸一铁说,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汃蛋!怂!你不配合就算了。你去吧!

对于我的提拔一事。组织部说时间已过,不能再动,下次市委研究干部再说。

下次?我苦笑了一下。人生可以有若干个下次。可我这个下次,恐怕应该是下一世。

大半年时间里我无所事事。出了这样的事,我心情不好。领导也没有安排我的工作,我没有再去杨树村,也没有去哪旅行,待在家,困了就睡懒觉,饿了就随便弄个炒饭或者汤泡饭。再就是看电视剧,上网。早晨从黄昏时开始,夜晚从太阳升起的时候降临。整个日子都是昏天黑地。妻子的十多个门市,我都去过。但闹麻麻的,讨论物品质量与价格的声音,音箱里冷一下热一下的声音,搬运货物的声音,街上往来的车流声。我整不懂,也插不进手去,于是就不吭气,不动手,懒得管她。

一晃到了秋天。这天我睡在床上看《金瓶梅》。其实这本书没有特别的地方,唯一有一点就是可以唤醒作为动物的人对某些生活的向往。也记不得我看的是第几遍了。反正现在看到最紧要的地方,身体都没有啥反应,也不热了,也不冲动了。这时,手机忽然响起。老实说,我的手机好久没有响了,有时我怀疑是不是手机坏了。是不是欠费了。偶尔我也用家里的座机打,试试会不会响。各种推断都不成为事实,然后我就失望。现在电话响了,我心跳起了老高。打开一看,一个陌生的号码。我琢磨了一下,是杨树村那一片的区号。接通,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那头战战兢兢:是马同志吗?我说是,请问您……那头说,记不得了?我是杨树村的邬二爷。我想起来了,我说哦哦哦,你老人家还好吧。邬二爷说,好,好,托你的福,好得很,你二婶给你和你爱人,做了双布鞋,要送你。可我老了,来不了,你认得,我怕进城……干脆你下来一转。我说,我最近单位事很多。如果方便,你请村里的人帮我带来嘛。邬二爷说,不行,你二婶做的鞋是最好的,我怕他们换掉。我说,换掉,不至于吧!邬二爷生气了,说,你和他们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是知人知面早知心!邬二爷口气不对,我说,二爷,你要开心点呀!

邬二爷说。鞋子还不是重要的,我是想让你看看我的新居。

我一乐,邬二爷看来是个守信的人,他听起我的话了,那我就下去吧。反正待在家里也无所事事,我都快发霉生虫了。

我想了想。干脆找个理由把妻子约下去。奇怪,这次约老婆下乡,我却一点力也不费。我说,老婆,那杨树村秋天的美自不必说,杨树村吃的,可是纯天然的。老婆头也没有抬,一直在电脑上累加她这个月的收入。她已经好些年不需要数钱了,只消在电脑上加个数字即可。或者在银行的业务单上签字。我说,亲爱的,杨树村山羊非常好吃,肉质细嫩,营养丰富。老婆历来对城里的饲养物深恶痛绝。她说,何以见得?我说,第一,那里的山羊走的是崎岖山路。呼吸的是新鲜空气。心肺肝脏绝不受污染。第二,羊喝的是纯天然矿泉水,仅水里就含有多种对身体有好处的矿物质。三是它们吃的都是中草药。身体机能十分的好……

我打了个埋伏,不说了。

妻子并未停下手里的活:那第四呢?

第四呢,都是未婚的小羊羔子,处羊呐!我充满深情地说。

妻子回过头来看我,你说的是道理。

我说,那为什么不同我一起下乡呢?

妻子说,不用你编更多的理由,告诉你,我早就想去杨树村了。

我只好伸伸舌头。这样,我们很快下了乡。

是的,我真不是想要他们家的布鞋。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穿什么并不重要。更何况,现在的大街小市,哪里没有鞋卖呀?各种档次、各种品牌、各种式样、各种布料、各种质地、各种颜色的鞋,比比皆是。谁会稀罕双鞋呀!去杨树村一个来回,如果算算成本,车费、汽油钱都可以买好几双的。可我还是得去,理由嘛,之前都说过了的。

我坐在妻子的车上,多少还是有点自得。老婆的车是宝马。这些年有钱人多了,开的车都很上档次,但宝马依然是一个人身份的象征,并不是大多数人都能有的。这一点上,我得承认自己的虚荣。路依然磕磕绊绊,起起伏伏,走了一半,老婆有些后悔,原因是道路颠得很,凸凹不平的路面,偶尔会磕到车的底盘,底盘的轻微响动,都会让她牙齿发酸,心尖子疼。

老婆停车,一脸的哭相:怎么走?前面还有多远?能不能开到?你知道这一次我的损失有多大?

我笑了,说,老婆,在这里你花费一点,会享受到你在城市里根本就看不到的东西。车是工具,是服务于人的东西呢……你的驾龄十年以上了。你的技术炉火纯青。乌蒙磅礴走泥丸呐……

老婆说。你别抬我了。你一般是不说我的好话的,你当这些年的公务员,除了贫嘴,一样也没有。

我说。你做事一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不相信你就会半途而废。

老婆咬咬唇说。就算是上你的当。我也要上到底。走!

走走停停,总算到了杨树村。杨树村的秋天靠我拙笨的语言是无法陈述清楚准确的。杨树叶像是黄金铺地。金黄的树叶为装点这个乡村作出了很多的努力。小溪从山的深处,从杨树的根处,从光亮清洁的石头缝隙里不紧不慢地溢出来。偶尔一只青蛙跳过。一只蚱蜢弹过。树隙间的麻雀和喜鹊奔来奔去,水波里三两只小鱼游过。而天上的白云,轻飘而又空灵。在蓝得不染纤尘的天空中自在清闲。妻子停下车,拿着卡片机在不停地拍来拍去,欢喜得不行。还摆出各种造型,要我给她留下这美好的瞬间。

妻子说。可以用这里的水开发纯净水进城

妻子说,在这里搞个休闲山庄也不错,可惜交通……

妻子说,那些拍婚纱照的公司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地方……

妻子的眼里。杨树村到处都是宝,到处都有可以变成钱的东西。

妻子举着相机拍够了,回过头来:这里有一个很大的项目。是不是在搞一个新农村建设的集镇?

我一愣。说你怎么知道?

妻子不耐烦。说到底有没有?在哪里?

我让妻子上车。指领着她大约走出五分钟,就到了杨树村新修的小集镇上。小镇不算大,窄窄的、长长的一条街。房子都是红砖砌的,没有一间完工,大多码了一层楼的砖就搁下了,水泥、砂石、砖头乱堆,墙体里的钢筋参差暴露无遗。这和我上次来所看到的,进展不是很大。

妻子脸色变了,迫不及待地下车,手搭凉篷,目光里充满疑惑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大踏步,往那些正在修建的墙体里走,我连忙跟上。那些建筑体还没有完工,到处都是砖头、水泥残渣、撑木。我说,小心点!小心点!我担心哪一块砖掉下来,哪一堵墙突然塌下来。我紧紧贴在她身边,做个忠实的护卫。从这头走到那头,她走完了,也走累了,回头问我:这就是杨树村的新项目?我说是。我也疑惑,不知邬二爷让我看的他的新居是哪问,但不管是哪一间,都没有完工呀!妻子说,会不会还有另外的地方?我笑了,说,一个小村子,能修这样一个东西已经不错了。还会两个!

妻子掏出手机来就打,声音尖利得怕人。问的是她送的浴具在哪?已经修建好的杨树村新农村小区在哪?听了半天。大概意思我听出来了。妻子的一个朋友让她一起投资在杨树村建安置小区,妻子负责投资,这位朋友负责联络协调,具体工作由村上的人做,所得利润两人平分。一月前,这位朋友催着妻子尽快将款打入他的账户,原因是工程结束要做扫尾工作,并说马上项目就可以结算,让她在家里等着分钱。妻子给了钱,但一直没有结果。

这钱可不是小数目,妻子能不生气吗?

妻子说,还说最近让我来剪彩,屁话!

电话又响。一看。是邬二爷那天打过的电话号码。我忙接通答应,连忙拉着妻子往二爷家奔去。

邬二爷早就在路的那头等着,看我们来了,就远远地晃手里的毡帽。我和妻子走过去,邬二爷兴奋得嘴都瘪了。他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你这个人很守信。妻子朝我看,我眼皮都不眨一下。这一点我比做生意人,比很多官场中人做得好,我肯定。邬二爷把我们俩领到他家。意外地,我没有看到那条老黄狗。邬二爷家檐前屋后的好东西让妻子发出尖叫:树梢头的黄梨,微风一吹就扑扑落地的板栗籽。露了霜还挂在藤上的酸葡萄。邬二爷举一根挂布兜的竹竿,在高高的树叶里找最大最黄的梨,妻子说,我来我来。邬二爷说,你试试吧。妻子将竿子举到一半,倒将她弄得窜窜倒倒,好不容易才摘下几个。

那梨真的太好,妻子咬一口赞一声。我说,没有骗你吧?妻子说,骗了,不过是值得的。我说,你这样快乐我很高兴,只是你那投资……妻子说,他又跑不了,他有资产抵押着的,大不了上一回法庭。法院会找他执行的。

我再一次认识到妻子的能耐,忍不住又赞了她一番。

在野杂木掩映中,邬二爷的房子后半是塞在山里的。依山而起,独特之极。妻子一看,赞叹得不行。怪不得邬二爷这么大年龄还眼不花耳不聋腰不驼,是接着地气了。

邬二爷的奇还在后面呢,灌木丛的里面,邬二爷指着一大片腐殖土说,你看,我种的天麻就在这里面。

难得妻子好奇,她问,天麻应该怎么种呀?二爷一边耐心地讲,一边佝了头,伸出手里的短锄,小心地往土里捞了捞。不几下,就滚出几个大大小小的土豆一样的东西来。邬二爷拾起,递给我和妻子:你看。长势不错吧!天麻……你送给我的那个醒脑胶囊。效果不错。可要是用上我这天麻,肯定更好!

邬二爷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得意。

我们自然是啧啧赞叹。我们在邬二爷的带领下,自己动手刨天麻。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妻子叫喊着,一脸的快活与天真。我想,这女人要是生在乡下,长在乡下,也一定会是一个纯朴单一、天真可爱的女人。环境的不同,造就了她的不同,这个世界具有多样性,也因了人,这个世界变得更为复杂,天麻是,人也是。

邬二爷说,你们刨多少就送你们多少。

天!居然会有这样的好事!妻子笑得满脸云霞。她这个有钱人,即使面对一笔大单,也没有这样快乐过。

收了沉沉的一大提篮。妻子才住了手,回过头来对我说:老马。我们在杨树村买块地修间房吧,有空就下来住住。

我说。在村里修的新农村安置点弄一套住住不就得了?

妻子脸一白,我连忙打住,我知道这是她的疼。

回过头,邬二爷让我顺着他的手势看远山。他说那山是独山,是乌蒙山朝向最好的山。他让我看崖脚滚滚而逝的金沙江,说那是杨树村的福运,年年流淌。

我这座向,最好。风水学里找不出第二。邬二爷说。

天色渐暗。邬二爷招呼我们进屋。外面阳光灿烂,明亮异常,屋里却昏暗模糊,妻子抓住我的手,将脚步放小,一步一步紧跟在我的后面。二爷将另一扇门推开,将木格子窗推开,光线像几根木棍,横七竖八地杵进,屋子里稍亮了些。

我说。二婶呢?二婶好些了吧?

二爷说,二婶她……她睡着了。

我说,睡了?嘘,我们小声点。

邬二爷打开靠墙立着的一个木柜。木柜好几层,里面全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白毛布底鞋。清一色的麻线纳底,鞋面色彩各异,有黑缎面的,有青板绒的,有绣有虎头的,有纹有雄鸡的,有奔腾着龙蛇虎狼的,还有绣上牡丹、兰草、松竹的……一下子把我和妻子都看呆了。邬二婶可真是民间艺术家,是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这样的东西出自她的手,真的让人意外。她这样的水平,不应该待在乡下。

妻子啧啧称赞说,二爷,你是财主呀,拥有这么多的财富!

邬二爷说。二婶一辈子的愿望就是要我有鞋穿,脚不着凉。

邬二爷从柜子的最上层取出两双。递给我们,说是二婶专门给我们准备的,让我们作个念想。二婶本来要亲自送在我们的手上……邬二爷突然停止了说话,眼神里浮出一丝忧伤。妻子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能送,我们给钱。邬二爷脸一黑:钱!啥钱!给钱二婶就不会给你们了。二婶现在不需要钱了!我连忙制止妻子,一边向二爷致歉。妻子接过鞋子,爱不释手,一边啧啧称赞说,二爷,这样吧,让二婶进城,就照这个样子做鞋,我给她在文化广场开个门面,鞋子的销售我负责,门面、宣传、包装需要的费用我承担,至于收益嘛……邬二爷说,先坐,先坐。

我们坐下。二爷从隔壁的厨房里端着满满一个大锅出来。他边走边嚷:清汤羊肉来了。香味即刻弥漫了整个屋子。邬二爷将锅稳稳地放在桌上,妻子忙站起来帮忙。不一会,小桌上全摆满了最好的山味:天麻煮鸡、素炒野生菌、生炸洋芋片、凉拌野蒜、白水苦玛菜……妻子面对这样一桌美味,眼睛都大了。先是不动。再是小心拈,后来是放开吃。我悄悄地捅了她一下,说小心吃多。她瞪了我一眼,说,胖了就胖了,有啥了不起的。

照例少不了酒。不知喝了多少酒,不知自己是清醒的还是醉的。妻子说,二婶呢,我给二婶端点汤去,行不?二爷未置可否,要让我们看一样东西。便将家里所有的蜡烛点燃。整个屋子皇宫一样明亮起来。二爷特意洗净手,走向后墙,后墙上挂着一块厚厚的谷草帘子。二爷迎着后墙,腰一佝,双手合十,作揖,跪拜,然后小心将草帘子掀开。我看到了一块一人多高的石碑,石碑光滑平整,宽大森严,上面没有一字,但一看形状,就是墓碑无疑。我吓了一跳,毫毛倒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妻子一声尖叫,整个人朝我依靠过来,指尖深深地掐进了我臂上的肉里。

二爷说。二婶她,她睡在里面了。

我说,二婶她,真的不在了?

命中注定,没得办法。邬二爷说,她陪了我一辈子。帮了我一辈子,也和我吵了一辈子,她累了,也该休息了。

长时间的沉默。我听到自己和妻子巨大如雷的心跳。

这我知道,杨树村有个风俗,人还没有死的时候,就自己给自己买棺材,选坟地,垒坟堆,打碑立墓,写铭文。大限将至,从容应对。这叫竖生居碑。但是。在屋里竖碑,还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邬二婶的坟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土堆,新泥垒就,状若坟茔。对于我们,未知的东西太多了。邬二爷说。这是我们家的黄狗,你二婶去世后,它就一直守在她的旁边,不吃不喝,不闹不动。三天后,也死掉了。

邬二爷说这话的时候,抻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这狗通人性呢,这狗比人还更护家呢!想起老家。想起父母。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我不知道他们腰驼的程度和头发又白了多少,不知道他们吃得饱不饱,穿得热不热乎,心情好不好,不知道他们此时此刻在干嘛,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一提到我们做儿做女的,还骂骂咧咧。但可以肯定的是,家里的那条老狗,一定是守在他们的身边,给他们看家。给他们解闷,围着他们的身前脚后跳来跑去。母亲要是不高兴了,踹上它一脚,打上它两鞭,它也会哀叫,跑到屋外生气,但过不了多大会儿,它又会奔到父母身边,在他们的旁边走来转去,潮湿的鼻子在他们的裤脚上嗅来嗅去,一双黑黑的眼睛。朝他们看去,并无半点怨气……想到这些,我鼻子有些发酸,在给二婶鞠躬致哀之时,禁不住朝着黄狗的坟头,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二爷牵着我的手,我又牵着妻子的手,走进旁边的厨房。厨房比正房小了些,不过结构还是一样。前边是一个灶台,两张木桌。后面是一座空坟,一块石碑。碑面平平,同样无有一字。

邬二爷说,这是我的屋子。

我说。你怎么不在堂屋,而是让二婶在那里呢?

邬二爷说,她陪了我一辈子,辛苦了一辈子。把她的位置安排在堂屋。没有啥不可以的。

妻子朝我看过来。眼光是复杂的。

养儿防老,如果我们都到了邬二爷这样的年纪,真不知道会是一种什么样子。前几天还看到晚报上说我们城市里拆迁一批老房子,有一户人家几个月不见。拆迁队破门而入,见到的是死去好几个月的老人,其尸体早已腐朽,其臭无比。派出所一查,这个老人无儿无女,老伴在他几年前去世。看到这则消息。我内心之痛无以言表。

邬二爷好像是看懂了我,说,当年我就和你二婶约定,如果我先走,她将我拖进去,随便盖上两撮土即可。如果她先走,我也这样。现在她先走,我更放心些,我把她装殓好,穿戴好,送了进去。她这下。可以闭眼啦!

你一个人?

邬二爷说,我能做的,就不麻烦别人啦!

邬二爷一颠一颠地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张什么黄乎乎的纸走来。他递给我,说,这是我们的契约。

我一看,上面没有什么字,只有两个红得发黑的手印。原谅,二爷和二婶都不识字的。

邬二爷说,我们都盖了手印了。

我的手在发抖。这是一个死的约定,不,准确地说是回到泥土的约定。这个约定会是这样的骇人。

二爷说,你识字,请你给二婶碑上写几个字,就叫:老伴王得凤的家,夫邬大河敬立。我的也提前写上:夫邬大河的家,妻王得凤敬立。

我还没有说话,邬二爷又说,再给狗写一个啥?就写:爱子小黄。

妻子说。这……

邬二爷说,你会不会写呀?

我忙说,二爷,我写。我写。

妻子的泪水在眼眶里转,她说,二爷,你就跟我们走吧。

我说,二爷。福利院里再也不把你当犯人管了,你回去吧,你想喝酒就喝酒,只要不醉,你想唱歌就唱歌,只要不累。你就把我们当作你的亲人,有什么要做的就吩咐一声。

二爷犹豫了一下。说我去可以,但如果哪一天我倒洞了,你们一定要把我送回来,塞进这个洞里。我和你二婶能守在一屋,我也就闭上眼睛了。

我和妻子连说行。

妻子小声对我说。老公。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谈谈。行吗?

我握了握妻子的手,用力传递对她的感激。

十一

次日。邬二爷收拾好行头。里面最多就是邬二婶给他做的那些布鞋和一些衣服。邬二爷回头给二婶的碑前点亮白烛、香火,三叩九拜,烧了些冥纸。邬二爷说,老伴,我走了。吵了一辈子,我们还是分开了。你在天堂好走,我要去福利院享清福去了,再也不用麻烦你了,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要不了多久,也许三年五载,只要你不嫌弃,我们又会在一起啦……

妻子的车停在村公所旁边,我们要穿过一条河流才能走到。到了河边,一个少年正在那里杀鸡褪毛,不亦乐乎。邬二爷说,许娃子,课也不去听,你又要讨你爹的打了!

叫许娃子的少年说,邬老头子,走你的路,别多事!

这孩子这样不懂礼貌。让人难受,不知如何是好。

正说着,许主任从那头过来,远远地对我说,你们要走啦?吃早饭再走嘛!

我还没有回答,许主任就看到许娃子。他大步走过来。许娃子将手里的鸡藏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藏住,慌乱中,扑地将鸡扔进河里。

许主任追过来,一眼就看到河里的鸡和一地鸡毛。他指着问,这是啥?你这是干啥?狗杂种!

许娃子说,鸡下河洗澡,我给他看着衣服,不可以吗?

看你个头!这么大点就偷鸡摸狗!老子前世做葬德事,天报应我了!许主任拾起块石头扔过去。许娃子连蹦带跳。猴子样一瞬间就消失在杨树林里。

村主任回过头来。朝邬二爷深深地鞠了一躬,说。二爷!

我和妻子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邬二爷却很冷静,别过脸去,也不看他。

主任说,二爷,你救我!

邬二爷说吹了吹鼻子说,别折我们寿啦,你让我多活几年。古来只有民求官,哪有官求民的!

许主任说,我是啥子官哟,我是万人的孙子,啥子人来都可以说我骂我。啥子人来都是爷。谁想收拾我就收拾我。我可是万人手里的污垢,想咋个捏就咋个捏……

许主任如此委屈,一定是满腹苦水。我沉不住了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主任像是在大海里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两只手分别紧紧攥住我和二爷的手不放:二爷,兄弟……是这样的。安置区经费不够。我们找商家融了些资,但还没有修好……可现在,遇上麻烦事了,听说那个女老板生气了,要来查。那是小事,重要的是县纪委要来……

我指着妻子说。这就是……

妻子将我挡住,对许主任说,哦,你终于忍不住了?你们不是已经要结账分成了吗?

许主任说,只要你们帮我说句好话,就说现在工程未完,不便结算。让他们推迟两个月来,这里的活儿全完了。我就有机会把工作做好,他们来也不怕……

你酒还没有醒呀……邬二爷说。我忙拦住邬二爷,让许主任继续说下去。许主任这样的小村官,会将黑的说白,会将大的说小,会化腐朽为神奇。在泥土的深处,还有很多未知,泥巴的颜色丰富迷离,要辨认它,还有些麻烦,需要我们蹲下身子,睁大眼睛,细细琢磨。

编辑手记:

如小说的标题一样。这是一篇离泥土很近的小说。小说揭示了几个问题。农村空巢老人生存的尴尬;农村基层组织中存在的腐败;小公务员生存的艰辛。官场和商场若隐若现,孤苦和凄凉弥漫笔端。小说语言笔力稳健、技法老到、张弛有度,作品关注民生、直面现实,是一篇有力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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