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殇

2013-08-15 00:50□曾
星火 2013年1期
关键词:姨娘娘娘

□曾 晰

开夏推开房门,迎面扑来一股热气,水门汀湿漉漉的,大概刚拖了地,还没干透,亚热带气候的闷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今天一天云都低,雨就是下不来。遇上这种天气,人会疑心自己病了?那个扬州姨娘今天没有回家,索性把楼上楼下打扫个遍。一楼的西边是一个大客厅,房门大开,一片光晕如长了脚的兽,张牙舞爪地奔腾过来。大家还在闹,这么热的天,一台风扇在头顶不停地转。简直就是个舞台。

“我觉得六号没胜出!实在是太遗憾了!那么美!”一个孩子气尖尖的声音道,是殷太太,声音芦苇叶子般贴着空气划过去,顿时众人的耳膜上刻出了一条细细的线。大家都叫她缺憾美,因为外形成熟,甚至有点老相,唯一就是声音不相称,她说大明星周璇不也是这样的娃娃音么?后来大家干脆就叫她周璇。

“六号?六号单薄了点,我觉得还是十一号好,头脑灵光,答题有水平,气场足!”住在公寓东边的苏阿姨与选美评委的口味一致,据说李蓝是最后一个报名,却得到了冠军。

“哎呀,那个李蓝啊,是酒楼侍应小姐出身嗳!不说了,不说了,还是没有我们上海选美好看,我们上海小姐谢家骅可是贵族女校毕业,她的祖父就是那个暨南大学的创办人哪。不得了哇!唉,香港到底是小地方,没看头,连彩排都没有,在台上走个两趟结果就出来了。”殷太太向来这样,争不过就打起了退堂鼓,让人感觉她是不是生气了。大家静默了片刻,只听到一阵阵窸窸窣窣的摸弄麻将的声音。

这些时日香港在丽池花园举行选美,走到哪儿都是议论的焦点。开夏走过去,张望了一下,没看见自家小娘娘的影子,头刚想缩回去,就被殷家太太看见了。“来来,阿夏,回来得正好,接上!”白炽灯下映照着的脸发出微醺的光,瞳孔亮得出奇,有种夸张的兴奋。

“不了,我不玩,我娘娘呢?”开夏问。

“上去好半天了,我们都在等她,侬快上去叫叫。”坐在圆桌最里头的苏家阿姨今天新做了个头,两边弄成毛绒绒的球状,莲蓬般,还冒着热气。她是个很讲究的人,街上流行的时髦东西不多时就跑到她身上去了。

楼梯口转弯拐角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吸顶灯,昏黄的微光中看什么都不真切,好在上上下下都是邻居,轮廓大致是辨得出,脸庞也不重要,此处也不宜交谈。隐约从楼下房东家传来无线电的声音,一条蠕蠕而动的虫子,扒拉着钻进你的耳朵,是剧目《苏武牧羊》。开夏也会哼上几句,房东是广东人,住在楼下,无线电整日开着,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这里满是人。

“吵都吵死了,没个完!”来了那么久,小娘娘还是不习惯听这种声音,她蹙着眉头,眉心中那颗肉痣也触目起来。她是听惯了绵软的沪剧和越剧的。开夏初来香港时,也感觉别扭,仿佛一个人卯着一股子劲往前冲,不管不顾——不喜欢,可天天在耳旁飘着,不喜欢也难,有时居然还会哼上几句。“越大越像广东人了。”有一次小娘娘和殷太太在过道里闲聊,开夏恰巧早上出门,有东西落在房里,返回取,取的是什么东西倒是想不起来,从她们身边过时飘过来的这么句话反倒是牢牢记得。“广东人,广东人有什么不好了?”开夏在心里恨恨地想。满打满算开夏来香港前后有十个年头了,离开上海那年才十岁,那时抗战刚开始。

这座公寓上下两层,半旧不新,除了房东住在楼下,占了三个卧房之外,厨房、盥洗间都一并设在楼下,大客厅虽说是归在房东名下,其实也是所有住户活动的场所,聊天,搓麻将,甚至兼顾着几家住户的用餐。楼上租住的是清一色的上海人。“这样也好,省得有油烟和湿气。”大家都这么说。楼上大大小小有八间房,靠东朝阳的三间被隋先生一家租住着,说是一家,其实就是两个人。结婚多年了,一直没有孩子,不是不要,据说是不会生。隋家那带阳台的一间做了卧房,紧连着的较小点的那间为储存间,一面墙上挂满了不同年代的字画,另一面墙立了个有蓝色玻璃的很大的橱子,里面摆放着一些木器、瓷器、瓦器,地上另外还堆积着一些箱笼,体积大的物件一并归入此处。东西虽多,但样样都收拾得很仔细、齐整,可见主人对这些东西的珍爱。另有一间三面窗的小间辟着吃饭、起坐之用。隋先生他们来香港来得早,脚路很活络,做着一种掮客的职业,从那些一点点败落式微的家庭里面低价淘来珍贵的古董,名人的字画,以至于一切锡器木器之类的家具,转手卖给新发的暴富人家,从中取得一笔丰厚的佣钱,香港是有很多从内地逃来的大家庭的。隋先生因为会做生意,两夫妻脾气又好,在这个圈子里是很得人缘的,很多时候大家相聚,最后的用度都是他们来出。

开夏和小娘娘住在隋先生家隔壁,是整栋楼最大的一间,隋家和云家都是不到楼下大饭厅吃饭的,也不知隋家先生通过什么脚路找到了一个扬州姨娘,扬州姨娘在上海做保姆是出奇地好,利索,干净。是走做的,洗衣,做饭,打扫,按钟点计费,开夏小娘娘觉得与隋家住得近,两家走得密,索性也让他家姨娘连带把伙食一并承办下来,反正都在楼上吃,用一个大提盒分两次装好,菜放一层,米饭放一层,临时端到各自的房里。隋家的菜也不会烧得太多,经常是隋太太一个人在家,她虽然大方,但绝不是个铺张浪费的人,平日里家常小炒便过去了,只在自家先生回来时添上几个小菜。

开夏上得楼来,门半开着,推门而入,临近门这边是用木质搁架分出的小半间,地方不大,只在近门处放了一张小饭桌,两只小沙发紧贴着墙靠着,沙发正中贴着一张明星周璇的画报。开夏把手袋挂在搁架凸出的一个木质尖角上,有时衣裙也随手搭在上面,这个角久而久之就有了衣帽架的功能。外间没亮灯,红色的光从搁架的缝隙中透了过来,细小的波纹,一波波,在微暗的小小的海里荡漾。小娘娘坐在桌前缝一只银丝袋子,袋子的拉链坏了些时日了,一时找不着同色系的链带,就一直搁置着。“饭吃了没?”头也未抬,琉璃灯映着她半边脸,肤质很光滑,没有半点见老,这么些年了,日子如水般在房子里穿过,漫过门、窗,桌子、凳子沾着水汽长了霉点都显出松弛的骨骼,可有些人就是没被水打湿,连水汽也没粘到。

“吃了。”开夏随口应着,急急趿上拖鞋去衣橱翻找换洗衣服,满身汗唧唧,很不舒服。

“锅里还有冰糖银耳。吃了再下去。”小娘娘头压得低低的,用剪子去剪那线头,很清楚的美人尖,灯影下,如弯弯的月亮,头发盘在脑后,一丝不茍。开夏把找到的衣服搭在衣帽架上,转身去端桌上熬好的汤水。凑近小娘娘身边,立着。汤水很腻,放的糖多了点,一层白色的糖粒子,细细小小,似沉到海底的雪。“明月阿姨头疼,发烧,有空过去看看。”终于用眼睛睃了她一下,开夏如针刺,有轻微的痛,大概是自己的错觉,开夏在心里宽慰自己。

楼下开始休战,房东太太也加入了行列,打了一阵子,都累了,想歇歇,使唤自家姨娘煮馄饨,“起锅前记得加点葱。”房东太太吩咐道。

“太太,葱用完了。”那姨娘才出去又返回来,满手湿嗒嗒的,油汪汪的一张脸,眉眼倒还疏朗。“谁说的,放在柜里第二格,你打扫时我把它收起来了。”房东太太粗声粗气,想必是手气不好,冲着姨娘道,“就是不仔细,屁大的地方。蚂蚁也藏不住。”大家听惯了她吆喝下人,也不去计较,那姨娘也是惯了的,拖着一条油光粗黑的大辫子,脸都未红一下,扭身就出去了。房东太太起身去拿她那把蒲扇,趿上木屐去厨房了。她胖,即使在风扇底下,也带着她那把蒲扇,她的家乡在广东新会,新会遍地植葵,“大片葵田,处处可见。”有一次她和开夏聊起家乡,脸上显出一种粗砺的甜蜜。

大家又换了话题。殷太太和苏太太坐在一起讨论起时下流行的时装与电影,他们两家的先生开始谈论时局,屋里烟雾腾腾。大家都知道殷先生是喜欢去舞池跳舞的,他的爱好十分广泛,最近政府开始对舞厅征收一种跳舞税,引起了舞女们的强烈不满,这是本埠较大的新闻。

“我看政府这么做是不妥当的,你想想舞女既要付出劳力,还要从她们的收入里抽取税金,这种事情放在谁头上都不会答应的。难怪她们会罢工。”殷先生时常去的那家舞厅叫百乐门,这些天舞厅里舞女们在罢舞。他也只好在家呆着。

“舞厅不是也出一部分吗?”苏先生对跳舞向来是没兴趣的,可他是个标准的万事通,大到国外大事,哪国总统最近出访哪里,最近股市行情、楼价地价的涨落,小到本埠明星又和谁好上了,何时又离婚了,都能在他口里打探到,他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只要你有时间和他绕,他人又风趣可爱,在这公寓里,是个极受欢迎的人。从早到晚报纸是不离手的,而且看得很仔细,他在本地的电台工作,今天正好休息。他不但喜欢研究,而且还喜欢发表评论:“舞女和舞厅四六分账,舞票现在是每张十五元,抽取的舞税是百分之十,就一元五角,舞女一元,舞厅只摊到五角,是有点不妥!”苏先生摇摇头,感叹道。

“喏,你看你看,是什么世道!简直是要人命嘛!我看罢工是对的!”看到有人赞同,殷先生更加起劲了。“舞客又不用交税只管跳舞,你倒是在这里替她们瞎操什么心!”那边和苏太太聊着闲话的殷太太冷不丁插了句嘴。殷太太一向对他泡着舞厅很不满,银钱都花在别的不相干的女人身上去了,人还看不到,他们为此不知吵过多少回了,甚至有传闻有段时间有个舞女缠上了殷先生,为此殷太太大吵大闹了好一阵子,邻居们是知道这些事情的。那段时间殷先生真是感觉面上无光,他是个爱面子的人,可他偏偏找了个不给他面子的女人。对于自己的太太在人前数落自己,殷先生心里是极不满的,想争辩几句,嘴唇动了几动,还是住了口,他担心如果他在这里跟她发生争执,想必他太太更是不会放过他的——那火爆脾气,还是噤声为妙。苏先生不紧不慢来打圆场,他是个圈椅主义者,每日时事必看。“现在时局还是不稳定,上海尤其不稳。”他们又扯到大陆的内战去了,他们总是上海上海的,什么都是上海的好,可是又不回去,拿隋太太的话说,好东西都被日本人糟蹋了,我们还回去做啥?

浴室黑洞洞的,有微微的热气弥漫开来,大概有人刚用过,开夏去拉浴室的灯,手轻轻一够,那拉灯的手失了重,灯绳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搭在地上。弯腰去捡,摸了一手的水,起身摸索着,开了镜前灯,三只灯泡只有一只亮着,微红的灯光打在人身上,绢纱般的绵软,用手指一按,能掐出水来。镜前灯下面贴了张广播电台节目单,上面是一排排好看的铅印字:

12时30分:音乐唱片

1时正:报时及天气预报

1时30分至2时30分:粤曲唱片

下午6时正:音乐演奏

7时正:报时及天气预报,粤语新闻之后为国语新闻及潮语新闻

7时30分:粤曲唱片

8时正:故事演讲(讲古)

9时:音乐唱片

9时10分:国语教授

9时30分:潮州曲唱片

10时正:特备粤曲演唱节目

是苏先生贴上去的,从他在那里上班开始就一直有了,开夏记得以前是一张缺了角的纸,上面字迹模糊,这个好像新贴上去的,每个字都泛着油墨的光泽,真是个尽心尽职的人。“9时10分:国语教授”那行小字下依然用红笔划了条粗线,那是苏先生的节目,告诉大家有空去听,可是公寓里人人国语都讲得好,没人会去听他的节目,大家都觉得他更适合播报新闻。

苏先生曾动员大家去买无线电,每家每户去游说,也算尽自己电台职员的本分。小娘娘也只是微笑,待苏先生走远后,对开夏道:“无线电我们就不买了,省省还能做几套衣服。每年还要交牌照费,麻烦一点倒没什么,只是今年又涨价,二十元了,去明月阿姨屋里听听就是了。”小娘娘只对电台的中文广播与天气预报有兴趣,甚至到后来去隋家听无线电广播也只是个借口,只是坐坐聊聊天,开夏有时会跟着去。

“龚先生又托人来说。”小娘娘轻声道,因为有小辈在,连羞涩也夹杂着难堪。虽然开夏在房间那头,认真去旋那无线电的扑落,隔着一排柜子,不压低喉咙还真是不放心,是音乐唱片节目,阿夏最喜欢的。

隋太太也微笑,那时舞厅是流行舅少团的,唱得好的歌伶自然有人追捧,追捧的那些人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娘娘只唱歌不陪舞,娘娘也有自己的舅少团,小娘娘玩的那帮人都是上海人,连舅少团都是上海过来的多,龚先生却不是上海人,是地地道道的广东人,娘娘对广东人是很排斥的,讲他们粗鲁,不体贴,生得扁扁歪歪,说话瓮声瓮气。——不喜欢,什么印象都可能产生。可是对龚先生例外,看来凡事都有例外的。

“他倒是真心真意,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隋太太道。她们是极其投缘的一对,隋先生前几年另看中了一套公寓,有铁铰链门电梯,有年宵市场,热闹着,在轩尼诗道,地段又好,自家有房自然舒适些,不用几家挤在一起,转个身都会磕头碰脑的,但隋太太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一则她舍不得这里的邻居,再则,他们夫妻一直没有孩子,搬过去地方是宽敞了,可心也跟着空旷起来,丈夫整年在外面忙生意,这里人多,至少还有个说话的伴。

“他说,他老婆已走了好些年了,他的心我应该明白。”小娘娘接着说,大概说到与龚先生两人之间的私房话,感觉有点肉麻,脸更加红了,声音也低了下去。幸好有无线电的遮蔽,一个女声在婉转地唱:“小亲亲不要你的银,奴奴呀只要你的心,哎哟哟……你的心。”她唱她的,旁的人只顾火热地说着体己话。

时针已经划到九点十分了,音乐唱片节目播完了,那边阿夏把声音调了下来,这边两个人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就那么几句话,没完没了的,还疑心人听了去!”开夏无聊地拨弄着收音机钩花垫子底下的穗子,重又把扭子调大,响起了两个节目之间的过渡乐曲,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猛然从匣子里蹦了出来,屋里人都吓了一跳,接着大家都笑了起来,“我还道是苏先生进来了呢。”隋太太道。

开夏走到露台去,外面深深似海,茫茫一片,这里的楼盘是建在坡道上的,一层层叠上去,夜里灯光渐启,如一个悬挂着的盛大花园,在黑暗里次第开放。而上海的万家灯火是平展的铺开,望不到尽头。院子里种着一棵高大的紫荆树,远远地越过了露台的高度,这种树喜光喜热,在香港随处可见,花开出来如蝴蝶歇满了树,密密匝匝歇了一排排,满树的影子打在露台的窗上,在夏日的微风中一闪一闪的。这种树有个奇特的习性,一到夜里,满树的叶子都微微卷着,如倦了的人半掩着眼皮,又如小孩子拢着的小拳头,枝叶与花缠绵地垂下来,一团团,平生出一种繁复羞涩的风情。

“阿夏迟早是要嫁人的,你也总不能一个到老,好歹有个伴。要找个真心实意的人真难,这也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屋里的人放松了戒备,恢复了寻常说话的口气,声音一句半句的飘了过来,小娘娘是铁了心不回上海了,宁愿留在这个破地方当红牌舞女,她说过丢脸也不能丢在家门口。当初那个男人不爱她,可她还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抗战一结束那男人就和他喜欢的女人返回上海了。

这些年来没少男人喜欢她,她是不肯轻易就范的,即使遇到真心待她好的,也要仔细着考察一番。人要好,关键经济上还得靠得住,龚先生两样都占全了。小娘娘是不喜欢长相很典型的广东人的,偏偏龚先生就是生得黑,个子也不是很高,幸好待人行事都很斯文,话不多,但很干练。可是他有钱,男人有钱就像白的女人“一白遮百丑”了。小娘娘要找这样的人也难了。龚先生是真心对她好,小娘娘有次小产,不知是谁的,但一定不会是龚先生的,小娘娘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也是舅少团中的一个,都到谈婚论嫁了,对方父母突然反悔了,也就罢了,就连那段时间,龚先生天天还来看她们,大包小包的,手里总是不会空着。开夏向来是厌憎这种事情的,倒是觉得龚先生是个难得的好人。小娘娘向来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不许自己再次踏空。因为已有两次教训,第一次是因为年轻没有恋爱过;第二次是到了该结婚的年龄,但还是走了眼。这次还是有点不甘心,龚先生只是她的一个托底,对她太好了,她反倒犹豫了。可是女人一辈子能有几个这样的底?不赶紧抓住,时间长了,托底也会抓空。

“我让他带一个回来,会生养的,总比两个人冷清着过要好,”隋太太终于聊到了自己的家事,“可是他不愿意……”在香港奉行的还是以往的《大清律例》,男人是可以娶妾侍的。合理的事情又不去做,这辈子她是亏欠定他了。

“那就领养一个?”是小娘娘探寻的口气。

“虽说生亲不如养亲,可到底不是隋家的骨血。”隋太太叹息一声。不会生养的女人如不会下蛋的母鸡,在人前做得再好,也低人几分。

开夏把套在手上装换洗衣服的袋子放进墙上的一个木柜子里,那木柜不大,只能放些临时衣物,里面很平整地放了一张绿色塑料皮,是谁图方便直接把衣服搁在上面,开夏是有些洁癖的,在她心里共用的东西总是不干不净的。浴室不大,地上放着一个红色的盆,里面照例放满了水,一次苏太太在楼上说起房东太太:“总是把洗澡水集在盆里舍不得倒掉,还嫌地方不逼仄?让姨娘拖拖地是可以的,拿来洗衣服就不卫生了。”

开夏扭开龙头,水不大,香港水贵如油,要从九龙新界引水过来,那里水塘多。由于内陆战事一直没停过,来港的人增多,香港向来供水不足,甚至有时候不能全日供水。开夏伸手探了一下,微温。这样的天气一般是不烧热水的,太阳照了一整天,一下子也凉不下来,毕竟天气炎热,洗个冷水澡很舒爽!开夏脱了衣服,镜子里映出了一个微微丰腴的影子,那个人影向这边疑惑地张望。半长的头发,顺滑地披离着,两座白色的山死死的陷进皮肉,底下是一片紧致平地,寻不到一点瑕疵与褶皱,顺着皮肤的肌理无限舒展。脸颊稍微消瘦了点,以前不是这样的,最近瘦得厉害。

她抖了抖头发,重新站在镜前,镜面上一道道水痕,把里面的人分成了几截,她用手狠狠地捋了一把镜面,里面的影子顿时清晰起来,白白的脸颊上两抹淡淡的胭脂红。她用带来的速干吸水毛巾浴帽把头整个包了起来,露出圆圆的额,返身推开了门。

客厅那边的灯暗下去了,那里的人次第散了。黑暗中有萤火虫在飞舞,这种地方,这种气候,虫子都飞到家里来了。开夏把浴帽打开,头发即刻散开,用手捞一把,如触在粘潮的缎子上,被绵绵地吃进去。楼梯口有火星闪烁,一明一灭,时而弯成一条美丽的弧线,是有人在那里抽烟——是候着洗澡的人?还没等开夏过去,那黑影已挪了过来,用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夏,是我。”开夏微微一震,怔住了。

“你何时回来的?”在极度的惊讶与茫然中,她突兀地张了张嘴,她已经有段时间没看见他了。

“刚回,还没上去。”暗影里的人凝视着她,黑色的剪影如太阳底下捂热的磐石,发出微温的气息。那么近的距离,他闻到她沐浴后洁净身体的清香,这种味道对他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

“小夏,今天会回来,坐九点钟的车,我在威灵顿餐室等你。”每次回到香港,电话会先打到医院。这次却没有任何动静。

“唔,唔。”上班时间开夏总是很忙,电话那头唦唦响,隔着一个海,电流在海上走,迎着风,呼呼作响,听不太真切。到威灵顿餐室吃西餐,吃完后一前一后回去,有隐隐、小小的刺激与快乐。

“你母亲真会生,”隔着窄窄的桌子,隋先生开玩笑道,“一年四季都带回了家。”她也笑了。真的,三个姐妹,春夏秋,弟弟开冬正好生于冬季,姓氏又是云。

威灵顿餐室的西餐最好吃,也最贵,连卡位也设计得很特别,极高的椅背,前面有一张墨绿色的布帘,上面斜斜地绣了一枝粉色的荷,倒有点中西合璧的味道。她总是喜欢去拉那布帘,合起来就像坐在卧车的车厢里。从小她就吃惯了他的,他也舍得花钱,在他眼里她是那么小,五个指头是一座山。“要翻越过四座山,你才能见到我。”他有时会这样开她玩笑,他大她整整二十,他是可以生下她的,他的生活简单忙碌,年岁一把没有子嗣环绕膝下,失望不是没有,多年来的奔波与劳顿,夫妻两个齐心协力地过日子,但不知努力的方向在哪里,也不知最后为了谁。在茫然中走着,这么多年下来,渐渐也习惯了,他还算想得开,郁闷不过就放自己出去一段时间,也算是一种调解自己的方式,在某些方面他是认命的。

事情其实很早就在那里,只是没有重视它罢了。今年初夏那个晌午,在皇后道看完电影,他们搭乘巴士回家,巴士兜来转去,半山上的屋子,像嵌在画里,初夏的风儿带着甜味,时而有两层楼的小别墅在路上闪现,高高的奶白色围墙被从里面横生出来的茂盛的花枝围住了。在那些层层叠叠、纵横交错中有一种淡黄花朵从围墙一角伸出老远,几乎探到路面上,路过的巴士倘若开着窗,车上的人会探出手来,折上几支带回家。粤人称这种花为鸡蛋花,它的花瓣外缘白,内里黄,形似鸡蛋的蛋白与蛋黄。这种称法有点讨喜,带着粤人的务实勤勉的特性,饱与暖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东西。

公寓大楼的门楣上插着菖蒲和艾草,青绿长条,左右两边,一边是艾条,如涩了毛的鸡毛掸子,细细的叶子一溜到底。一边是菖蒲,修剪成剑形,据说都是驱邪祛鬼的物件,开夏一直觉得那邪鬼大概是怕了它们散发的那种清幽的香气。房东太太还保持着岭南人的习俗。每年端午节来临之际,包粽子,用五色丝线缠香囊,饮蒲酒,以酒洒喷墙壁门窗,以避毒虫。公寓里寂静无声,没有人,连无线电的声音也没有。他开了门,这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客厅,与云家隔着一堵墙,这是个奇怪的房间,空间不大,却开了三面窗,起初隋太太还说采光好,就把它辟成了隋家的客厅,之后有一天隋太太不知从哪里听到一个房间有三个窗在风水上是大煞,会摄了人的魄。“不知道也就罢了,知晓了不弄弄好,心里总有个疙瘩。”于是她又四处去寻觅化解的方法,据说只要挡住外面的阳光,让屋内保持适宜的光线即可。于是她先是用一块木板封死了一扇窗,然后又觉得碍于美观,索性又搬来一只橱子挡住了那扇窗。开两扇窗对于这么小的屋子来说光线也强了些,所以另两扇窗子平日里也只开一扇,通常是这只备用窗只半卷着帘子,一年四季除去夏季打开,也是为着空气流通,那半卷着的帘子下面摆放了一方广作紫檀钩藤纹紫三联小几,几面用方形大理石镶着,鼓腿上钩藤纹曲折回环,下方以拖沙相连。这里的陈设开夏闭着眼睛也能数出来。哪个家具上纹了几只鸟,雕了几朵花。每个家具上面都印着她的手印子,她一进门就拉开了卷着的帘子,推开了那扇窗户,那窗长期不开,猛地推开,连着发出几声嘎嘣,铰链也有点生锈了。初夏的热风迎面扑来,天气实在太好!这是开夏最喜欢的季节,到处都充满了生机。阳光顺着她的手臂哗啦啦地流进来。

“每次你都这样。小心明月阿姨骂!”他从几上晾着的凉水壶里倒了一杯水喝着。随着拿起了一张摆在几上的新近的报纸,翻了几翻,没有什么新闻。又放下了,她把两只手伸出窗外,习惯性地半个身子趴在窗台上,耷拉下来,半长的头发如水草倒了过去,在窗台上垂着,被风吹得一拂一拂的,暖暖的,耳际痒痒的。可是她并不去理它。

“我早看出来了,你怕她。是不是?”以前她个头小,总是半跪在这方紫檀几子上。小娘娘有次看见了,大惊:“作死啦,那是古董!”明月阿姨也只是笑笑:“小孩子家的,随她去!”这些年来,他看她一直趴在那里,没动过。这里的一切都没变,只有眼前的背影在拉长,凹凸有致,鲜活清新,与他认识的小姑娘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倒也不是。”他道。“哼,我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脑袋垂在窗外,声音从喉咙里逼了出来。

“那你说说看,都知道些什么?”他突然好像来了很大的兴趣似的,看着她。“婚姻就是一种妥协,一个人不爱一个人,但还是可以走下去。因为责任和习惯。”“完全是胡扯!”他哭笑不得,想起下午刚看过的电影,这完全是电影里的原话,他开始后悔带她去看这种电影。它只会弄乱人的思维,何况她还是个孩子。“你的思想在下午被弄乱了。”他揶揄道。

她讨厌他这副腔调。“哼,别总是把我当成小孩,我有我的判断,而且很准!”她终于缩回了身体,仰起了身子,头发海藻般披着,恨恨道。

“是吗?”他兴趣更浓了,甚至笑了起来。眼角泛起了几丝波纹。“你们都很虚伪,只有我不!”她依然望着窗外,马路那头,一个印度女子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从马路那边穿过来,那孩子有一头栗色的头发,太阳太大,孩子焦躁不安,哭闹着,不停地伸出手来挠脸。那女子虽然胖,但并不丑,甚至胖得有点韵味,长长的头发长及脚踝,眼睛出奇地大,她大概也对那孩子烦了,解下搭在肩上的紫色披肩,兜头向孩子脸上盖去。孩子霎时停止了哭闹,大概是对这扑面而至的东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不再去挠脸,重又伸出手去拨弄这眼前让他好奇的东西,嘴里喃喃个不停。对面马路正对着一家裁缝店,这是家远近闻名的裁缝店,东家手艺不错,是个拐子,小小逼仄的店面,如一个盒子,缝纫机、钉纽扣机、三线机见缝插针地卡在盒子的档里,店深处的墙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布匹,有些是老主顾预定的,有些也是为了迎合市场新近的。门首挂着的手绘麻帘子被风吹得直直的,飘向路面,清晰地看见裁缝店男东家在飞快地踏着轮子赶工,一个小伙计在熨衣板上熨着衣服,熨衣板上冒着热气,袅袅升腾着。开夏很多衣服是在那里做的。裁缝店旁边是个出租连环图的排档,几十张用木板钉成的小凳上坐满了孩子,有些来晚了,没坐上位子的,就蹲着。那些连环图被无数双手翻过,多是缺了边角的,补了又补,整齐有序地叠放在一个大木箱内,档前的一张厚纸上贴满了连环图的彩色封面。遇到不下雨的天气,这种排档总是按时排出来,而且也很便宜,一个铜仙能看好几本。这是看了十年的风景了,一点也不曾改变,每天都是一样,要说有变化,那只有天气或季节的转换才会让人发出时光飞逝的感叹。阳光在一点点地扩散,起初地上还映着周围建筑物的影子,到后来影子越来越小,最后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香港如剥了皮的芒果,香喷喷地冒着热气!

他的目光越过了她的身体,窗外正好对着隔壁云家的阳台一角,阳台的一角上方穿了一个木质吊环,伸出一条细长的竹竿。隋家窗台附近的墙上不知何时也安了一个同样的木质吊环,正好两头呼应,上面晒满了女人的衣服,琳琅满目,花团锦簇。有件衣服很眼熟,香云纱的青绿色的旗袍,这块布料还是前年路过广州在九同章扯的,店是广州的老字号,秋香色,店员说这种颜色很少有人穿得好看,穿得不好倒显出土气来。他坚持着买下来了。都两年多了还在穿。

“你还记得张医生么?”她突然笑了起来,似乎想起什么,“昨天下班时在楼底下截住了我,你猜他说了什么?”

“就是你们院里泌尿科的张儒博么?顶斯文的一个人啊。“他道。

“他真是老土,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巧克力,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最爱吃这个。”

“不错啊,有人关注你,是好事啊。”他用一种长辈的口吻道。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她笑着,摇摇手,“可惜他不是我中意的型。”过一会她又道,“他有爱人的自由,同样,我也有不爱他的自由!”

“那他真是惨了!”他皱了皱鼻子,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他吗?因为他不成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拍打着窗台,眼睛飘向窗外。

他笑了起来,道:“怎样的男子才算成熟?”“有一定的年纪,有一定的经历。”她很快回答道。“结了婚,你们可以一起长大。”他有趣地看着她。“结婚后女人总是会比男人老得快,操心懂事得多。”她很懂地说道。的确,婚姻中的责任让男人迅速成熟,“没有结婚的男子无论多大,他都是个孩子!”她又说。

她还懂得真多。“小夏,有这种想法是多么可怕!”他担忧道。

“我不想离开这栋房子,你也不想的吧?”她转过身来,眼睛灼灼地看着他,就几秒钟的时间就移开了,到另一处去了,漂浮着,也定不下来。可是手还在一刻不停地拨弄着额前的发,食指如梭般把那溜头发卷成螺丝状,一卷一卷,紧了又松开,松了又紧上。

“你是最了解我的,从来就是这样!一直就是这样!不是么?”她重新立正身子,郑重地面对他,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我是极喜欢孩子的,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真不像你说的话!”他突然有点生气,但又觉得好笑,“没有孩子也很快乐,人生的快乐是很多的,就看你怎么找。”

“像你这种年纪如果有人喜欢你,你会高兴的吧?”“不会有这种事情的。我都是老头子了。”感情是游魂,脱离温热的肉身流浪。他的感情扎在哪里?虽然他年纪在那里,可并不让人感觉有老人气。虽然生活对他几十年如一日,没变过。他有时还是能听到体内的那只钟在敲,发出嗡嗡的声音,那声音与其说寂寞,还不如说是无奈苍老。

“我不想结婚,如果没有遇见喜欢的。宁缺毋滥!”她静立了片刻,突然发狠道。

“你太年轻了,到我这个年纪就不会这么想了。很多东西是可以妥协的,婚姻也是。”“像你们那样?不爱也可以走下去?你爱她吗?”她的声音高了上去,有点扭曲,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因为她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你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我知道的!这样你就解脱了。”

在这所公寓里只有她最懂得他——她时常是这样想的,大概他太太还没有她这么了解他吧?那么好的人也未必就知道他的心。开夏以前是婴儿肥,在回廊里大人们看见她都忍不住会过来扭她的脸,扭到她出眼泪,还笑。可他不会,倒是她趴在他身上闹,像父女,小小、硬硬的乳芽在他背上悄悄地开了花。后来她还会跑去要他背,他只是跳过,牵着她的手,道:“小夏,又长高了,连手也变长了。”即刻手心里多了块巧克力,放进嘴里,咬碎,满嘴是涩涩的酒香。她是最喜欢吃酒心巧克力的。

“三姐妹里数你最好看。”他岔开话题。前段时间开春结婚,他正巧去过一次上海,看到了开春,私下大概作过比较才会这么说。开夏只听过人家经常说起她最耐看的。隋先生临出发前夜,小娘娘特意托隋先生带了条足金链子过去,可以保值,都是接到家信后事先准备好了的,另去永安百货扯了几尺真丝布,让开春做旗袍。其实上海的永安也有这种真丝布,黑色的底子上铺满了翠绿的暗花,开春皮肤白,外貌上也最似小娘娘,人也乖巧,讨人宠,小娘娘是最喜欢开春的。以前去看电影总是带着开春去。开夏有点少年老成,不爱吭气,什么事都搁在心里。这样的孩子从小是要吃亏些。

“如果是开春来就好了,”开夏有时会想,“娘娘就被劝回上海了也不定。”那年本来是开春和父亲奉着奶奶的命令一起来香港劝小娘娘回去的,临出发那天开春受了风寒,热度很高,临时让开夏上了船。小娘娘是决意不回家的,最后该回去的没有回去,开夏倒是留下了,家里人担心小娘娘会出事,有个亲人在身边总是一种安慰——无论是对香港这边,还是对上海那边。而且上海那边还在打仗,香港的环境至少会宽松一些。

“你还好?”他一直在躲着她,可是这次他必须回来,他想作个了断,或者是与自己在心里作个了断。对于这所公寓,他一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甚至大家都忘记了他的存在,只有他回来的那段日子人们才会想起原来还有这么一个人,也会记起他的种种好处。可他对她一直以来就是个很特别的人,有种奇异的东西牵扯于其中。到底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在这所房子里,他是唯一一个叫他小夏的人。就像父亲叫女儿。

“过段时间我要去马来西亚,那里生意好做。”他想他应该单独告诉她。虽然这有些残忍,可是她已经长大了,应该会接受他的决定。

“会去多久?一个人么?”她突然有很多话想说,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有时会露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稳重与矜持,大概与长期离开父母成长的经历有关。“总是闷闷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次听到小娘娘的埋怨。

“不,带她一起过去。”他淡淡地道,“少则三五年,好的话兴许就不回来了。”

“哦,那就看不到你了。”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心突然被人用钝器凿了一下,缺了一只角,流着血。那黑影又燃上了一支烟,可并没有放到唇上,只是夹在手上,看不清表情,他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淡淡的,人家看他大概也是淡淡的。他听到她刚说的话,手陡然颤动了一下,好像被火烧灼了般,即刻又平静下来。末了,她笑道,可明显话里有点酸楚,“是因为我么?那是大可不必的。”其实在她心里她极希望是这样的理由。她用手无意识地抓弄着头发,那是一蓬蓬无序的野火,兀自燃着,散发着香气,燃到最后竟然生出几分苦味。

外面有滴滴答答的声音,雨终于落下来了,雨点打在窗户上,嘭嘭作响。热气一股脑儿从外面冲了进来,室内更加闷热。不远处有人在吹笛子,很幽怨,仿佛有很多哀愁似的,那笛声夹着水汽,四处飘荡,如一只鬼魂,这个时刻连幽怨都潮湿起来。

她突然用浴帽捂住了脸,小声抽泣起来:“其实我也可以去的,只要你愿意,我还可以为你生孩子。一个、两个或者更多,只要你喜欢。”她自己都没想到突然会这么说,可是这确实是她的想法,“我可以变成你需要的样子。”事后,她已记不起自己说了些什么,或者这些根本就是她心里想的。

“你还年轻,有很多选择机会,还会遇到很多不同的人。你会发现他们都会比我现在要好。”他在安慰人这方面缺乏经验,也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是的,她还年轻,她有很多机会,即使错了还可以重新来过。可他不同,他的人生在渐渐缩短,输不起。

“小夏,不要哭,小夏。”他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心里也乱乱的,“你还小,有些事情你没经历过,你不会明白。”她走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地哭着,他的背顿时濡湿了一大片,吸在了皮肤上,有种刺人的凉。他转过身来,如以前那样抱着她,手臂上充满了克制与忧伤,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她浓密的头发,小声道:“因为你年轻,所以把什么都想象得很容易,很美好。其实……”

木楼梯嘎吱嘎吱地响,有人下楼来,他松开了她。那人并没开灯,摸黑到客厅方向拿什么东西,接着就返身上了楼。

“你要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她都记不得他是何时离开的。她一直沉浸在自己坍塌的世界里。

开夏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雨停了,有人踏在水里,发出噱噱噱的声音,那声音拖得长长的,好像是夜里很无聊的一个人,弄些声音来解解闷,笛声不知何时也消失了,有虫子在壁脚轻声叫着。月亮出来了,是蛾眉月,发出幽幽的光。

她恨这栋楼!这里的人!这里到处都是人,可是没有一个是懂她的人,她撕心裂肺给人看,可是没有人会在乎……这里如一个密封的体积窄小的容器,锁住了她那丁点的渴望,那是个刚探出头正在长的嫩芽,却被活生生掐断了颈项。她恨这里,可是又爱。她所有的最好的都在这里,从没动过,现在要动,支离破碎,可是以后——她无法想象,乱纷纷潦草草都是自己创造的。年轻一切还可以重新来过?她也恨他!一个生活的妥协者,一个不敢面对自己感情的逃兵!可是她还是爱他,离不开他,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真是好:父亲、兄长,一团迷雾般的山。今天才算看清楚,她站在这边,他却一直矗立在那头。巍然不动——从来就没动过!她怎么样都够不着。想到这里,心如刀割一样疼。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倒不如去死!想着想着,她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大家都说她懂事,其实她明白自己是最迷糊的一个人。在黑暗中,她开始强迫自己想象他并没什么,只不过比起别人来他更关心自己一些,他没有什么不平凡,可是,可是这一切都不重要,他就是他,她爱他!她并不在乎这一切!此刻,她想起上海,这些年来对于上海,想是会想,也只是一瞬间的,这世上属于她的不多的温暖。那一大片温暖,太远。估计现在回去也变得陌生稀薄,那么多的孩子,自然是跟在身边的亲。开夏也想过自己将来结婚,父母亲备下什么样的嫁妆?虽然知道是一厢情愿,还是忍不住会想。开夏又哭了一会儿,就上楼去了。

屋里没人,灯亮着,那只银丝袋搁在床头小柜上,拉链已经缝好,密密的针脚如细黑的芝麻掉入了白色的面包里,丝袋背后立着开春那张结婚照,是隋先生那次带回来的,着了色,上面两个人,女的穿着一件高领大红旗袍,一只凤凰从领子下面斜穿下去,一直穿到袍角,男的穿着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头发三七分开,额头宽阔,两人的嘴唇都被描得红彤彤的,脸颊也打了一圈粉红的底色,如木刻画上的人,浮在纸片上。现在就流行照片着色,有种失真的美。

一定是去隔壁了,天气热,大家都睡得晚。要不要过去?开夏犹豫着,眼睛肿肿的,到底是有些不合适的,这样想着,脚却踏在了门外。刚才上楼时隔壁门开着,亮着灯,隐约有人在说话,细小得很,如听远远的耳语,不真切。开夏走了过去,门边开了个窗洞,对着走廊,这是一个虚设的窗户,从实用上来讲简直是一种浪费,但是换种角度来看,又有一种观瞻上的美,上面糊着油绿描金花纸,花团锦簇。她把耳朵贴在上面。“这孩子说洗澡,半天也不见上来。”是小娘娘埋怨的声音。“下面凉快,哪像我头疼走不开。”隋太太善解人意地轻声道。“头疼好,看隋先生就赶回来了不是?”“是呵,这样也好,可以留下来多陪陪我,”隋太太笑声弱弱的,气虚得很,“记得有一回算命先生说这两年他要走桃花运,让我看紧点。”

一个这样的男人,有自己的事业,有风度,年龄又恰到好处,家里的太太又有缺陷,喜欢他的人一定不会少吧?然而又常年在外奔波,需要心理的生理的抚慰也是正常的吧?“哪一回?”终于听到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但是很愉悦,家常单纯的沉湎。他曾经说起过自己的太太总是找人算命,每到一处,凡是有算命测字的都不会放过,停下来,问个好半天。说起这些,他的嘴角还浮起一丝笑意,虽然没有多少爱,感情还是有的,那么好的一个女人。

“还说哪一回?就是上次在澳门妈祖阁庙那回,你总是忘性大。”隋太太又笑了起来,这次声音略微高了起来,有人陪着精神足。“阿夏今年二十了吧?““是,过了这个月周岁二十了。”小娘娘道。“也该给他说户人家了,女孩子家不能耽搁太久。还是早点好。”“说的是,前段时间唐师母也问起这事,我还倒忘记我那里有好几张她拿来的照片,何时拿来给你瞧瞧。”小娘娘像突然想起这回事,急急地答道。开夏站在窗洞边,突然感觉有点凉意,她对屋里的谈话只是觉得兴味索然,她只是想听听她一直期盼的声音,他会不会提起她?她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说到底,她想掂量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可是没有,不过,他在人群中向来话少。

入秋了,开夏很少回家,住在医院里。中秋前两天,星仔正好送货到尖沙咀,过来小坐过一次,她推脱医院忙,让他往家里捎带了两盒月饼,都是广式的,一盒是豆沙馅的,另一盒是奶油椰丝月饼,是按照小娘娘的口味挑选的。星仔说老板生意做大了,要在澳门开分店,问他是否愿意过去,言下之意是征求她的意见。星仔是她在天星小轮上认识的,在一家药房做事,隔两天要过江去九龙送货。他们都是赶头班船的人,开夏每天坐天星小轮过江上班,医院在尖沙咀,依着栏杆看海,水波缓缓地向后漾开,天星小轮呜呜呜发出寂寞的声音,像一个患了伤风人的鼻息,有段时间总感觉背后粘了一双眼睛,有人注意她,有几次等她发现那视线,回身来看时,那人又收回了目光,看样子是广东仔。终于有天上来搭讪,说名叫星仔,家住文咸街附近,每天也搭天星过江。开夏在香港没有要好的朋友,虽然来了这么多年。星仔是很爱说话的,也很活跃,从来没离开过香港。

“云开夏,上海原来是这样水汪汪的?”星仔叫她连名带姓,有种同窗的亲切。她医院附近不远处有一条街,大家都称它为上海街,有次他们结伴同去,说是上街,其实是下海,只见各式各样的船只排成了大街小巷,商店和酒家茶楼都在水上漂着,人来人往,还有像小饭馆一样的流动厨房,游客一招手,船家即刻靠近,摆开炉竈当场煲炒。“上海才不是这样的!”开夏笑他没见过世面,他也不生气,只是道以后老了我们一起去上海。好像他们会一生一世似的。她没有说话,只是笑笑。小娘娘是不会让他嫁给本地人的,嫁了一个还不够。

小娘娘曾打过两次电话来:“你有空回来一趟,唐师母来过好几次了,照片也带过来了,你看看再说。”声音有点兴奋,大概是好事渐近,侄女是要安顿好的,否则心有不安,毕竟陪护了那么多年,小娘娘和开夏之间关系一直是淡淡的,只是一个伴而已,还没她与明月阿姨知心。“我都成累赘了,我不想嫁。”开夏在心里恨道。还有一次是专程电话过来,告诉这件事情,“明月阿姨一家过段时间要去南洋了,你最好回来告别一下……大概要去蛮久的。”她不记得自己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恍惚得很。到底是要走了,连个电话也没有。

立冬那天开夏还是回了家,电话催得紧,一跨进门,迎面就看见隋家的姨娘端着一盆水出来,“阿夏回来了。”难道隋家还没动身?小娘娘在电话里没有提,她也不敢问。她对姨娘笑笑:“侬好!”紧跟着进了门,气氛好像有点异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大概是久不回家的缘故,一切都夹生起来。她去厨房找水喝,听到广东姨娘和扬州姨娘在梯子底下聊得正欢,广东姨娘不时用眼睛瞟着楼上西头的窗扇,殷家的窗台上,那盆七月菊露出干巴巴消瘦的花心。

“那女人别看年轻,还真有胆子,找上门来了,说起来还没有她漂亮,据说她先生还在外面包了小房子。她寻了去,连孩子都有了,小小的,像极了那男的。啧啧啧,这世道!”广东姨娘手上剥着毛豆,嘴巴呱啦呱啦,她是个闲嗑嘴。扬州姨娘倒小心着,只是听着,时而会搭上一两句,话都很短:“那女人年轻哦,男人都喜欢小的,小的听话。”广东姨娘接着道:“舞场去不得,我家小姐妹做着的那家也是因为这个闹翻了天。总之是女人吃亏。”

那么短时间就发生了那么多事,今天广东姨娘全身簇新,上身是一件浆烫得笔挺的中式白上袄,下身照例着一条黑香云纱大裤管长裤,赤脚一对街市鞋,开夏从她们身边绕过,扬州姨娘赶紧收了声,走到一边忙去了。留下广东姨娘在梯子下大嚷:“好了,好了,总算剥完了,我要赶去双喜楼喝喜酒了,去晚了坐不到好位置。”说着风风火火出了门。

唐师母九点钟就来了,穿着一件蓝色的织锦缎夹袍,坐在起坐间那只小沙发上,一只同样蓝色的织锦手袋紧紧地贴在身边,看见开夏上楼来,笑道:“阿夏回来了。”“唐阿姨好。”开夏招呼过了,就进里屋去了。“看,就是怕见人。”小娘娘冲着开夏的背影道。探手从柜子里拿出一听奶粉,是上次隋先生从上海带回来的,给了一听给云家,一直没舍得吃。

“我泡奶粉给你喝。”说着娘娘从隔架上取出一只白色瓷杯放在桌子上,又去拿调羹,倒开水。

“喔,克宁奶粉,上海带来的?我在上海时一直喝这种牌子的奶粉。”唐师母摆弄着那铁罐子兴奋地叫起来,好像他乡遇故知。

奶粉泡好了,唐师母一只手卡住杯耳,另一只手轻轻捣弄着调羹,“真香!” 杯子太烫,她嘬起小嘴吹了几吹,放在了旁边的几上。

“这次带来的保管你们满意!”唐师母眨眨眼睛,说着向身边取出一个小皮夹子,从小皮夹子里又抽出一方相纸,横竖不过两寸,“你瞧瞧,也是上海老乡,本分人家,很早就过香港来了,开着一家出租汽车公司。”

“哎哟,条件那么好,怎么会找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小娘娘慎重地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起来,眼角渐渐舒展开来。

“这个不用担心,人家不讲究女方的家庭条件,重要的是女孩子要本分,关键得是上海人。”唐师母强调着,仿佛暗示对方并不在乎小娘娘的舞女身份,这正是小娘娘所担心的。唐师母又道,“阿夏文静,乖巧,长得又好,还读了医科学校,我看挺般配的!”

“啊呀,真是亏了你跑来跑去的,办成了真得该好好谢谢你。”听到唐师母这么说,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开夏在里间坐着,手里拿着一本新出的妇女杂志《脂痕》乱翻。好几次听见小娘娘暗示她出来,可是她就是没有动静。

唐师母是吃过午饭才走的,小娘娘一直把她送到了巷口,看到她横穿过马路才折回来。“我看蛮好的,家事好,人也蛮好。”小娘娘忙不叠地赞叹,恨不得今天就把事情定下来。

“下午我还有事情,要返回医院。”开夏嗫嚅道。

“哪有那么忙呀,才回来就要走?你也不小了,趁着年轻好好挑一个。”小娘娘的一腔热情退了一半,本来就有气,“不知道你整天在想什么,人家大老远地跑来,也不招呼一下。如果这次没成,以后我就不管你了。”说着说着就越发气起来了。

这时,姨娘过来收拾屋子,地上一大堆瓜子、果皮,狼藉一片,姨娘把它们扫到一堆,拉过畚斗,哗啦一下,所有的脏东西瞬间就兜走了,地下顿时换了一张干净脸孔,屋里的空气也清新起来。

“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姨娘,手脚利索,不多事。”姨娘拉开门,前脚刚走,小娘娘就赞扬道,大有与龚先生结婚后会带过去的意思,她总是什么都想到了。

想到自己到老有个好的归宿,心情稍微舒畅一些,年轻人的事情还得要时间去磨,她想。“哦,我差点忘了,喏,”小娘娘从一个雕有花鸟的檀木匣子里取出一支银色的发簪,簪首上面缀满了小小的水晶钻石,“这是隋先生临走时留下的,让我转交给你,说是你托他带的,在上海先施百货买到的,忘记给你了。”她记得有次他陪她去逛过一次街,走到先施百货的首饰柜,她只是随意指着一只发卡,道:“很好看哪,可惜没有银色的。”哪想到他倒一直放在心里,连她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

她把发簪紧紧地窝在手心里,簪股深深地陷进肉里,火辣辣地痛,有血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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