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蜗

2013-12-20 11:21叶临之
天涯 2013年6期
关键词:守义胖子

叶临之

黄姑说,三年一个轮回。三年里,那个被撞飞的人时时像秋天的白茅飞来,迷糊中,咸守义叹了口气,去揩眼窝子,瘪干无水。他想该去庙里给她焚支香了。

她就是女人王兰英。

三年前,咸兰乙娶唱木偶戏的春桂,王兰英走了。

娶亲本是好事,王兰英坚决反对,这稀罕;咸兰乙成家后没多久,王兰英走了,怎么走的?村里咸达其的摩托车脑壳直接骑在了她脑壳上,那天是阳光好得要命的下午,兰英挑着水桶上集市大建卖鱼,她在狭小的马路上疾走,出了凉亭刚到柳叶冲,她心里准在挂念那麻烦事,根本没来得及避开迎头的咸达其。

那年,他做巡线工爬电线杆,王兰英来送饭,靠着电线杆他确实做了把戏,翌年诞下咸兰乙。这三十多年,咸守义觉得他是个没用的人,而山沟里的兰英啊兰英,会搓麻、会纺纱、会犁耙,眼下,却只能眼巴巴地想,怎么说呢,他只会爬线,一到家,王兰英把他当猪看,她说,我权当养条猪。

可以说,轮到他接班了。

他找黄家坡的黄姑算掌(算卦),黄姑在鸡蛋上画个人,黄纸一烧,她脸色突变,老义,人还没走!黄姑指的是兰英的魂魄,黄姑让他把兰英的魂魄寄存庙里,三年兰英才会走。黄姑是道姑,她的话在这一带千灵百灵,咸守义也信。

每逢雨,她就从睡梦里来,他每次都得到预兆,陡峭的下颌一片抖。记忆里,她是一匹深色的老狼,只是如今像他,也是一只温顺的蜗牛了。而且每记一次,他的心肺就挤压一次,鸡胸往前鼓,有残疾的他越发像只孤鸟。

如今已快满三年。在对女人的追思中,起床、做饭。

门外风飘雨,碗里也有雨瓜子。雨从他荒芜的头上淌下,还有股盐淡味,好比米碎子。从屋顶上来的。咸守义不知道有谁在屋顶搞什么机杼,咸兰乙和他婆娘春桂应该在外唱木偶戏。他抬头看,咸兰乙却在屋顶。

雨天检修瓦片子!咸守义提起胸肺,嘴一巴,又囫囵吞下这口气,就像牛嚼草。对于儿子咸兰乙,咸守义知道他心肝都要熬干。他吃着饭,刚才端碗去了邻居咸仁白家,咸仁白还在笑他,笑他男公子,老庚,当初你咋搞的,斜了。

这个雨天,他隐约闻到了要出事。

咸兰乙——

他喊,屋顶检修的咸兰乙却是根木头,他厚着脸皮又喊,下来——

咸兰乙还是没二话,咸守义就重重放下碗筷来了,内心的气在冲撞、游离。

最终,他无法遏止,站起,无声地朝雨中走去,也没撑伞,他就戴一个破斗笠,穿件青衫。他变得漫无目的,朝咸家铺外走去。

五月的雨像纱布涤豆腐,点点滴滴,有点白凉。路上,他很想碰到骑摩托的咸达其,周边却连犁田耙田的人都没有,没人问他是出走,投水,还是失踪。他朝王兰英一辈子最后走的那条马路上去,老远了,唯独咸仁白的大儿子,那窑工一根干柴似的,远远地朝他喊,义伯,见了我家滔公子,喊他回来!

咸守义看不见这根干柴,充耳不闻。

他低垂的眼珠子要凸出来,像路上的泥浆,鞠满了水。眼里放电影,眼里快要跳出来女儿咸月娥,可她远嫁在花桥。

咸守义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和咸兰乙两口子起冲突,王兰英料事如神。而依咸兰乙看,他是豺狗子,至今霸占厢房,不肯退居二线,由他和春桂睡偏房,有钱也放存折,和母亲王兰英还在一样。殊不知他从黄姑那回来就想,一满三年,他就放权。

他没去上香,去了三里外的集市大建。

出凉亭,途中穿过柳叶冲的铁路线,他想等火车过来他奔过去,撞得满地落彩,王兰英的死,让柳叶冲成了片永远的沙漠。可他到底迟钝了,火车呼啸而去,他才发觉手脚不利落。那时,他仍在想女人王兰英,有件重大的事,就是有关王兰英的遗言,他问过黄姑,可至今没搞懂。在纠缠不清的猜想中,他双腿跨过了柳叶冲,柳叶冲后面就是大建了,在到张屠夫的肉案桌前,他才停下。

张屠夫那板案上的猪肉吸引人。

他背着手来回了三遍,也闻了三遍,猪肉新鲜。

春凳上坐的张屠夫朝他眯眯眼,驼背,怎么,来两斤?

咸守义摸摸口袋,袋里主要是买盐的钱,买了肉,吃盐就不够了,他只好走开,去盐米铺。看他走,张屠夫笑话他,驼背,你要去看耍戏呢,演济公。

咸守义转头,果真听到轰堂的笑声,煤矿广场的边角扎了一个遮雨舞台,还有张醒目的招聘广告。那也是年轻人的事,这时,他偏偏又记起咸仁白家的黑窑工要他招呼咸滔滔回来,于是,他朝大建唯一的一家网吧走去。

咸兰乙的脑壳现在是豆腐渣扮成的——照这咸家铺三百多户的咸、李人家认为。咸仁白尤其这么认为。咸仁白除了有个窑工儿子,还有个了不起的小儿子,就是那个大学生咸滔滔,用他从省城学来的普通话说,兰乙是大脑搭错了一根筋——短路。

一听,咸守义的胸肺又被挤压一次。但有些事他看在眼里,殊不知咸滔滔自从大学毕业,从省城回来名义是在打工,实则是每月花咸仁白五百,鬼都不晓得咸滔滔在通宵达旦地上网,咸守义却清楚,他清早起来卖菜,好多次看到咸滔滔迷糊着眼从网吧里出来。

今天,他却没在网吧找到这个高材生。

未果,他又往回走。转悠了几圈,没买盐,买了一匹粗布,没找到咸滔滔,他到底还是又转回了张屠夫那,称了八两肉,张屠夫嫌少,眼睁睁地看他说,老将,太少呢,还有你儿子、儿婆子唱木偶戏回来了吧?张屠夫是想说赊账也行,咸守义却紧攥刀头。

买了肉的他终于到了煤矿广场那边角。那舞台动静比刚才又大了,下雨也集聚了一两百人。平常早晨,他就在这里卖菜,照往常他会去看,可现在他心中的气没消,还有些累,他很想把身架子松散,在边角一家小吃铺旁,他坐下。

他花了最后三块钱。一杯花生米、一碗甜酒摆在面前,甜酒里有他发酥的倒影,花生米则嘣得牙痛,让他吃花生的整个过程像挨枪子。挨咸兰乙和春桂的枪子,王兰英一走,他两口子并不把他当人。而他整个表情,看似瞑目静静地坐着,手里则拎棕叶挂着的那点瘦肉,他很想明天是世界末日,盐也不用买。

他闭着眼,继续抿花生米。也不去看十米处那人声鼎沸。他在这丝“抿”中给扑通一声惊了,肩上落了个重物,好比不孝子咸兰乙捡瓦中摔下来一匹瓦,他摸摸脑壳,重物在背上。回头来看,一个家伙戴金灿灿的面具。

是只猴子。

他后来都记不清这天到底做了哪些事,一想,轻松有味,回来时他买了一个玩具面具,不是给他那鳖孙子买的。回咸家铺的三里路,他一直戴面具,哼歌。回来时跟去时一样,路上没有人,除了那些无处安放的游魂,一路,王兰英也没问他为什么不服老,他一个残疾人,从来不怕人说闲话。

他疾走如飞,出凉亭到黄家坡时,偏偏碰到一个人。

咸滔滔!咸滔滔刚从咸家铺出来,还叫了他一声大伯,王滔滔手里牵了一个窈窕女子,他觉得那女子很像年轻时的王兰英,还特地认真地瞅了一眼。待他一走远,窈窕女子嘴里竟啜出一句,谁啊,怪里怪气的。咸滔滔寡言,他清楚咸守义晓得他通宵达旦上网,可大学生毕竟有文化,咸滔滔也没对那女的说他是老不死。

他到家里后,快活地拿那快风干的八两肉做了一顿饭,饭后他刚想躺下,也不管他厢房上面的瓦片子掏出漏雨的洞咸兰乙有没有补好,有人敲门。

他问哪个。

门缝外说,拐老嘞。

拐老是老唢呐手,和他四五十年的伙计(朋友)了,前些天他在冲里砍柴,路过庙里,拐老、咸仁白在躲雨。拐老一见他,双眼活了,连对咸仁白说,老白,你看我们三个谁先死?当时他们仨根本无视村里寄存庙里的魂魄,包括王兰英。

这会他去开了门。拐老这会儿拄着个锄头把当拐杖,手里拿着黄铜唢呐。拐老一进门就抱怨,老义,你一路上戴个面具干吗?追你都追不上,飞一样。

咸守义脸红。

拐老就凑过来了,用锄头把指指门外,他俩今天没剥你的皮吧?拐老声音很小,咸守义听得直抖,宛如那个人是王兰英,在跟他私语什么。他返过头去一看,拐老凑过来原来是递给他旱烟。递完烟的拐老说,颜家冲的木匠死了,晓得吧,我到他那来。

咸守义一惊,他才刚六十吧?瞅着拐老那布满黑斑的黄铜唢呐喇叭眼,他突然摇头,哪天你又要来了。

拐老就笑,看你活蹦乱跳的。

拐老返头点烟,他瞅到了屋里王兰英的遗像。

那家伙还有用吧?他又返过头来。

咸守义不明白他说什么,可是等他明白过来,拐老不在屋里了。拐老在窃笑中拄着锄头把走了,屋外的路上继而爆发出朗朗的说话声。

拐老死掉婆娘后,就像个魂魄,人还不正经。

他出门去看拐老还在不在,九点多,他要回屋时,看到咸仁白他们家的屋子后站有两个人。他走过去,发现是咸滔滔和那个女的,他俩靠榛树上,咸守义问他俩在榛树下做什么,这回咸滔滔好像很生气,回过头气冲冲地说,做爱!

回想这对年轻人,睡梦里与往常一样仿佛沉浸在与那个人永远的对视中,咸守义想起白日。

首先,他和猴子对视。这是只猕猴子,穿过面具眼孔怔怔地看他,没有恐惧,看见残疾的咸守义,还像小孩样地嘬笑,它被他小半碗花生米吸引,他和猴子形成对峙。猴子是耍戏那帮人的,刚开始,耍戏的人不知道猴子跑了,不过,很快就有人找来,一根牛皮筋抽在猴背上,差点抽到咸守义,咸守义就盯着那人,好歹也是条畜生呢。他“哗”一声把花生全倒给了猴子。

那人白他一眼,你这么看得起,来扮济公啊?

咸守义生气,我怎么不能?

其实,他是生气。当那个人把猴子牵走,他正要起身,那堆人里却走出一个胖子,戴一条拇指粗的金项链,老板模样。对于这个体型滑稽的残疾人,他似乎眼睛一亮,热情地朝他招手,老将(老头),来,有好事。

咸守义狐疑。胖子说,来给我们扮角呢,正缺人。

那胖子还拿招人广告举了举。

咸守义说,下雨好犁田,我要回家犁田。

胖子说,有报酬,我们民营的,创收,来吧,比犁田好多了。

胖子看他有意上台,不停动员,咸守义起先矜持,后来一想入土的那个人,一想早上的事,他就恒定了心,问怎么扮啊?

二十年前,县城文工团来演出,看他外形奇特,邀他演过。现在,他壮起胆,在平日买菜的人和那帮和他一起卖菜的菜农面前,扮济公,也扮刘海。不管下雨,扮济公时,他驼着背,有鸡胸的他表演牵着猴子迈着鸭公步滑稽十足……到扮刘海,要戴面具,他套上他的斗笠,牵着戴面具的猴子,好比牵着王兰英,台下的人轰然大笑。张屠夫也来看了,说演得好,没想驼背还有这一手,演到六点才散场,胖子说你很有经验嘛,也不叫他“老将”了,连叫师傅,明天再来……

那个人又重新飞来,解绸子衣的扣子般,哗啦啦,他终于想清拐老的话。

要说刚才,只不过是一场梦,当雨水扑啦啦从山冲下来,打在屋外那废弃的碾子、糍粑石舂上,这时门开了,门像自己开的。以为女人王兰英站在那,像只蜗牛,距他不远不近。他瞟一眼,却是咸兰乙女人春桂。

她叫他,爸,我刚唱戏回来。

春桂看见了桌子上摆一只喷香的碗,碗里至少还有四两肉,她也看到了床头的那玩具面具。她在喃喃自语地说,那事,他爸,没跟你说吧。

咸守义沉浸在高兴中,被春桂打破,这时,他很生气地从床铺上说,是检修瓦把我赶走吧?

春桂说,不是呢,是你工作。

她心虚,声音越来越小,消失到无。他都记不得春桂什么时候退出房,只是晚上她的突然出现,让他纠结起来,当年春桂初来咸家铺演木偶戏,王兰英就对他说,春桂是厉害角色。

气开始浮生,感觉脑门上糊了点黏液,不痛不快。

按理说,这年要走的兰英该气衰了,可这个半夜,冥冥之中,那么清晰,有人告诉他该坐花轿该揭红帘了,该做事了,也没有当年靠在电线杆上(如拐老说,他没用了),直接飞到她手牵着他的手过河,她的手臂颀长,眉毛颀长,犁田、插秧……

同时,气在他心里翻滚,开一艘船在紫江河里颠簸一样,另一种温言提醒他,夏热该抹个澡了,年纪大该先去撒泡尿了。话先前温软,一经反复搓弄,半晌后,咸守义才明白已不是了兰英,而是那没满三岁的鳖孙子。在他出门看拐老的那阵,鳖孙子自个爬上他的床睡了,那边,鳖孙子正说,爷爷,我要尿、尿。

他心游了回来,这个觉得自己半死了的老汉叹息了一声。平常,他不爱搭理这鳖孙子的,可这会没法,再说兰英托过梦,黄姑也说兰英没走,她是放心不下。他像个要散架的人,只好抱着鳖孙子出门撒尿。

翌日一大早还在床上,他就听到咸兰乙和婆娘在他们的偏房挪家具,在做他明天就要死去一样的预备。这栋房是当年他和王兰英手把手盖起,心被马蜂蜇了的痛。他又想到出走,气冲冲上大建。

不是和往常一样清早去卖菜,他是想去看看那伙耍戏的,胖子昨天的话在脑里徘徊,充满诱惑。到张屠夫的肉案前,张屠夫又招呼他买肉,张屠夫笑呵呵地说,人来了啊,昨天的肉好吧,再来八两?他也装作没听见,径直走向煤矿边角。他却没看到胖子,角落里除了有一堆猴屎。

他在盐米铺的檐下坐了一整天。

他病了,一回来至少躺了四天四夜。

怕他于一夜突然死去,第二天起,他的鳖孙子就不敢给他捂脚了,改睡咸兰乙的偏房了。刚开始是心病,他绝望地躺在床上,或者想唤回咸兰乙和春桂的一点暖心,熬过两天,也没觉肚子出少货,也许是吃下那剩下四两肉的威力,其实肚皮早已干瘪;第三天,他感觉人要飘起来,跟那个死去三年的人一样,冷不丁,还有一只毛茸茸的手从床底下伸出来牵他,是个厉鬼,恐吓他,逼他同赴阴间,脑门上留存的那点黏液也变得更滑、更难以揣测。

他想这样下去,死得还不如一头狗。

没有人来打探他半句,他想他如果能起床的话,他要去找那个胖子,扮人也好演畜生也行,他一定答应那胖子(要是年轻,当天他就会答应),跟着胖子还能混口饭,只是有句老话,年老不离屋。

床板这会像涂了层胶水,死死地牵住他,他越来越难以摆脱,下不了床了。睡得快要虚脱的他一吧嗒,终于有泪,从几天没进食的他那已显凹陷的眼眶里掉出来。

咸守义灵魂缥缈地躺在床上,咸家铺有传言了,传言是咸仁白传出来的,说他瘫床了,起不来了。

第四天,天笤绿雨,有人陆陆续续来看望他了。

第一个来的是拐老,今天拐老没拿唢呐,而是怀里揣着两瓶罐头,快活的拐老握着他冰凉的手,寡言沉默,看着屋外一绿一黄的水色,连叹气,他眼珠子也要凸出来。

咸仁白也来过,咸仁白自言自语,养儿子没用啊。咸守义这天才知道咸滔滔带回来的是女朋友。歌舞厅的啊,咸仁白在痛心疾首,他眼珠子也要凸出来。

总之,开始有人嘘寒问暖了,有给揣罐头鸡蛋的,有给揣钱的,也有来问遗言的。

专门拉和尚、道师做道场的生意人也来了,那人抢先机,把耳麦(有录音功能)对准他,要他配合手里资源提要求,要他讲是请张和尚还是李道士,咸守义对这个高科技吐不出半个字,那人气愤地说,他妈的,张和尚给了我一个假冒伪劣产品!便只好把耳朵凑过来说,要火葬还是土葬?

那大学生咸滔滔刚挨了咸仁白的骂,看到丢出门的面具,这会他也走进来了。

不过,咸滔滔更像是来打探咸守义有没有断气,他手里仍牵着那歌舞厅的女子,这描红戴绿的女子今天见黑暗里不能动的咸守义,满目惊讶,琢磨一个人怎么病得这么快,真是人病如山倒?

连那个一直未现身的咸达其也来了,咸达其抱着永恒的歉意,一进屋就塞给咸守义一百块钱,干坐那再不吭气,他要走了,咸守义表现出临死前的挣扎,抓住他的手问,兰英最后说啥。

没说没说,咸达其慌得说话都变了音,落荒而逃,他是怕除了王兰英,咸守义也死在他手里。

大伙都不管桌子上摆着还剩肉星子的碗,床头有面具,大家也以为是他那鳖孙子玩的,丢到屋外。

咸兰乙在外面劈柴,像要准备丧事。春桂也不出门唱戏了,看乡邻鱼贯而入,她说,躺久了也会病的。

有本事把屋带走,甚至她嘀咕,旁边的咸兰乙则很生冷。

床上的咸守义是听见春桂话的,可是到今,他毫无办法。而且,他一旦能蹦下床,好像他装病,诡计多端。且随时间推移,咸家铺谣言纷飞,首先是那雨天见过咸守义演戏的人议论,怎么会呢,那天我还看他快活呢。

对啊,他活灵活现,演济公呢。

我睡觉前去茅厕,看他马路上跳舞!

这些话由一些窑工说来,才真是猴子耍把戏,忍俊不禁,可想想现实呢?

第五天咸月娥来奔丧。

是咸兰乙电话催她回来的,咸兰乙和春桂到底是慌了,连连催促咸月娥回来看是否能见咸守义最后一眼。总之,前事、后事一大堆。而一说到后事,咸月娥以为咸守义嘴里的那口气肯定落掉,看不看他也成无所谓。因此,咸月娥风尘仆仆地来,先是和咸兰乙两口子密密麻麻地商量事,尔后,才来看咸守义,当出现在厢房房门前,她发出“爸”的一声哭喊,急奔过来。

咸守义还想挺过王兰英的祭日,夜间,他颤巍巍地吃过拐老的罐头,此时,他发出“欸”的一声。

听到他还能叹息,咸月娥尖叫,几乎以自以为是、偏执的口气说,快,打营养针,肯定是几天没吃东西了!

说到吃东西,咸守义咕哝一声掉出眼泪。

见咸守义掉眼泪可能是应和她,咸月娥更理直气壮了,在她看来,营养针是灵丹妙药,她说在她们花桥,老年少年都打这个,很灵的。她马上招呼人去喊村医师小周,没有人反应,咸月娥说,打针的钱,我出。

春桂这才叫咸兰乙挪动脚步。

当周边只有咸月娥和咸兰乙他两口子时,咸守义是个哑巴,任凭咸月娥吆喝,等来了三十多岁的村医师小周,咸守义本无力气,这时却晃动手臂避开针头,有所指的喋喋不休,他还就势哭起,很想像王兰英去世时在马路上号啕大哭,可眼窝却是一口干瘪的井。

春桂却听出了不平,哪里,就是给你找份工,我又没得钱,老年人故意歪解也没办法。

一边的咸兰乙则不吭声。

她又说,胖子先联系我,看你合适,还不是你自己又跑过去了。

这两句春桂刚啜完,咸月娥就站他们一边了。

也许因来时和春桂他俩商量了事,所以她觉得春桂在理,她帮腔似地说,老年人就要好好过,生什么气呢。

出奇意料的是,咸月娥和春桂这一说,本来手舞得厉害的咸守义不动了,任凭小周打针。打完营养针后,等小周说光药钱就要一百,还别算手续费,咸月娥变得窃窃不平,她在可怜她的血汗钱,她抱怨他,没事找事,以后没事不要喊我。

而在咸守义听来,远方的咸月娥也如此冷酷无情,他变得少有愤怒,生平第一次对咸月娥发火,我养了黄鼠狼!

他单薄的话吊在空中,旁边一直没吭声的咸兰乙却瓮声瓮气地开腔了,还不是妈。

这一句顶得他睁大睁圆双眼,犹如他暗藏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闻听他们家里议论纷纷,屋里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包括咸仁白他们,也有拐老。其实拐老很早就来了,拐老旁听了好一会,众人哑然时,磕着烟筒的他慢慢地说,来,听我一个外人讲句公道话。

拐老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咸月娥他们三个唰地一齐看向他。

这时,拐老才开话。

拐老说,刚才不是说什么联系?到底是回什么事?

鸦雀无声。好一会,唱木偶戏的春桂才说,胖子其实以前跟我一起唱戏的,只不过这两年改行唱猴戏而已,我也不知道今天他到了哪,出了省到安徽、广东、浙江去了吧?他也晓得。春桂朝丈夫咸兰乙努嘴示意。

咸守义蜷曲、佝偻。他才懂咸兰乙和春桂几天来的唱戏,满屋子的人在奇怪地看他,以致像看大熊猫。他哭笑不得,只是鼻子里的气更为悲恸、悲怆。俨然,他认为人都很陌生,不认得了咸兰乙和春桂,也不认得了咸家铺。

到此,他怀疑王兰英是否有来过。

而春桂果真认识胖子,当场就给胖子打电话。她叫老牛你在哪呢,而一接电话,胖子知道了怎么一回事,说他快到双峰啊,一听春桂说我家那残疾,胖子说,哦,你说那老子哦,晓得,他要来啊,很好很好,春桂你说他要入伙?按现在的话讲是加盟哦,那欢迎,热烈欢迎。

她说,那牛魔王你什么时候光临呢,带合同啊。

她说的好比跟外星人讲。这会她叫他牛魔王了,看起来真是一场戏,太好看了,满屋子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如何演,咸守义的病屋都快成电视里的演相声了。

而一旁的咸月娥在恼恨地看着父亲。

她说,那兰乙他俩说的也不是坏事呀,你才六十五,现在讲究活到老,工作到老。老年创收嘛。

又说,我都是请假回来的,我也还不是一样在超市打工,上一天班才三十块钱,今天来损失大了。

咸守义眼睁睁地听咸月娥讲、重复,他的气从嘴中啐了出来:

好!我去!

他抬起脖颈,那黑色的青筋好比蚯蚓在蠕动,吼完,他倒释然了,解开了心结。来探望的人摇头晃脑,就像远古的教书先生,纷纷离了场。

探病成了一场闹剧。雨水继续洗涤着咸家铺,像洗最后一床床单,咸月娥要走了,临走前悄悄问,存折呢,咸守义闭口不言,她只好不悦地回了花桥。

当晚咸守义就能下床,但他再也不敢出屋,真病死了一样,他就窝在屋里,像冬天的蜗牛,也像做了贼偷了东西,这可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做贼!

一个星期后,胖子才来。

那天白辣辣,晒得石头星子冒火,还没到中午,咸兰乙两口子就在厅屋的八仙桌上摆了一桌酒席,酒席摆得比过年还丰盛。好比出丧。咸守义看一眼要进厢房,春桂却来招呼他,老爷子,饯行酒。

酒席开始时来的胖子。半个月不见的胖子变了模样,理了冲天平头,戴银晃晃的耳环。真让人想到是来赴铁扇公主的宴。轮到坐座位,咸兰乙两口子竟让咸守义坐了上席。看着难咽的鸡鱼肉,咸守义眼泪又要滴出来。

胖子说,来,动筷子,咸守义却颤巍巍地站起,胖子错愕地看他。

昨天是王兰英三年祭日,按黄姑的吩咐,三年圆满了。他离座是去端王兰英的遗像,他把它从厢房端出来摆在桌前神龛上,恭恭敬敬地敬酒,又点上红蜡烛,与上坟差不多。

他倒想看看他们惊讶得像庙里菩萨一样的嘴脸。

前一天晚上,他偷偷烧掉了存折,与那些坐火车上广东、浙江打工的妹子一样,扎扎实实准备行李。他心里没说明年就回来。烧存折时,他倒考虑了咸月娥,可当打火机的火苗中闪出那个人人影,他毫不犹豫地烧了,屋子里仍存王兰英用的老式纺车,也烧了。

他在告别。而吃饭时他的举动却搞得人十足尴尬。

刚开始,胖子还想活跃气氛,他今天说,老叔,人要快活,你不是很好的吗?

可这顿饭还是吃成了落气饭,桌子上的两瓶橙汁、花生牛奶在这四五个人之间像传雷管,谁也不敢放一个屁,吃得了无生机。乃至胖子哭笑不得,他刚一吃完,就一揩嘴,离座了,去外面,他去外面说的话,屋里的人都听见了。

胖子先是抱怨,奶奶的,我的天呀刚吃的饭,坐牢一样。

后是电话里说,怎么?猴子?跑啦……没事,新找了一个。

胖子打完电话后回来,他招呼咸守义,你先准备行李,待会就走。

咸守义却打断了他的话,我要晚上。

胖子尴尬十分,却也没办法,他也只想离开这个奇怪的地方了,他说,那我不亲自来接你了,自然有人来。一想到这个老头很倔强,临走前又说,合同签了的,在春桂那,是一年,其他也没什么。合乎劳动法的。

可是这对咸守义来说不重要了。这顿饭完后,他本来想出门向拐老告别,可又否决了,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找一个东西,却怎么也找不着。

白辣辣的天就这么黑下来了。

六点多,门口来了一个挑行当的人,挑着担桐油桶像个卖货郎,细皮嫩肉,初看是咸滔滔,细看才知是陌生的白脸少年,说是胖子叫他来的,咸守义就跟在他后面,迅速地蹿出了门。还没出十步,他就听见厢房里砰砰响,是挪床的声音,咸兰乙两口子要搬进厢房里了。

可这对他也不重要了。

下午接他的人没来,他去庙里见过最后一次王兰英,燃三支香,烧一叠黄纸,他说,你放十二个心吧,像看到王兰英化为一阵无形飘飞而去,他心里变得空洞,待走出庙门,才开朗。

回来路上,听到咸仁白屋里爆响:

她比你大八岁!

是檐下的咸仁白。

他腰杆子弯成一根扁担,在痛心疾首,第二个老义,天呀!

咸守义突然明白像战胜了谁,笑得跟豆油灯花一样。

这会,他跟少年走,还没到马路上,少年本想听他讲鬼故事,唆使他讲,老年人这方面丰富,还和他拉近距离,而他看了一下他行当,行当里摆一个金灿灿的面具,好像找着了那个要找的东西,他去拿了就戴起。

少年见他戴猴面具,噗噗直笑,连说,老将,你别搞笑,那是猴子戴的。

咸守义这才知道他是个外乡人,普通话比咸滔滔还要正宗,咸守义连连招呼他,你只管前面走,不要管我。

少年笑得前俯后仰,说,你林正英嘞!笑罢,他开始玩手机,玩完手机打电话,和他女朋友唠嗑扯皮,说团队组合说沙和尚带着唐长老,唐长老想成孙猴子——乱七八糟,乱七八糟何时了,唠完嗑后又无名无故吵架,大骂娘希匹!骂完,啪一声把手机挂了,他骂娘希匹就像蒋介石,嘴里还悻悻地说上省城。

看来人一年轻就是副火爆脾气。

咸守义都听到了,如今,他是一只去了壳的蜗牛,要离乡背井,此时他像一匹穿村而逃的老狼,颤抖着苦笑。

两个人都只管埋头赶路。

插入荷花塘时,那种早夏的气息吹得整个人一片酥软。

一片酥软的蛤蟆响声中,眼前闪起亮晶晶,凉亭像泡在紫江河的水里。

原来又到柳叶冲,他再次想起那个人。

柳叶冲有人婚嫁,傍晚了,还分明听见高亢的唢呐。

那声啊迷糊、醉眼,戴面具的他回过头来,盯一眼,远去的是咸家铺万家灯火,灯子咯眼,他只好暂时取下面具,可却什么也看不到,那差不多只剩一座庙,像一口黑洞洞的棺材,是真的沙漠,不再是家。他荒芜地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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