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文赋》几个问题的理解

2014-04-17 06:20卢盛江杨宝珠
关键词:文赋谋篇陆机

卢盛江,杨宝珠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陆机《文赋》是一部重要的著作。一般说来,对它的理解没有大问题,但一些问题似还可以细究。

一、关于物、意、文的关系

这是《文赋》引言提出来的。引言说:

余每观才士之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夫其放言遣词,良多变矣。妍蚩好恶,可得而言。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1]

这段话,用“才士”而不用“文士”,可能受其时人物品评重才轻性思想影响。所谓“用心”,可包含二层意思,一如唐大圆《文赋注》所说,为“作品中用心之所在”[1]2,即作品之内容意图。一如钱锺书《管锥编》所言,为“自道甘苦,故於抽思呕心,琢词断髭,最能状难见之情,写无人之态”[2]。陆机所言当主要旨在后者,《文赋》全文所论中心为作文构思、技巧,下文说“作文之利害”,说“曲尽其妙”,都说明其所谓“用心”指此。

这里重要的是提出“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这里提出三个概念:物、意、文。这三个概念,要准确理解。

所谓物,就是文章写作所要表现的事物。在没有和文章写作发生联系之前,它是自在的客观存在的万事万物。一旦和文章写作发生联系,它就成为与意相对的客体。创作过程中,意是主体,物是客体,它们共同构成对立的统一体。这所谓物,《礼记·乐记》说:“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后来《文心雕龙·神思》说,“神与物游”,“物沿耳目”[3],这里所说之“物”,也就是陆机所说“恒患意不称物”之“物”。这既是动心触情,引发写作欲念之外物,也是耽思旁讯时联翩浮现于想像中之物。感性的具形之物,自然之物,当然是物,抽象的事理,社会的事物,只要它成为文章的表现对象,应该也是物。《文赋》讨论的是各种文体的写作规律,而各种文体的表现对象是不一样的。就它所列数的十种文体来说,诗、赋等文学性文体,其表现对象可能更多的是感性之物,而论、奏、说等以议论为主的文体,它们的表现对象,就可能更多的是抽象的事理。而这显然在陆机讨论的物、意、文关系之内。物这个概念在古人那里,本来就可指抽象之物,社会之物。庄子所说的物,就是如此。凡压迫个体精神自由的一切事物,包括功名利禄及其事理观念,都是物。因此它说外物,反对心为物役。《文心雕龙》和《文赋》,都不纯是文学论,而是文章论。

怎样理解“物沿耳目”?沿耳目的不是形象之物吗?我们的理解,“物沿耳目”只是一个形象的说法。所谓耳目,是比喻思维过程,既指形象思维过程,也当可指抽象思维过程。进入思维过程的或说沿耳目的,可以是感性事物,也可以是抽象事物。作为哲学和文学理论范畴的词语,不能按一般词语解释去理解。

陆机所谓“意”,主要指作者有意识的构思之意,既指所要表现的思想内容,所欲抒发的情感志趣,还当指通过构思所形成的包括意象选择提炼、表现方法技巧、谋篇布局等一整套构想之“意”,还应包括种种微妙的审美直觉感受。要之,创作主体构思命意和直觉感受的各种内容,都是意。

所谓“文”,就是写成的文章。表现对象和构思之意,都要通过具体的文辞形式落实下来,形成一定的文章。从后文看,陆机论及诗、赋、碑、诔、铭、箴、颂、论、奏、说等十种文体,这当然是“文”的范围。从这十种文体看,陆机可能有文、笔之分的概念,但陆机只是举例,并非严谨地论述文体。要之,不论文或笔,都需逮意,这是肯定的。

这是对物、意、文三个概念的理解。

从整个《文赋》来看,陆机看到了物、意、言这三者及其关系的复杂性。为物多姿,为体屡迁,体有万殊,物无一量,纷纭挥霍,形难为状,如何状其形而写其意?谋篇结构,或妥帖而易施,或鉏鋙而不安,如何把握?言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虽逝止之无常,固崎錡而难便,这又如何安排?文章具体写作,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或藻思绮合,而闇合曩篇,或苕发颖竖,离众绝致,或偏弦独张,清唱靡应,或寄辞瘁音,妍蚩相混,或寡情鲜爱,辞语浮漂,或嘈囋妖冶,声高曲下,或清虚婉约,雅而不艳,这些情况又如何处理?陆机当然还看到了创作构思审美感受和艺术表达的许多微妙幽奥,看到其他的制约因素。他看到丰约之裁,俯仰之形,因宜适变,曲有微情,而为轮扁之所不得言。他感到,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而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他提出要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提出收视返听,耽思傍讯,这是看到了创作心态,虚静状态,对创作构思的重要作用,而思想艺术修养,则直接制约着作者的表现能力,不至于眼高手低,意深文浅。

应当正是看到了这种种复杂性,看到这其中的微妙幽奥和各种制约因素,陆机才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易》谦卦象传说:“称物平施。”《易》象传的意思是说,物多者取之,少者益之,随物而与,施不失平。陆机接受了这一思想,《演连珠》说:“臣闻灵辉朝觏,称物纳照,时风夕洒,程形赋音。”[4]卷五五他用这个思想来考察文章写作。他是担心文章写作不能随物立意,随物赋形,构思不能与表现对象相称,不能随应纷纭多姿的万物,根据不同的表现对象进行构思命意。同样,他担心文辞不能充分地表现构思之意主观感受。

陆机认为,文章写作就要解决物、意、文三者的关系,解决意以称物、文以逮意的问题。他作《文赋》,也正是为解决这一问题。

这种认识,是文学思想的一大进步。《文赋》也论非文学,但主要着眼点在文学。它的目光在文学自身,并且深入到它的创作过程,深入到这一过程内部各种因素(物、意、文)及其关系。它有三个层面,表现对象,纷纭多姿的万物是一个层面,构思之意主观感受是一个层面,文辞是又一个层面。它有几重关系。意以称物是一重关系,文以逮意是又一重关系,当然,文通过逮意,与物也有间接的关系。文归根到底也要称物,这是不言而喻的。把文学创作内部的种种因素分辨出来,看到它们之间密切而复杂的关系并加以细致分析,陆机之前还没有过。

这一认识,来自创作实践。陆机说他每观才士之作,窃有以得其用心,同时每自属文,尤见其情。创作实践永远是文学理论得以建立的雄厚基础。

它也与当时的社会思潮,特别是玄学言意之辨有关。所谓“文”,应该也就是“言”。“文不逮意”,与传统的言意关系说有着密切的联系。玄学言意之辨主要体现在王弼《易》学中。按照王弼的思想,在《易》学中,具体的象、意要通过言、象来体现,但是,言、象只是明象存意的工具,得象得意之后,不仅可以而且只有忘言忘象,才能得象得意。王弼的基本思想,不能拘滞于具体的言和象。言、象、意几方面,象、意是第一位的,言、象是第二位的。他虽然也讲得象忘言,但目的为了说明“得意忘象”。陆机关于言、意、物关系的认识,和这种玄学言意之辨,有很多地方是不同的。玄学言意之辨旨在说明《易》卦爻辞、卦爻象和其中所涵蕴之意的关系,玄学言意之辨的“意”,指“圣人之意”,也指卦爻辞卦爻象中所蕴含的义理,即所谓卦义爻义。玄学言意之辨从《易》学中来,《易》和玄学的言意之辨,旨在以此为象征,解释世界万物与言、意之间的关系,陆机的文(言)、意、物之说,是用来分析文学创作内部各因素的关系。玄学要忘言忘象,最终要得意,而文章写作则既要称物,又要将意和物落实为文辞形式。它们内涵并不相同。但在方法论上,却是相通的。它们都从言、意关系(玄学是言、象、意,《文赋》是物、意、文)看问题。言、意之间,言之目的都在意(《文赋》意之后还有物)。它们都看到言和意的关系是复杂的,不是僵死不变的。在言、意关系上,玄学有言尽意论,有言不尽意论。言尽意论有欧阳建,言不尽意论除王弼外,还有荀粲。陆机写作《文赋》,一方面想解决文以逮意、意以称物的问题,另一方面,又看到“随手之变,良难以辞逮”,看到“因宜适变,曲有微情”,“是盖轮扁之所不得言,亦非华说之所能明”,他事实上看到了文难完全逮意尽意。在这些地方,都看出《文赋》在言意问题上和玄学的联系。

陆机之后,意以称物、文以逮意就成了历代文论家关心的问题。齐梁时刘勰《文心雕龙·神思》就说:“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意在咫尺而思隔山河。”[2]494宋代苏轼《答谢民师书》又说:“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发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3]307他们都看到,意是虚的,文是实的,要把种种微妙的感受,奇巧的构想用文辞形式落实下来,形成文章,殊为不易。苏轼还提出“随物赋形”[3]310,所谓随物赋形,其实也就是用与物相称的方式抒写赋形,它和陆机所要求的意以称物是相通的。

二、关于创作前的准备

关于创作前的准备,《文赋》说:

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嘉柔条于芳春。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咏世德之俊烈,诵先民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藻丽之彬彬。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1]20

这里提出两点,一是感物兴情,二是读书修养。

就感物兴情来说,它说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等等。这是说,四时物色变化,直接影响人的心境意绪,进而影响创作。这一思想,当然联系着特定的文化传统。《庄子·大宗师》“凄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5],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6],还有魏晋时那些感时叹逝之作,都是以喜怒之情牵于四时之气。《礼记·乐记》已经提出凡音之起,在人心感物。后来的《文心雕龙·物色》更进一步论述到心物交融。物我相感,可能还与古代元气说有关。万物一气,物我因此可以相感相通,由物我相感,因此有移情,有情景交融。《文赋》和这样的文化传统联系着,但它的物感说的本旨,却恐怕是为说明创作上如何做到意以称物。它和《礼记·乐记》自然不同。《礼记·乐记》的物感说,只是客观地说明人心感物这一现象。它的宗旨,在说明它的政教功利文学观点。因为凡音之起在人心感物,因此声音之道与政通,乐通伦理,审音可以知政,因此要制礼乐以治民心。《文赋》则不讲政教功利,完全讲创作,不是客观地描述人心感物的现象,而是根据这一认识,来说明、提出创作原理。它是就一般创作来讲的,既讲诗赋碑诔的创作,也讲颂论奏说的创作,因此它所说的落叶柔条之类,可能是一种比喻,喻指普遍的万物,而不仅仅指四时自然物色。物我本来是相感的,物感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我感物,移情就是我感物。《文心雕龙·物色》就既讲随物以宛转,又讲与心而徘徊。但《文赋》似只讲物感我,并没有讲移情,没有讲与心而徘徊。并不是它没有认识到这一点,而是它的着眼点在说明如何在创作中意以称物。

《文赋》说遵四时以叹逝等,它是看到了主体的心理反应来源于客观万物,从外物直接得到的感受才是可靠的,才能与物相称。在这里,主体的心理反应(叹逝、思纷、悲、喜)也就是意,而客观万物(四时、万物、劲秋、芳春)也就是物。要解决意以称物的问题,首先就要从与万物的直接感受中触发情思,寻找思路。这可能是《文赋》物感说所包含的一个思想。

它还说“伫中区以玄览”。这句话有不同的理解,需要加以辨析。“伫中区以玄览”是就感物兴情来说的。中区即区中,天地之间,人世间,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域中有四大的域中。汉蔡邕《释诲》:“纳玄策于圣德,宣太平于中区。”(《蔡中郎集》卷三)刘宋鲍照《河清颂》:“文同轨通,表里厘福。曜德中区,黎庶知让。”(《鲍明远集》卷十)所说的中区正是这个意思①中区,一解作中都(《文选》五臣张铣注:“中区,中都也”),一解作屋内(钱钟书《管锥编》(中)第1181页:“(中区)即言屋内,盖前二句谓室中把书卷”),一解作心的位置(周汝昌《〈文赋〉即“文心”论》,《北京大学学报》2000年第2期),一解作中原地区(陈君《释“伫中区以玄览”》,《文学遗产》2004年第5期),均不确。区中解作屋内,或解作心的位置,都没有任何根据。《文赋》虽可能作于陆机入洛之后,但所论为普遍的文章创作之理,不当局限于地理上的某一区域,如中都中原政治中心之类。。玄览,与下句典坟相对,玄览实应是名词,玄览即玄鉴。《老子》十章:“涤除玄鉴,能无疵乎。”通行本作“览”,帛书乙本即作“鉴”②高亨《老子正诂》注:“‘览’读为‘鑑’,‘览’‘鉴’古通用。……玄鉴者,内心之光明,为形而上之镜,能照察事物,故谓之玄鉴。《淮南子·修务篇》:‘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太玄童》:‘修其玄鉴。’‘玄鉴’之名,疑皆本于《老子》。《庄子·天道篇》:‘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鑑,万物之镜也。’亦以心譬镜。”又,高亨、池曦朝《试论马王堆汉墓中的帛书〈老子〉》(《文物杂志》1974年第11期):“‘览’字当读为‘鉴’,‘鉴’与‘鑑’同,即镜子。……乙本作‘监’,‘监’字即古‘鉴’字。古人用盆子装上水,当作镜子,以照面孔,称它为监,所以‘监’象人张目以临水盆之上。后人不懂‘监’字本义,改作‘览’字。”盛江案:从语法言,“涤除玄览”句,“涤除”为及物动词,被“涤除”之物即“玄览”当为名词,当作玄鉴即镜子解。因是镜子,故下句言“能无疵乎”。。鉴就是深邃明澈如镜的坐忘之心。它所照察的不是普通万物,而是玄妙的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玄深不测,因此为玄鉴。体道之心若镜,也就是《庄子·应帝王》所说的:“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万事万物任其自来自去,我与物两无碍,应之而已,应者无迹,不沾滞于物。这就是玄鉴。所谓伫中区以玄览,就是以空明坐忘的体道心境处于天地寰宇之中,人世万物之间。

《文赋》的意思应该是说,作文有此境界,不带任何世俗功利观念,则能消除物我对立,达于物我融一,心随物游,在这个基础上体察万物,则能随物而悲,随物而喜,物悲则悲,物喜则喜,以天照天,感物生情,所谓“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嘉柔条于芳春”,直接感受万物而触发情思,寻找思路,解决意以称物的问题。这和学界一般的理解有不同。

就读书修养来说,它说颐情志于典坟等。它说:“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这二句,仅从怀霜临云来看,似乎分言冬夏二季之情,和悲落叶嘉柔条二句一样,演绎四时叹逝之语①吴承学《试释文赋“怀霜”“临云”》(《学术研究》1994年第2期)认为:“‘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二语其实与上文‘悲落叶于劲秋,嘉柔条于芳春’二句应是连贯一气的,均演绎‘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一语;上二句言春、秋二时之感,此二句言冬、夏二季之情,并非强调作家的情操与志向。”;但从心懔懔、志眇眇来看,分明照应颐情志于典坟的情志。或者它是认为,心志的高洁,既来自空明体道的心境,万物的感发,也缘于典坟的颐养。怀霜之心,临云之志,其实也就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陆机是把它和创作联系起来,作为作文的必需条件。它又说:“咏世德之俊烈,诵先民之清芬。”世德先民之作,也就是前面所说的典坟。所谓典坟,是泛指前人典籍,既指道德经典,又指文章佳篇。所谓颐情志自然也是泛指,既指道德情操的陶冶,也指文学情趣的涵养。“咏世德之俊烈”,是从道德修养来说的,其结果,是心懔懔以怀霜,志眇眇而临云。“诵先民之清芬”,所谓清芬,可以指道德的清美芬芳,更当指词藻的清丽芳馨。它说:“游文章之林府,嘉藻丽之彬彬。”这是承先民之清芬来说的,文章藻丽,也就是清芬。这是说,作文需要文学的修养。说林府,是说这种修养要深厚广博,说彬彬,是说要文质得宜,说藻丽,是说要重文采。

颐情志于典坟,既重道德修养,更重文学修养,这是陆机的一个基本思想。这个思想的发展,就有了后来刘勰的积学以储宝之说,和韩愈的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之说。对《文赋》来说,道德修养,特别是文学修养,要解决的主要是文以逮意的问题。

《文赋》是认为,创作前应有空明体道、物我融一之心境,在此基础上直接体察、感受万物,而同时要有高洁辽远的心志和深厚广博的艺术修养。这样的创作状态,是写好文章,使意以称物、文以逮意的第一步。

三、关于艺术想像过程

《文赋》描述了艺术想像的过程。

《文赋》说:“其始也,皆收视返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1]36收视返听和心游之类,都是道家的说法,本来是指悟道和精神自由的境界,陆机把它引进文学,用来说明构思想像的特点。收视返听是虚静,是不想,而不想是为了更自由地想。不仅想,而且是耽思傍讯,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不想是排除各种杂念的干扰,而想是深入到表现对象中去,在感心动情的万物之中驰骋想像。感心动情的物象存在于生活之中,这里说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实际也就是说,艺术想像要尽可能地调动作家的生活积累。这段话,人们多只理解为想像力的丰富,仅仅这样理解看来是不够的。

《文赋》又说:“其致也,情曈曨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1]36万物感心动情,引起创作想像,而想像也始终伴随着情思和物象。从这二句看,陆机是看到了这一点。生活中的物象和情思感受是丰富的,不可能都进入艺术创作。从生活到艺术,要有一个选择、概括、提炼的艺术加工过程。从这二句看,《文赋》也是认识到了这么一个过程。说弥鲜,是说对生活中的物象、情思进行加工提炼,从而逐渐形成为鲜明的艺术意象、艺术情思。说互进,是说物象不断选择,因而要互进。以往一般的理解,只看到情、物的互进,没有看到这里包含从生活到艺术进行选择、概括、提炼的艺术加工过程,看来也是不够的。

接着说:“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1]36这里说的群言之沥液、六艺之芳润,就是前面说的文章之林府、藻丽之彬彬。这是说,文思到来,不仅调动所有的生活积累,不仅情思、意象的逐渐鲜明,而且也要调动所有的艺术修养。调动艺术修养这层意思,以往的研究未以注意,看来也是不够的。它又说:“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1]36这是说,随着情思、意象的逐渐鲜明,生活、艺术修养的调动,想像构思也逐渐深入,逐渐扩展,以至上浮天渊,下至下泉。它又说:“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1]36这是说,随着想像的深入,意象的逐渐鲜明,便有了语言表达,用什么样的语言表现逐渐鲜明的意象的问题。思之所至,辞亦随之。思路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有沈辞怫悦若游鱼而出重渊之深;想像浮天渊以安流,于是有浮藻联翩若翰鸟而坠层云之峻。艺术构思本来主要是意以称物的问题,但同时也须考虑如何文以逮意,如何用恰当的文辞语句抒情写意,而这每一个恰当的言辞,都是精心探求得来的,就像游鱼须衔钩始出,翰鸟须缨缴而坠。

《文赋》接着说:“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1]36文、韵,指文辞声韵,这里是泛指以文辞声韵为主体的文章作品,阙文遗韵则泛指前人未曾有过的文章构思之境。前面说“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要从古代文章中汲取精华,现在问题又进一步,而且连古人阙而未述之文,遗而未用之韵,没有涉及过、创造过的构思之意、艺术境界,也采收备用。它说:“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1]36古人已经用过的构思之意和文辞,就像早上已开过的花,应该让它凋谢而抛弃,而古人未述的构思之意和文辞,则应该像未发的花蕾,让它开发。这就提出一个创新的问题。最后说:“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1]36在文思到来的片刻要能把无限的时空包容在内。这是要求构思应该有巨大的艺术容量。这两句,以往的研究多仍认为它是强调艺术想像丰富,思路的开阔。仅仅看到这一层,看来也是不够的。创新,巨大的艺术容量,是陆机论写作构思涉及的另两个问题。提出这两个问题,整个的写作构思,从自由想像到意象、情思的提炼,到艺术修养的调动,文辞的选用,就都有了一个明确的统一的目标。写作构思的最终目标,是要创新,要有巨大的艺术容量。

《文赋》对艺术想像所作的描述是生动的。它指出创作构思应有的状态,应有的过程。一是虚静和自由想像。在排除一切杂念干扰的心境之下,专注于表现对象,让想像驰骋于无限广阔的时空,而这种自由想像贯串于创作构思的全过程。二是情思和意象的提炼和逐渐鲜明。想像伴随着情感和物象,生活的情感和物象变为艺术的情感和意象,而构思的过程也就是情思和意象不断呈现、不断更替和组合,逐步集中、完善、明朗的过程。创作思维其实就是情感思维、意象思维。三是文辞语言的探求和选用。想像中的情思和意象是虚的,变动不居的。要靠语言把它表现出来,成为作品中读者能够感知的情思和意象。而语言的选用要经过精心的探求,这同样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它可能还提出了调动生活积累的问题。想像离不开生活积累。它说精骛八极,心游万仞,是说想像要自由,但同时也可能包含这样的思想,即要尽可能地调动一切生活积累。它还提出要调动一切艺术修养和积累,要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它还可能涉及这样的问题,即复杂多变的创作构思要有一个统一的目标,一是要创新,二是要有巨大的艺术容量。

对艺术想像的描述,受到了庄子思想的影响。庄子哲学本来就是审美哲学。在感情苏醒,追求个体自由,老庄玄学盛行的魏晋时代,由庄子的虚静说和精神遨游精神自由的境界,认识到艺术想像的状态特点,是很自然的。当然,这也是艺术经验艺术规律的总结。

提出想像构思应有的状态,旨在解决创作中意以称物的问题,而构思包含语言文辞的选用和提炼,也涉及文以逮意的问题。从对艺术想像的描述来看,称物并不是对生活中的物象的刻板摹写,恰恰是要把生活的物象通过复杂的构思加工,提升为艺术的形象。这可能是《文赋》所包含的一个思想。

四、关于谋篇结构与行文乐趣

《文赋》接下来的一段,其基本思想有不同的理解。我们以为,这以下的一段讨论了谋篇结构问题,写行文乐趣,其中涉及写作构思的作用。至于具体词句,也有不同理解。下面谈谈我们的理解。

想像构思,情思、意象逐渐明朗,接下来就要把这种构思之意用作品表现出来。艺术表现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谋篇结构。从大的范围说,在未成文之前,谋篇结构也属构思范围,是构思形成意象情思之后的又一阶段。对这一阶段,《文赋》有很多很好的思想。

它说:“然后选义案部,考辞就班。”[1]60谋篇结构,归根结底,是如何安排内容与形式,处理二者内部各种因素的关系,也就是所谓选择事义,推敲辞句,使他们按部就班,安排在适当的地方。艺术结构,当然也属于形式范围,但它是一种特殊的形式,其他形式因素,还有内容,都要靠它来组织安排。所谓选义案部,考辞就班,不是一般地讲辞义安排,而是高度概括谋篇结构的基本特点。

它又说:“抱景者咸叩,怀响者必弹。”[1]60这里说的是谋篇结构的总的原则。天地万物无不为日月所照,无不有光景,是为抱景者;天地之物必有声响,是又为怀响者。而这些须咸叩必弹。这有二层意思。一是谋篇结构阶段,凡所感之物象,想像构思之意象,都要让它们在谋篇结构中发挥作用。二是虽经想像构思,情思意象虽已比较明朗,但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要落实为文章,对构思形成之意象尚须进一步推敲。陆机是看到了谋篇结构这一阶段的相对独立性。这不是一般的讲所有物象都需发挥作用,而是讲谋篇结构总的原则。

它说:“或因枝以振叶,或沿波而讨源。或本隐以末显,或求易而得难。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或妥帖而易施,或鉏鋙而不安。”[1]60这是说,结构布局有各种变化。这些变化,有的带有示范性,但并不是艺术结构各种类型的科学划分。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列举了八种变化,而且都是两两相对。由本到末和由末及本,所谓因枝振叶和沿波讨源殊反;由隐到显,逐步阐说,和从易到难,层层深入对立;总纲新变,细目自易安妥,和主体凸现,全篇必将牵动,所谓虎变兽扰,龙见鸟澜相匹①“或虎变而兽扰,或龙见而鸟澜”二句有不同理解。按:关于“扰”,李善注引应劭曰:“扰,驯也。”《周礼·夏官·服不氏》:“服不氏掌养猛兽而教扰之。”郑玄注:“扰,驯也。教习使之驯服。”是知兽扰之扰当作驯解,李善注是。关于“澜”,李善注:“大波曰澜。”此说是,“鸟澜”,则鸟惊于波澜之中。龙虎相对而喻,就风云鸟兽而言,龙虎为王为主,就文章而言,则有其统摄全局之总纲,故二句意为,总纲新变,细目自易安妥,主体凸现,全篇必将牵动。;妥帖易施,和鉏鋙不安乖旨。不多不少,正好八种,而且两两相对,从思维方式上可能受到《周易》影响。《周易》以八卦相对,推衍而成万物变化。从这段话,机械地说认为陆机把文章结构分几种类型,这样看是不全面的。后来的《文心雕龙·体性》篇,便在文章体貌上总其归途,数穷八体,以说明文辞根叶,苑囿其中。同理,《文赋》当也是例举八种结构类型,以说明结构布局千变万化的特点。

它说:“罄澄心以凝思。”[1]60这是说,凝神静思,不仅在想像构思开始阶段需要,进入谋篇布局阶段仍然需要。这是谋篇结构的一个要点。以为这里仍是讲构思阶段,是不对的。它说:“眇众虑而为言。”[1]60眇即妙,众虑即前面所说的艺术结构的各种变化。这是说,艺术结构形式多种多样,不可拘于一格,方能众虑妙发,变化若神,以成文章。这是又一个要点。它说:“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1]60这是说,考虑艺术的巨大容量,高度的艺术概括力,不仅艺术想像需要,谋篇布局时也同样需要。这是再一个要点。它说:“始踯躅于燥吻,终流离于濡翰。”这是说,做到这几点,就能开始时文思艰涩,表达不出,而到后来就流利畅达。

它说:“理扶质以立幹,文垂条而结繁。”[1]60这是说,要先立主干,次择文辞,分清主次,处理好内容和形式的关系。这是原则之一。

它说:“信情貌之不差。”[1]60这句话各家理解不同。比如李全佳《文赋义证》:“《文心·物色》‘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文心·诠赋》:‘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文心·才略》:‘王褒构采,以密巧为致,附声测貌,泠然可观。……王逸博识有功,而绚采地无力,延寿继志,瑰颖独标,其善图物写貌,岂枚乘之遗术欤!’”[1]78比如夏承焘《关於陆机〈文赋〉的三个问题》:“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元好问《论诗绝句》所说的:‘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復见为人。高情千古《闲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这都是作者的‘情’‘貌’并不一致的例子。”“另一类情况,可举辛弃疾的词为例。辛弃疾是爱国志士,二十多岁在北方起义,是火热斗争中锻炼出来的人物,历来称他为豪放派词的领袖。但他的词集里有不少婉约深微的作品,尤其是传诵的名作《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等等。”“所以《文赋》只说‘信情貌之不差’,这是不全面的看法。”[1]79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情貌,指内心和外表,情动于中而形之言。所以诚中形外,必须表里如一。中心一有变化,自然反映到颜面。此言义与辞的关系。”[7]张少康《文赋集释》:“夏先生实际上讲的是作家之情和作品之情常不一致的问题,此虽非陆机之原意,然亦可供参考。”[1]79“文学创作中的情与貌可有两种解释,一是指作品中的思想感情与语言形象,一是指作家的真实思想感情与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具体思想感情。陆机在这里讲的是前一种意思,它是承继前二句‘理扶质以立幹,文垂条而结繁’而来的。理即情,文即貌,互文见义。”[1]78其实这句话应结合谋篇结构来理解。从谋篇结构理解,则“貌”是谋篇结构的风貌,自因枝振叶到沿波讨源,自本隐以之显,到求易而得难,种种结构形式都是“貌”。情是感物兴情基础上经过艺术构思概括提炼,需要通过谋篇结构等形式把它进一步表现出来的“情”,情和貌的关系,就是感情和这种感情在谋篇结构表达方式的关系。这是说,谋篇布局的貌,要和需要表达的感情相吻合、相一致。不同之意不同之情应该有与之相一致的写意抒情方式。比如,李白豪放式的感情,要有一种爆发式的感情表达方式,在谋篇结构上,则是突出其来,中间联翩展开,结尾突然收束,有惟率尔成篇的结构方式。杜甫深沉勃郁的感情,需要一种顿挫回环的感情表达方式,在结构上是千回百转,一层紧扣一层,博大而严谨。如果用杜甫诗的结构形式来表达李白式的豪放情感,或者反过来,用李白诗的结构形式来抒发杜甫的沉郁情思,恐怕都是不行的。这就是所谓“信情貌之不差”。这是又一个原则。它说:“故每变而在颜”[1]60,又说:“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以叹。”[1]60这是说,文章的结构风貌和它反映的内容情感都一致,就能从结构方式上感受到它的情感基调和特点。比如,从李白突如其来、突然收敛的结构风貌,可以感受到他豪放的情思,从杜甫千回百转的结构形式可以感受他深沉勃郁的情思。它说:“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1]60这是说,对这些原则把握得如何,决定着文思的通塞,通者可率尔成篇,塞者却文思邈然。

它用八种示范性类型,说明谋篇布局的复杂特点,并提出了一些要点和重要原则。想像中的意象都要让它发挥作用并进一步推敲,这是一。继续凝神静思,这是二。不拘一格,变化若神,这是三。要有高度的艺术概括力,这是四。处理好内容和形式的关系,这是五。谋篇结构须和所写之意所抒之情相一致,情貌不差,这是六。这是说明文以逮意,也是说明意以称物。挫万物于笔端便是。在这里,所谓称物,就是尽可能高度地概括表现对象。

《文赋》写行文乐趣,其中涉及写作构思的作用。

它说:“课虚无以责有,叩寂漠而求音。”[1]89无中生有,这种思想出于道家和玄学。《庄子·知北游》就说:“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5]741《老子》四十章王弼注也说:“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8]就创作来说,确实处处存在无中生有的现象。就构思想像来说,其始也,收视返听,凝神静思,心无杂物,而于此虚静之无中,始能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吐纳珠玉之声,卷舒风云之色。就意象形成、文辞选用、谋篇结构来说,都是一个从无形、无象、无声到有形、有象、有声的过程。《文赋》用无中生有来说明创作问题,当然受到道家和玄学的影响。但是,《文赋》所论毕竟是创作,它毕竟和道家玄学不同。道家的宗旨在无,而《文赋》论创作的宗旨则在有,它强调的是虚,而所容的是物,从创作前的感物,想像中的物昭晰而互进,到谋篇结构的挫万物于笔端,始终强调据物而想,据物而写。更为重要的是,道家的无中生有是一个自然的过程,《文赋》则强调游鱼居重渊之深而衔钩以出,翰鸟翔层云之峻而缨缴使坠,于虚无寂寞中课之叩之,冥搜幽讨,责有求音。它强调的是艺术构思的努力和作用。

它说:“函绵邈于尺素,吐滂沛乎寸心。”[1]89这是说,通过构思,可以以小函大。这有几层意思。一是有高度的文章概括力,在有限的篇幅里,容纳概括达于八极之远、万仞之高的所欲表现的万物对象。二是给读者留下了想像的广阔空间。万物对象不可能尽行写于笔端,通过构思提炼加工,选择最具典型意义的意象,而让读者去想像那纷繁的万物的面貌。三是与此相联系,是内蕴深远广博。所谓函绵邈、吐滂沛,正是对其无限内蕴的一种描述。

它说:“言恢之而弥广,思按之而愈深。”[1]89弥广是意蕴愈加广阔丰富,愈深是含义更加深刻深远。而这都是经过铺张描写深入研求的结果。它说:“播芳蕤之馥馥,发清条之森森;粲风飞而猋起,鬱云起乎翰林。”[1]89精心的艺术构思所创造的正是文采华美、气势飞腾的文章。

陆机《文赋》还有其他问题,我们另文阐述。

[1]陆机.文赋集释[M].张少康,集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1.

[2]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79:1176.

[3]刘勰.文心雕龙注[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493.

[4]萧统.文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7:761.

[5]郭庆藩.庄子集释 [M].北京:中华书局,1961:230.

[6]洪兴祖.楚辞补注 [M].北京:中华书局,1983:182.

[7]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78.

[8]王弼.王弼集校释[M].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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