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光棍

2015-11-22 11:58凌仕江
文艺论坛 2015年21期
关键词:老幺光棍玉龙

○ 凌仕江

册页

黄河有源头,有的人找到了,有的人没有找到,还有一些人正在寻找。我至今没有去过黄河,更无时间去探访它的源头。现在,我关心的问题是自己故乡的源头在哪里?

很多年了,没有人替我回答,包括生养我的父母。

每次问到有关故乡的历史,他们都无从回答。在他们嘴里,我常听到的只是一些名字罢了。近年,他们带给我的故乡消息总是哪些人又走了,之后,我便会陷入一阵惊讶。因为那些被提到名字的刚刚被宣告走了的人是我小时候熟悉的人。我的惊讶之后仍没忘记思想故乡的源头。

故乡在蜀南荣县的乡下。过去荣县叫荣州,曾官至清朝监察御史的赵熙在此留下过不少诗书画印之墨迹。因为年少生活在离县城较远的乡下,所以对县城的概念相对陌生,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想见的参照,对赵熙这个人物的熟知程度甚至比不上我们生产队的队长。人生过去几十年了,去县城的次数总汇在一起至今不足十次。我只知道城里有一尊石刻大佛,因了乐山睡佛的超规模在前,将就屈居世界第二大佛。唐代诗人陆游曾多次行吟至此,留下诗篇多首。据说,还有一场在全国率先宣告农民起义的辛亥革命运动。确定一点,这个县可以牵涉与“中央”二字命运发生关系的人物吴玉章先生故居所在地蔡家堰与我少年所在的虎板村算作邻村。

之于故乡,我大概知道可以摆上台面的人事就这些吧。对于一个从事写作的人,我深感愧于故乡人。而我之于故乡,或许除了陌生,仍然找不出太多的熟知或认同。

面对表皮习惯或熟识的故乡,我常常找不到出口。

所有问题都被一座形如老虎的山横亘在面前,如同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冰块很早住进眼里,至今未能融化。因为这座山的存在,我们村的男人们很多打了光棍。当然也有个别女光棍。这座从头至尾绵延数里叫作虎榜的山头住有观世音菩萨,上面镌刻着光绪年间的许多繁体小楷汉字,到了我渴望去辩认那些碑文的时候,却因岁月的风化,难以再辩认。那一尊面目清秀乳白色岩石材质雕刻的观音菩萨曾是我中学时光每天路过的守护神,她有一对漂亮的双眼皮,我知道她在看我。在她的左边上下两个框格里,摆放有净瓶,里面插有柳枝。至今记得在观音菩萨两侧的那幅镌刻优美、笔画圆润的对联:西川虎榜现慈云,南海龙宫施法雨。由此可测故乡曾有过的人丁兴旺、丰收喜悦、天地祥和之象。当然也不排除,在某个历史的拐点上,故乡曾发生过大灾大难。

在虎榜山的周围还有一些山。高高的山壁上有洞口。小时候,曾跟着一些伙伴费力地吊着壁崖上的藤条趴进洞,里面真可谓别有洞天。房间、床铺、灶房、储水池,生活用具应有尽有,但却不知主人家是谁。我想观音菩萨一定知道,只是她说这是不能说的秘密。

昨天又将这些童年保留于心的疑问认真地抛给父亲。可父亲即便有母亲的帮忙,回答得仍不详实。毕竟父亲不是考古专家,他没有文字工作者那么过于敏感又过于较真的心。好的是这次父亲提到了赵尔丰散落在此的部队、还有那些带枪的男人和女人,洞里有造反派,也有棒老二(土匪) ……父亲都近八十的人了,父亲回答不了的历史故乡,父亲的父亲能够回答吗?遗憾的是,我们这代乡野里长大的孩子几乎很少见过父亲的父亲,这种生命中的缺失,带给我们的是历史无法追忆的完整。

还能指望谁?比父母老一代的故乡人几乎都已入土。显然,这些事儿更不能指望观音菩萨了。

有一年冬日回乡,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自己像影片里那个走迷路了的英国绅士,停顿许久才惊异发现虎榜山头那一尊观音菩萨不见了。有路人揣测村里某个光棍偷去当文物卖了。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是不是那个光棍嫌菩萨没有保佑他讨到婆娘?这光棍好大的胆子,就不怕将手伸向菩萨的那一端而闻风丧胆吗?这真是故乡造孽丧德的事呀,连菩萨的恩德也敢出卖!

在老虎的身子下面,那些瘦骨嶙峋的田土依次往低的位置匍匐下去,形成了一个梭椤谷般的世界。只是这里不再有恐龙出现,随着村民们陆续的迁徙与失散,这里的人们已所剩无几。初来乍到的异乡人很可能将此地当作神秘风景,可那几个无所事事,耸拉着脑袋,抬起头直望着虎榜山威严表情的光棍,总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

多年以后,他们成了我在远方打开故乡的一本册页。

从跛(bai)跛开始

自从张幺爷入土后,虎榜山下那几个光棍着实萎了一阵。有的躲在自己屋里,几天也没出来,有的声称去外地打工,实际上是在村人发现不了的地方窝着构思偷鸡摸狗的事呢。总之,原本人越来越少的村子比过去多了几分寂寥。

在虎榜山下,光棍们一般是没啥朋友的,如果真有的话,也只可能是光棍。隆生与跃青就是一伙的,他们的年纪可能相差有七八岁。如果隆生今年五十八,跃青就该五十或五十一了。打我记事起,就知道隆生是个孤人,住在谢家湾的一间矮小又破败的土墙屋里。在他的土墙屋后还拖着一间用牛毛毡搭成的小屋,里面喂了两头肥猪儿。

谢家湾里的人自然姓谢,包括隆生。

但也有例外,在隆生的隔壁住着一个比他年长的孤人,姓刘。他有两间土墙屋,我记得他时,他已经是过了五个指头的人了。走路的腿有些跛,村里人叫他跛跛。稍远一点的人叫他时会在跛跛前面加个“刘”字。刘跛跛平时不喂猪,他一年到头除了种点庄稼,更多时间用来乡邻四处满山遍野地捉蛇和打草药。在他屋子的各个角落,摆满了蛇皮与草药,还有各种不同肤色不同花纹的活蛇,它们纠缠在一起成了跛跛五光十色的陪伴。有时,风一吹,山上就能闻到那种仿佛来自遥远民间的药味芬芳。

那时,常有乡里乡亲的人因干活遇到铁打损伤或被蛇咬,都来找刘跛跛。他有时是从泡了各种蛇的玻璃缸中舀几口酒给患者喝,有时是吐几抹口水在患者痛处,抓几根鲜嫩的草叶在患者身上狠狠地揉擦,直擦得患者的痛处变成草叶色。因为效果好,五毛或两三元的费用便成了患者笑着脸给他的医术感谢费。如果是酷暑夏日,你一定可以在刘跛跛裸着的泥铜般的上半身里闻到蛇胆一样的冷骚味,夹杂着陈酒的烈性。

那些张牙舞爪的空中小姐,尽管可以在屋顶的亮瓦片上发出风骚声勾引跛跛,但跛跛连一个“理”的眼神也不甩给它们,跛跛的眼里只有蛇,多年来,虎榜山里所有的蛇都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只要他披上蓑衣,头戴斗笠,手持青竹竿,在雷电交加的风雨中出现在山中的树林里,妻妾成群的蛇就来到他面前了。

在我印象里,跛跛是没有碰过女色的。他当时是一个孤人的条件不允许?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惟有听见他在坡上干活时与年龄相当的妇人开过一些带荤的玩笑。多年以后,当我想进一步搞清他是否有过年轻的爱情经历时,刘跛跛已经进了镇上的敬老院,现在当是一大把白胡子飘在胸前的洒脱人士了。

如果此人还有必要书写几笔的话,我大概会把他的形象定格在哥伦比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人生某个阶段的影相上——黑白混杂的粗短发,炯炯有神的目光,个子不太高大,微笑中透露出宽大雪白的牙齿。

刘跛跛一年四季从不穿裤腰带,那一条围在腰间的菜花蛇就是他最美的裤腰带!

回到隆生说起

继续说隆生吧。

隆生的面影很容易让我想起小时候一部出名的影视剧中的人物,当时我们村子只可能看到黑白电视。那是个神秘的人物,在几十集的剧情过程中,我从没发现他身边有个在一起的女人。他武功高强,却深藏不露,他的笑容偏冷,却储备了阳光。有一次,在电闪雷鸣的紧要关头,忽然出现的他救了一个身处危险的叫小玉的女子,小玉带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他们在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围着哭泣中的孩子烤火的影子,给我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温暖记忆。弄不清后来小玉和她的孩子是否跟那个人物在一起了,只确定那个人不会是坏人,他身上潜藏了不少好男人的优良品质,他的生命里应该有个像小玉一样境遇的女子才是圆满。

可隆生至今光棍一条。

他的身体越来越单薄,陷入脸夹的眼睛越来越幽暗,但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停止奔跑。很多时候,他的眼睛随风中的蝴蝶或蚊子在奔跑。这种比狼速度更迅猛的奔跑让他在坡地上时刻停下手中的锄头,吐一抹口水在手中揉搓半天,也展不开劳动。正在扬花的苞谷与野草时而将他瘦如柴杆的身躯淹没。有时,一个下午他就在庄稼地里这样走神地倚着一把锄头度过。

就连路边屙尿的土狗和躲在苞谷穗里偷甜的蚂蚁也知道隆生是在搜寻过路的女子。

可很多背娃儿过路的女子看都不会看隆生一眼,更多人是当他没存在。他只好望着人家的背影笑。当然,明眼人也可理解他笑的不是人,是狗,是风声,是蝴蝶,是蚂蚁,是把苞谷一天天晒熟的太阳。反之,还有一种可能是风在笑,狗在笑,太阳在笑,苞谷在笑,蝴蝶和蚂蚁在笑。他只好跟着笑。有时,人在毫无办法的境地里,笑一笑对内心空缺的地方也是一种填补吧!

隆生的笑应该定性为——淫秽。这种笑的答案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妙处。记得夏天的傍晚,村里人都喜欢抬着板凳去山上的张幺爷家看电视。那么多人挤坐在几床晒垫里,像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有时,张幺爷的儿子会收取每人五分钱电费。当电视里出现男人和女人亲热的场面时,躲在人群中的隆生就像上了电池的机器发出清亮的笑声,在天刚刚擦黑的夜晚,那样的笑声像屋顶上跑过的一只狐。当人们的眼睛都在搜寻那只狐时,隆生的脸便红得像树枝上挂着的晚桃,尽管夜黑了,风高了,它依然逃不过催红素在夜色中的发效。

“隆生,你狗日那么想女人,把你卖了苞谷的钱拿出来,去荣县大佛街找一个嘛。”

人群中有男人和女人的哄笑声。

这是张幺爷时常对隆生说的一句话。当然,也有人说张幺爷是村里最爱跑大佛街的人。

隆生听了张幺爷的话也笑,只是比看着电视里亲热的男女发出的笑声简单。于是不久他们在笑声中一次又一次去了大佛街。隆生过去喂的猪、种的苞谷都奉献给了大佛街。如今,张幺爷不再陪隆生去大佛街了,只有跃青陪他去。

跃青的爱情大风暴

相对于刘跛跛、隆生,跃青在村子里算年轻一点的光棍。跃青曾经是村里出了名的操哥。那时,跃青身边常出现的是打扮怪异的来自外村的一些年轻人。他们的穿着与发型和村里人格格不入。跃青也学着那些人的打扮,在衬衣的对襟处打个结,而他们的裤子则是当时流行得可以用来满街扫地的喇叭裤。有时,他遇见放学归来的我,还耸耸肩膀,双手抱拳,做一个霹雳舞的动作。

实际上,那时的跃青正在历经一场爱情大风暴。

相隔几条田埂的陈家村有一户姓陈的大户人家。家中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排行在三,村人都叫她陈三。陈三家也是邻村中过早买电视机的,而且是彩电。我们去陈家看电视比去虎榜山下的张幺爷家相对近一些。农忙时节,尤其是那些收割后的傍晚,天不见黑,去看电视的队伍中常混及一个神出鬼没的人,那就是跃青。当时,谁也不知跃青身上会发生那样的事。论家庭背景,陈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上跃青。可跃青与村里人讲他与陈三的恋情比电视里的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更精彩。可谁也没亲眼看见爱情的真相,包括跃青。

只有一个叫龙哈包的陈村人,知道跃青与陈三的爱情是怎么回事。龙哈包会拉一手悠扬的二胡,是乡宣传队的文艺骨干。

跃青很听龙哈包的话。每次去陈家看电视,龙哈包都会在村人散场时,悄悄交给跃青一封信。里面的内容都是他自作主张代表陈三写给跃青的。而看完信后的跃青会忽然兴奋得比疯狗更疯狂,回到家觉也不睡了,即使停电也要点着煤油灯通宵达旦写一封信交给龙哈包转给陈三。就这样,跃青一直相信他与陈三是在热恋。每次他去陈家看电视之前都会精心收拾一下自己,有时脸上还会抹几把母亲做菜的豆粉。而跃青去陈家的举动也很特别,他满以为自己已经算是陈家的人了。

有一次,他找陈三说信里的事,结果被陈家人围着狠狠殴打一顿。那一夜,满屋子的人都认识了跃青。鼻青脸肿的跃青在屋里呆了半月才出门。

但跃青不知自己为何挨揍?只有龙哈包安慰他。龙哈包是跃青爱情的播种器。但龙哈包安慰跃青使用最多的路数则是让跃青替他家干繁重的农活,说干完了,他再去做陈三的思想工作。于是比牛比马比骆驼更有爆发力的跃青汗流夹背地跟着龙哈包趴坡上坎地干活。龙哈包也不愿让跃青随随便便地累着,他时常抛出几句陈三爱慕他的段子,累得快要趴下的跃青忽然又生龙活虎起来。紧接着,龙哈包就给跃青出点子了。比如:跃青,你得想办法给陈三买两条扎头发的粉绸子和踩脚裤当礼物送。

于是,跃青偷家里的东西便从这里开始了……

龙哈包坐在风中,拉动二胡声声,陶醉在自己导演的爱情大戏里,心里乐得合不拢嘴。

直到陈三出嫁,接二连三地生儿育女,跃青还是跃青。他时常蹲在屋门下的竹林里,望着陈家村满眼金黄稻子铺出一条又一条田埂,想着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的爱情,他的眼角从此刻下了一道忧伤。

隆生就是这个时候贴近跃青的。隆生时常睁着发光的眼睛问跃青与陈三的爱情。跃青编织的与陈三子虚乌有的爱情对隆生十分奏效。有时,刚才还像吃鸦片浑身瘫软的隆生听了跃青的话,一下子变得心花怒放,激动不已,如同身体某个部位被打了麻醉药,心跳痒酥酥的。跃青和隆生的笑声常常穿过炊烟,飞过桑树林,让三里路外的庄稼都笑弯了腰,可他俩仍在笑,不顾及庄稼们的感受,白天黑夜地笑……

所有的逝水年华都在他们疯狂的笑声里一去不返了。

那时,隆生常来帮跃青家干农活。跃青的母亲为他俩的劳动准备有带壳的花生以及从商店里打回的散白酒。他俩的齐心协力总是先于其他人家干掉繁重的农忙活。然后,他俩便一起上街卖苞谷。隆生只要赶了场就会割一块肉回家。于是,在谢家湾那间小小的土房里,两个胡子拉碴的光棍吃着酒肉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只有虎榜山知道。

跃青的名声随着酒肉的喷香开始变得臭了起来。

反正家里掉了鸡狗的人家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便是跃青。此时的跃青已经不止一次偷家里的东西了。有一天,趁家里无人时,他把父母种的粮食三下五除二全卖给附近的有钱人家,同时,还偷了村里人家养来过年的几只鸡。只要身上有了钱,跃青就会从村子里消失一阵。

没隔几天,就有人说又在大佛街见到了跃青。

家里稍有点值钱的东西已被跃青偷光,父母只好忍无可忍地去远方弟妹家过日子。

从此,跃青一个人的身份与处境就和隆生相差无几了。

现在的跃青有事无事就往隆生家跑。一次,趁隆生不在家,跃青撤下隆生家的木门,把隆生仅有的两口袋苞谷种也偷去卖了。当隆生发现此事,跃青却不见了人影。隆生想,狗日的跃青肯定是一个人跑大佛街去了,他想去大佛街找跃青,可口袋里却没有一分钱。

曾经两个男人在一起笑的村子,如今只剩下隆生一个人笑了。

独自站在门口的隆生,看着眼前的人,笑着笑着,就流泪了。原本隆生的旁边还居住着一位白马王子,叫玉龙。可是玉龙前几天刚在县医院动了手术,抬回家就死了!

玉龙之死

玉龙之死,对隆生来说是一种考验。

隆生看着眼前那些哭哭啼啼的人,禁不住也跟着抹起泪来。隆生想下一个的死人会不会轮到自己?毕竟玉龙的年龄只大他几个月份。玉龙死了,丧事有亲人操办,如果自己死了后事谁来操办?

玉龙是村里出了名的好人。可是直到他结束五十八岁的生命,也没有尝到真正的女人体香。印象中玉龙人长得算是清秀,不知他年轻时候都被啥耽误了。我认得他时,他常牵着牛在田地里来回奔走,对正在读书的我们总抱以笑容和尊重的目光。那时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唯一的恋爱经历便是有说媒的人想用他妹妹去替他换一个抱蛋,可最终以失败告终。所谓换抱蛋就是两秭妹拿去兑换两秭妹。

玉龙人生的第二次爱情转机出现在五十三岁那年秋天。

我表哥卧床不起的时候,找玉龙谈过话。玉龙小时候是拜给表哥母亲的孩子。从这一点来说,玉龙与表哥也算兄弟。表哥希望肥水不流外人田。

表哥与玉龙谈话内容的大概意思是让玉龙帮忙在他死后将他送上山,就可以和表嫂组合成一个家。玉龙站在床边,表哥声称这是他和表嫂商量好的事。其实,这是表哥人生尽头最后的算盘。表哥生前一直在打算盘,得罪了乡上以及村里不少人,包括家人,死后担心无人帮忙料理后事,于是,玉龙成了他最放心的算盘。

当然,这件事于玉龙也是好事,总算找到人生的突破口。

那几天,欢欣鼓舞的玉龙一直守着表哥,端茶倒水,直到表哥断气,闭眼。

可当玉龙处理完表哥的后事,表嫂对玉龙就不来气了。表嫂说这事儿她并不知情。玉龙想抱抱表嫂,可刚凑近表嫂,一股浓烈的腋臭味便堵住了玉龙正要往上碰的鼻尖尖。热烈的玉龙喘着粗气退后几步,像一片漏雨的亮瓦即刻失去了明亮的光泽。在只有两个人的屋里转来转去,最终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在村里所有人看来都是过不去的情理。可玉龙并不这么想,他纳闷儿怎么女人会是那样的味道?这如何让男人接受?玉龙有些疑惑,几次鼓足勇气想要再次亲近表嫂,试探出女人真正的味道,可那种味道就像一个躲在暗处的阴谋者抛洒出的毒药,让他几乎晕头转向。

表嫂走了。从风中的铁丝上收走几件散发臭味的衣物,去了别人的城市。

玉龙站在大路边,望着表嫂的背影,没有太多美妙的滋味,只有一丝狐臭令他至死不敢回味。有村人替他挽留表嫂,可玉龙精疲力竭地甩甩头,表情和田野里的麦子一样,开心也那样,不开心也只有那样。

空欢喜一场的玉龙很快把精力放到自家的庄稼地里。比起隆生与跃青,玉龙算是一个顾家的男人。因为玉龙上有老母亲,下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玉龙弟妹都有家有儿女。面对常年打工在外的弟弟丢在家里的两个女儿,玉龙有种欣慰的满足感。因为他替弟弟尽了一个中国式的农民父亲应尽的责任。大的那个女儿刚上中学不久,成绩一直是班上第一,小的那个也上幼儿园了,可是玉龙身体却不行了。

玉龙究竟得的什么病?怎么动了手术,回家就死了?隆生说,村里其他动了手术的人也像玉龙一样死了。隆生还说,以后他得了这种病坚决不动手术!

隆生与村民们张罗着玉龙的丧事。可谁来为一个光棍守灵?

现实的问题很快摆在了村人面前。哭声中,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默默地站了出来——那是玉龙弟弟的大女儿。她自觉地为玉龙披麻戴孝,送玉龙上路。隆生看着默默无语的少女,泪水夺眶而出。朦胧中,隆生仿佛看见玉龙把少女从小带大的每个情景,同时,也看见玉龙在落雨天背少女妹妹去五公里外上幼儿园的艰辛。

隆生望着远去的玉龙,哭得无声,但悲壮又惨烈,眼睛红了,嗓子哑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玉龙的母亲哭得更伤心。玉龙的弟弟和妹妹安慰母亲:玉龙生病,他们已经尽全力了,六万元的手术费都是几家人到处凑借来的,若母亲再有个三长两短,借钱都困难了!

根生和惠琼

谢家湾有一个很久没有在我文本里出现的人,尽管他在全国漂了那么多地方,漂走那么多年华,至今仍是光棍——他就是根生。其实,根生的血脉里不止他一个光棍,他爷爷的字辈里也出了一个光棍,他妹妹惠琼曾多次出现在我的文字里,是个名副其实的光棍。若用现在的语言,该称她女汉子。

根生与惠琼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村里人说:女的不走,男的不结。这真的是他们兄妹发自内心的终身誓言吗?论经济条件,根生惠琼家算是村里较富的,因为父亲过去是生产队的采购,累积下来的资本比村里其他家庭厚实多了,加之他们土地多,常年屯积的粮食也多,只是几十年如一日,谁也没见过他们家请客办酒什么的。据说,曾经也有热心的媒人替兄妹俩说媒,而且也有人使用“换抱蛋”的方式替他们说媒。只因媒人介绍来的人到了根生家,没有人招呼你坐站的问题,吃饭什么的事情就更别提了。

根生对父母的态度很有意见,原因是他们对儿女的爱情问题一点不上心,表情总是冷冰冰的。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此事就与父母无关吗?为什么张家的那个短脖子儿子不是光棍,因为父母舍得钱和粮呀,人家不仅送麦子、送苞谷、送大豆、送高梁,为了儿子讨汪家那个高个儿长脖子媳妇就连卖大肥猪的钱全部都送过去了。根生的父母做不到这些,尽管他们家并不缺钱粮。根生从此对父母就像对待陌生人。时间久了,根生像作废的旧船也就搁浅在村子里了。于是,一气之下,外出打工再也没回来。在我当兵在外十几年的多次回乡记录中一次也未能碰上根生。

我碰见的只有根生的妹妹惠琼。

惠琼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干活能手,甚至她一个人干的活,可以是男光棍们总合的几倍。在惠琼的生命词典里,没有爱情,只有干活。惠琼不仅摘桑喂蚕,还养鸡喂猪,外加捡了十多户人家被弃的土地种。一个人忙不过来的时候,惠琼常常指挥年迈的父母亲干活,还规定父母几点起床,几点上坡,几时要按她的要求把活干仔细,弄得她才是真的一家之长。父亲对她很有意见嚷道:你那么厉害,怎么不去当村上的妇女队长?

惠琼恶狠狠地盯着父母半天不吭声。

要吵架,谁也不是惠琼的对手。兄弟的媳妇与孩子都不愿与惠琼往来了,有时两个女人在同一块地里干活,也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的距离远得可以放下虎榜山。每次吵架的交锋,惠琼都成得意的胜利者,现在兄弟媳妇一家也搬离了她。

“以后老了别找我,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你现在是恶婆,以后就是包袱。”这是侄子离开时甩下的话!

可惠琼甩下一句更狠的话:谁要你管,老子存的钱,老了用都用不完。

几十年了,谁也不知惠琼存了多少钱,只知道她把年轻都存老了。她每天干活都是为了存钱,一年到头总有卖不完的东西。春天,你会看见她天不见亮就背一筐豌豆尖上街去卖;夏天,她养的大白兔也上市了,秋天就卖蚕茧,冬天卖各类粮食。哪怕是天下人民要过年,她也要干活,刀枪都拦不住。自从惠琼进入我视野时,就有人领着她四面八方去相亲了,只是她的爱情谱子里总有不圆满的事情发生。一会说去男方那天,她家的兔子死了一只,一会说男方家的羊在见到她时叫声很不正常,这在她看来都是未来不吉利的预示,因此谁也说不好她的媒了,前前后后方圆几百里地相了几十回亲,终将无人提她的亲了。

人老珠黄。何况惠琼即使不老,模样也只像个司马衷的皇后贾南凤——矮、挫、黑、胖。

毕竟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谁来与她相亲?我们的前国务院副总理吴仪女士,当年是下放到大山里开采祖国的石油,错过了最美的爱情佳期,回到城里已经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她不愿在失去了最好的青春后再去找爱情的出路,这是伟大的选择。可惠琼呢?惠琼一次次在自己最好的时候错过自己,至今还是个处女,这在村人嘴里成了可耻的笑话,这也是虎榜山的羞耻。

莫非她这辈子就和自己相亲吧。

隐藏与借种

大约二十多年前的一九八八至一九九零之间,虎榜山的尾巴上发生过一件全村人都很吃惊的藏人事件。这件事的生发彻底打破了不是只有金屋才能藏娇的汉语局限。

虎榜山的尾巴上住的是一个人称张老幺的光棍,他长着忧郁的蓝色眼睛,白净的脸上有浅如枯天麦苗般的焦胡子,无论什么季节,他都西装革履的样子。有时独自涉过山尾,忽然遇见张老幺,像是遇见了一个来此考古迷了路的英国专家。张老幺将西装搭在手腕上,一个人久久地伫立屋檐下,眺望远方。他是即将要远行了吗?而他屋顶上的高音喇叭却在播放磁带里的歌手专集,那抒情与缠绵的歌声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比如韩宝仪、童安格、石小倩、刘德华等如今早已淡出歌坛的港台歌手作品成了他轮回播放的最爱。由于张老幺居住的虎尾巴上,喇叭里的音乐被山风传得很远,很透彻,在他的表情里,那么多钟爱的歌曲注定是专一播放给远方人儿听的。

远方其实不远,中间只隔了条折沟。张老幺站累了就会坐下来,坐在屋门口,一坐就是一天,眼睛始终盯着那个地方不放松。那样的神态,如同他已经考准了虎榜山附近所有的史源与个人踪迹。

终于有一天,张老幺鼓起勇气下山来到了沟对面上的远方。这是他每天每时每刻眺望的地方,这里有一个叫水仙的东北女人。她的男人很容易被远方的人称作大师级的神人,因他不算太老,花白的胡子却却已经拖到地上了,这幅模样常年出门在外给人算命、摆地摊卖狗皮膏药,骗了不少钱回来,也骗了不少外省女人回来,水仙便是男人从外地诱骗来的。这户人家其实是张老幺的亲戚,两个男人的母亲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给张老幺说媒的人走过一拔又一拔,可谁也不知张老幺只喜欢水仙,不仅是在歌声里喜欢,而且在梦里更是狂热地喜欢。趁那个卖狗皮膏药的男人不在家,张老幺就隔三差五以亲戚的名义主动来帮水仙干活。水仙看见张老幺总是略带羞色却又喜出望外,两个人常在干活时不时地多望对方几眼。

可是,望着望着,水仙就不见了。

张老幺的音乐播放也就戛然而止。

寻找水仙的人们四面八方走访几个月也没下落。有一天,卖狗皮膏药的男人从外地风风火火赶回,直奔张老幺家。论辈份,他应该叫张老幺表叔。可是他在表叔家并没有找到水仙,他除了见到那台高档的音响之外,只有柴禾。几间屋子堆满了的柴禾,一张睡的床也没有。

他弄了弄长长的胡子,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去。

数月之后,有过路的人听见张老幺屋里传出婴孩的啼哭。越来越多的村人循声赶来。他们惊奇地发现,张老幺家的柴禾里有秘密。那婴孩声音是从柴禾里发出的。有人不顾阻拦地扒进了柴禾,里面是拐弯抹角的柴洞,深处的水仙正抱着一个女婴喂奶。

二零零九至二零一二之间,名叫善英的女婴已长大成人,并且进入恋爱佳期。因为她与众不同的美丽,有人甚至将她比成霹雳娇娃,吸引了不少外来的城里小伙子。可是与她相处的小伙子总是时间不长便打道回府了。其中一个城里的小伙子带着满脸的伤痕离去。这善英怎么回事?与她相处的小伙子为何总带伤而去。而那些喜欢善英的小伙来了一个又一个,最终都没喜结良缘,弄得张老幺与水仙总是喜忧参半。时间不为美丽所滞,善英也一年比一年大了,这对于故乡女孩来说是致命的。加之,流言蜚语相加于她,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无疑是痛苦加忧愁的双重打击。

有人说,张老幺的女儿善英肯定生不出娃。否则怎么来了那么多小伙子都走了呢?

这样的疑声噪音让张老幺与水仙很没面子,路边干活的张老幺常常被气得团团转。照此下去,如何是好?画眉在竹枝上乱叫的下午,张老幺突然想出一个解决此事的办法。他让水仙找来了绳子,然后两人狠狠地将善英摁在柴堆上,将她捆绑在屋角的打谷机上。水仙就在一旁守着善英,张老幺叫人去了。

半会儿时间,来了一个身体结实黑不溜秋的家伙。是河对岸铁钉山下竹林人家邱五。此人常年不懈地在田里摸泥鳅捉黄蟮,为了抓住那些粗壮的大黄蟮,不少田埂都被他无处可使的强劲打得千疮百孔,都三十九了,还没讨到婆娘。邱五进屋之后,外面的张老幺与水仙只听见打谷机的声音疯狂地转了起来,善英魂飞魄散的叫喊声像是在一步步地攀附天堂,但她的声音是被捆绑了的。邱五终于像贼一样出门了,没有给任何人打招呼。

风把他的背影吹得很高,也很清晰,邱五精神抖擞得像地震后的山崖边猛然冒出来的一缕新绿。

据说,现在善英的女儿已经一岁多了。只是她还在不停地给自己找男朋友,给孩子找一个叫父亲的人。

扬眉吐气的张老幺与水仙抱着孩子,逢人便说,谁说俺家善英不会生孩子,谁愿意来俺家与善英在一起,这孩子就是谁的!

村人听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无人说这样的事好,还是不好,他们只是简单地笑笑就过去了。山里的风在天气变脸时,总是一窝蜂地一扫而过,不留痕迹。

兽把人偷了

张幺爷的儿子四是两次被两个不同女人告上法庭的人。两个在村人口啤里都不错的媳妇被四打牌打跑了,留给张幺爷的只有两个不愿认四为父亲的孩子。

其中小的那个孩子说话有些结巴。每当张幺爷站在山口喊四回家吃饭的时候,那孩子就跟在屁股后面喊——兽。一声接一声的兽,落到山下面,很快又被风荡回山上,喂进老虎的嘴巴里。

不久,第一个媳妇回来把留下的女儿也领走了,如今这个女儿早已出嫁有了自己的孩子,因此兽早是当外公的人了。但兽不愿接受光棍的身份,在兽眼里,他与村子里那些光棍是不同身份地位的人。他认为自己有头脑,而且是去全国很多地方闯过的人,完全有东山再起的希望。这不仅因为他头发长,见识长,身子长,下面的东西也很长。

后面的那个长,是另一个与兽同姓的老女人在赶场路上摆出来的。兽没老婆的日子,就爱去这个老女人家摸二铜。而老女人的男人在广州打工一年半载回不来,老女人就喜欢请兽们来家打麻将。因为兽和老女人都只喜欢赢不喜欢输,不知这算不算他们找到了共同爱好。当然,自从和老女人打在一起,兽便一改往日心态,不断地输银子给坐在对面的老女人。遇到落雨天,老女人扯开山气妖妖的声音就喊:兽,你个狗日的跑到哪偷人去了,快来打麻将哟。这时,山嘴上的兽无论正做着什么事,都会马不停蹄赶来老女人家。

时间久了,村里村外的人就发现事情不对头了。

老女人的年龄比兽要大十多岁。他们俩加一起的年龄可能有一百多岁。在村人眼里,老女人都这把年纪了,不可能还有毁家的念头和举动。再说老女人的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五好家庭。男人长得一表人才,很像年轻时候没长胡子的白求恩,女儿则是镇上医院的护士,与多年前唱《轻轻地告诉你》 那个女歌手有几分神似。若要问老女人究竟有几分姿色?她怎么能和山上的兽纠缠一起?想了半天,还是从小时候看过的老电视里找个人物出来吧——霍元甲的老婆赵倩男的晚年影像。

这事之于兽也是让村人有想不明白的地方,怎么一个不算老的男人会去一个老自己那么多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居然与他一个姓,是他家族里的人呀。又有人说,正因为兽不老,才有床上的硬功夫呀!同一个家族的人这么乱搞,实在有违伤风败俗!村人责怪兽总是多于老女人。但事实就是这样,不可能的事偏要往可能的方向发展,对爱情来说,这成了一个逃不过的例题。老女人不顾男人和女儿的反对,在家与女儿吵了三天三夜,最后女儿被气走。

有一天,男人回来正好遇到兽在床上摸女人的二铜。

老女人与男人把架打了三天三夜,继而三个人扭打在一起,男人终于躺下了,兽胜利了。老女人独自抱着被子提着箱子从山下的竹林,绕到河的这边,再爬上高高的坡,义无反顾地一直冲到山上,与兽住在一起了。

这就是乡村爱情的力量,比《义勇军进行曲》更让人惊心动魄,明知是往死里走,却要以冲锋的姿势飞禽走兽!

兽把人偷了。

村里村外沸沸扬扬。很多不知情的村人听此消息,根本不相信四。只是那个跟在屁股后面的孩子一天到晚看到人就喊——兽把人偷了。

老女人的男人将此事告到镇上。法院来人了,可三个月仍没调解下这桩事。每每村人看着兽和老女人走在一起,便不好意思地将脸扭到一边去。

好意思的是张幺爷,有一天他趁兽不在家时,把老女人藏了起来。当那个孩子满屋子找兽时,却找到了柴禾里的爷爷紧紧抱住的老女人。

孩子睁大眼睛,凑近看了看,忽然将两只小手蒙住了双眼,慢慢地,他又松了松指头,从指缝中发现原来那根本不是“兽”,于是喊着那句“兽把人偷了”的话一口气冲上山巅,他似乎感觉后面有比老虎更凶猛的兽追来,于是转个身便看不见自己人影了。

几天后,兽带着老女人去往南方。

从名单里遛走的人

原本至少还有五个光棍可以进入虎榜山册页,只是他们与村子的疏离感实在太久远了。远的不说,记得在我还未当兵去西藏前,有几个光棍就已经从村子里出发了。

他们究竟去了哪里,村子里没有几个人知道。今后,也不可能会有更多人知道。

在村人的世界里,他们早已下落不明。

其中有一个叫龙营的人,是我隔壁的邻居。

龙营是一个石匠。早年怀揣手艺,去了姐姐的所在地河北省。印象中,龙营回过村子一次,大约是九十年代初的事。那次龙营回来看他哥哥水田。

水田也是一个光棍,他的故事曾被我多次写进文章,其中有一篇发表在早年纯粹的文学刊物《中华散文》 上面。如今,水田也进了镇上的敬老院,生活待遇享受国家专项资金和专人服务,这于他算得上如意的人生结局了,尽管他至今也没讨到婆娘。

我不知龙营算不算光棍。

年轻时候的龙营是一个特别向往军营崇尚军人的上进青年,这在龙营当时挂在墙上的穿着军装、嘴脸都被画上了腮红的那些涂彩的照片相框里可以找到见证。同时,龙营也是一个既爱美女又爱江山的柔情汉子。当时,龙营扯着变形的腮邦子吼着粗犷的号子打下石子挣来的钱,全用来买了那些江山如画的美女图,从卧室到堂屋,每个屋子都贴得花花绿绿,喜气洋洋,张灯结彩。可那么爱美的龙营,始终没有为哥哥水田贴来一个婆娘,更没为自己的爱情贴出一个答案,于是怒火之下,离家出走三十年。

如此下落不明的人在我们村子不止龙营一个。

据村里人说龙营在河北是安了家的,只是谁也没有看见过他的家。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消息是,前几年龙营曾打电话给他的堂弟,说将回村子重修他的房屋,但只字未提他的个人问题。那些下落不明者的房屋在我们村的地图上已经消失很久了。对于这种不知详情的人,只好让他从光棍名单里遛走,毕竟写字者怀揣的愿望总是善良的,我宁肯相信出门在外的他们风调雨顺儿孙满堂,也不愿听到他们多年以后还是光棍一条!

在我下笔之前,有一个叫聋昌的人刚刚遛出这份光棍名单。庆贺聋昌喜事的不仅有虎榜山,还有山里的观音菩萨。不知是不是聋昌的母亲找人塑了一尊观音,放回原来那个位置。聋昌的母亲提着一块刀头肉,几个桔子,还有一瓶酒,以及一对香蜡烛,她一边作揖,嘴巴里不停地感谢菩萨让聋昌结束了漫长的光棍史。

满脸胳腮胡子的聋昌,和年轻时候的萨达姆有几分相似。他的名字原本叫龙昌,与龙营属于堂兄弟。但因为他的耳朵有些聋,听力有些迟钝,村子里其他光棍干脆直接叫他聋昌。聋昌在镇上的砖瓦厂上班多年了,终于遇见一个耳朵同样聋的女人,早已生育一儿一女,且大他九岁。如获至宝的聋昌将此消息带回村子后,村口那几株开花的高梁也在为他添喜喝彩。

说实在的,聋昌比玉龙幸运多了。

无论哪个方面,聋昌都不如玉龙好,如果说玉龙像一株端庄的麦子,聋昌顶多算得上一个长过了季节又被雨水淋多了的苞谷,但聋昌却幸运地尝到了真正的女人滋味。只是村里人替聋昌解释的那种滋味叫——有钱了,你就可以回家,没钱了就叫你滚出去。

还有一个更早从光棍名单上遛走的人,只记得我哥哥曾给那个人取的绰号——黑棒棒。此名的由来,或许是因此人在几十里外的荣县煤矿挖过煤吧!煤人出井后,自然是一身黑。那种深入毛孔的“黑”怕是历史也难更改了。

黑棒棒离家出走时,也是快接近三十的人。他是否提前看清了待在虎榜山下的命运只有光棍一条的结局?就像那么牛的孙行者被压在五行山下几百年也只能是棵小草。这样说来,他的提前出走倒多少显得有些明智了。可偏憾的是,刘跛跛、水田、隆生、跃青、玉龙、根生、惠琼等光棍都没有沿着黑棒棒的成功之路冲出虎榜山。黑棒棒的母亲是一个驼背,土改时期就是寡妇,他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他们的成长从小到大全是各自为政。而我当兵后,一次也未能遇见黑棒棒。

据邻村传来的一个可靠消息透露,黑棒棒在云南早已安家。且生了不止两个小孩,老婆做生意开了几个门市。传闻者曾经也是我们邻村的光棍,在云南安家后,成了黑棒棒的媒人,如今与黑棒棒是沾亲带故的关系!

隆生、跃青证实了有关黑棒棒的消息后无疑受到沉重一击。但为了隐盖现实中的事实,他们只好不停地笑。隆生的声音笑得有些阴险或羞涩;跃清笑得一点声响也没有,但却很江湖。只是他俩有个共同点,都把沉重的脸笑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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