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浪屿来的“黑妹”

2015-12-25 00:48陈旖旎
福建人 2015年12期
关键词:林巧稚协和鼓浪屿

本刊记者 陈旖旎

“大脚婆”的胜利

中晚年时期的林巧稚,是千千万万妇幼保健工作者的偶像,事实上,青年时代的林巧稚也有她自己的榜样——玛丽·卡琳,厦门女子师范学校的一位英国籍女教师。

林巧稚是位基督教信徒。她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家庭,从幼稚园到高中,就读的学校都是教会学校。14岁时,她自然而然地受洗入教了。

卡琳也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信徒,但她给林巧稚带来的榜样力量,不是什么侍奉上帝的虔诚,而是她对信仰的执著、对他人的宽和,是她躬行的“上帝第一,他人第二,最后才是自己”这句座右铭,是她作为女人,却依然独立而自尊地傲立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间,那种别样精彩的姿态。

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被封建思想控制的旧社会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你知道吗?林巧稚这位接生了5万多名婴孩的“万婴之母”,自己初降人世时,竟险遭成为弃婴的命运,只因她是女的。

1901年12月23日,在鼓浪屿林家的老屋里,一个婴儿呱呱落地,这是林家的第三个孩子了。

已经生育过一女一子的林母强撑起身子,艰难地剪断了脐带,可当看到自己生下的又是一个“赔钱货”时,她浑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光了,整个人瘫软在床上,任凭那个小小的婴儿赤身裸体躺在床尾凄厉地啼哭,身上还满是胎血和污迹。

林巧稚故居,鼓浪屿晃岩路47号别墅,被称作“小八封楼”,历经百年沧桑,默默矗立。

当时林母身边没有旁人,等她的丈夫林良英从学堂教书回来时,女婴已经哭得几乎没声了。林良英惊得赶紧将全身冻得发紫的女婴抱在怀中。他愠怒地责怪林母,女孩子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没道理这样对待。

已逾不惑之年的林良英,对这个姗姗来迟、降生在平安夜前一天的小家伙疼爱非常,期许她做人办事比谁都灵巧,于是给她取名“巧稚”。

在林巧稚的成长过程中,父亲林良英一直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林良英早年在新加坡读了大学,是一位受过现代教育的归侨,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这个父亲颇为开明。闽南重男轻女的风气尤其厉害,在这样的社会大环境里,林良英却给了林巧稚跟她哥哥同等的教育、同等的自由。

跟同时代大多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性不同,林巧稚的生活要阳光得多,她的肤色也很阳光——看上去就是个瘦瘦小小的“黑妹”。

我们知道,旧社会女子足不出户,跟她们缠足有不小的关系,林巧稚的姐姐便是从小就裹小脚的。在林巧稚4岁的时候,母亲也拉着她要给她缠足。

其实,那个时候清政府已经颁布诏令废止缠足了,但到底是数百年沿袭下来根深蒂固的封建陋习,要革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何况林家还是在远离京城的偏远小乡村。

不过因为父亲开明的教育,年幼的林巧稚竟似早已有了“新新女性”的意识萌芽,十分抗拒缠足,为此还“任性”地与母亲拉开了9个回合的较量。幸而父亲袒护,最终她的脚丫才得以逃离“魔爪”。

蹬着一双“大大”的天足,林巧稚一路升学,成绩也向来拔尖。

鼓浪屿毓园内至今仍保留着一张成绩单,上面记录着林巧稚当年在高等女学读书时的成绩——生物、地理、数学、历史、书法、修身等12门课程,她一人就占了9门的年级第一。

大师第一步:到山林间去

奉林巧稚为偶像的当代妇产科医生张红娟,因林巧稚一句“做一名优秀的妇产科医生,还应当像绣娘做针线活儿一样灵巧”,便爱上了女红;其实林巧稚自己,也是因为老师无心的话,而不知不觉在心底埋下了从医的种子。

林巧稚小学、中学就读的学校——厦门女子师范学校开设有手工课,主要教授女生编织、缝纫和刺绣。

青年林巧稚(中)。

林巧稚人如其名,一双手巧得很,脑子也巧得很。这些小玩意儿,她不仅一学就会,且都做得有模有样,还总是变着花样。一些手工课来不及交作业的女同学,常来请求她帮忙。

一天课间,林巧稚正在钩织一个发网。只见那双手灵巧地穿针引线,指掌翻飞,一个花样很快便在发网上显出了雏形。她一心扑在上头,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的卡琳老师已经注视她很有一会儿了。

“多么灵巧的手啊!将来当个医生倒是挺合适的!”卡琳老师不禁出声赞道。

就这么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不知怎的,一下子被林巧稚记在了心里。

读书有什么用?读书没什么用!至今多少人还是这样想的。林巧稚却强势地证明了,读书不仅有用,而且有大用,端看你会不会用。

林巧稚曾跟人谈起过,她之所以喜欢医学,和她当年上的生物课有莫大的关系。

厦门鼓浪屿毓园中的林巧稚塑像。

自上小学起,林巧稚就觉得生物课比别的课程有趣多了。

她的生物老师上课时,并不是自己在台上讲得天花乱坠,而是时常带着学生上山下水,去扑蝴蝶、捉蜻蜓,去捕野兔、逮山鸡,去捞小鱼、网小虾。

小学语文S版七年级第10课的《树叶都是绿色的吗》一文,讲的就是一次生物课上,林巧稚的生物老师为了向学生印证“树叶是否都是绿色的”“树叶是否都是椭圆的”,而将林巧稚她们带到山上去采集树叶。

通过亲身体验,林巧稚懂得了“要认识事物,就要亲自到实际中去调查了解,不能人云亦云”。她一辈子躬身于医疗实践,数十年如一日坚守在医疗第一线工作,不能说跟这位生物老师的教学没有关系。

这位老师还总对学生说:“生物学是医学的基础,生物学的每一点进步,都是医学进步的先声。”这话在当时的孩子们听来,还很是云里雾里、不明就里,但却早早地在林巧稚的心湖投下了颗不小的石头。

因此,当一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人跟她大哥聊天谈到北京协和医院时,正好在一旁的她莫名就有些动心了。

这必然的“及第”来得太意外

从厦门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林巧稚就留校教书了。这是让多少人羡慕的工作,可林巧稚却另有心事。

“你应该受到更完整的教育,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学生!”卡琳老师一语中的。是的,她想继续读书,甚至想出国深造。但她知道,家里已经没有供自己留学的能力了。

本来林巧稚家也还算过得去,但她5岁那年,母亲因子宫颈癌去世了,父亲思虑过重,不久也病倒了——顶梁柱一倒,家中境况也就日渐困顿。

后来林父又娶了一个农村妇人,继母嫁过来的时候,给林巧稚带来了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之后又接二连三生了6个儿子,家里越发窘迫了。

林巧稚内心是纠结的。一方面,在听到卡琳老师带来的北京协和医学院开始在上海招生的消息时,她心里抑制不住地冒着渴望;而另一方面,为了帮扶家里,成绩从来十分优异的哥哥也在早几年就休学了,自己却要不懂事地给家里添麻烦吗?

一旦考上的话,就意味着自己非但不能赚钱补贴家用,还需要家里额外负担她八年的学杂费。

好在开明的父亲同意了林巧稚报考协和的志愿,大哥也很支持。他们一向知道,林巧稚打小就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以往还总说要送她出国念书的,只是后来家里经济每况愈下,才渐渐没了声音。

1921年夏天,带着父兄东拼西凑来的路费,这个鼓浪屿的“黑妹”乘船离开家乡,追逐她的理想去了。

正值七月酷暑,林巧稚在考场上奋笔疾书。这是协和的最后一场招生考试了,英文笔试。忽然,她听到有人用生硬的中国话叫她:“林巧稚小姐!”

她头也不抬,脱口用英语答道:“对不起,我还没答完呢。”

那人闻言,也改用英语说:“密斯林,请出来一下!有位考生晕倒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原来,是一名女学生突然中暑晕倒,被抬出了考场。而唤林巧稚的那人是监考的英语外教,因为他是男老师,不方便施救,于是便找了与那名女生同来自厦门的林巧稚。

清楚了原委,林巧稚二话不说,立即将中暑的女生安置到阴凉处,手脚麻利地处理好了这起突发事件。虽然整个过程仅用了十来分钟,但当她重回考场的时候,已经到了收卷的时间。

在父亲的熏陶下,从小林巧稚的英语就说得特溜。况且卡琳老师常给她带来一些英文原版的文学名著,她的英文读写能力那是杠杠的。照理说,这场英文考试本是她最有把握的,然而她却没有答完题。

回到鼓浪屿后,林巧稚一直闷闷不乐。听说这次全国报考协和的有500多人,最后录取的名额才25个,本来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再加上这一变故,林巧稚认为自己落第无疑了。不过她虽遗憾,倒也不觉后悔。

不想一个月后,她意外收到了协和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原来,那位监考老师目睹了林巧稚施救的全过程,为此专门给协和医学院写了一份报告,称赞林巧稚为救他人浑然忘我的品行以及处理问题的沉稳得当。

校方认为,林巧稚虽然没能完成试卷,成绩不甚理想,但完成的部分得分率却很高,英语口语也很娴熟,而且所有科目的总分不低,是个可造之材,理应录取。最重要的是,她身上已经让人看到了医生“病人至上”的宝贵素质。

毫无疑问,在面对紧急病情的时候,她的雷厉风行、有条不紊,以及对待病人的细致关照、体贴周到,为她加了不少分。

“女状元”做“产婆”

1929年6月12日,林巧稚从协和医学院正式毕业。

毕业典礼上,她手中捧着的,除了协和医学院的毕业证书和美国纽约州立大学的博士学位证书,还有从校长手中接过的“文海奖”的证书和支票。

关于“文海奖”的获得,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插曲。

“文海奖”是协和毕业生的最高荣誉奖,每届只授予一人。在当时的16位应届毕业生中,林巧稚历年来的综合成绩比排在第二名的那位男生高出了1.5分。

林巧稚指导学生做妇科肿瘤切除手术。

为此,一些校委就提议将这届“文海奖”同时颁给他们二人。因为他们预测,男生日后对协和的贡献必定超过女生,且他俩分数相差不多,他们认为从协和的长远利益来看,最好也给予男生奖励。

但是,林巧稚的成绩、品行到底是摆在那儿,她平时的表现很是得人心。因而,最终她还是独享殊荣。

毕业后,林巧稚留协和医院任职,各个科室的主任都争着要她。可谁也没想到,这位抢手的“女状元”最终竟选择了“上不了台面”的妇产科。

中国当时的妇产科,适值从传统“产婆接生”到现代“科学生产”的摸索阶段,方方面面都很不完善,技术、设备、人才等都依赖于西方国家。像在协和这所美国人创办的医院里,妇产科较高的职位都被外国医生承包了,而其他的医院,大多连妇产科都没有。

此外,许多医生觉得,整天跟妇女、婴儿打交道,工作繁琐闹心不说,还没怎么能体现自我价值。“没有妇产科医生,孩子该生的照样可以生下来。”怀着这样的偏见,实在没多少人乐意到妇产科去工作。

不少老师、同学都为林巧稚的选择感到不解与惋惜:凭她的资质,想进哪一个科室不是分分钟的事?去内科、外科不是更有前途吗?

然而林巧稚却只是说“妇产科需要我”,便坚定地走进了这个“小门”。

1929年7月1日,林巧稚成为了协和医院的一名住院医师,是该院妇产科当时唯一的一名年轻女医生。当然,她是从助理医师做起的。

“住院助理医师——住院医师——代理总住院医师——总住院医师”,完成这个过程,林巧稚仅用了一年半不到的时间。而在协和医院等级森严的人事“金字塔”中,常人要走完这条路,通常需要四五年。

由此,林巧稚成了当时全中国职位最高的妇产科女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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