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场域中的科学理性思维论

2016-04-12 15:46赵小琪
关键词:现代诗诗学理性

赵小琪

(湖南城市学院,湖南 益阳 413000;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 20 世纪上半段,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场域风起云涌、波涛翻滚,西方与东方,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各种各样的诗学潮流与力量相互碰撞、相互激荡、相互呼应,促动了中国诗学的重大变革与转向。这些重大变革与转向主要涉及本质论变革与转向、思维论变革与转向、形式论变革与转向等。在上述诸多变革与转向中,文学思维方式变革与转向的问题尤为突出。这是因为,思维方式作为主体认识、理解、阐释世界上万事万物特定方法,具有较为稳定、定型的结构层面和模式化的程序。从某种程度上说,导致中国现代诗学与中国古代诗学的最根本性差异的不是某些具体的文学观念,而是主体以思维的多种要素、形式将这些具体的观念组合起来的相对稳定的思维结构和习惯性的思维程序。在中国古代诗学向中国现代诗学的转型过程中,最为深刻、最为有效的转型实际上发生在思维结构和思维程序等层面上。正是因为思维结构和思维程序的改变,导致了中国现代诗学与中国古代诗学在研究的出发点、研究方向和研究目的上的变异。就此而论,我们谈中国诗学由古代向现代的转型,不仅要谈个别的、具体的观念的改变,而且要谈两者在思维结构和思维程序上的碰撞、交流带来的思维方式的演变。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深刻、全面地认识与理解中国诗学的重大变革与转向的意义。然而,中国现代诗学中的思维方式的这种重要意义和价值并没有获得充分的重视。迄今为止,与关于中国现代诗学中的本质论、形式论的成果相比,关于中国现代诗学中的思维方式论的成果极为有限。更为令人担忧的是,就是在这些极为有限的成果中,还存在着将中国现代诗学的科学理性思维方式与中国古代诗学的思维方式以及马克思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自由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与保守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割裂开来进行论述的问题。事实上,在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场域中,随着社会经济、政治结构的变革与转型,不同诗学潮流与力量呈现出既高度分化又高度结合的发展态势,生成了纵横交错的具有极大的综合性、系统性的动态诗学网络系统。中国现代诗学中的思维客体和思维主体呈现出的这种系统性与整体性的特性,要求我们在对中国现代诗学中的科学理性思维方式论进行研究时,一定要具备一种系统性、整体性的视野与思维。所谓研究的系统性,就是要求研究者不要像一般的中国现代诗学研究者那样将中国现代诗学的科学理性思维方式论视为对中国古代诗学的思维方式论进行断裂式革命的产物,而是对作为大系统的中国诗学的思维方式论内部的两个子系统——中国现代诗学的思维方式论与中国古代诗学的思维方式论之间的相互联系进行系统分析;所谓研究的整体性,就是要求研究者不要像一般的中国现代诗学研究者那样不重视中国现代诗学的科学理性思维方式论系统内部马克思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论、自由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论、保守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论等各子系统之间的关系,而是将马克思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论、自由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论、保守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论视为构成中国现代诗学思维方式论系统的3个子系统,从整体性出发来研究作为子系统的马克思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论、自由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论、保守主义诗学的思维方式论之间的关系,从而揭示出作为系统的中国现代诗学的科学理性思维方式论的综合性、运动性特质。

一、输入与冲击

作为一定历史时代的产物,任何思维方式都会受到当时的知识、理论和技术手段的限制,都具有一定的时代色彩和局限性。这就使得,无论是西方人以理性思维的方式去看待和把握客体对象,还是中国人以直觉感悟思维的方式去看待和把握客体对象,都只在一定范围、一定层次上敞开了客体对象的某一侧面,而有意无意地忽略或遮蔽了客体对象的其他侧面。

不可否认,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重整体轻分析、重直觉轻知解的思维方式有其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重整体的思维方式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界看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注重人与事物、事物与事物之间的普遍联系;重直觉的思维方式不依赖既定的概念和逻辑,而凭借灵感式的妙悟去直接感知事物蕴含的本质和真理。这些都使我国的文化和文学在较长时期内完整地保存了事物本身固有的精气和血脉以及与其他事物的天然联系,避免了西方文化和文学因偏重科学理性思维造成的那种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尖锐对立现象。

不过,正像这种思维方式的优长之处十分突出一样,它的局限也十分突出。

追求天人合一的整体性思维方式习惯于将主体与客体作为封闭的整体来考察与理解,忽视了对作为客体的自然界的探析、认识和征服,导致了我国以自然界为对象的科学的发展缓慢;重直觉、感性的思维方式关注自身的内在超越和德性之知,使我国传统文化和文学重视的不是某种终极价值的根据,或理性的认识结果,而是自我的情感体验和人格修炼,导致了传统文化和诗学的本源性范畴由于疏于概念界定和逻辑证明、推理,都具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的特点。

与之非常不同的是,西方传统文化和文学偏重科学与理性,重视分析与实证,强调借助逻辑、推理去探寻与把握事物的本质和规律,逻辑性、实证性成为西方理性思维方式的重要特征。威廉·白瑞德说:“希腊人给我们科学和哲学;希伯来人给我们圣经。没有其他的民族,产生出理论科学,而且希腊人对理论科学的发现或发明,一直是西方文明不同于地球上其他文明之处。”①他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因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古希腊哲学家开启了“逻各斯中心主义”,也就是偏重逻辑思维、抽象思辨的理性思维方式的先河。古希腊的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说、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说、柏拉图的理念说、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论、欧几里德的平面几何说,都将人与自然、社会与自然、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物质与精神等对立起来。在他们看来,主体的任务便是对作为客体的世界的是与何以是进行追问与探寻。此后,这种极具抽象性的主客二分的理性思维方式,作为西方思想的源头,极大地影响了西方科学理性思维的发展。

在近代,西方哲学家和诗学家进一步发展了古希腊崇尚分析与实证,重视逻辑、推理的理性思维传统,将探寻外在世界蕴含的真理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研究任务。这一时期,伴随着实用化、技术化的科学的发展,数学、力学等自然科学的科学理性以势不可挡的强劲之力渗透到人文学科领域,极大地强化了古希腊的重实验、重数学演绎的思维方法。前者以培根等经验派的观点为代表,后者以笛卡儿等唯理派的观点为代表。培根的“归纳法”强调了观察和经验在科学研究中的重要性,认为人们只有通过观察并掌握了大量的经验事实后才能对不同的事物进行辨析、归类、总结,最终发现事物的本质规律性和事物间的因果联系。与培根相比,笛卡儿既是一个哲学家,也是一个天赋很高的数学家。他的“演绎法”显然得力于他的超凡的数学知识。在他看来,既然数学家可以用不证自明的数学公理推断出一个完整、精确无误的知识系统,那么,其他学科的研究者在借鉴、运用这种演绎法进行研究时,只要前提没有问题,推理的过程和得出的结论就没有问题。这种前提,他将之称为哲学的“第一原理”。在他那里,“我思故我在”便是哲学的“第一原理”。这意味着,“我思故我在”作为推理的前提,为研究者提供了绝对必然的知识,自然世界的真实性秩序是由这一真正可靠的前提被推论出来的。②

笛卡儿之后,康德、黑格尔等德国古典哲学家进一步将科学方法推广到人类知识更为广泛的领域。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通过回答哲学认识论中的首要问题,即具有普遍性和必然性的科学知识是“如何可能”的问题,对古希腊以来的西方理性进行批判性反思。康德认为,无论是大陆唯理论与英国经验论,都无法完整、全面地说明“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要确认知识是否科学,只能依靠既是先天的又是综合的判断。这是因为,一方面,人们的知识来源于感性经验并且建立在感性经验的基础之上;另一方面,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人具有理性。就此而言,不是知识必须符合对象,而是对象必须符合存在于具有理性的认识活动的主体的头脑之中的先在于经验的认识形式。由此,康德将笛卡儿等人的唯理论和培根等人的经验论进行了调和,在一个更高层次上对科学理性进行了阐释。如果说康德对理性进行批判性反思的观念还具有较为强烈的外在的反思的色彩,那么,黑格尔在充分吸收康德对理性进行批判性反思的成果的基础上,将康德的批判性反思拓展为思辨性反思,开创出了用辩证法讨论理性的理论体系。在探讨理性思维时,黑格尔极力主张以辩证法反对西方传统的静止、片面的形而上学。他强调指出,“认识到思维自身的本性即是辩证法”,③那么,何为思维自身的本性呢?在他看来,思维自身的本性就在于“以思想本身为内容,力求思想自觉其为思想”。④这样,黑格尔就将康德等人的“外在的反思”活动上升为“内在的反思”活动,即“思辨的反思”活动。在他这里,思维已经成为一个能动的概念;它既是主体又是客体。“思辨的反思”过程,就是思想—反思思想的辩证的运动和发展的过程,就是思想认识、理解、把握作为思想本体之自身并将其内容与形式、主体与客体统一起来的过程。也就是说,思想只有对思想进行辩证的反思,才能达到自知、自觉、自明、自由的境地,也才具有真理性和现实性。由此,黑格尔在实现了西方哲学由“外在的反思”向“思辨性反思”转向的同时,也将西方的科学理性提升到了极高的地位。

至20世纪上半叶,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科学理性思维也在人类支配自然的空前膨胀的意识中获得史无前例的发展。俄国形式主义、新批评、精神分析学、存在主义都力图建构充满着科学的理性精神和抽象思辨思维方式的诗学体系,西方诗学的发展伴随着思维的高度理性化、科学化,呈现出令人目不暇接甚至头晕目眩的斑斓。

作为一个国家或地区的诗学思维,只有在面临另外一个国家或地区的思维的冲撞时,它的许多曾经似乎是天经地义、不容怀疑的范式与形态才会面临一种被追问和拆解的境遇。从某种意义上说,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重整体轻分析、重直觉轻知解的传统的思维方式就面临着这样的境遇。鸦片战争以来的内忧外患,将中华民族推上了亡国灭种的危险地带。面对着积贫积弱、国破民穷的现实境遇,希冀着国家快速富强的一大批中国文人着眼于中国社会的未来发展,开始了对中西文化的理性思考。西方人为何能取得如此巨大的科技和思想方面的成就?他们是怎样取得这些巨大的成就的?我们为何不能取得如此巨大的科技和思想方面的成就?原因何在?通过细致地疏理和比较,许多中国文人认为,导致中国落后于西方的主要原因,与其说是社会制度和体制问题等,不如说是传统的思维模式。正是因为科学理性思维的不发达,导致了中国科学技术发展的缓慢与国力的衰竭。因而,要使国家繁荣富强,就必须在对我们传统的直觉感悟思维进行反思、批判的同时,建构一种西方式的科学理性思维。“西洋人因为拥护德、赛两先生,闹了多少事,流了多少血,德、赛两先生才渐渐从黑暗中把他们救出,引到光明世界。我们现在认定,只有这两位先生,可以救治中国政治上、道德上、学术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若因为拥护这两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压迫,社会的攻击笑骂,就是断头流血,都不推辞。……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⑤这是因为,不对传统的艺术、宗教进行反思、批判,陈独秀等中国现代诗学家就不能展现其片面性、狭隘性,就可能仍然被其观念框架所束缚。反之,他们才能建构科学理性的思维的框架与范式,为中国思维的发展提供新的前提、方式和路径,在实现中国文学与文化的思维模式转换的同时,促进中国以工业文明为标志的现代化进程。由此,科学理性思维不仅成为中国文学与文化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知识背景和基本条件,而且也成为中国现代诗学家一种具有强烈的政治性、社会性色彩的价值信仰。对此,胡适有非常清楚的说明。在《科学与人生观》一书的“序言”中,他写道:“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做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⑥可以这样说,在诉求“民主和科学”的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关系场域里,科学理性思维已经成为影响最大、波及面最广的一种思维方式。它以汹涌澎湃之势将中国现代诗学带入与古代诗学完全不同的境界,使中国现代诗学家拥有了与古代诗学家不同的宇宙观、价值观、时空观以及对文学的新的体验和想象,使中国现代诗学中出现了注重逻辑、注重实证的科学理性思维的态势。

英文的“science”,源于拉丁文的“Scientia”,词源学意义是“知识”“学问”。当然,它不是一般的“知识”“学问”,而是重逻辑、重实证的“知识”“学问”。因而,西方人又常以“-logy”表示“科学”。这意味着,西方诗学家在谈到诗学的科学理性思维时,不能不重点谈及诗学的逻辑思维;而中国现代诗学家要在现代诗学中接受和化用西方式的科学理性思维,就不能不接受和化用一种西方式的逻辑思维。

鉴于中国古代诗学存在着注重直觉、感悟的思维及忽视逻辑、推理的思维的问题,中国现代诗学家对西方式的逻辑思维的接受和化用又是以对中国古代诗学注重直觉、感悟的思维方式的剖析与批评为出发点的。

早在近代,严复就认识到中国古代诗学直觉式思维方式的严重缺陷。在《名学浅说》一书中,针对传统话语中对“气”字的模糊解释,他进行了激烈的批评:“然则凡先生一无所知者,皆谓之气而已。指物说理如是,与梦呓又何以异乎。”⑦这里,他以西方界定清晰的逻辑学知识,反衬出中国古代诗学直觉式思维方式定义不清、指物模糊的局限。在《天演论·真幻按语》中,他主张以西方式的逻辑学的思维方式代替这种使人“生为能语之牛马,死作后人之僵石”的直觉式思维方式。与严复一样,中国现代诗学家胡适对西方逻辑思维的接受和化用,也是从审视、针砭中国传统思维的方式入手。胡适认为,即使是那些看起来具有一定理性思维的中国古代诗学家,仍然不具有发达的认识论意识和逻辑意识。例如古代著名诗学家王阳明等人。“王阳明主张‘格物’只能在身心上做。即使宋学探求事事物物之理,也只是研究‘诚意’以‘正心’。他们对自然客体的研究提不出科学的方法。”⑧如果说,西方的诗学常常建构在一种逻辑性的思维方式之上,可以通过一系列缜密的逻辑推理、分析达到对事物的精确认识与理解,强调人对事物的真实性的把握,那么,中国传统的诗学则常常建构在一种直觉性的思维方式之上,不以追求事物的明晰性和确定性为终极目的,强调通过一种无言的领悟与体验去达到人与宇宙的同一之境。对此,朱光潜是有深切感受的。在《诗论·抗战版序》中,他深刻地指出:“中国向来只有诗话而无诗学,刘彦和的《文心雕龙》条理虽缜密,所谈的不限于诗。诗话大半是偶感随笔,信手拈来,片言中肯,简练亲切,是其所长;但是它的短处是零乱琐碎,不成系统,有时偏重主观,有时过信传统,缺乏科学的精神和方法。……中国人的心理偏向重综合而不喜分析,长于直觉而短于逻辑的思考。”⑨

对中国“偏向重综合而不喜分析,长于直觉而短于逻辑的”思维方式的质疑、设难和反驳,促使胡适、朱光潜等中国现代诗学家日趋认识到它的片面性和狭隘性,也日趋认识到建构科学理性的思维方式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如何使现代诗学具备一种科学理性?如何使现代诗学的建构成为一种科学理性的活动?如何使现代诗学体系是一种具备科学理性的体系?在他们看来,最为紧要的事情就是要引入和化用西方的逻辑思维,为现代诗学的发展提供新的前提和新的思路。

二、原则与方法

在把西方逻辑思维方式引入中国现代诗学的建构方面,梁启超、王国维等是先行者。他们对中国诗学的思维方式、结构方式、言说方式等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起到了功不可没的开拓性作用。在《墨子学案》中,梁启超将逻辑学抬到了无以复加的高度,认为它是求真、求因果联系的学问,是“一切学问之母”,⑩主张以逻辑学的思维方法进行人文研究。他的《墨子之论理学》就是运用西方逻辑学的思维方法研究墨家辩学的成功典范。王国维也认为,西方逻辑性思维作为中国传统的直觉性思维对立物的出现是有其合理性的。正是借助于判断、推理等思维形式和分析、综合、抽象等方法,西方诗学常常能够超越经验世界达到纯粹的思辨和演绎普遍原理的高度。因而,要使我们的思维具有一种科学的理性,我们就要学习西方“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对世界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往而不用综括(Generaliz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之二法”。

在“五四”以前的梁启超、王国维等人那里,逻辑学和逻辑思维被更普遍地当作一种抽象的科学公理与“一切学问之母”来看待。他们认为,作为主宰着世界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合理的精神形式,逻辑学和逻辑思维一旦被从西方引进到中国,便能促进我们民族的文化和诗学思维模式的转换。这种情况,到了“五四”时期开始发生变化。在蔡元培、胡适、丁文江等人那里,逻辑学和逻辑思维除了体现为公理或原则,更重要的是认识、理解与把握外在世界的知识学方法。蔡元培认为,在学术研究中,科学方法占据着最为重要的位置,“科学的结论,决不如介绍科学的方法重要。因为得了结论,不过趁他人的现成,得了方法,才可以引起研究的兴趣”。而在科学研究的方法中,逻辑学的研究方法尤为重要。他强调指出:“研究科学,不可不知研究科学的方法,即不可不知论理学。”

这种将逻辑学和逻辑思维的方法视为科学本质所在的认识,在1923年胡适、丁文江等人与张君劢等保守主义诗学家爆发的科学与玄学的论争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1923年春夏间,以张君劢等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诗学家对科学理性思维进行质疑与抵制。在《人生观》一文中,张君劢认为,科学与哲学的性质和研究对象、范围是不同的。人生的问题,属于哲学研究的对象和范围,与科学无关,科学不能解决人生问题。张君劢之所以极力强调科学与哲学的不同,是因为寄希望于以传统哲学之力抵制科学万能论对中国社会的入侵。但他为了抵制科学万能论在科学与人生之间挖出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这样的观点显然失之偏颇。

针对张君劢的观点,丁文江、胡适、王星拱等站在科学主义立场上进行了驳斥,由此拉开了轰动一时的“科玄论战”的序幕。在他们看来,“科学就是哲学”,“科学方法万能”。在《玄学与科学》一文中,丁文江将逻辑学研究方法不仅视为推动科学理性发展的有力杠杆,而且也看成评判一切知识的标准:“凡不可以用论理学批评研究的,不是真知识。”在《科学与人生观》一文中,王星拱也强调指出:“科学是凭借因果和齐一两个原理而构造起来的。人生问题无论为生命之观念或生活之态度,都逃不出这个原理的金刚圈,所以科学可以解决人生问题。”

如果说梁启超、王国维等人更多地是将科学理性当作普遍永恒的绝对真理以及取代儒教意识形态的新的精神信仰和武器,那么,在丁文江、王星拱等人这里,科学理性的实质与其说在于一种抽象的理念,不如说在于它的分析、辩证、逻辑等一系列方法,以及这些方法对中国传统思维模式的冲击。由此,科学理性在他们这里就不再会由于超越实证科学而落入形而上学的泥坑,而成为一种可以指导人生的科学方法。正因如此,这场论争,以丁文江、王星拱等倡导逻辑学等科学方法一方的胜利而告终。经过这场论争,“科学此时比以前更加强大,倒不是因为它的辩护者大名鼎鼎,也不是由于中国一般的反宗教感情,而是由于科学方法本身的流行”。“在这转折的年代里,中国正是被那种她企图吸取其科学遗产的文化,从政治、经济、军事到技术等方面都压迫到了不利的地位。由于这种因素——跨文化的思想运动——的出现,这场论战常常显得颇为肤浅。正因为它缺乏深度,所以它才充满激情。现代中国的转折问题太急迫了。”

那么,为何又说“这场论战”“常常显得颇为肤浅”、“缺乏深度”呢?这是因为,且不说以张君劢等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诗学家认为科学没有能力解决人生观的问题的观点较为肤浅,就是以丁文江、王星拱等为代表的“科学派”将逻辑学等科学的认知方式看成评判哲学以及一切人类活动的根据和标准的观点也失之偏颇。因而,尽管表面上看来,以丁文江、王星拱等为代表的“科学派”在这场论争中胜利了,然而,以张君劢等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诗学家在这场论争中提出来的一些关键性的问题,诸如:什么是科学的人生观?科学的人生观何以可能?科学观如何改变中国的人生?以丁文江、王星拱等为代表的“科学派”并没有给予令人信服的科学、合理的回答。

纵观逻辑学等科学理性思维方法在中国现代的传播、流变过程,我们不难看出,尽管“进化论”等饱含着逻辑推理的科学方法对中国民众和社会产生了较大的影响,然而,由于它们重视的是生物进化的外因而不是内因,因而,它们只能说明和解释生物的进化,却不能说明和解释生物的发展的起源和动力,不能既在科学人生观又在科学方法论上说明和解释改变中国民众的人生的根本的动力机制。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作为同属科学理性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以其在人生观和方法论上具有的科学性特性,在中国现代诗学的建构进程中取代进化论,举起了科学理性的旗帜。

1930年代以后,随着中国马克思主义诗学家的大力宣传,唯物辩证思维法在国内产生了越来越大的影响,形成了一股激情澎湃的思潮。应该说,这既合乎中国现代社会经济发展的规律,也是中国现代科学理性思维发展的必然结果。然而,这种不断高涨的唯物辩证主义思潮,引起了以保存文化传统精粹为己任的牟宗三、张君劢等保守主义诗学家的反感与抵制。他们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掀起了一场关于“唯物辩证思维法”的论争,对中国马克思主义诗学的唯物辩证思维法进行了一连串的追问:何谓逻辑?何谓辩证法?逻辑与事实世界有关系吗?事实世界中的事物之间有矛盾吗?

在《辩证唯物论的限制》一文中,牟宗三认为,辩证法、唯物辩证法、辩证逻辑等都不直接涉及对象,都是本体论上范畴之逻辑地推演的元学理论。这种脱离现象界、脱离对象的元学理论是没有意义的,不能成为一种逻辑或方法。关于逻辑与事实的关系和事物中的矛盾关系,牟宗三等人对马克思主义诗学中的“辩证”论也进行了质疑。在牟宗三等人看来,既然逻辑思维过程是一个既不依赖于现象界也不依赖于对象的先验的过程,那么,即使有矛盾,也只可能是逻辑思维过程中的自相矛盾,而不可能是事实世界中事物的矛盾。“‘事实’没有‘矛盾’,‘事实’只是‘是其所是’,‘事实’只有‘歧异’、‘变化’、‘错综’,而没有‘正负’、‘矛盾’,事实世界(Factual-word)即是多元的‘事情’(Event)所构成的万花镜般的世界”。

针对牟宗三、张君劢等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诗学家的质疑与发难,李达、胡绳等马克思主义诗学家进行了针锋相对的回应。在李达、胡绳等人看来,辩证法、唯物辩证法、辩证逻辑等并不是脱离现象界、脱离对象的见解和理论,当它们指涉思维的运动和发展的规律时,它们是逻辑学;当它们指涉作为现象界的自然、人类世界的发展和演变的规律时,它们又是人生观、世界观。在马克思主义诗学中,人生观、世界观与逻辑学方法论并不像保守主义诗学家说的那样是截然分裂的,而是相互联系、相互统一的。胡绳指出:“我们的方法论不能不和我们的本体统一——辩证法则是我们的世界观:是本体论,同时又是方法论。”这就使得,与作为纯粹思维形式的形式逻辑迥然不同,唯物辩证法逻辑学既具有形式上的本体论意义,又具有改变世界、改变人生的实践性意义。此外,他们认为,牟宗三等保守主义诗学家的事实世界中事物没有矛盾的观点,体现出了保守主义诗学家思维的静止性、间断性的特性。矛盾作为一关系范畴所揭示的基本意义是,不仅主观思想中存在着矛盾,而且世界上所有事物之间和事物内部都存在着矛盾。可以说,正是这种矛盾形成了事物发展的动力机制。在《社会学大纲》中,李达深刻地说明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在历史领域、自然领域、社会实践领域上的发展、演变的逻辑进程:“首先阐明了历史领域中的辩证法,其次由历史的辩证法进到自然辩证法。而在社会实践上统一两者以创出科学的世界观的唯物辩证法。”

经历了这次论争之后,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思维法已经对中国现代诗学家的思维产生了主导性影响,成为中国现代诗学建构过程中最为重要的思维论。以周扬、冯雪峰、胡风、毛泽东、蔡仪等为代表的中国现代马克思主义诗学家对唯物辩证思维法的重视,不仅仅停留在言论中,更在具体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中付诸实践。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为核心命题,从作品、作者、世界、读者四个要素及其相互关系,依据唯物辨证关系法则阐释了文艺与社会生活、文艺的意识形态性与审美特性、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等方面的对立统一关系。而作为中国现代第一部具有完整诗学体系的专著《新艺术论》,也是诗学家蔡仪依据唯物辨证关系法则创造而成的。《新艺术论》所建构的理论体系,在理论前提的设定、基本概念或范畴的界定与区别、论述材料的判断与推理、论述内容的组织与安排等方面,无不贯彻着对唯物辩证法的理解与执著。无论是艺术的智性与感性、艺术的内容与形式、艺术的创作方法与世界观,还是艺术的主观性与客观性、艺术的表现与宣传、艺术的自然美与艺术美,都被诗学家看成既矛盾对立又相互渗透和融合的两个方面。从某种程度上说,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思维法的输入,不仅向中国现代诗学家展示了西方科学理性思想中的一个全新的理论系统,推动了中国诗学的思维方式的重大变革,而且也极大地促进了中国现代诗学理论体系的形成和成熟。

毋庸讳言,在革旧图新、风云激荡的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关系场域中,随着西方的科学理性思维的持续输入,无论是持进化论的自由主义诗学家,还是持唯物辩证论的马克思主义诗学家,都将科学理性思维看成认识事物的本质性联系和规律性运动的基本途径。实事求是地说,尽管这些中国现代诗学家对科学理性思维的迷恋带有一定的乌托邦色彩,但无论如何,它推动了中国诗学思维的现代化进程,提高了中国诗学思维的逻辑性、思辨性色彩。不过,我们也注意到,中国现代诗学家对科学理性思维的接受存在着一种饶有趣味的悖反现象。在显意识层次上,中国现代诗学家对西方科学理性思维的接受动因在于对传统思维的不满和反抗;而在潜在的层次上,这种接受的深层根基却又常常是中国传统的思维模式,中国传统的实用理性思维则是它的本源。

那么,何谓实用理性思维呢?李泽厚在《漫说“西体中用”》一文中指出:“所谓‘实用理性’就是它关注于现实社会生活,不作纯粹抽象的思辨,也不让非理性的情欲横行,事事强调‘实用’、‘实际’和‘实行’,满足于解决问题的经验论的思维水平,主张以理节情的行为模式,对人生世事采取一种既乐观进取又清醒冷静的生活态度。它由来久远,而以理论形态去呈现在先秦儒、道、法、墨诸主要学派中。”简而言之,实用理性思维有两个最为突出的特点:一是强调思维必须以现实为依据;二是极其重视“实践理性”。孔子所说的“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听其言而观其行”等,强调的就是实用理性思维的实践性特点。

从文化传播学的方位看,任何地区或国家的诗学对另外地区或国家的接受,都是在特定的时空中发生的传播者与接受者双方互动的过程。对此,胡适有非常清楚的说明,“大凡一种学说,绝不是劈空从天上掉下来的”,“古今学术思想的进化,只是一整然的活动。……新的呈现,定然为旧的汲引而出;断不会凭空而至”。在西方科学理性思维的传播过程中,中国现代诗学家的选择性接受显示了重要作用。也就是说,在众多的西方诗学思维中,许多中国现代诗学家之所以选择了西方科学理性思维,除了缘于时代的要求和个人的心理结构以外,传统的理性思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像胡适等自由主义诗学家对于杜威的借鉴和学习,主要基于两种选择原则:一是要可以与潜藏在他们意识深层的传统的实用理性思维结构相互沟通,二是要能具体指导中国文化、诗学的建设工作。在《论国故学——答毛子水》中,胡适强调指出:“究竟是清代的‘汉学家’所以能有国故学的大发明者,正因为他们用的方法无形之中都暗合科学的方法。……这还是‘不自觉的’(Unconcious)科学方法,已能有这样的成绩了。我们若能用自觉的科学方法加上许多防弊的法子,用来研究国故,将来的成绩一定更大了。”应该说,胡适等自由主义诗学家之所以在中国传统的实用理性思维论与西方的杜威实用主义思维论中寻找结合点,就是因为他们觉得前者反对抽象的、不切实际的玄谈,主张经世致用的观点,与后者“拒斥形而上学”的理论存在着一种内在精神上的相似性。他们希图,当中西不同的实用理性思维论相互激荡、相互交会时,会形成一种全新的理性思维论,击垮空谈心性的玄学。

同理,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思维论在中国现代诗学思维领域的主导性地位,也是由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关系场域中的选择性接受机制决定的。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思维论之所以能够在各种西方理性思维论汇成的潮流中脱颖而出并占据中国现代诗学思维论的主流位置,就是因为当时中国现实社会发展的客观要求和传统的实用理性思维的引导作用。一方面,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论与中国实用理性思维论一样,都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品格。这种思维论的特性在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空前严重的中国现代社会中显得更加突出,也成为中国现代诗学家以中国实用理性思维论作为接受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论先在的价值尺度与选择方向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论与中国实用理性思维论一样,都具有强烈的实践性品格。无论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论还是中国实用理性思维论,都要求人们从追求先验的、精致的、片面的事物的思维方式中超脱出来,代之以发展的、变化的、理论联系实践的思维方式去认识、理解事物的本质。这种思维论的特性在救亡图存的中国现代社会语境之中显得尤为耀眼,被中国现代马克思主义诗学家视为耀眼的希望之光。由此,他们将重实践的中国实用理性思维论作为接受重人的能动的实践活动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论的主要内在依据和基本理论框架,希图以此重建中国文化与中国社会。正如毛泽东指出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来到中国之所以发生这样大的作用,是因为中国的社会条件有了这种需要,是因为同中国人民革命的实践发生了联系。”从某种程度上说,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论与其说是作为一种文学理性思维论被中国现代诗学家所接受的,不如说是作为强大的哲学、政治理性思维论被中国现代诗学家所接受的。这一方面使这种思维论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过程留下了一些不可避免的遗憾,另一方面也使马克思主义辩证思维论获得了其他西方理性思维论所无法比拟的强大优势,对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关系场域中科学理性思维的形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三、转化与渗透

在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关系场域中,从权力关系视域审视持科学理性思维论的诗学家与持直觉感悟思维论的诗学家,我们可以发现,他们的观点并不是绝对对立的,而是相互对立、相互碰撞却又相互转化、相互渗透的,两者共同构成中国现代诗学思维论的一体两面,形成了独特的中国现代诗学思维论的张力。中国现代诗学思维论也正是借助两者的互相碰撞却又互相启发的进程而曲折前进。

在很大程度上,中国现代诗学是以东、西方的文化比较揭开它的伟大序幕。当中国现代诗学家将西方的科学理性思维不仅视为中国文学与文化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知识背景和基本条件,而且也视为自己的一种具有强烈的政治性、社会性色彩的价值信仰时,西方的科学理性思维论在与中国传统的直觉思维论的最初较量中明显处于上风。许多中国现代诗学家在声势浩大的科学理性思维大潮的裹挟、冲击之下,往往无暇对中西不同思维方式进行更为深入的探析,就沿用了西方式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将中国传统的直觉思维搬上历史审判台,视科学理性为促进我们国家以工业文明为标志的现代化进程的最为重要的文化精神。

然而,当中国现代诗学家将西方的科学理性推上万能的神坛之时,科学理性在西方却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境。第一次大战以后,西方人发现,科学理性在给他们带来巨大物质利益的同时,也使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他人的冲突日趋尖锐、复杂。西方社会出现了极为严重的环境危机与人性异化的问题。

科学理性给西方社会带来的种种危机,促使梁启超、徐訏等一些原来推崇科学理性思维的诗学家开始对其进行深刻的反思。科学理性思维真的是万能的吗?直觉感悟思维真的是落后的吗?

梁启超、徐訏等中国现代诗学家不是不知道科学理性思维对于科学上落后、物质上贫穷、政治上孱弱的中国的重要性,也不是不知道科学理性能够促进我们国家以工业文明为标志的现代化进程。正是因为知道这些,梁启超在《治国学的两条大路》中曾经将科学理性思维方式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境界,认为只有运用这种思维方式去研究国学,才能“将这学术界无尽藏的富源开发出来,不独对得起先人,而且可以替世界人类恢复许多公共产也”。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徐訏在北大读书时,“读了大量有关资本论、经济学方面的书,又看了马克思、列宁、恩格斯,还有日本左派河上肇等人的著作,无形中思想便倾向社会主义”。这时的他觉得,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思想,“尤其是经济分配的论点,好像一实行,天堂就在眼前的样子”。

然而,眼见着西方的科学理性思维论的神坛塌了,眼见着西方的直觉感悟思维论的浪起了,梁启超、徐訏等中国现代诗学家不由不对他们原来信奉的科学理性思维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当梁启超结束了1918年底至1920年的欧洲游历后,写道:“当时讴歌科学万能的人,满望着科学成功,黄金世界便指日出现。如今功总算成了,一百年物质的进步,比从前三千年所得还加几倍。我们人类不惟没有得着幸福,倒反带来许多灾难。好像沙漠中失路的旅人,远远望见个大黑影,拼命往前赶,以为可以靠他向导。哪知赶上几程,影子却不见了,因此无限凄惶失望。影子是谁?就是这位‘科学先生’。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这便是最近思潮变迁一个大关键了。”同样,当徐訏1936年进入法国巴黎大学攻读哲学后,也对原来信奉的科学理性思维论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和否定,转而推崇柏格森、弗洛伊德等人的非理性的直觉思维论:“那时候,我开始喜欢柏格森的哲学。我的马克思主义时代就是这样结束,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显然, 梁启超、徐訏等中国现代诗学家认识到,外在的社会生产、生活环境的变化,已经使他们无法再运用原有的科学理性思维方式去解决现代社会的环境危机与人性异化的问题。这些问题的出现,大大违背了他们对科学理性思维方式的期待视野,促使他们不得不对自己的思维方式进行重新建构和设定。徐訏以柏格森的直觉思维方式替代了自己原来信奉的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思维方式。梁启超则将分析、解决环境危机与人性异化问题的新的途径和方式指向原来被他轻视和否定的中国传统的直觉感悟思维方式。在文学批评中,他不再极力推举科学理性的“真”,而是非常看重直觉感悟的“美”。由此,他对李商隐的诗也就有新的认识与理解:“这些诗,他讲的什么事,我理会不着;拆开一句一句地叫我解释,我连文义也解不出来。但我觉得他美,读起来令我精神上得一种新鲜的愉快。须知美是多方面的,美是含有神秘性的,我们若还承认美的价值,对于这种文学,是不容轻轻抹煞啊!”梁启超、徐訏等中国现代诗学家由偏重科学理性思维向偏重直觉思维的转变,其意义并不在于反对科学以及科学理性思维,而在于引起国内思想界对科学理性思维万能论和直觉感悟思维落后论的全面反思,以便我们在进行经济、政治、文化的现代化建设过程中,始终对“科学万能”论可能带来的负面性影响保持高度的警觉,不再陷于西方“科学万能”论制造的环境危机与人性异化的泥潭之中。

持科学理性思维论的诗学家与持直觉感悟思维论的诗学家的观点之所以在一定的条件下可以相互朝着对方转化,这是因为,在文学思维中,科学理性思维与直觉感悟思维本来就是难以完全割裂的,而是相互联系、相互渗透的。

实际上,即使在中国现代诗学史上一些偏重于科学理性思维论的诗学家那里,也常常表现出对直觉感悟思维的重视,认为这两种思维方式是互相依赖和互为补充的。

严复、梁启超、胡适等诗学家认为,表面上看,科学理性思维与直觉感悟思维是相互对立、相互冲突的,而事实上,它们之间还存在着相互渗透、相互补充的一面。一方面,人们对事物的直觉认识中总是渗透着一定的目的、计划、知识等科学理性思维的成分;另一方面,人们对事物的科学理性的认识又总是包含着感觉、表象等直觉思维的因素。严复说:“西人谓一切物性科学之教,皆思理之事,一切美术文章之教,皆感情之事。然而二者往往相入而不可强分。科学之中,大有感情;美术之功,半存思想。”梁启超指出:“美术是情感的产物 ,科学是理性的产物。两件事很像不相容,为什么这位暖和和的阿特先生,会养出一位冷冰冰的赛因士儿子 ?……美术所以能产生科学,全从‘真美合一’的观念发生出来,他们觉得真即是美,又觉得真才是美。”

正是因为科学理性思维与直觉感悟思维是互相依赖和互为补充的,因而,严复、梁启超、胡适等诗学家认为,科学理性不仅不应该成为压抑感性生命的力量,而且应该成为满足感性生命发展的力量。换句话说,感性生命不仅不应该被科学理性排斥于文学创作思维之外,而且应该被科学理性纳入中心地带进行考察,让它的人性光芒烛照科学理性。胡适将科学理性视为一种“新宗教”,他认为,“这个新宗教的第一特色是他的理智化。……人类的能力的发展使他渐渐增加对于自己的信仰心,把向来信天安命的心理变成信任人类自己的心理。所以这个新宗教的第二特色是他的人化”。科学理性的“人化”,意味着科学理性将感性生命纳入中心地带进行考察,这将会极大地提高人在世界上的地位。胡适说:“我们也许不信灵魂的不灭了,我们却信人格是神圣的,人权是神圣的。这是近世宗教的‘人化’。”胡适这种将人的生命与人格置于科学理性的中心地带进行考察的观点,与倡导“主观化的现实”论的马克思主义诗学家胡风的观点具有极大的相似性。胡风虽然认为“能够真实地反映生活脉搏的作品,才是好的,伟大的”,但是又特别强调指出,“艺术活动的最高目标是把捉人的真实”,“需要在作家本人与现实生活的肉搏过程中才可以达到”。在胡适、胡风等中国现代诗学家看来,个体的主观精神和愿望的表现不仅不会妨碍科学理性思维,反而会促进科学理性思维的发展。因而,在科学理性的精神范式中,作家不仅要导入以个体生命为本位的意识,而且要以个体生命自由和全面发展为终极目标。胡适谆谆告诫青年道:“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胡风虽然认为人的精神活动具有社会性的特性,但又认为文学作为人的一种“精神上的追求”具有不可抹煞的个人性的特性。由此,胡风特别要求作家在文学创作过程中依靠“主动精神”“独立负责精神”去实现人格自由,“把分工的地位属性这样的人格力量提高到对于事物的支配的人格力量,即主动地认识并把握现实”。在胡适、胡风等中国现代诗学家这里,正是这种生命的自由,才是科学理性的核心与根本;科学理性倘若拒斥它,将会使自己的文明之花无情地凋落。另一方面,真正、完全的生命自由也并不是个体生命的任性而为,而是科学理性对个体生命情感的合理引导与调控,是灵与肉、理性与感性的平衡和协调。

由上可见,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关系场域中的思维论,既不像中国传统的朴素辩证性思维论那样一味地追求和谐统一,也不像西方科学理性思维论那样一味地注重事物之间的对立和分裂,而总是力图在对直觉思维与科学理性思维的深刻认识与理解中超越两者的矛盾,实现两者的统一。这就使得,中国现代诗学权力关系场域中的思维论既内含着中国传统的朴素辩证性思维论、西方的直觉思维论和西方科学理性思维论的某些特征,又具有自身非常独特的特性。尽管从实际的情况看,中国现代诗学家对中国传统的朴素辩证性思维论、西方的直觉思维论和西方科学理性思维论的融会贯通工作做得还不是十分完善。在许多时候,他们提出了对中国传统的朴素辩证性思维论、西方的直觉思维论和西方科学理性思维论进行融合的种种设想和主张。毋庸讳言,在整个中国现代诗学思维的发展演变过程中,中国现代诗学家并没有找到在实践层面上可以进行操作的对中西不同思维方式进行融合的切实可行的方法,他们的中西思维融合论也常常演变为中西思维杂陈与共生论。但无论如何,先有杂陈与共生,才有融会贯通,这符合人类思维由低向高的发展规律。另一方面,中国现代诗学思维融合论的这种未完成状态也对中国当代诗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何吸取中国现代诗学思维论建设的经验和教训,根据时代的需要,在更高的阶段上将中国传统的朴素辩证性思维论、西方的直觉思维论和西方科学理性思维论冶于一炉,真正实现中国传统思维和西方思维、现代思维与当代思维的和合共生与融会贯通,是历史和时代交给当代诗学家极为重要而又极为艰难的任务。

注释:

①威廉·白瑞德:《非理性的人》,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70页。

②[法]笛卡儿:《第一哲学沉思集》,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 74-75页。

③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51页。

④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9页。

⑤陈独秀:《〈新青年〉罪案之答辩书》,《新青年》1919年1月第6卷第1号。

⑥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胡适全集》第 2 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第196 页。

⑦严复:《名学浅说》,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3页。

⑧胡适:《先秦名学史》,学林出版社1983年版,第4-6页。

⑨朱光潜:《诗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76-77页。

⑩梁启超:《墨子学案》,商务印书馆1921年,第1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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