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有奇诗须汝写
——刍议聂绀弩旧体诗的风骨与情韵

2016-12-06 06:24胡孝华
心潮诗词评论 2016年5期
关键词:聂绀弩旧体诗风骨

胡孝华

世有奇诗须汝写
——刍议聂绀弩旧体诗的风骨与情韵

胡孝华

聂绀弩的旧体诗别开生面,新意迭出,可以说是纶音霄降,世之所稀。有人评赞它是新时期的“奇诗”,是真正的“新声”,是“一座奇峰”,“空前绝后”,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奇葩,应该说,对聂诗怎样赞誉都不过分。格律诗词这种写作形式流传运用到今天,经过了唐宋的发展壮大,到清以降,似乎气势已微,灿烂不再,特别是五四以后,现代新诗一峰突起,已成携涛而下的大江大河,几无阻挡,旧体诗词的写作似乎成了小众文人茶余饭后把玩的一把“鼻烟壶”,大多题材逼仄,手法老套,气势微弱,不成气候。聂诗《三草》及《散宜生诗》横空出世,一改旧体诗写作的颓势,犹如深秋萧条之中的一抹红枫,涂亮了诗词创作的荒原,让我们惊讶,让我们感奋,更让我们击节赞叹,真可谓“世有奇诗须汝写,天将大任与人担”!

聂诗问世,评论蜂起,大多论及它对旧体诗题材的开掘,对格律诗语言范式的突破,对表现形式的求新求变,对聂诗所反映的时代及那个特定时代的底层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有所提及,对聂绀弩其人身处逆境而幽默豁达的人生态度也多加赞誉,特别是聂诗的杂文味、滑稽像、诙谐趣,颇能引起读者、评论家的兴趣。以上这些方面文章多多,我不想赘述,我想着重于聂诗所折射的现代知识分子即古之所谓“士”在困境中展现的“风骨”、“情韵”作一粗略的阐释。

风骨,作用于人,就是品格、性情;作用于诗文,就是刚健、遒劲的风格。情韵,即诗文中独到悠长的情味韵致,隽永的审美感受。

从古至今,中国知识分子的最高理想大多是得君行道,一心就是想蒙圣恩在朝为君主做事。从孔子始,以治世方略游说君王,到屈原九死不悔希望感动楚王,到杜甫理想“致君尧舜上”,像李白听诏进京时,“仰天大笑出门去”,伟大如斯的文人,其内骨子里还是个人荣辱系于人主,“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往深里说,恐怕是古代知识分子的存在意义和生命价值没有得到应有的提升,灵魂的自由舒张被俗欲所遮蔽。而我读聂诗,满眼所及、满心所感的是鲁迅式的热血贲张,是灵魂的自由不羁,是主体意识的张扬。没有对权贵的谄媚,对世俗的迎合,对镣铐的赞美。他像竹林七贤一样,在那个昏昧的时代,在凄迷的竹林里独自长啸,以诗而啸,针对自己,针对时代,吐露自己的真性情,幽愤深沉,婉转悠扬,以成绝响。在一片歌颂的瓦釜雷鸣中,聂诗无疑是个异类,是悖世的绝唱。下面我从聂诗诸多华章的汪洋中,拾捡一两朵浪花,略作简析,管窥其人其诗,与这位骨气清奇的狷介之士在语言的浪涛中相遇。

其《题迩冬诗卷》曰:

王者生头难价值,士之存舌合僵皴。

帝王活着的脑袋没有什么价值,士者的舌头还在,恐怕也只能僵而皴了。戏谑帝王思想,捍卫士之话语权力。引《史记》故事:“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舌在,即还可言说,可以自由地表达、吐露自己的思想,在聂看来话语权力才是人最高贵的权力,聂之诗文语言如投枪匕首,直指人心,让一切虚伪剥去画皮,露出原形,也难怪会遭到钳制、绞杀,以至于让其舌僵直而不能自由言说。

其《过刈后向日葵地》曰:

赤日中天朝恳挚,秋风落叶立清遒。

从砍倒了的向日葵地上经过,回忆赤日炎炎之时,朵朵葵花向着太阳,多么的恳切诚挚,可如今遇秋风而叶落,而被刈,只有残梗独立。葵花向阳,即便再忠心耿耿,结果又怎样呢?王树声说:“这首诗通篇用比兴,……对功成之后不听忠谏,不信贤臣的霸主式的人物给予了幽默的嘲讽。”

其《林冲(二首)》之二《题壁》曰: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

诗人在一篇杂文里写道:“从小我就觉得人生天地之间,不过是一个罪犯,随时都会有惩戒落在头上。”时不容我,世道罪我,你可以在我脸上刻上罪犯的印记,但你又能奈我何?我鄙视你,去你的吧,白虎堂!与朝堂诀别,有血性,有耿介。

其《归途(二首)》之二曰:

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

王蒙说这几句“令仁者哭,令懦者耻,令机会分子无颜苟活,令强梁大人一无所获”,“如闻霹雳,如见闪电,足以振聋发聩,力当千钧”。这是文人在有病时代的畸形表演,生存窘态。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一易一难,是控诉,是揭露。

其《杂诗(四首)》之四曰:

穷途痛哭知何故,绝塞生还遂偶然。

一树秃柯窗外立,向人高耸华嵩肩。

阮籍率意独驾,每到无路可走之时,辄恸哭而返,不知何故,而我能从极远的边塞(北大荒)活着回来,真是偶然。我如一棵光秃的树,在窗外独立,向人们耸耸肩,高得像华山嵩山。身处穷途,绝塞,纵成秃柯也要耸肩而笑,高撑天地,幽愤中有轻松,沉郁中有豪迈。这组杂诗,抚今追昔,语涩心艰,历尽劫波,初心未死,叫人动容。

其《夜战》曰:

缩将冬夜成俄顷,鬓发须眉雪欲飘。

将漫长的冬夜浓缩为须臾,鬓发须眉积满霜雪,飘飘欲飞。“无怨无艾中滚动着一腔热血,跳动着千万禹夏的赤心。”(吴海发)浪漫,豪迈,冷峻中凸显出凛冽的志士伟岸形象,不绝望,不悲怆,遒劲沉稳,让人肃然起敬!

其《步酬怀沙以诗勖戒诗》曰:

留一狂夫天意厚,白双老眼帽檐斜。

我这个狂夫还活着,老天对我不薄,我帽子斜戴,翻着一双白眼来看人看世。有狂态,有愤世嫉俗,“冲风苦爱帽檐斜”,是对错化右派的愤激之词。这个狷介的狂夫,白眼看人,不知虚与委蛇,不柔顺,不合作,不矫情,不苟且,是个真正的“另类”,有着传统士子的风骨。

其《六十赠周婆(二首)》之一曰:

摇落人间六十年,补天失计共忧天。

真有“如磐忧思”在,无计补天却忧天,在对六十年华叹惋中见沉郁,见出诗人的悲悯情怀。六十芳华,春花秋月,还有多少岁月可供自己挥霍,静处中生出无限的悲痛!

其《六鹢》曰:

仰止龙门登未得,浴乎汾水咏而归。

仰望龙门想登而不能,只好学学曾皙、孔子,在汾河洗洗澡,吹吹风,唱着歌,回家去。把坐了十年牢,得释而归,写得如此轻松愉快,正话反说,愈见沉痛。本诗以六鹢退飞的典故开头,故事源自《春秋》,鸟退飞,人以为灾祸,聂借来比兴、生发,大有深意。

其《六十(四首)》之二曰:

西风瘦马追前梦,明月梅花忆故寒。

西风、故寒,道尽六十年的情事,希望,困顿,但因有明月梅花,故而不哀不颓,有梦有花的人生,也足见明艳灿烂,足见士子情怀,给人以无限的美丽!

“如此新声世所稀”(启功),“怜他地狱都游遍,成就人间一鬼才”(钟敬文),聂诗着实是“我国传统诗歌里的天外彗星”,在那个万马齐喑的时节,在一片歌颂的喧嚣中,在知识分子怀着原罪的忏悔喃喃低语之时,在到处充满谎言和伪劣精神产品的时代,聂诗以穿透人心的震撼力,以唤醒人们麻木沉睡的感召力,横空出世,高标独举,它还原了历史,超越了历史,显示了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闪耀着古典诗歌的青铜之光,重塑了新时期格律诗词的审美形象,这个形象就是诗人自己的写照。流灌在聂诗里的尖锐冷峻、磅礴悲凉、恣意放肆、大情大爱,就是中国传统文人(士子)的风骨,即表现作为大写的人的那种刚正气概,卓然品格,热血性情,表现为文的刚健遒劲,骨气奇高。诗言志,抒真情,露真性,嬉笑怒骂,无拘无束,聂诗处处流淌着“大自由主义者”(周恩来评)的真性情,卓尔不群的个性风采——笑傲九天,愤世不恭又风流缱绻。聂绀弩怀着孩子般的纯真,圣徒般的虔诚,用文字记录自己的生命体验,用有力量的真实抨击了造梦者的文化虚伪,击碎了狂热政治的“嘉年华”。他的笔比宝剑更有力,比冰雪更砭人肌骨,比火焰更具穿透力与蔓延性。

古典诗词发展到今天,在呈颓势的形势下,聂诗的出现,挽救了它的挫败感,给了它重获生机的曙光,树起了一面旗帜。我不同意把聂诗的成功仅仅归于它突破了古体诗追求优美的美学模式,以杂文的方式非诗化的说法,我在聂诗中发现,俯拾皆是的是人性之美,性情之美,是意象之美,如椽大笔,饱蘸血泪,兴之所至,俯仰高歌,这里有抗争,有悲悯,有微笑,有宽容,有生活气息,人情温暖,最大的特色是作者袒露灵魂,对真相的叩问,对个体道义的承担,深沉的哲思以及对自我尊严的捍卫,对天下苍生的关爱,即来自灵魂的热情投入,对诗歌作品满含敬畏,然后才是语言天分的展现:打破常规,超越古典主义,字字有古意,句句有温度,随意,漫漶,隐喻,在场,剥离,诙谐,奇警,创造陌生化的语言审美效果,并把它最大化,让你惊异、新奇,拍案叫绝。用诗歌对我们的智性和智力给予激活,提升,把感动融化在精神探险的曼妙阅读之旅,让我们在审美赏析中来一次精神还乡,灵魂沐浴,唤醒人之初心。

其《岁暮焚所作》曰:

自嚼吾心成嚼蜡,尽焚年草当焚香。

斗牛光焰知何似?但赏深宵爝火光。

写诗即是嚼心,烧诗即是焚香,这把火的光焰真可以和斗牛之星宿的光相比。

聂公,斯人斯文,壮哉,美哉!

(作者系荆门市诗词学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刘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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