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交游与文学考论

2017-02-17 07:54罗超华
湖北社会科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交游欧阳修古文

罗超华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人文视野·文学

欧阳修交游与文学考论

罗超华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欧阳修一生交游甚广,他在四十余年的宦海生涯中曾三遭贬谪,后又官至参知政事,因此,上至达官显贵,下至乡野小民,均有所交游。广泛的交游对欧阳修的文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尤其是天圣、明道间与尹洙、梅尧臣等“师友”相交,景祐初至庆历中与范仲淹、韩琦等“政友”相交,主盟京师时与苏轼、曾巩等晚生后辈相交,不仅奠定了他的文学基础,促使其文学思想不断成熟,还扩大了文学的影响,最终确立了欧阳修一代文宗的地位。

欧阳修;交游;文学

欧阳修是宋代著名的文学家,他倡导诗文革新,在诗、词、文的创作上均有卓越的成就。自宋迄今,历代均多有学者品评其文学作品,探讨其文学思想,相关的著作则不胜枚举,仅就日本学者东英寿《欧阳修研究目录论著目录稿》所载1945年至1996年间的专著便有70部,论文603篇。[1][2]纵览这些前人先贤的研究,基本上对其“宗孟师韩”的文学渊源没有异议,同时,对他的几位恩师——胥偃、晏殊、杜衍等在文学上的提携引导之恩,也表示肯定。不过,欧阳修的文学思想虽然承袭前代的韩、柳,且又拜入三位名师门下,但据其自述,他却是“少无师传,而学出己见”,在文学创作上,并未得旁人过多的指导。他能成为“文坛盟主”,领导宋代的古文运动,从主观上讲,缘于他自身的“文学自觉”;从客观上看,则与其广泛的交游有关。欧阳修的交游对他文学思想的形成、发展及取得的成就有着重要关系,而这一点正是目前学界所忽略的。本文即以此出发,对欧阳修的交游与文学作一考述。

一、初仕洛阳时期的交游奠定欧阳修文学思想的基础

欧阳修少时家贫,虽在偶然得到六卷《昌黎先生文集》后,曾“喟然叹曰:‘学者当至于是而止尔!’”,并希望能“尽力于斯文,以偿其素志”。[3](p1056)但当时西昆体大行于世,号为“时文”,欧阳修为“从进士干禄以养亲”,不得不暂时放弃学习古文,而转向科举应试之文,直到天圣八年(1030)进士及第,初仕洛阳,与洛中才俊相交游,才正式开始古文创作。

欧阳修自天圣九年(1031)三月,以留守推官,入职洛阳,至景祐元年(1034)五月,秩满归阙,官洛三年有余。在此期间,他与谢绛、尹源及“七友”“八老”等洛中文人聚会宴饮、结伴出游、诗文唱和,形成了一个较为松散的文人集团。①“七友”,按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天圣末,欧阳文忠公……与尹师鲁、梅圣俞、杨子聪、张太素、张尧夫、王几道为七友,以文章道义相切劘。”((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3月,第40页。)“八老”,指“七友”中除张太素外的六人,加上王顾、张先,共八人,分别以“辨老”、“俊老”、“慧老”、“循老”、“晦老”、“默老”、“懿老”、“逸老”等名号相称。参见欧阳修《与梅圣俞四十六通》(三)((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第2445页。)而这个文人集团的领袖则是当时颇负盛名的西昆巨擘钱惟演。

钱惟演虽是当时“四六骈文”的主要倡导者之一,但他却胸襟广阔,并未将自己的文学思想强加于幕下诸人,而是给予了最大限度的“文学自由”。因此,便形成了文学史上的一个奇异现象:在西昆巨擘幕下,产生了一个反西昆的文人集团。同时,他对文人才士十分优厚,“当朝廷无事,郡府多暇,钱相与诸公行乐无虚日。”[4](p82)这种“宽简吏治”的理政方针,为初入仕途的欧阳修提供了宽松的文学创作环境:“器具材,不撄以吏事,修以故得尽力于学。”《邵氏闻见录》中还有一具体事例可以为证:“谢希深、欧阳永叔官洛阳时,同游嵩山。自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登石楼望都城,各有所怀。忽于烟霭中有马渡伊水来者,既至,乃钱相遣厨传歌妓至。吏传公言曰:‘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钱相遇诸公之厚类此。”[4](p82)

钱惟演与欧阳修虽是上下级关系,但二人却私交甚好,更曾以“宾友”之礼相待:“思公兼将相之位,帅洛,止以宾友遇三子,创道服,筇杖各三,每府园文会,丞相则寿巾紫褐,三人者羽氅携筇而从之。”[5](p38)欧阳修对钱惟演亦是十分钦慕:“河南丞相称贤侯,后车日载枚与邹。”(《哭圣俞》)[3](p13“3)幕府足文士,相公方好贤。”(《书怀感事寄梅圣俞》)[3](p730)还受钱惟演读书之法的影响,总结出“三上”作文法:“钱思公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时,尝语僚属言:‘平生唯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辞,盖未尝顷刻释卷也。’……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盖唯此尤可以属思尔。”[3](p1931)

钱惟演工于四六骈文,审美上讲究辞藻华丽,虽不强迫幕下诸人行此文风,但若说完全没有影响也是不可能的。欧阳修早年研习时文,以“三试第一”的佳绩引人称赞,后来虽改习古文,但却并不完全反对文章的形式之美:“偶俪之文,苟合于理,未必为非,故不是此而非彼也。”(《论尹师鲁墓志铭》[3](P432))“以四六叙述,委曲精尽,不减古文。”(《试笔·苏氏四六》[3](p1983))他的这种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可能也是受钱惟演的影响。比如,在诗歌创作上,欧阳修曾说道:“西洛故都,荒台废沼,遗迹依然,见于诗者多矣。唯钱文僖公一联最为警绝。”又云:“钱诗好句尤多。”(《六一诗话》[3](p1955))翻检他的诗歌,这种骈俪之句也是屡见不鲜。

钱惟演虽然为欧阳修等洛中文人提供了宽松的文学创作环境,并对幕下文人的古文创作活动不加干预,但身为西昆派领袖,自然不会提倡以古文为尚。在洛阳文人集团中,起首倡之风,并促使欧阳修为之跟随的,实际上是当时身为河南府通判的谢绛。

谢绛(994—1039)字希深,杭州富阳(今属浙江)人。他善文学,于诗文皆工,《宋史·谢绛传》中称其“以文学知名一时,”[6](P9847)尝著文集五十卷,惜今已佚,仅《全宋诗》录诗十二首,《全宋文》收文十五篇。

天圣八年(1030)谢绛以“便养老父”为由请调至洛阳。②按《宋史·谢绛传》:“时(父)涛官西京,且老矣,(谢绛)因请便养,通判河南府。”((元)脱脱:《宋史》,第9844页。)另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天圣八年六月……甲午,修国史夏竦、同修国史宋绶冯元、编修官王举正谢绛李淑黄鉴、管勾内臣韩守英、承受蓝元用罗崇勋、供书皇甫继明并迁官职。”((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2540页。)又《续资治通鉴长编》:“天圣八年九月……祠部员外郎、直集贤院、通判河南府谢绛虽在外,数论事。”((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第2544页。)所以,谢绛大约于天圣八年(1030)秋,到达洛阳。此时,他三十六岁,在文学上已有所成就,并得杨忆赞赏提携,在洛阳文人集团中属钱惟演外最“老”的人物,是实际上的主盟之人。③按《宋史》:“杨亿荐(谢)绛文章,召试,擢秘阁校理、同判太常礼院。”((元)脱脱:《宋史》,第9843页。)又据欧阳修《归田录》:“谢希深为奉礼郎,大年(杨亿)尤喜其文,每见则欣然延接,既去则叹息不已。”((宋)欧阳修:《欧阳修全集》,第1911页。)正是他引领洛阳文人兴起古文变革之风,梅尧臣曾在诗中明确指出:“是时交朋最为盛,连值三相更保釐。谢公主盟文变古,欧阳才大何可涯。”(《依韵和答王安之因石榴诗见赠》)同时,又说道:“谢公唱西都,予预欧尹观。乃复原和盛,一变将为难。”(《依韵和王平甫见寄》[7](p983))这都表明欧阳修、尹洙均是跟随谢绛变革的从属之人。

谢绛发起古文变革之风,其方式是通过一些宴饮集会间的诗词唱和、作文留记实现的。欧阳修作为属僚,参与了大部分的实践活动,如天圣九年(1031)六月,欧阳修与谢绛等同游大字院,作《游大字院记》;明道元年(1032)冬,钱惟演建成双桂楼、临辕馆,欧阳修亦与谢绛、尹洙共游作记,这些所做的文章均为古文。用欧阳修自己的话来说,他在此间跟随谢绛几乎遍游洛阳的名苑古刹:“曾为谢公客,遍入梵王家。”(《独至香山忆谢学士》[3](p157))频繁的游宴活动,直接促使了欧阳修大量的古文创作,若以此来看,谢绛不仅造就了整个洛阳文人集团创作的繁盛,对欧阳修个人来说,其引领之功,也是不可忽视的。

谢绛在洛阳文人集团中起首倡之风,带领欧阳修等人进行古文创作,但具体创作方法上,却并未加以指导。在此期间,对欧阳修有过实际指导的其实是尹洙。

尹洙(1001—1047),字师鲁,河南(今河南洛阳)人。他于古文功力甚深,范仲淹《尹师鲁〈河南集〉序》中称“其文谨严,辞约而理精”。[8]p183)他深研《春秋》,欧阳修称其文“简而有法”,这正是对《春秋》“微言大义”的一种承续。

尹洙与欧阳修的文学主张一致,皆以孟韩为宗。他赞美韩愈道:“韩之文无不高者。”(《答河北转运欧阳永叔龙图书》(一)[9](第27册,p359))又称:“自孟而下千载,能尊孟氏者,唯唐韩文公。”(《送李侍禁序》[9](第28册,p2))天圣、明道间,欧阳修进行古文创作的初期,曾受到尹洙的很大影响。如释文莹在《湘山野录》中所记一事便可为证:

钱思公镇洛,所辟僚属尽一时俊彦。时河南以陪都之要,驿舍常阙,公大创一馆,榜曰“临轩”。既成,命谢希深、尹师鲁、欧阳公三人者各撰一记,曰:“奉诸君三日期,后日攀请水榭小饮,希示及。”三子相掎角以成其文,文就出之相较。希深之文仅五百字,欧公之文五百余字,独师鲁止用三百八十余字而成,语简事备,复典重有法。欧、谢二公缩袖曰:“止以师鲁之作纳丞相可也,吾二人者当匿之。”丞相果召,独师鲁献文,二公辞以他事。思公曰:“何见忽之深,已砻三石奉候。”不得已俱纳之,然欧公终未伏在师鲁之下,独载酒往之,通夕讲摩。师鲁曰:“大抵文字所忌者,格弱字冗。诸君文格诚高,然少未至者,格弱字冗尔。”永叔奋然持此说别作一记,更简师鲁文廿字而成之,尤完粹有法。师鲁谓人曰:“欧九真一日千里也。”[5](p38)

尹洙较欧阳修更早学习古文,且又师事宋初古文运动的先驱穆修,故在创作方面,与当时仅在情感上倾慕韩文的欧阳修相比,显得更加成熟。①按韩琦《墓表》:“天圣初,公独与穆参军伯长矫时所向,力以古文为主。”清代金之俊在《读尹河南文集》中亦引尤褒之言称:“我朝古文之盛倡自师鲁,一再传而后有欧阳氏、王氏、曾氏,然则师鲁其师资也。”((清)金之俊:《金文通公全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5月,卷一。)《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二《河南集提要》也说道:“盖有宋古文,(欧阳)修为巨擘,而洙实开其先。”谢绛、尹洙、欧阳修三人均为临轩阁作记,尹洙以“三百八十余字而成,语简事备,复典重有法。”使诸人皆服。这种作文方法,得到欧阳修的认可,因而“独载酒往之,通夕讲摩”终得切忌“格弱字冗”,当重“格高文简”的创作方法。此后,欧阳修“持此说别作一记”并“完粹有法”,又得尹洙称赞。《邵氏闻见录》中亦载此事,并言:“永叔自此始为古文。”[4](p82)虽语过其实,但此后欧阳修为文便多以此为据,力求“格高文简”。②案:欧阳修在此前有《游大字院记》《伐树记》《戕竹记》等,皆为古文。

天圣、明道间,欧阳修在钱惟演幕下,与谢绛、尹洙共同进行古文创作。此间,他与洛中才俊交游切靡,宴饮唱和,不仅提高了自己文学创作的技艺,为后来的文学发展奠定了基础,同时洛阳期间的交游之乐,也成为他终生的美好回忆,以至于多年后,仍念念不忘:“于时一府之士,皆魁杰贤豪,日相往来,饮酒歌呼,上下角逐,争相先后以为笑乐。”“予时尚少,心壮志得,以为洛阳东西之冲,贤豪所聚者多,为适然耳。其后去洛,来京师,南走夷陵并江汉,其行万三四千里,山砠水厓,穷居独游,思从曩人,邈不可得。然虽洛人,至今皆以谓无如向时之盛,然后知世之贤豪不常聚,而交游之难得为可惜也。”(《张子野墓志铭》[3](p410—411)),而“洛阳”也逐渐演变为欧阳修笔下的一个特定意象,在后来的文学创作中,不断出现。

二、景祐至庆历间的交游促使欧阳修文学思想的成熟

景祐初至庆历中,欧阳修经历了在朝、外贬、还朝的曲折过程,虽然仕途崎岖,但这却是他一生中在政治上最为积极进取的时期。同时,由于文学思想逐渐成熟,创作技巧不断提升,名篇佳句广泛传颂,他最终入主文坛,成为“盟主”。而这期间的交游活动,则成为两者相连的纽带。

按胡柯《欧阳修年谱》:“景祐元年(1034)闰六月,(欧阳修)授宣德郎、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充镇南军节度掌书记、馆阁校勘。”[3](p2598)馆阁校勘之职虽然不高,但却是官员选调升迁中的重要一环,范仲淹《答手诏条陈十事》中说道:“国家开文馆,延天下英才,使之直秘庭,览群书,以待顾问,以养器业,为大用之备。”[8](p528)欧阳修担任此职的主要任务是仿效开元四部预修《崇文总目》,这便为他提供了一个博览群书,提高自身文学涵养的机会。虽然这是一个较为清闲的职务,不参与朝政大事,但由于仕途的升迁,他来到京师后,得以与更多志同道合的友人相交游,谈论国家大事,发表政治见解,以至于越职言事,被贬夷陵。

景祐三年(1036),范仲淹携《百官图》及“四论”上疏仁宗,并与宰相吕夷简辩于朝堂,却被贬饶州。欧阳修与范仲淹早在明道元年(1032)便已相识。明道二年(1033),范仲淹担任谏官时,欧阳修在《上范司谏书》中曾借洛阳士大夫之口称“知其材也”“知其贤也”。虽然这封书信的目的是责其未有谏言,并引用前朝典故,疑其是否“待时而言”。但不久后,欧阳修便得知范仲淹因直言上谏,再次被贬,遂又在《与范希文书》中盛赞其高洁品行:“登朝廷,与国论,每顾事是非,不顾自身安危”,并劝慰道:“自古言事而得罪,解当复用”,同时还代天下士君子表达出希望他能“省思虑,节动作”而“自重”的美好祝愿。[3](p983)以此观之,由于先前的交游,欧阳修对范仲淹已有一定的了解,所以,他才在《与高司谏书》中仗义执言:“希文平生刚正,好学古今,其立朝有本末,天下所共知。”并指责高若讷:“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3](p989)

在这次事件中,欧阳修所作的《与高司谏书》可以说是他首次将自己的政治思想赋予文学创作的实践,用“古文”参与政治活动。他在《代人上王枢密求先集序书》中曾主张“事信言文”,强调文章须“文质并重”,“乃能表见于后世”,又说“言之所载者大且文,则其传也章;言之所载者不文而又小,则其传也不章”,表明具体的方法当是“记大略小”,这也成为他后来撰写墓志铭的准则。此外,欧阳修在《与黄校书论文章书》中对邱舍人“中于时病而不为空言”的文章极为赞赏,同时提出“文章系乎治乱之说”,表明文章要与政治实事相关。正因他的这种文学思想,所以,在范仲淹被贬,余靖、尹洙相继被罢,政治环境恶劣的情况下,才愤而写下《与高司谏书》,痛责高若讷,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整篇文章先扬后抑,层层深入,有理有据,针对高若讷在其职不司其事,谄媚上官之事进行了严厉抨击,使其小人形象为人所知,确实是“文质并重”,故而至今传颂,成为其名篇之一。

欧阳修虽然被谪,但却在离京至夷陵时,引得众多友人相送,且途中每到一处,几乎均有官友设宴款待,丝毫不见贬义。蔡襄所作《四贤一不肖》诗,更使欧阳修声名鹊起,以致后辈学子闻之,纷纷寄书求教:“士君子相识者多,故往往能道仆名字,而又以游从相爱之私,或过称其文字,故使足下闻仆虚名,而欲见其所为者。”(《与荆南乐秀才书》)[3](p660)

景祐三年(1036)十月二十六日,欧阳修抵达夷陵,一年后移官乾德,直至康定元年(1040年)重新回朝,数年间几易其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尔来三年,陆走三千,水行万里。”(《答李淑内翰书》)[3](p1004)“南走夷陵并江汉,其行万三四千里,山砠水厓,穷居独游。”(《张子野墓志铭》)[3](p410)可以说相当艰辛。然而,欧阳修却仍心系政务,在与朋友相交的过程中,也时常提及国事。如,景祐四年(1037)夏,谢伯初寄来诗文三篇及一方古砚,欧阳修在回寄的《古瓦砚》诗中,借物喻义,表达出国家用人“当重实用”的观点:“金非不为宝,玉岂不为坚。用之以发墨,不及瓦砾顽。乃知物虽贱,当用价难攀。岂惟瓦砾尔,用人从古难。”[3](p741)这种以议论为诗,抒发政见的为文之法,在此前是少有见到的。

欧阳修所贬谪的夷陵,经济落后,文化亦不发达,底层人民生活的艰辛使他感触颇深,因而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大抵文学止于润身,政事可以及物。”[10](p393)这种思想也时常见于他与朋友的通信之中。如《答吴充秀才书》中对“弃百事不关于心”“职于文而已”的为文态度表示明确反对。《与尹师鲁第一书》中谈道:“到县后勤官,以惩洛中散漫。”[3](p998)《与尹师鲁第二书》中又言:“夷陵虽小县,然争讼甚多,而田契不明。僻远之地,县吏朴鲠,官书无簿籍,吏曹不识文字,凡百制度,非如官府——自新齐整,无不躬亲。”[3](p999—1000)同时,在文学创作中,也更多地流露出对下层百姓的同情与关心。如欧阳修为农民祷雨而作的《祭桓侯文》便饱含深情:“农之为事亦劳矣,尽筋力,勤岁时,数年之耕,不过一岁之稔。稔,则租赋科敛之不暇,有余而食,其得几何?不幸则水旱,相枕为饿殍。”[3](p682)

欧阳修经过此次贬谪,阅历得以增加,文学思想趋于成熟,清人庄有恭曾有诗评曰:“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11](p31)此次贬谪也并没有消磨他积极进取的政治态度,当康定元年(1040)受召还朝后,依然广泛交游同道之朋,积极发表政见,其中最为值得关注的便是他所参与的“庆历新政”。

庆历三年(1043)八月,范仲淹除参知政事,富弼授枢密副使。次月,范仲淹即上《答手诏条陈十事》,提出实施新政的“十大”主张,拉开“庆历新政”的序幕。欧阳修在这场变革中,与富弼、苏舜钦、王益柔等一起积极参与朝政、谏言献策,却被王拱辰、张方平等诬为党人,肆意诋毁。欧阳修愤而写下《朋党论》,提出“君子有真朋”而“小人为伪朋”的论断,并强调“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希望天子“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但却仍未挽回颓势,庆历五年(1045)正月,杜衍、范仲淹、富弼先后遭罢;八月,欧阳修也被贬知滁州,最终新政失败。

《朋党论》是欧阳修通过文学创作,表达政治理念的又一次实践。欧阳修在文中展现了高超的论辩能力和精妙的写作技艺,因而成为他的代表作之一,为后世称道。欧阳修在《朋党论》中提出的观点,实则源于宋初王禹偁《朋党论》中的“君子有党论”:“夫朋党之来远矣,自尧舜时有之。八元、八凯,君子之党也;四凶族,小人之党也。”[9](第4册,p440)欧阳修在此基础上,进一步辨析君子之朋与小人之朋的本质区别:“小人之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3](p297)这与范仲淹对“朋党”的理解是一致的:“上谓辅臣日:‘自昔小人多为朋党,亦有君子之党乎?’范仲淹对日:‘臣在边时,见好战者自为党,而怯战者亦自为党。其在朝廷,邪正之党亦然,唯圣心所察耳。苟朋而为善,于国家何害也?’”[12](第11册,p3580)欧阳修在文中强调的“守道义、行忠信、惜名节”等君子品质,其实也正是他自身交游经验的总结。

景祐初至庆历中,由于欧阳修在政治上的积极进取,其交游活动也以“政事”为主要内容,如他在《外制集序》中说道:“予方与修《祖宗故事》,又修起居注,又修《编敕》,日与同舍论议治文书。”[3](p596)而为实现政治理想,施展胸中抱负,他“壮年犹勇为,刺口论时政”,却数为人所诬,触怒君上,几经贬谪,这期间的交游经历使得他不断成长。这种成长反映到文学创作上,便是其文学思想的逐渐成熟,同时提出“事信言文”“文质并重”“文章系乎治乱之说”等文学主张。

三、主盟京师时期的交游扩大了欧阳修的文学影响

至和元年(1054)五月,欧阳修丧服期满,回到了阔别近十年的京师。是年六月,他得仁宗召见,以吏部流内铨之职留任京师,直到治平四年(1067),出知毫州,在京约十三年。期间,他北使契丹,斡旋国事;权知贡举,开一代之文风;兼知开封,稳定京师秩序;《新唐书》成,更是留名青史;荣登“二府”,参与朝政大事,成为一代名臣,备受景仰。长期的在京任职,亦使欧阳修与朋友间的交游更加密切,尤其是宴饮聚会的次数大大增多,据笔者统计,有明确记载的便有26次,详见下表。此间诗词唱和,评古论文,欧阳修均以“盟主”的身份起主导作用,这在一定程度上进一步扩大了他在当时文坛上的影响。

根据表1可见,从至和元年(1054)到治平四年(1067)欧阳修所参加的26次宴饮几乎均有诗文唱和,且多为欧阳修首倡。如至和二年(1055),欧阳修得滁人赠送白兔,遂借邀请友人家中聚宴的机会,自赋《白兔》诗一首,并令宾客各和一诗。今检诸公文集,和诗皆存:梅尧臣《宛陵先生集》卷五〇载《永叔白兔》,刘敞《公是集》卷一七载《题永叔白兔同贡父作》,刘攽《彭城集》卷八载《古诗咏欧阳永叔家白兔》,韩维《南阳集》卷四载《赋永叔家白兔》,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卷一〇载《信都公家白免》,苏洵《嘉祐集》卷一五载《欧阳永叔白兔》。对此,刘德清先生评道:“众人逞才使气,竞技炫才,表现对诗歌技巧的刻意追求,促使诗歌题材的平民化、生活化,并表现人文精神志趣,张扬文化人格,最终促成宋调风貌形成。”[1](p1292)而这自然不能忽视欧阳修的引领之功。此后,嘉祐四年(1059),欧阳修发现遗失梅尧臣所作和诗,遂致信希望他能再作一首,并提出更高的要求:“前承惠《白兔诗》,偶寻不见,欲别求一本。兼为诸君所作,皆以嫦娥月宫为说,颇愿吾兄以他意别作一篇,庶几高出群类,然非老笔不可。”[3]

(p2463)梅尧臣接信欣然再和一首《重赋白兔》,果然另立新说。

表1 至和元年(1054)至至治平四年(1067)欧阳修聚宴统计表①嘉祐二年(1057)贡举锁院期间的宴饮聚会暂不统计入内。

此外,从与欧阳修聚宴的友人来看,总共31人,其中超过一半年龄小于欧阳修,尤其是除老友梅尧臣外,相聚最为频繁的刘敞(10次)、韩维(6次)、王安石(6次)、韩绛(5次)、吴奎(5次)等5人,皆为晚辈后生。他们在聚会宴饮时,以欧阳修为尊,在他的引领下诗文唱和,得到提携称誉,举荐奖掖,声名渐起,成长为新的文学力量,如:嘉祐元年(1056),苏洵偕二子至京师应试,投书欧阳修。欧阳修以其意高尹师鲁、石守道,而欣然上《举布衣苏洵状》,荐之于朝;又以“后来文章在此”赞之,极力推誉苏洵父子,“天下于是高此二人”。[14](p2631)又如,嘉祐二年(1057),王安石于常州任上三致书信,感念奖引知遇之恩:“过蒙奖引,追赐诗书,言高旨远,足以为学者师法。(《上欧阳永叔书》(其二)[9](第4册,p128))“幸以职事,二年京师,以求议论之补,蒙恩不弃,知遇特深。……伏蒙恩怜,再赐手书,推荐奖存抚,甚非后进所当得于先生大人之门。”(《上欧阳永叔书》(其四)[12](第4册,p129))。

同时,这些晚辈后生也巩固了欧阳修“文坛盟主”的地位,并进一步扩大了他的文学影响力。如至和元年(1054)十二月,韩绛、刘敞聚于欧阳修家。此时,欧阳修已是当时文坛上的“第一人”,又荣升翰林学士,二位友人遂于席间所作诗中,分别以“翰林文章宗”“翰林文章伯”美誉之。而后嘉祐元年(1056)、嘉祐二年(1057),梅尧臣再次以“翰林文章宗”(《永叔请赋车螯》)“金鼇文章宗”(《永叔内翰遗李太博家新生鸭脚》)称之,由此确立其“文宗”的形象。这亦被欧阳修交游的其他友人、门生所推崇,如:曾巩《寄致仕欧阳少师》:“四海文章伯,三朝社稷臣。”[15](p99)苏辙《祭欧阳少师文》:“公为宗伯,思复正始。”[16](p431)杨杰《贺欧阳枢密》:“文章道德素推天下之宗。”[17](卷十一)同时也得到了后世的认可,如: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中有“欧公一世文宗”[18](p8);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有:“(欧阳修)虽皆在诸公后而独出其上,遂为一代文宗。”[19](p468)元代姚燧《送畅纯甫序》中有“欧阳子为宋一代文宗,一时所交海内豪隽之士计不千百而止。”[20](p51)明人刘宗周《人谱类记》中有:“欧阳永叔为一代文宗,于后进有片言只字可采者,必加称扬。”[21](增订五)

欧阳修如此受交游的友人、门生推崇,还在于他们大都在文学创作上受过欧阳修实际的指点。如,嘉祐元年(1056),欧阳修在《与渑池徐宰书五》中告诫徐无党作文须“峻洁”“自然”:“然著撰苟多,他日更自精择,少去其繁,则峻洁矣。然不必勉强,勉强简节之,则不流畅,须待自然之至,其如常宜在心也。《代天论》既各有篇目,不必谓之代天可也。”[3](p2474)而后,嘉祐二年(1057)徐无党屡寄诗文,请教为文之道,欧阳修又在回信中,向其阐释了自己的理解:“然作文之体,初欲奔驰,久当收节,使简重严正,或时肆放以自舒,勿为一体,则尽善矣。”(《与渑池徐宰六通》六[3](p2475))又如,嘉祐六年(1061),欧阳修在寄给焦千之的书信中谈到墓表的创作问题:“以文字传远,须少储思。盖寻常意思未及,为人强作,多不佳也。”(《与焦殿丞书一二》)[3](p2479)同时,又对自己的错误即时更正,体现了实事求是的原则:“前者胡公墓表,误书陵州人,当问其家为改正。”(《与焦殿丞书一四》[3](p2480))而此前,欧阳修还曾教导他:“读书趋简要,言说去杂冗。”(《送焦千之秀才》)[3](p72)

欧阳修主盟京师期间,尤其是嘉祐年间,通过大量的宴饮集会、诗文唱和,形成了一个较为松散的文人集团,而这个“以他为盟主的嘉祐文人集团,其规模、影响和历史作用,比之洛阳文人集团都大大超过了。”[22]其中,值得一提的功绩,自然要数嘉祐二年(1057)欧阳修主持贡举,与所交游的王珪、梅挚、韩绛、范镇、梅尧臣等友人,共同改变文风之事。而这“终于奠定了宋代散文平易自然,流畅婉转的群体风格,取得了古文运动的全面胜利。”[22]同时,欧阳修奖引后学,直接使得“嘉祐时的汴京,全国的文学精英几乎都聚集在欧阳修的门下。”[22]所以才有了“欧阳文忠喜士,为天下第一”的说法。他的门生亦继承了其文学思想,故在欧阳修亡后,天子“诏修取士法”,以罢佛老新学时,“考论师友渊源所自,复知诵习欧阳子之书。”[23](p906)

综上,欧阳修自天圣八年(1030)进士及第,至熙宁四年(1071)归隐颍州,宦海浮沉四十余年。期间他行迹甚广,交游颇多,仅据《欧阳文忠公集》、《欧阳修资料汇编》、《欧阳修全集》及相关史料粗略统计,可考者便有200余人。其中,交游最多的当然是如梅尧臣、范仲淹、尹洙、曾巩、“三苏”等一众颇负文名的才俊显达。欧阳修时常与他们聚会宴饮、诗文唱和、寄赠书笺,相互切靡,磨炼技巧,交流文学思想。可以说,欧阳修的交游对其文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无论是天圣、明道间奠定的文学基础;还是景祐初至庆历中文学思想的成熟;抑或是主盟京师后文学影响的扩大,均与其交游有着重要的关系。

[1][日]东英寿.欧阳修研究目录论著目录稿(1945—1986)[D].中国文学论集,1986,(16).

[2][日]东英寿.欧阳修研究目录论著目录稿(1987—1996)[D].中国文学论集,19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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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邓年

I207.62

A

1003-8477(2017)02-0123-08

罗超华(1990—),男,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重庆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两宋之交政治纷争下朝臣的创作研究”(2013YBWX0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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