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坐在猪栏上

2017-11-13 17:01梁慧贤
延河 2017年3期
关键词:斧子师傅奶奶

梁慧贤

爸爸坐在猪栏上

梁慧贤

LIANG HUIXIAN

1

长城在这儿拐了一个弯。

刘生站在长城拐弯的地方又一次见到了爸。爸一贯的平头改梳了分头,从头顶到下巴顺长贴了一溜儿宽纸条儿,又像是胶布,把整个鼻子嘴巴都遮没了,这使他的面目看上去跟从前大不一样,但他还穿着那件胳膊肘打了方形补丁的衬衣,刘生是先认出那块方形补丁才认出爸的,他看到他穿着那件补了方形补丁的衬衣,灰蒙蒙地坐在废弃多年的猪栏上,像一把搭在墙上的麻捻。

墙上的麻捻狠狠揪了一把刘生的心,刘生下意识抬起胳膊往前一挡,像要挡开一群迅猛扑来的鸟,但那显然不是一群鸟,而是一头拉着巨大犁铧的野牛,刘生胳膊一挡,野牛狂奔乱突,把几十年前那个秋天从坟墓深处翻到了他眼前——残材断片,林林总总抛了一地。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刘生独自站在长城的南台子上瞭望东滩。地里庄稼尽收,荒原的草全干枯了,在风中摇来摆去,发出一种静悄悄的仿佛夜晚的声响。白黄的麻捻也在风中摇来摆去,一架一架,一层一层,晾在生产队场院里,晾在各家各户院子里大门外的麻捻,比田野里的草更枯更干。

刘生耳边响起妻子的声音:“刘生,你吃过糠没?”

“吃糠什么滋味?”刘生问。

“你捋捋这麻捻。用劲捋。”

“咦!”刘生刚捋了一下便松开了手。

“就像这滋味。”妻子调皮地笑着,“往下咽像,往外拉更像,干巴巴火辣辣的疼。

“你说我们东滩哪儿好?”

刘生看上去憨直,心思却多,他问的是东滩,其实是想听妻子数数他的好。

“东滩有白面吃。”

妻子没说假话。听到这样的真话,刘生却难免失望,甚至有些懊恼。

“刘生,你说我哪儿好?”妻子跟刘生两样儿人,心里想得来,嘴上就说得出。

“不知道。”刘生本来就话不多,现在更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说说么!”妻子像棉花一样粘上来,“刘生,现在年头好了,咱好好过。等你出了师,你在外头做活挣钱,我和爸在家种粮种菜,咱的娃长大了,就能过上要吃有吃要穿有穿的好日子。”

刘生站在南台子上,想起妻子说话的声音,想起她说话时歪着头笑眯眯的样子,似乎还闻到她身上温暖熟稔的味道。那时,妻子已经死了,是他用他的木匠斧子砍死的,就在头一天晚饭时分。

刘生提着那把木匠斧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一定像一头饿了足有半辈子的野兽,正往爸碗里夹菜的妻子抬头一看就变成了泥胎,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的爸两眼速亮一闪,脸像黑夜一样沉了下去。刘生僵在门口,斧子在他手中抖了一下,妻子突兀喊了一声,像有一个恶鬼从喉咙跳出,刘生受惊似的举起斧子,向前一步砍下,她头一偏,斧子砍在她脖子上。她倒在锅台边,瞳孔黑黑地散开,两眼星子一样亮亮地照在刘生脸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话。刘生的心猛地一缩,第二斧又落在她肚上,肚里流出一摊血水,血水里漂着一个就快足月的男婴,咕咕而哭,刘生顺势也给了他一斧。

刘生直起腰,爸不见了。他提着滴血的斧子往大门外走,猛听到身后风声响得格外急,意识到有人随后追来并确定那就是爸。他转过身,看见一把锋利的锄头照他心窝决绝刨来,他抢先动手——七八条火蛇从爸头顶一冲上天。爸紧握锄头死死盯着刘生,一双天生的大眼睁得像要裂开,血从眼角流下来,斧子纵深向下将他的头颅一劈为二,那双流血的眼睛跟鼻子嘴巴一总两下分开,却仍然死死盯着刘生不放。过了不知多久,刘生脚下的地皮连带面前的老房子晃了几晃,爸的身体向后一仰栽倒在院子里,响声惊心动魄,让人联想到某种大树被人伐倒在空旷雪原的场面。刘生直着嗓往天上喊了一声,爸的血“哗”地流了一地,木匠斧子掉到了地上,刘生跌坐在斧子和爸中间。

2

儿时的刘生曾经站在他家院子两手握着铁锨,听到某种大鸟飞得又高又远,他仰起头,目光越过刚刚放飞的纸飞机抵达云端也没看到半片鸟翅,却听到一阵清亮的自行车铃声从远处传来。村里的孩子争相往村口跑,脚步声踩得满地阳光金波粼粼。

“刘师傅回来了!”

“骑一辆自行车!”

“刘生,你爸回来了!”

刘生扔掉铁锨跑出去,爸已经走到离他家不远的杨树巷里,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身缠满了红黄绿三彩塑料条,十分华丽耀眼。

“刘师傅,请假回来的?”

“单位上放秋假。”爸穿一件白衬衣,袖子讲究地挽在手腕处,被一群人簇着。

“听说要转正了?”

“还没转。”

“当上管理员了?”

“还在大灶上做饭。”

“爸爸!”刘生机灵地钻进人群抓住了爸的手。爸一弯腰把他抱到自行车上,带着他骑车而去。刚刚围着他的大人们都原地站着,有口无心地提醒他骑慢点儿。孩子们却跟在自行车后面跑,有几个还试着想跳到后座上。爸骑得飞快,远远地把他们甩在了杨树巷里。

“车子一蹬,两耳冒风。”

爸带着刘生绕村子骑了一圈才往家走,刘生在大门口跳下车,余兴未尽地摸了一下自行车铃盖儿,小心地问:“爸爸,这是咱家的自行车?”他虽然年纪小,却也模糊觉得这件值钱货不像是他们家的东西。

爸的回答印证了刘生的猜测,但他还是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没出息的家伙!”爸抬手就在他头上重重扇了一下。刘生委屈地望着爸,眼底涌出泪,却没敢流下来。

“他爸回来了。”

坐在院台下洗衣服的妈妈站了起来,大熟季深红浅红的花瓣落了她身,她的脸也红得像花瓣一样,刘生觉得她很漂亮,爸却没看她,一眼都没看,好像她根本就没站在那里,身边也没有一丛耀眼的大熟季,身后也不是一片稠密的向日葵。爸怔怔地望着家里的院落,眼里一片荒凉。妈妈把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放到背后去,掉头向屋里说,“妈,刘生爸回来了。”

奶奶手抓着门框,艰难地从门口走出来,弯曲的几乎要跪在地上的膝盖哆嗦着。刘生跑过去扶住奶奶,眼泪滴在奶奶的袖子上。

“你爸又打你了?”奶奶的眼睛能看到刘生心里。刘生抽噎了两下。奶奶摸出两分硬币递给他,教他买颗糖吃。刘生捏着那枚硬币,想起供销社里包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牙齿立马甜得发起酸来。

供销社坐落在村里那棵老杨树后面,是三大间砌了石头面的平房,门头上刻着“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八个红色大字,门台上一字型铺着方块的小灰面砖,晚饭前后,门台儿上常坐满了人,一般都是男的,抽烟的不抽烟的,端碗的不端碗的,一起说着山南海北村里村外的事情。刘生家的人总在他们的话题里,起先是刘生爸,后来也说到刘生妈。刘生妈在刘生奶奶去世的第二天就吊死在供销社前面那棵老杨树上,用一根自己搓的麻绳。麻绳细得像弦,把她从树上解下来的人说,老杨树那么高,老远一看,她就像飘在空中,就像要升到天上去。细麻绳能吊得住她?她生前没好吃没好喝身体却好,一副骨架也有百十来斤。听说是她婆婆死后招走了她,老太婆活着心善,死后变了恶鬼,她死在院子里,灵魂飞走了,地上蜕下一张蛇皮。再后来,又说到刘生的妻子,还有刘生本人以及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供销社后院的铁栅大门平时总锁着,小门虚掩,看门老头儿坐在门房里抽着旱烟,透过一扇玻璃窗紧盯着小门,认真得像犯了傻。

肥胖孕妇孕期体质量控制,能够显著降低巨大儿的发生概率,本研究结果显示观察组与对照组巨大儿的发生率分别为5.00%、18.75%,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而袁海琳[10]研究发现,肥胖孕妇孕期定期运动与未定期运动者,巨大儿的发生率分别为3.93%、17.57%,与本文研究结果相似。张菲菲等[11]研究表明,孕期体质量控制能够降低巨大儿的发生概率。分析原因,可能是由于步行运动能够降低胎儿的体积以及脂肪含量。

儿时的刘生曾经手抓铁栅往后院看过无数次,每次都只看见一排坐北向南的房子,白墙灰瓦,墙上也有八个红色大字,用红漆写上去的:库房重地,闲人免进。

看门老头儿有病住院那天,刘生跟村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冲进了后院,他兴奋得两眼发黑,差点被一块砖头绊倒。但是,后院的确只有一排库房,跟他在大门外看到的一模一样。刘生失望地坐在地上,感觉就像好容易够到大梁上放月饼的篮子,却发现里面只有一层灰尘。有个叫金富的孩子找了一个老鼠洞,他先往洞里撒了一泡尿,大家都学他的样儿,一个个尿干了肚子,却只洇湿了一小块地皮——老鼠洞很深。有多深呢?他们一起捣开老鼠洞,竟然发现了老鼠的粮仓,里面藏着枣子、花生、柿饼、水果糖,还有核桃,一看就知道是从供销社里偷出来的。核桃仁儿已经变黑,发出一股熏眼睛的辣味,刘生放在嘴里嚼了几下舌头就肿了,接着嘴也肿了,脸也肿了,到了晚上头也肿了,但心里却是香甜的,满脑子都是年三十儿围在油灯下砸核桃吃的美景,还闻到鞭炮的味道儿,听到稀疏的像各家各户挂在门外的灯笼那样暗淡却喜庆的鞭炮声。

那时候过年,东滩家家户户一般都放小挂炮,爸也给刘生买两串小挂炮。小挂炮比香头儿略粗,包着一层紫色的外皮,声音本来就不很响,为了节省,大家又把小挂炮儿拆开来一个一个放,听上去根本没有“啪”的意思,甚至比不上吃饱了高粱饭坐在热炕上放出的屁响。

刘生家后炕上钉着一根木橛,刘生是被这根木橛拴着长大的,对这根木橛怀有特殊感情,每次上炕他都要把自己拴在木橛上,然后趴在炕边听大人们谈天说地。刘生在把自己拴在木橛上的日子里发现了一个秘密——每个人不仅说话声音不一样,放屁的声音也大不同,司机老婆说话慢声细气,放起屁来差不多也那样,简直有点儿鬼鬼祟祟。

司机老婆有许多地方跟村子里的人不一样。她是城市户口,不用种地,她丈夫在开拖拉机,工伤死了,大门上钉着一个烈士家属的黄铁牌。她家院里不种葵花,也不种蔬菜玉米,而种一院被村里人叫作臭金莲的鲜花。臭金莲五颜六色,能从农历五月开到九月。臭金莲不臭,但是花气浓郁,微风不动的日子走到离她家一里远的地方就能闻到,而且不是村里人熟悉和喜欢的那些香。很多年过去了,刘生想不起司机老婆长什么样儿,更想不起她胖瘦高矮年龄大小,只记得一片花艳艳的臭金莲迎风招摇,香得满院满巷满天满地。

司机老婆家养着一条叫声凶猛的大黄狗,听到它的叫声刘生不止一次地想,它一旦挣脱了那根环环相套的铁缰就会扑出来把他吃掉。刘生之所以那么想是因为她家坐落在刘生上学的必经之路上,也是那条七八里长的路上唯一的住户,刘生每到她家大门口已经走得十分无聊了,就捡起土块打那条本来安静地卧在院中央的大黄狗。大黄狗气急败坏地跳叫,铁缰勇猛地飞起落下,惊起花丛里一群群白粉蝶。

爸每从县城回来,司机老婆都要到刘生家来,坐在他家炕上,帮妈妈和奶奶搓麻绳儿撕棉花做针线。她一来刘生家的气氛就活跃起来,尤其是爸,说不完笑不完,简直变成一个刘生不认识的人。正在锅台边用木勺搅麻汤的妈妈也要拢一拢凌乱的头发,搅麻汤的动作也放得轻盈,麻汤的香气也不再心急火燎地往人肠子里钻,而是慢悠悠地飘到屋顶,又慢悠悠地落下。妈妈的眉毛眼睛都润湿了,就像高兴得哭了一场。妈妈手里搅着麻汤眼睛却往爸身上看,虽然爸忙着跟司机老婆说话没工夫瞧她一眼,她还是满脸堆笑,就像在别人家赶喜事。一次,刘生失手打破了一只碗,麻汤倒在了绵毡上。刘生挪到炕角把头缩进脖子里准备挨打,却听到爸爽朗笑,还叫刘生妈再给刘生盛一碗麻汤来。

刘生觉得司机老婆很神,拉住她的手晚上也不想让她走,爸、妈、奶奶还有她全都笑了,这种笑让刘生明白她是不可以住在他家的。一天,刘生妈去探望外婆,刘生半夜起来撒尿却听到司机老婆在他家炕上紧挨窗子的地方放了一个屁。第二天醒来却不见她,刘生便问爸,司机老婆上哪儿了?爸打了刘生两个耳光,一巴掌下去就落五个红手印,警告他不许胡说。过后刘生发现只要妈妈在家,她就不到他家来了,还听到妈妈骂她是个吃虱子的肮脏女人。

东滩村有人吃虱子,算不上秘密。那样儿的人都是东滩的老户,都是女人,生在东滩长在东滩又嫁在东滩,就像司机老婆。

“刘妈,你吃过就知道了。”

司机老婆曾经趴在奶奶耳朵上悄悄说。奶奶借故下了炕,躲在小房西旁的空地上吐了很久。儿时的刘生望着奶奶蹲在树下呕吐的背影,很不以为然。他觉得世上的东西没有能吃不能吃,只有敢吃不敢吃。

奶奶自己就对刘生说过,多年前,村里人把地里的野菜根都刨吃光了,便开始吃树皮和一种名字很怪的土。那种土的名字很怪,刘生硬是没记住,但它就是土,不是食物,就像骨面儿不是食物。奶奶说,他们也吃骨面儿,在野地里捡来骨头,放在灶火里烧酥了,然后磨成面儿。

“谁的骨头?”刘生问。

“马、牛、羊的骨头多。”奶奶说,“还有狗的、猫的,什么都有。”

“从哪里儿?”刘生问。

“刚才告诉过你了,从地里捡来。”奶奶说。

“有人骨头吗?”刘生希望奶奶否定他心里这个可怕的想法。

“不知道。”奶奶避开刘生的眼睛,“男人捡来,女人磨。”

“骨面儿好吃吗?”

奶奶笑着摇了摇头,把三根手指捏在一起说:“每次只能吃一小撮,吃多就胀死了。那天晚上,我只给你爷爷多吃了一点儿,小半撮都没有,你爷爷肚子就胀成了一盆发面,脸变得黑紫,不到天亮就没气儿了。”

刘生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满嘴都是白灰的味道。他没吃过骨面儿,也没见过,他认为骨面儿的颜色形状应该跟白灰差不多,味道应该也相近。刘生想知道吃骨面儿的滋味,也许还想弄清他爷爷被骨面儿胀死属于必然还是一次意外。他便试着吃过一次白灰,只弄了一小撮儿放在舌尖,便有一股白气从嘴巴和鼻孔冒出来,眼泪热辣辣地流了一脸。

刘生吃过白灰,他的同桌吃过煤块,更多的同学吃过纸,还有同学吃过破胶鞋的鞋底。稍稍长大以后,有马戏团到东滩演出,刘生见过有人吃玻璃吃铁钉吃火,所以更加坚定了小时候的想法:吃不是一个选择食物的问题,而是一个考验胆量的问题,只要你不愿饿,又不怕死,世上没有不能吃的东西。

刘生算个有胆量的人。他吃过死老鼠肉。就在他们一群孩子闯进供销社后院捣开老鼠洞那天,他们不仅斩获了老鼠令人艳羡的粮仓,还挖出几只死老鼠。他们把死老鼠剥皮开膛架火烧,眼看要烧焦时老鼠肉发出惊人的香气,一群野孩子像被狼撵着似的四处跑开。老鼠是个又脏又坏的家伙,老鼠肉怎么会有香气呢?而且香气诱人!最后他们竟然把死老鼠肉分吃了。晚上,刘生的头肿起来以后听到有几户人家传出哭丧声,同时感到妈妈按在他肚子上的手一下变得冰凉,刘生想推开妈妈的手,可他困得一动不想动了。

刘生梦见有人站在他家门口向他招手,意思叫他起来一块儿走。刘生认出他是金富。刘生死都忘不了金富,忘不了他撕下一块老鼠肉填在嘴里说:“没想到这么好吃。”他还说:“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刘生站起来想跟金富走,爸抱住了他的腰。爸哭了,猛一听就像生产队的牛跑到他家来了。

“刘生,赶紧的,村子里的狗全都撵过来了,再迟就走不脱了。”金富催赶他说。

“我爸舍不得我。”刘生对金富说,“你听他哭得多伤心,我不能走。”

刘生醒了过来,汗水在褥子上印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影。爸不知从哪里弄回二斤猪肉亲自下厨,炖猪肉的香气溢出了锅盖,刘生趴在炕上吐出了胆汁。

3

刘生看见爸坐在废弃的猪栏上,旁边的干草垛上扔了一架木梯,木梯已经朽坏了,脱落的榫头上夹着一块布片,破得不成样子,但还很红,刘生站在他身后长城拐弯的地方,费了半天劲才认清它是一个红色的腈纶背心,依稀可以辨认出印在上面的一个白色的“篮”字。

刘生曾经听说爸当年在县高中的篮球队里打前锋,从新疆部队来的征兵干部在县城大街上看到了他,认为他是个当兵的好苗子,曾经追到他家里来,还说他爸考上过大学。

“你们说的是我爸吗?”

刘生站在一片麻雀的叫声中,问那些坐在门台上说话的人,他手里拿着一撂纸折的掼宝,正跟一个孩子在老杨树的树荫下玩。

“不说你爸,还能说你爷爷?”

“他爷爷的故事更多,更有说头儿。”

“有本事你说上一段。”

“我没那本事。”

“没本事你还敢敲司机老婆的门?”

“他没敲!他用肩扛,一扇门轰隆掉在屋里。她家黄狗咬得十里外都听见了。”

“司机老婆骂他的声音比狗叫得还响。他先人在坟里都听见了。”

“可惜他事先喂了黄狗半截猪肠。”

“有那猪肠不给你老娘吃!”

坐在门台上的人嘻嘻哈哈,你一句我一句把话说到小孩子们听不懂的地方去了。刘生等了很久,见他们再不说爸的事,便收起他的掼宝,一口气跑回家。

“我爸什么时候回来?”刘生问妈妈。

“你爸工作忙,顾不上。”刘生妈正在猪圈里往外掏猪粪,手拿一把大头锨,用它铲一下顶用一般铁锨铲一下半。“你爸快转正了,已经填了表,就等出红头文件了。你爸转了正,咱们就是工人家庭了。”妈妈挺直腰板,把竖到半腰上的衣服往下拉了拉。

刘生听了这些话,便偷偷跑去县粮站,距家三十多里路,他一个人走了一段,碰上一个骑自行车到县城上学的中学生,刘生央告他稍了一段。刘生没过三分钟就知道那中学生叫赵冬子,赵冬子骑的那辆自行车破破烂烂,脚踏板只剩中间的一根钢柱儿,磨得又扁又薄,还没有车座,他一路撅着屁股骑到县粮站,上气不接下气地把刘生领到了他爸跟前。

爸穿着那年月大师傅们都穿的那种蓝大褂,用一张铁锨在后大锅里翻搅红烧鱼块,雾白色的香气热烈地上下串腾,刘生愣在了门边,觉得自己像是走错了路一脚踏进某个重大的节日,但不是过年,刘生家过年也没这么香过。赵冬子把刘生往前推了推。爸看了看刘生,又看了看赵冬子,脸上既没有高兴的意思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好了,你走吧。”爸对赵冬子说了这句话转身接着翻鱼。

赵冬子临走时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一下。刘生猜测赵冬子哭了,因为他饿了,眼馋那一锅红烧鱼。刘生心里很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赵冬子,觉得爸不近人情。半小时之后,他吃了爸端给他的一大碗鱼便把赵冬子忘到了九霄云外,觉得爸很了不起。他扶着吃得明显胀出一圈的肚子,走到爸身边,近似讨好地问:“爸,你考上大学为什么没上?”

爸垂着眼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刘生又问:“征兵干部是不是追你追到咱家里去了?”

爸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手里端着一个大茶缸子一口接一口地喝水。

“爸,你为什么不吃鱼?”刘生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当下。

“爸不饿。”爸开口了,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爸只想喝水。”

那晚,爸的心情看上去糟透了,脸上一直保持着那副看不出高兴或不高兴的表情。他再没跟刘生说话,但打水给他洗了脚,打发他睡下,然后站在窗前抽了几支烟出去了,把刘生反锁在屋里。

“爸,我害怕。”刘生望着爸的后背出了声。

“害怕就回东滩去。”爸撂下一句话走了。

第二天一早,刘生睡得正好,爸叫醒了他,他闻到爸身上冷飕飕的,晓得他刚从外面回来。这一夜他去哪儿了呢?不等刘生去问,爸便掀开了他的被子,把衣服扔给他,催他穿好了,然后卷起铺盖背在背上,从桌子上拿起喝水的茶缸,回头把宿舍打量了一遍,带着他离开。

他们走出县粮站,走了十来步又停下,站了大概有五分钟,又返回去,走到灶房窗前。刘生的脑袋刚够到窗子最下边那块玻璃,他看见灶房里刚生着火,人字形屋顶上飘着一层灰蓝色的烟雾,一个戴口罩的女人正往锅里填水,哗哗的水声让人感觉屋里很冷。爸站了一会儿,用一种刘生从没听过的轻缓语调向那女人说:“我回去了。”

刘生抬头看爸,却只看到他的喉结。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了一阵,好像干吞了一把又大又苦的药片。女人摘下口罩将脸转向窗口,她的嘴很难看,刘生疑心她一直捂着口罩就是要遮罩住这张难看的嘴。

“你又没吃亏。”女人声音低而清晰,有些委屈的味道,像是吃亏的反倒是她。

刘生和爸走到他昨天遇到赵冬子的地方,天上下起大雨,他和爸钻进一个干草垛里避雨,也许不是干草垛,是一个照看西瓜的窝棚,窝棚里铺着干草。刘生靠在爸怀里,感觉有雨点滴在他头顶,又觉雨点不会这么滚烫,刘生本来想抬头看看,可他实在太困了,他依偎着爸,在干爽地带着甜味儿的干草气里睡着了。刘生在梦里听见爸说:“刘生,你长大了可别像爸。”

“爸多好啊!”刘生在梦里说,“我长大了就要跟爸一样。”刘生话音刚落,便被爸一脚踢进了雨地。

4

这座废弃的猪栏里曾经圈养过生产队的十来头母猪。刘生站在长城拐弯的地方,想起爸那天喂饱了母猪,将一块用来给临产母猪增加营养的麻坨偷偷放进刘生的衣兜里。刘生捏紧麻坨,掉头往油坊那里望去——冷风送来油坊让人舌尖打滑的香气,穿过供销社前那棵孤零零的老杨树几乎把树梢上的鸟窝吹下来。那是炒麻籽的香气麻油的香气麻坨的香气,是东滩的香气。你只要闻过一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油坊在东滩的滩上,为了防止洪水,东滩人从山里背来石头,在东滩上又起一座高台,把油坊建在上面(东滩所有的房子都建在类似的高台上)。

据说,以前油坊不许女人和小孩靠近,油坊里做工的全是男人,东滩人叫他们油猫儿。没猫儿在油坊里炒籽拉磨榨油全身精光,毛发也剃得精光。东滩油坊有三道门,油猫儿在第一道门前脱去衣服鞋袜,在第二道门前刮净毛发,第三道门前摆一溜水缸,他们钻进水缸洗干净好才能上工。

东滩出产的麻油曾经是远近闻名的上品。

爸塞给刘生一块麻坨大概算是一种补偿。

三天前刘生回家把一张试卷递给爸。爸盘腿坐在炕上,眼神从试卷上转到刘生脸上,又试卷上,表情困惑得像坠入梦境。

“负20分?”

刘生告诉爸,班里开联欢会,需要有人扮演偷生产队玉米的地主分子,同学们都拒绝演这个坏角色,老师便把两颗老玉米塞进刘生怀里让刘生演,因为刘生爷爷曾经是个大地主,据说这所小学就是他家工人伙计住的地方。四排松椽松檩砖瓦房。

老师说:“住过多少长工短工,就欠下多少血泪债。”

同学们挨个儿上来批斗他——戳眼睛扭鼻子往身上吐唾沫,偷集体玉米的地主分子没有台词,刘生却叫嚷不停:“我不是地主,我没偷玉米。”

“我爷爷吃骨面儿胀死了,他没偷玉米。”

老师拿教鞭敲刘生的头,刘生便用头撞开校长的门。校长赶到教室夺过教鞭打老师的头,打得老师没地方躲藏,他跳上一张桌子对校长说:“爸,我再不敢打学生了。”

校长离开教室,老师就出题考试,刘生考了负20,刘生不懂什么是“负”,老师用教鞭敲着桌子说:“负,就是欠债,你爷爷欠下人民的债,你欠下我的债。”

后来,刘生曾经多次踩着往日校园水渍渍的阳光走到校室门前,教室的门敞开着,小刘生被罚站在教室外面的,那个让刘生扮地主给刘生打负分的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回答一个同学的提问,这个年龄大概十五六岁个头儿比讲桌略高一些的老师头摇得像打摆子:“奇怪,”他说,“我的书本上没有你问到的那个字。”他的话音一落刘生就会笑上一阵,刘生翻过他的书,发现他十分孩子气地把自己不认识的字都用小刀刮掉了。

爸把刘生的试卷扔进火盆子里,双手微微发抖,刘生看出爸也生老师的气了,于是把在老师面前流了几滴又强忍回去的眼泪尽数流在爸面前。爸的手以抚摸的形状和力度向刘生头顶伸过来,刘生的脊柱都软了,喉咙里发出更紧迫的抽泣声准备接受爸的爱抚,结果还是挨了打。

“活得不像人了。”

爸背起手下炕走了。刘生止住了哭泣,一只手伸出去想接住妈妈递过来的玉米面饼,却听到爸在院里砍树枝的声音,看到爸握着一根浑身是刺的枣木棍返身回来。他穿着破暖鞋的脚踏上了炕,刘生屁股下的炕皮像铁丝网子一样闪了闪,玉米饼掉在炕栏边儿压住一只半死不活苍蝇。刘生一边咬牙挺着抽在他身上的枣木棍,一边望着那只不停挣扎的苍蝇,不知它为什么没在秋天死掉,为什么要挨到冬天来,为什么还要挨下去。

“刘生,快逃命去。”妈妈死死拽住爸手里的枣木棍。

刘生跑出了家门,在东滩上毫无目标地狂奔。他听到爸暴打妈妈的声音,像打一条破棉毡,像要把棉毡上积年的沙尘全都打出来。他没听到妈妈哭。他知道,只要他不再挨打,多大的罪妈妈都能受得过。想到这里,刘生钻心痛,就像爸的棍子仍旧打在他身上,比打在他身上还要痛。

天完全黑下来了,村里微弱的灯光渐渐被他甩在黢黑的风里。离村子越远他觉得东滩越大,渐渐比天还大而且像是圆的,他只停下来喘了一口气便失去了方向感。

妈——回来——

回来了——

妈——回来——

回来了——

某家儿子为母亲叫魂的声音划破夜的死寂,东滩人特有的高亢的声音为刘生带来了安全感,他确定自己还在东滩,同时闻到了油坊暖烘烘活生生的香气,他在这股香气里失去了知觉。

“刘生——回来——”

“刘生——爸寻你来——”

“刘生,你睁一下眼!”

“刘生,你叫一声爸!”

刘生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趴在爸的背上,身上披着他的大袄。爸发誓再不动刘生一指头,后来他一直遵守着自己的诺言。刘生认为爸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也就是说他的确算条汉子,有时又想,也许他不再打他是因为不久以后奶奶和妈妈相继死了,世上只留下他和他的缘故。

刘生闻到一股白皑皑的味道,他想,要下雪了。坐在猪栏上的爸似乎也有同感,他往太阳上瞧了一眼,刘生觉得爸这一眼看上去不像在瞧太阳而是在瞧家里的火盆子。家里的火盆子放在大炕中央两尺见方的黄油布上,破搪瓷套子里面的泥壳上爬满了烧爆的裂缝,几块剥落的泥皮掉在火盆子里被炭灰煨出了灯焰般的火苗。奶奶的手拢在火盆子上,她想把手上那些还在往外渗血的裂口儿烤死。刘生的注意力被奶奶的手关节吸引,它们肿大变形如诡异的小脑袋,这使奶奶的手看上去不像是手,却又不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一家人围着火盆子烤火那会儿奶奶还能走一走,坐也差不多还能坐上一顿饭的工夫,过了不到两年就只能在炕上躺着。有件事刘生想起它就认为自己是在做梦——一天夜里,奶奶的左腿从身上掉了下来,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就像一根枯树枝从树上掉下来。那条腿一直搁在奶奶旁边。金富活着的时候,有一回无故辱骂刘生,刘生回家拿出奶奶的断腿冲他跑过去,吓得他跌在水渠里半天爬不上来。

奶奶说她要变成鸟儿飞走了。刘生很想回忆起那年是哪年,但是记忆却只为他呈现出这样的场景——入夏已深,他家门台下面一亩还多的院子开着一片向日葵,它们从始至终一成不变的鲜黄色把那棵年年开着红花的大熟季衬托得非比寻常。爸不在家。自从被粮站开除回家,爸白天几乎从不在家,晚上也很少回来。几乎所有的东滩人都知道,他住在司机老婆家。那天,刘生只在外面玩了一上午,回去便看到妈妈背对着门坐在灰堆上哼喊,刘生喊了一声妈,想过去帮她,她抓起一把灰坚决地扔过来,教刘生出去。奶奶在炕上催刘生快去叫爸回来,话音里拉着哭音,刘生转身就跑,还没下院台就听到婴儿啼哭,接着哭声猛地停了,像一只蹦跶很欢的气球被人一手抓破。

“你不能这么做啊!罪孽啊!”奶奶的哭声锉刀似的锉在刘生心上,刘生痛得满肚子都汪着血。

“不能活,还不能死吗?”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你不要打刘生的主意。”奶奶尖叫起来,“刘生快跑,你妈疯了!

“刘生能端起饭碗了,饿不死他。”妈妈还用那种平静的声音说,“我不管他了,他大不了去讨饭。”

“老天爷,你睁睁眼,收了我吧。”刘生突然看见奶奶满炕打滚,跪在炕上向天连连磕头。刘生揉了揉眼,发现奶奶爬到了炕边,一头栽了下去。

“刘生,把奶奶背到院子里去。”刘生跑到奶奶跟前时奶奶还会说话。

“孩子,快点儿。”奶奶在炕上把双手伸向刘生,“我要飞走喽,再不回来喽!”刘生发现奶奶此刻满面红光,皱纹一条不剩,他连忙把奶奶背到院子里,奶奶又要她的断腿拿来,刘生抱着那条腿出来,看见奶奶在地上蠕动了几下停止了呼吸。

院子里仍然是深夏,那棵大熟季也还活着,长在一片向日葵中间开得深红浅红。一只啄木鸟在刘生头顶绕了三圈往南台子那里飞去,刘生想,那一定是奶奶变的。

奶奶去世那天,爸又是一夜没回家。刘生跑去司机老婆家三次,三次都只听到大黄狗叫,没人来给他开门。没想到人死以后会变得那么沉,刘生抱不动奶奶,妈妈也不来帮他,一夜坐在门槛上搓麻绳,刘生坐在妈妈身边,听奶奶干结着大小便的衣服像塑料纸一样哗啦哗啦在风里响了一夜。

天按时亮了,早饭时分,爸走进院门,看见奶奶的遗体,他一向紧绷的脸突然松弛下来,眼睛猛地闭上,偏着头两腿软软的往前走了几步,刘生以为他要给奶奶跪下,没想到他竟然跪在妈妈面前。妈妈也不叫爸起来,也没有哭,继续搓她手里的麻绳。众人将爸扶起时,发现妈妈走了,没多时人们便在老杨树上发现她的尸体。

5

刘生从爸已经僵硬的尸体边醒来。他穿过东滩,走到小时候迷路的地方,回望了一眼爸当年背着他走过的长路,然后爬上了南台子上,从天黑坐到天亮。衣服上的血全干了,那是妻子的血爸的血,还有那孩子的血。太阳出来后,刘生站了起来,阳光从他前身刺到后背,就像万箭穿身。刘生跪在南台子上,望着秋色凄迷的东滩,心想,明年开春这里又将套种起麻和麦子——那是麻油和白面,那是让很多外乡女子立志要嫁到东滩来的富裕光景。刘生的妻子也是外乡女子,她说,她跟在刘生的师傅后面看到东滩汪洋的麦田时,就下定决心再不离开东滩了。

那个春末的上午,空气里流动着绿色的树香,刘生担回一担水倒进水缸,转身看见那个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向他走来。她算不上漂亮,但白得出众,细长眼尖下巴,看人的时候神情委婉,仿佛很懂别人的心。

“他不爱说话。”师傅给她介绍刘生,“实诚。”

“她温和。”师傅给刘生介绍她,“能暖住人心。”

“我个子矮,模样儿不中看。”师傅夸刘生实诚,刘生便实话实说。

“他随他妈,长得丑。他爸一表人才,现在看上去也有他年轻。”师傅比刘生还实诚,“不过刘生耐看,老实人都耐看,越看越顺眼。”

“我的腿有毛病……”

“她腿脚有点不利索,可脑子精明。”师傅抢过她的话头说,“如果不是她生在了穷地方,你小子做梦也摸不到这样的好女子。”

“刘生,当心你师傅。”跟着凑热闹的李老汉开玩笑说。李老汉家住在刘生家的西南旁,两家相距大约有半里路,在平展的东滩算是最近的邻居,刘生的奶奶过世后他是村里第一个跑来帮忙的人。

“当心你爸!”师傅对着刘生的耳朵讲笑话,“你爸一辈子尽犯那种错误,弄丢了工作,气死了你妈和你奶奶。”

婚后第二年秋天,粮食进了自家的仓,妻子就快临产,刘生也将出师,又遇上师傅过生日,爸买了两瓶酒教刘生送给师傅。师傅喝得高兴,搂着刘生的肩膀称兄道弟,说他给刘生说了一房好媳妇,又绵又软就像一团云彩,师娘在灶边骂师傅老畜生。

师傅说:“爬灰的才是老畜生。”

刘生笑问:“师傅爬灰?”

师傅醉眼迷离,注视刘生很久说:“你爸是老畜生。”

师娘把手里的锅铲扔过来打师傅,师傅护住头说:“全村人都骂得,我为什么骂不得?”

师傅抓起酒瓶要往师娘身上摔,刘生一把夺过来,灌进自己肚里。

刘生摇摇晃晃走到司机老婆家门口,心里还想看到那条大黄狗,但是大黄狗已死掉多年了;他想看到满院的臭金莲,但是她家院子连带房顶都被野草覆盖了;他想看到爸,想看到他在她家房顶上帮她修烟囱,见他放学经过便装作被烟呛到的样子低头咳嗽;或者看到他拿着一把奇形怪状的大剪刀跟她在花丛里剪花枝,把一朵黄色的臭金莲插在她头上,他们快活的像是从天上发出的笑声与刘生当时又饿又累的心境形成极大的反差,他站在大门口固执地不肯离开,直到他们发现他。爸逃也似的进了屋,司机老婆则会走到刘生面前递给他一些饼干糖果。那一刻刘生真希望司机老婆就是自己的亲妈,而当他走进巷口,看到他的亲妈背着一捆柴或是挑着一担水迎面走来,头发毛乱乱的,累得满脸赤红,脸上的麻子都看不见了,便觉得自己犯下重罪,恨不能把吃下去的饼干糖果从肚子里掏出来。

刘生走进司机老婆家,几只半大鸡娃儿夺门而出,映在地上一洼污水里的阳光纷纷碎了。司机老婆靠在被烟熏黑的被子上抽烟,满家都是工字牌卷烟辣滋滋的气味。司机老婆变化很大,刘生乍一看,还以为坐在那里抽烟的是奶奶,但奶奶头上不会插着一朵黄色的臭金莲,臭金莲已经干枯了,就像已经在她头上戴了一百年。

“我找我爸!我奶奶死了,我爸不回去,我妈一会儿也要死。”刘生糊糊涂涂地说。

“我如果能让你妈活着,我就不会让她死。”司机老婆说起话来,还像过去一样细声细气。

“假善人。”刘生一个趔趄跌在水洼里,浆了一身污水,脸上也有。

“你妈厉害,活活带走了你爸的魂。”

“我爸看清你是个坏女人。”刘生从地上爬起来,“你害了我们全家,他再都不到你家来了。”

“你爸忙,他在地里干活呢。”

“现在不同往日,人人都为自己的好日子下苦干活呢,只有你坐着等死。”

“我的地干了,你爸找到了新水地。”司机老婆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眯着一双老眼讥讽而又同情地望着刘生,“那是你的地,你孝顺啊!他什么地方都敢下功夫。”

刘生两耳刺痛,抬脚便往外走,将要迈出门槛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司机老婆一眼,发现她往嘴巴里扔了一个什么,像是一粒麻籽。

“虱子。”她自得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这滋味就像偷。谁偷过谁知道。想忘的忘不掉,想丢手的丢不开。”

“肮脏的女人。”刘生想起母亲的话,厌憎地走出了她家。

司机老婆追到门外,“世上还有更肮脏的事,都让你爸做了!”

司机老婆话音刚落天上便响起一声惊雷。

刘生返回师傅家,在工房里一眼看见自己的木匠斧子躺在地上的刨花堆里,发出沉默的冷光。

斧子是他拜师那天爸送给他的。

“下苦学。”爸将斧子递给刘生说,“学成好匠人,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

“就挣个吃和穿?”刘生不想学木匠,却又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心大本事也要大。”爸难得对刘生笑了笑,“一步一步走,先挣个吃和穿。”

斧刃钝了,磨刀石就放在窗台上,刘生把它拿下来,把斧子放在上面翻来覆去地磨,他的面孔印在宽宽的斧刃上,变形而夸张。上房传出师娘的哭声,师傅又在打她。有一回,刘生看见他踩住她的头发踢她的脸,就像她的脸是个破脸盆。那天恰好是刘生母亲的忌日,刘生拉开师傅,把师娘扶到坑上,和了一盆热盐水给师娘敷脸。

“东滩男人土匪种。”师娘把毛巾按在脸上说。

“你跟我妈一样,命苦。”刘生叹了口气。

“你妈哪里能跟我比?”师娘坐起来,鼻青脸肿地望着刘生,声音里满是不屑,“你师傅可不像你爸!”

刘生走出工房,有意把门摔得山响。

师傅问:“刘生,你拿斧子做什么?”

刘生说:“杀我爸。”

师傅说:“吓唬谁?有种你去杀!”

“有种先杀你师傅。”师娘尖声叫。

“师傅不能杀,留着师傅给我敢杀老子的徒弟收尸。”

刘生站在大路上,燥热难忍,他尽数脱光了上衣,感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好凉快啊!他在透骨的秋风中笑了笑。面前的大路是东滩唯一的一条国道,上面铺着黑色的柏油,两旁落着金黄的杨树叶。大路往东通向他家方向,往西通向县城。县城是西北地区有名的旱码头,通着四邻各乡各县,通着省城京城,也许还通着外国。刘生摸了一下口袋,摸出了五块钱。他迟疑了一会儿,向西走去。这把斧子也能卖两三块,他想,自己一个壮劳力,走哪儿也不至于饿死。他要离开东滩,他要把它忘掉,就当世上没有这个地方。

“刘生,上哪儿去?袄子呢?”邻居李老汉赶着一架空车迎面走来,他刚在县城里卖了一车秋白菜回来,拉车的驴乏力地勾着脑袋,四蹄看上去都软软的。

刘生站下来,看了李老汉一眼,又看了一下怀里的斧子,突然觉得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喝酒了?眼仁都红了。快坐到车上来,我送你回家。”李老汉招呼他,“保你回去能赶上吃热饭。”

刘生坐上车说:“我不吃饭了。”

“在师傅家吃过了?”李老汉把盖白菜的一块破棉毯裹在刘生身上。

“我要杀我爸!”刘生扒开毯子,把怀里的斧子亮了亮。

“咦!你小子!”李老汉一把拉住驴车,反手把刘生推了下去。

“你听着,我要杀我爸!”刘生拿起斧子对着老汉喊,似乎想让全东滩的人都听到。

“我凭什么听?!又不是我把你灌醉的。”李老汉在驴背上狠抽一鞭。驴咯噔咯噔往前跑了,他的话被风吹过来,“要杀你爸回你家杀去,拿一把斧子站在大路上,你杀两旁世人呀?”

“叫狗不咬,咬狗不叫。”在旁边地里捡柴的一个中年女人说。

“喝了猫尿就胡沁。”另一个年轻一点的说,“他爸要是听见气都气死了,还用得着杀?”

“哼!”中年女人抬起膝盖,将一根杨树的整枝掰成两段放进柴筐里,“他的皮,厚着呢!”

“我要杀我爸!”刘生站在司机老婆家门口说。

“长本事了。”司机老婆打开窗子,从头上摘下那朵干萎的臭金莲揉成碎末,看见刘生赤膊提一把大斧子,咧开嘴笑着说,“看你那丁点个头,小心让你爸一脚踏死。”

“我要杀了他!”刘生扬了一下斧子。

“不如先把我杀了。”司机老婆把头支在窗棂上,“全当你练练手。”

雷声停了,天上洋洋洒洒下起了大米。刘生走到他家窗下,听到屋里传出妻子细细的笑声。他连忙跑开,像要躲开一条毒蛇。妻子的声音果然像蛇,追了上来:“下大米了。”

“哪有那种好事。”爸含义不明地笑着。

“好事出在人心上。”妻子缓缓地说,“心里有好事,世上才会有。”

“刘生该回来了。”爸说。

“刘生不恋家。”

“我是该回去了。”刘生想。

刘生握紧斧子走到了门口。妻子和爸双双坐在锅台前吃饭,他家还没有一张桌子,他前几天还想,一出师就给家里做一张桌子,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多好啊!

刘生提出滴血的斧子往外走,爸挥着锄头从后面扑上来,刘生转身在他头顶那个叫作天灵盖的地方劈下形成一道闪电,爸机械地的双手举起,补在他胳膊肘上的方形补丁深深印在刘生眼眸之中,刘生绝望地想起,那块补丁是母亲补上去的,母亲去世之后,爸总是洗了穿穿了洗,自己缝缝补补,再不换别的衬衣。

6

罪犯刘生,以上宣读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法院(19**)刑执*号《执行死刑命令》的内容你是否听清?

听清了。

你是否认罪伏法?

是。

你有无遗言?

我死有余辜。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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