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池塘

2017-11-13 17:01陈夏雨
延河 2017年3期

陈夏雨

金色池塘

陈夏雨

CHEN XIAYU

一只洁白的白鹭,在苗葳眼前伸长脖子,扇动翅膀,落下一根晶莹剔透的羽毛,倏地升空飞走。几只喜鹊在离苗葳后脑勺不远的地方掠动空气。左边啾啾啾,右边咕咕咕。她不知道是看前面还是看后面,看左边还是望右边。两只大雁在蓝天上展开翅膀,像放上去的两只风筝。

苗葳蹑手蹑脚地在湖边灌木树上寻找那根漂下来的羽毛。她东张西望,紧张地拾掇,把羽毛放入背上的竹篓。

刚转过一棵老樟树,突然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把她猛烈地顶在树上,苗葳不敢发出求救的声音,企图挣脱束缚,却被一双大手牢牢箍住。

苗葳双脚猛踢,回头欲咬对方,等看清对方面容,怔了一会,突然咬住了对方的嘴唇,主动伸出了香舌进入对方的口腔。一双大手伸进了苗葳的内衣,苗葳回转身子面对这个汉子。

苗葳背上的竹篓掉落在地。

汉子撕裂了苗葳的外衣,可以听到衣物被撕裂的声音。

苗葳靠在树上,仰起头部,呻吟着,双手慌乱地解开自己的裤带。他们兴奋紧张狂乱的声音掠过树梢,惊起一群大鸟,从庞大的树冠飞出,排在了蓝天。

苗葳的双腿紧夹着他,两人跌倒在一片火红的花瓣上,在残枝枯叶上翻滚。苗葳白皙的腿上沾上了金黄的细沙和绿色的树叶。两人的嘴唇紧紧啄住对方。

苗葳喘着粗气:“你流氓!真没出息。昨晚要了,现在还要。”

浩雨抱紧苗葳说:“我要时刻进入你的身体,才能感觉到你是我的。”

苗葳气喘吁吁地说:“和你来到鹿湖之后,我所有的日子都被你进入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我会给你生一只小天鹅。”

浩雨不依:“我现在就要和你生!”

苗葳假装气恼地说:“你又来了?等下同学都来了。你还干这个,羞!”

苗葳立即起了身,背过身整理衣裳,拍打身上的泥土杂草。浩雨穿好衣服,边说边抱苗葳:“羞什么羞,当同学的面干才好。我就能感觉你是我的了。”苗葳立即不高兴了,她知道浩雨喜欢犯浑。她担心他真的会当同学的面干她。他做得出来。所以苗葳扬起眉毛,对浩雨警告说,“你今天好好做菜。不要想动我一根汗毛了。”

苗葳拾起一颗白鹅卵石,搁在浩雨手上,说:“你把这个石头放在湖边最显眼的位置,他一定很稀罕。”浩雨笑了笑,将石头丢进了湖里。苗葳攥住浩雨大喊,“你干嘛啊?”

浩雨耸了耸肩:“你是希望罗涛看到吧?湖心小岛上都堆了一堆了,还嫌少?捡那么多好看的羽毛,是想让罗涛看了以后飞起来?”

苗葳把石头捡起来:“瞧你那酸劲,人家大老板还不一定来呢。”

“不来更好,我怕狼多肉少。”

“所以你就邀请了谷玉?给我添堵?”

“她是你我以前的同事,又是你的闺蜜,你不邀请她说不过去啊。不要吵了,我们绕湖转个半圈,他们真的快到了。”

“反正菜有赵晓文在那边忙着,急么子?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你不许和谷玉说话,还有,如果她向你借钱,你可不要大嘴一张马上应承。五年前借给她的还没还呢。”

浩雨说:“那你同学找你借钱呢?”

苗葳拎起地上的竹篓说:“放心,我没有邀请那些混得不好的。怕他们看了我们的金色池塘受刺激。哈哈。不过,我就是想晒晒。都憋五六年了,让他们羡慕嫉妒恨去吧!”

浩雨看着苗葳瘦弱的躯体,有些忧郁地说:“不许你穿好看的衣服!我爱你。”

苗葳指着湖面,大声说,“爱我,就把那颗石头捡回来!”

“现在可是四月,水还冷呢。”

“别废话。去不去?”

浩雨又把衬衫长裤一脱,跳入湖中。苗葳满意地哈哈大笑。有个爱自己爱得一直发疯的男友,还有一池各种各样的大鱼,又在湖边有那么一栋浪漫的木屋。还能隔三岔四发表一两篇小说。一生夫复何求呢?

浩雨就是一条鱼,下雪都在湖里游。五年前在他的生日宴上,她把他灌醉了绑在一个破二手车上,从省会拉到老家,包了这个水库养鱼。大学毕业,一进入社会就觉得跌进了地狱,尔虞我诈,你死我活,表面上还温情脉脉。她绑一个喜欢的人回老家,就是想过世外桃源的日子。所有亲戚朋友的反对都是对天喊话,天是不会答应的。苗葳要做的事,就像石头沉水,拦不住。

水库原名漉湖,如一汪鹿眼。有上千亩水面,三面环山,一面水坝,湖里有山,山里有湖。传说每逢月圆夜,能看到湖心闪闪发光。那股滚动的金光就会向四周蔓延,像极了喷泉往外涌动的水,一波接一波。

她发了二十多个邀请短信。“暴涨的春水正在消退,你前面还有多少个春天在等你?朋友,一别五年,我们特邀您来金色池塘一聚。全天然的山里春宴全席,将调弄你被污染的口舌。”

苗葳一想起当初在银行上班就气鼓鼓,每天一睁眼就是哗啦啦的人民币,一闭眼全是别人的。领导开会,开口闭口就是存款啊,贷款啊信用卡啊基金啊理财啊保险啊转账电话啊电子银行啊。过年过节还要值班,中午也没得休息。春节开门,五一开门,端午开门,清明开门,妈蛋什么时候都要开门。晚上还要向某某领导开门。一年四季都是制服,制服,把我们都制服了。我们的胸部、腰,屁股都制没了。还要考试,手脚加一起都数不过来的各种考试。还要会自己装灯泡,修点钞机,打印机,电脑。喝口水,上个厕所都要被柜外的客户骂个半死。你去吃个饭,他也要骂你太无职业节操,说你太放肆不要脸。点错了钱当然是要自己赔,问题是赔了几次就赔得没底裤了。关键是一眼看不到头,不是在井底,而是在地狱,看高十八层,也望不到天堂。

不知道谷玉怎么受得了,我是甩头就走了,把这害人的岗位给了谷玉,就因为讨厌她。表面闺蜜,实际情敌。当初还和我抢浩雨。哼。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还活在世上不了?那些背时鬼就莫来了,酸溜溜的,怕你开口借钱。罗涛呢?也没回短信,发了财了不起了是吧。当初没选择你,搁现在我也还是不会选你。现在想来,选择浩雨还是对的。起码他听自己的,放弃了金领白领的。和他一起守在这个湖上,一待就是五年,每天都可以满足,活在天堂,夫复何求?

她和浩雨平常的劳动就是在湖边扯鱼草。不看电视,也很少用手机。不找别人,别人也忘记了他们。他们在水库入口砌了一个门,只让买鱼的人进来。这次,他们把门拓宽了,是为了让同学们把车开进来。

他们要添置衣物油盐才去湖里捞鱼。每年放的鱼苗也不多。赶集碰上大麻袋青蛙、蛇、大乌龟都会买下,带回水库放生。鱼长了多年,又肥又大,也不去管他。它们就是每天鼓起的钱包。一些大鱼还会蹿出水面老高,逗他俩开心。他们经常躺在木排上,目光刺过云层,看向蔚蓝的天外,对着蓝天白云作诗。水荡起来,两个人嬉闹得像荷叶上的两滴水。木排在天和天之间,轻轻飘摇。朝霞慢慢变白,夕阳渐渐暗红。红日,白日,玫瑰云都从湖底探过。木排乍热,湖面蒙熏。随风往那边吹。冬天吹到南边的浅水滩,好多阳光在他们周边晒起;夏天吹到北面的石崖下,有树枝伸出水面搭起凉棚。

浩雨把卖鱼赚到的每一分钱都用到她身上,把每一秒时间都用来陪她。吃饭、睡觉、看书、逛街,天天腻在一起。坐在水库的垂柳下,她点点他的鼻子,每天有说不完的话。

有七只红鲤鱼总在他们水里的倒影里游,头部一下下探出水面,望望他俩,朝他们张张口,吐出一圈泡泡。她就把一只大鲤鱼用小网捞上来,把鱼捧在手心,逼他和她亲嘴。他不敢,她说:“假如它就是我呢?”

浩雨看着她醉醺醺的脸蛋,嫣红,湿润的圆眼睛,窄小的额头,瘦瘦的脸,光滑的腹部,绯红透明的蕾丝边,鼓起娇嫩的小嘴唇。

“亲一下,亲一下!”他还就真的亲了一下,红鲤鱼立即红了半边脸。鲤鱼从他手上一跳,就弹到了水里。她和她七个小姐妹们一起在水里又打起水泡,一阵热闹的欢腾,好像是在逗他们开心。她们并不离去,仍在他们影子里游弋。有时尾巴还向水下悠摆,垂直坐起,头部微微露出水面。好像和她姐妹拉家常议论什么,又用眼睛斜斜地视他。两人又互相追打一阵,苗葳说鲤鱼精爱上浩雨了,他们笑了很久。金鱼的扁平脑袋冒出水面,吐一个泡泡,看看浩雨,游出一米远,又折回来,再吐一个泡泡,又看看浩雨。

浩雨下潜了很多次,终于找到了那块石头,顺便还抓了条鱼。

“浩雨!快回!”苗葳扯开喉咙大喊。

湖水荡起细波,一条一条括弧,像电波一样荡漾过来。浩雨带起一身水珠来到了苗葳的面前说,“喵喵,看,又多了个菜了。这个傻鱼,钻在草里不动。”

苗葳看着浩雨略微发紫的嘴唇,赶紧帮他擦干了身子,嗔怪他太傻,怎么不知道划船去。浩雨哆嗦着说:“木船还没修好呢。”

苗葳拉他回到了小木屋,把前几日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衣服拿来,已经饿上几天,想必能穿进那件卡腰的高级套裙。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细细地点抹上粉,刷长睫毛。没等浩雨穿好裤子,她就要浩雨先把她额头上的一根白头发拔了。

浩雨说:“刚九点,十二点开餐。莫急,莫急。”

这次聚餐的地方,就选在木屋的二楼。他们在南坝建了几间砖房,还在九棵溜活的树上搭起了几间木屋。屋柱子就是九棵武高武大的枞树。木屋每天随着树一起长高。每块板子、每根橼木、楔子都是自家动手。一树一树的阳光站在木屋周围,各种青藤攀爬着光束往上晃。晚上还只是花苞,次日凌晨就爬到了窗台,开出花来。满鼻都是花香,满眼都是久绿、活嫩的叶子。

屋顶是宽厚的杉木皮和冬茅盖的。阳台全用一排白茬茬的杉树木铺成。阳台下就是碧绿的湖水。一道颇细的曲溪在阴暗的草丛隐隐约约流动。野兔唧唧叫唤,枯枝唦唦飘落。地上铺满棕褐色的枞茅。

每天早晨都有几只鸟在窗边鸣叫,喊他们起床。野花一蓬蓬,开得很厉害。野蘑菇、寒菌很鲜美。粉红的木槿花,每日开,吃不完。勒蓬到处都是,野果子伸手就可以摘到。浩雨砍了几根毛竹,劈篾,抽丝,箍了一个大木桶,冬天两个人经常在阳台上边晒太阳边洗澡。

苗葳答应了浩雨,等聚会之后,就和他去领证。

他们在阳台上摆了两张大圆桌,桌子上摆起了竹筷子,竹筒碗,竹椅子。又把一个鸟窝搁在楼梯口,在鸟窝里搁进去几粒鹌鹑蛋。花盆从房间移到阳台,五年前种的花现在已经成片了,楼前楼后各种花开。红、黄、白色的玫瑰散发的幽香在院子里浮动。

她把挂在屋檐下的腌鱼腌肉腌咸菜、竹笋、腊肉,玉米棒棒、干辣椒排列了一次又一次。赶开围过来的一群鸡。打开篱笆,到菜园摘几碗蔬菜。这个时候摘菜比较合适,摘早了就会失水变老。现在客人快来了,摘了洗了马上炒就会很新鲜。

忙完这些,她回到房间,看着窗外。她要等人来得差不多了,再出去。重要人物出场都是要大家等等的,他们一定会为我的“金色池塘”惊艳的。

已经有同学和浩雨在打招呼了,他们围着浩雨在说话。

“太Amazing了!”大家都在用手机拍照,发微信,发空间,发说说。

“金色池塘,人间天堂!”

楼下也来了好几个,他们直接去了湖边,一边大叫,一边拍照。湖底有个巨大的天,风儿在刺蓝的天空,赶着羊群般的白云,在天上,在水底同时向东迁移。桃花花瓣片片飘落在绿色的水面。水荡漾起波纹将花瓣送到他们的脚边。山上一片片花树,粉红、大红、紫色、白色的花瓣在风中汇成一条花溪,流淌,穿梭在树林,像雪片一样落在枝梢、木屋、小船和湖面上。湖面漫起一层粉红雪白。鸟儿头上都顶着花粉,鱼儿背鳍也串起花萼。客人们看到的,呼吸的,触到的,都是一派春色。他们碰到一朵没见过的花,一棵没见过的草,一只没看到过的鸟,就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细细地观赏。

湖边上的人越聚越多了。飘来一阵阵同学间打招呼的声音,好像是寂寞的泥土从初雨的沉睡中苏醒过来。

苗葳还是不出门,她要等待。像新娘一样,像鲜花一样,在万众瞩目之中,她才突然出现,才兀然盛开。她整理窗台上的花草,然后修修指甲,在脖子上再抹些粉,耳后也抹点,不留死角。

白发呢,虽然只有几根,也绝对不能留。让浩雨清除干净了吧。鞋子呢,还不到穿凉鞋的时候,但是,她要亮出自己白皙的脚踝和脚趾,她的脚背也是罗涛最喜欢的。她脱了长袜,穿了一双本来夏天才穿的露前露后的凉鞋。胸部呢,又大了,高了。要把胸罩勒紧一点点。衣服呢,她皱起了眉,穿上又换下,换下又穿上。最后她穿上了五年前让大家惊艳,嫉妒的春装。说是春装,其实已经很夏了。该露的,都已经恰如其分地透出来了。她对着镜子看了又看,觉得自己还是班花。今天她是主人,她们来的都是陪衬。

突然身后的门哐的一声打开又关上了。她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把她猛烈地放倒在床,苗葳轻声骂,你这个神经病。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他企图挣脱束缚,却被一双大手牢牢箍住。苗葳双脚猛踢。浩雨的一双大手已经伸进了苗葳的内衣。

苗葳身上的衣服掉落在地。浩雨扑了上去,不顾苗葳的反抗。浩雨抱紧苗葳说:“我要时刻进入你的身体,才能感觉到你是我的。”

苗葳气得大叫:“你又来?同学都到了。你还想干这个。滚咯!”

但是浩雨不依,他压在苗葳身上,掰开她的双腿,坚挺地进入苗葳。苗葳挣扎了几下,捶打他的背部。然后像被注射了一针麻醉剂一样,眼神迷离起来。但她的眼睛望着窗外,泪水流过她的眼角,像个木头人一样。

客人已经来了一大半了,赵晓文在外面喊了,浩雨才停止起伏运动。苗葳推开浩雨,踢了浩雨一脚。浩雨裤子一提就出去了。苗葳赶紧整理好衣服,洗了一把脸,简单补了一下妆,这才款款下楼。

她满脸通红地出现在门口,大声又不失分寸地“哈喽”了一声,“朋友们!好久不见了!”然后迎上去,既不像受宠若惊,又不失热情洋溢。她像一个记忆力很好,非常亲和的大领导一样,一个个亲切又高兴地喊出对方的名字,并和他们一一握手或拥抱。

她第一个就冲向谷玉。她今天穿着一件橘黄色的斯妲黛丝风衣,垂下来的银色耳线带有浓郁的女人味,很洋气,是香奈儿品牌。

“玉别,你来得蛮早了?听说你还暗恋我们丁行长啊,你是作死吗?”

“我都死了好几次了,你也不还不关怀一下。”谷玉答道。

“关怀个屁啊,想死趁早!哈哈,妈蛋留下银行密码才准死!”

“你是不是养鱼养穷了哈,尽惦记我的遗产。拿去!这是一千,到时还我五千!”谷玉还真的抽出一千元钱。大家哈哈大笑。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无情了,一千元想打发老娘。哈哈。”

苗葳又走向其他同学。依次握手依次回忆当初的记忆。场面蛮热,坪里都是她的声音。

“你是学霸,总是熬夜看书,还是挂科。每天的衣服都不重样,而且还是株洲芦淞市场的最新款式。”

“你这个屌丝,第一次见你是军训,觉得你脸上到底涂了多少白粉啊。

“玉别,你总是不停地说话,上厕所打嗝的时候,还要说个不停。你是怕明天就要死了么?”

“我印象中第一次见面,我站在你身后。你打了个响屁,把我吓跑了。”

“我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哈。只有好山好水好空气,所有食材都取自大自然,纯天然,无污染。大家可以到湖边随便走走。吃饭的时候喊你们。”

谷玉没有随其他同学去湖边,她满眼羡慕的样子。“喵喵,你这房子挺不错的,树长房子也长,很有文艺范啊。”谷玉看着浩雨上楼梯的影子说道。

“可不是嘛,我们每年都要换个楼梯。”苗葳故意抱怨道,心里高兴得要死。

“要在这个木房子的阳台上就餐吗?”

“当然是啦!两桌,够了不?”

“哇,太小资了!我要喝酒!可是我真的开了车吔。”谷玉有些夸张地喊起来,吸引了在湖边溜达的目光。

“他们两个人忙不过来,你在这帮我接待一下客人,我去帮忙。”苗葳说着,故意冷落一下谷玉。她头也不回就上去了。

“好看是好看,就是脏死了,到处是虫子,穷乡僻壤的,上不了台面。”谷玉等苗葳转身一走,就这样说道。蜜蜂扑闪着翅膀,几根细腿蹲在花瓣上,头部的刺深深扎在花蕊里。她突然用枝条向它抽去,把蜜蜂打落在地上。她觉得苗葳今天占尽了风头。不过苗葳的衣服可OUT了。

“哎,你们看,这里好多鹅卵石啊,圆的、椭圆的、各种各样的好多啊,你们快过来看啊”谷玉到了湖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奇,“哇,你们看,湖心岛上,还有一堆反着金光的石头。”谷玉喊道。

隔着马路,一辆宝马越野车驶入他们的视线。

“喂,小天啊,我有事,”他拿着电话指挥秘书开展工作,“你先把计划书做出来,让李副看,他满意,你再给我看。要懂规矩。”语气蛮横且坚决,表情略显威严且带一丝厌倦,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这是谁啊,一定得是我的白马王子,这么气派,”谷玉开玩笑调侃道,“罗涛来了,应该就快开饭了。我们大家都回吧。”

罗涛在车里和司机耳语了几句,他把劳力士手表对着手机调了下时间。这个表不争气,每天都要快一到两个小时。他打开后门,先让右脚着地,探出半个身子,然后一寸寸让自己的身体全部从车里挪出来。

罗涛蜡黄的脖子从褶皱的西装衣领里伸出来。头发从前额往后梳,太阳穴上露出细细青筋的鬓角。蜷缩起身子,湖风吹打着他的眼睛和耳蜗。他矜持地朝看着他的人群笑了一下,才迈开模特般的步伐一晃一晃走了过来。身后,宝马车缓缓地开走了。

苗葳虽然在厨房帮忙,但她的眼睛,始终盯着窗外。苗葳看着一辆宝马越野车过来了。她就在厨房随便端了一个菜,碗底都很烫,她放下了。

罗涛穿着阿玛尼,腋下夹着公文包,手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看上去很高档的雪茄。他巡视了一下人群,却没有看到苗葳。

苗葳知道罗涛的目光在找她。她就款款走了出来,装得很自然看到罗涛的样子。

罗涛一眼就看到了苗葳,还是以前自己送给她的那身衣服。他不由得心里一酸。不过苗葳红透透的,艳彤彤的,白细细的,像个橘子,果汁又多又甜的样子。

“你来了,罗涛,好久不见。”浩雨走出来跟他握手。眼睛盯着浩雨脖子上挂的一圈美丽的羽毛。显然是在湖边捡到了苗葳放置的鸟羽。他又把手缩回了。

罗涛身子往前稍倾,手伸给浩雨,目光送给苗葳。浩雨没有握。罗涛远远地向苗葳招了下手,算是打过了招呼。

苗葳转身又进了厨房,连喊声“你随便坐。”都没有。她不想多露半点热情。她甚至突然有点后悔邀请罗涛了。他太吸引目光了,她和他不应该在这种大众场合见面的。应该是在一个小咖啡馆的窗前,慢慢品尝咖啡,慢慢感受阳光。他一来,阳光都被他吸走了一半。更重要的是,他真的喜欢她捡的那些羽毛。记得他曾经给她写过一首诗:“我是你身上的羽毛,我离开了你,一钱不值。你离开了我,不再美丽。”

谷玉上去和罗涛打了一声招呼,对罗涛说:“你怎么挂一圈鸟毛?好脏的。快扔了。”罗涛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着就不由分说把罗涛脖子上的羽毛扯下扔在地上。

罗涛马上有些不悦:“我是鸟人,是你不懂的一类人。”他又捡起一根最美丽的鸟羽放进自己的袋里。他也记得那首曾经写给苗葳的那首诗,“我是你身上的羽毛,我离开了你,一钱不值。你离开了我,不再美丽。”

谷玉有些尴尬,说道:“那我去厨房帮帮忙,你们随便玩。”

说完却不离开,和罗涛又说了很久的话。等其他同学过来和罗涛打招呼,她才走开,到了厨房。她帮苗葳端菜。苗葳说:“玉别,莫弄脏你的高档风衣哈。”谷玉说,“弄脏了,拆了你家的木屋也要赔我!嘿嘿。”

赵晓文说:“你们两个出去陪客,这屋小,有我们两个转悠就可以了。”

浩雨也说:“喵喵,去吧,去吧,贵客到了呢。别凉了别人。”

苗葳在浩雨的腰上掐了一把,“你会死呀。”他们两个一个端了一碗菜就到了二楼阳台。

二楼阳台上,摆了两张大圆桌。桌上已经上了几道菜了。谷玉朝楼下的同学招呼了一声,“想吃饭的,可以上来了哈。开始占位了!”

一群人便挤上木楼梯,“叽喳叽喳”上了二楼,脚下微微颤抖。

苗葳说:“大家随便坐,随便坐哈。”边说边拿眼角去扫罗涛。罗涛一个人蹲在湖边端详那些石头和石头上美丽的鸟羽,一颗想要飞起的石头。

谷玉拉苗葳坐下。大家自觉地在苗葳和谷玉两边空出四个位子,其他的慢慢坐满。只有广南一个人一直微笑着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其余的人不说话。苗葳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来的,也没有和他打招呼。其他同学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只顾着自己瞎咧咧。苗葳朝他摇摇手,意思是要他随便坐。

广南朝她笑了笑,还是没说话。广南是顾忌浩雨吗?他以前和罗涛,浩雨是最铁的哥们,号称班上三大文豪,是最有梦想的人,也是她最心疼的人。

谷玉一把拉过苗葳的一只手,温柔地问:“苗葳,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语气是问候的,心里其实是挑衅的。她的声音立即引大家对她们两个展开了比较。结论很简单,一个显得乡土,落魄,一个显得洋气,贵族。

“你们越来越漂亮了。”苗葳勉强说道,她的眼睛落在谷玉白皙匀称的长腿上。谷玉一坐下来,就拉开了风衣的下摆,把好看的大腿自然地露出来。男同学时不时瞄上一眼。这比苗葳只露了脚趾、脚后跟有效果多了。

“女人啊,别舍不得花男人的钱。”谷玉拉起苗葳的有些娇小的小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搓了几下,又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看了看说道,“不过也要看自己的男人有没有钱。你用的是什么化妆品啊?这么粗糙,像村姑。”谷玉看上去是贴心关爱,但实际上是在处处贬低苗葳。

苗葳连忙撤回了手,继续矫情地说:“我,我用的可是绿色纯天然的保养方法,黄瓜呀,蛋清什么的,我觉得蛮好的。”又说:“村姑怎么啦?西施还是村姑的呢。玉别,你是说你比我漂亮吗?”

谷玉冷不防被苗葳杀了个回头枪。五年前在大学,她们就一直比来比去。但始终是苗葳站在上风。

罗涛上来了。他看了看两桌基本坐满。只有苗葳身边才有四个位子。正迟疑着想找谁调换一下位子。赵晓文走了过去,把罗涛拉了过来,坐在了苗葳身边。赵晓文说:“哥们,好好聊聊。”

苗葳看了罗涛一眼,想说“你是不是想调到哪个美女同学身边啊?”没说出口,却说成,“快坐下吧。”

罗涛笑着摸了下后脑勺:“浩兄不要有意见哈。”他朝厨房大声喊了一句。

浩雨在里面听见了,答了一句:“罗老板,别把自己当外人,甭客气了!”

赵晓文接着浩雨的话,“哈哈,兄弟,有福同享,甭客气!”大家哈哈大笑。

苗葳站了起来,她不知道该骂谁才好,又坐了下来。

浩雨嘿嘿笑着,和赵晓文又用木盘子端上来几个菜。

苗葳指着其中一个说道“这是炝香椿,山上有好多椿,到处是蕨菜。又粗又壮又长。”苗葳说起菜来,又眉飞色舞了,顺口还呛了谷玉一句,“玉别,你在城里吃不到吧。哈哈。”谷玉回了一句:“是的。我是吃不到的。”苗葳才知道谷玉把话说到另一层去了,她掐了谷玉一下,自己脸上飞上一片玫瑰。

罗涛瞥了谷玉一眼,谷玉捂住嘴还在笑。

苗葳不自然地站起来,嘴唇上翘,露出月牙般的微笑说道:“大家喝酒,喝酒,我提议,为我们五年重逢干一杯!”她带头仰头空杯,额头上有几丝皱纹像一道道波纹一样凸显出来。论喝酒,这里没人是苗葳的对手,她当初就是用这招吓退追求她的男生的。

浩雨上楼捧着一大沓书下来了,对大家喊道:“还记得我们当初的梦想吗?今天隆重推出我新出的书《时辰》请大家指教哈。”

“不错啊,还有模有样的,有出息!”谷玉说到一半,被苗葳打断,“谷玉,你不要老想赚钱,不要忘记我们文学爱好者的初衷啊。”

罗涛大学追苗葳的时候,每天给她写一首诗,可是追她的男生就像站在马路边的一棵棵呆树,每天生出的树叶,都是写给她的情诗,层出不穷。她说,“你们烂诗一树,不如我清酒一杯!追我的,带酒来!她是唯一带酒上课的女生。”

罗涛一喝酒,全身就像煮熟的虾子一样,喝到吐。浩雨和罗涛两个人一直明争暗斗。罗涛后来放弃了文学,只想着如何赚钱,如何暴发。苗葳讨厌罗涛身上的铜臭味,喜欢浩雨的文学梦。

五年过去了,苗葳和浩雨经常在湖上的小木排上喝酒作诗。他们本来准备结婚生小孩。却和乡下人有些小口角,甚至被乡下人都看不起,认为他们是两个在城里混不下去的人,活不下去才逃到乡里来。

其他人边接书,边对赵晓文说些祝贺的话。只有罗涛并不很热情。他虽接过了书,但是他翻也不翻,就往凳子上一放,一屁股坐了上去。赵晓文突然把橙子皮随手往后一扔,问:“罗涛,你不是土豪吗?怎么有股异味?”

罗涛说:“你是说鱼腥味吗?你是攻击我们的大厨浩雨吧。可不要指桑骂槐啊。”罗涛很聪明,闪过赵晓文放过来的暗箭。他知道赵晓文是觉得自己有文化,觉得他有铜臭味。他把矛头踢给了浩雨,以报当初抢他女友的一箭之仇。

浩雨正好端菜上桌,听到此话,立即应下:“是呢,赵兄,罗兄,我身上有异味,有点腥。但是我喜欢这个味道哦。”浩雨厚道地让着过去的两个情敌。他能理解他们的酸楚,现在反正美人已入怀,大方一点反而显得是胜利者的宽容。

苗葳感觉到了火药味,她站起来又敬酒,“同学们,说些高兴的事吧。我们两个人缩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真是井底之蛙了。来,干了!”又一杯酒下肚。她转过身问,“罗涛,你最近忙什么呢?”她想把话题引到罗涛身上。罗涛事业有成她脸上也有光,毕竟这是她过去石榴裙下的人。

他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家说道:“我做收藏的呐,下车的时候,我看见湖边有好多奇石。五彩缤纷的好像挂在湖边的一串串项链呐。”

谷玉那细嫩多汁的脸蛋颤抖了几下,“还真是,等下吃了饭,我们再去看看吧?”其他人都从碗里抬起了头,看着谷玉。这不是明火执仗么?这不是主动邀约么?这不是故意挑衅苗葳么?

“一些破石头而已,哪有什么奇的?你说得太玄了。”苗葳很高兴罗涛注意到了她几个月来辛辛苦苦放的石头,表面上很镇定地说。

罗涛大概有七八分饱了,又故意拨弄了下劳力士手表看了看。谷玉似乎是不经意间瞥到了,就故意凑过去看,“不愧是罗总啊,这个劳力士多少钱啊?”谷玉为自己认识ROLEX这个品牌而炫耀。

“不到十万块,”罗涛很安静地说:“不过大商场的价格就过十万了。”他放下筷子,擦了一下嘴巴,“其实,我和这个表是有缘的。我还记得八岁那年的夏天。中午太阳很大,妈妈在屋外打好了一盆洗澡水。要我去房里拿衣服,我赤条条地蹦到房间拉开一个老衣柜的木门,里面却站着一个没穿衣服的小女孩。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圆,嘴儿那么小,那么嘟。全身都那么白,像鱼肚。手上戴着一块金光闪闪的表。

我跑回屋外喊:“‘妈妈,妈妈,快来看我老婆。我老婆有一块金子的表。’妈妈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跑去房间看,女孩不见了。从此我就想买块好表。哈哈。”他顿了顿说:“后来我在大学的时候又见到了她,她成了我中文系的同学”谷玉看着罗涛,被故事迷住了的样子。

“是谷玉还是苗葳?”晓文故意挑拨,大家的目光又再次齐刷刷地看着他们几个当事人。

“呵呵,你们问苗葳。”谷玉说道。

“有吗?又讲故事。”苗葳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罗涛。罗涛笃定地看着她,苗葳说:“那个时候,谁要是想追我,就当我面喝一瓶酒。罗涛老实,喝得脸通红通红的,然后轰隆一声倒在地上。”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谷玉的头低了下去。

罗涛的眼球都红了,又擦了一下嘴巴说:“我吃完了,你们随意吧。”

罗涛吃饭总是不等菜上完,就第一个放碗。总怕要吃到最后的买单。他虽然有钱,但参加聚会从不买单。能出场就算是给大家面子了。何况会有人抢着买单。他说朋友聚会,不要吃饭,只要喝茶就好。他呢,每次都带着保温茶杯。到哪都是喝自己的茶。所以别人也没理由让他买单。

其实,内心的苦楚只有罗涛自己知道。刚才的宝马车是朋友的。劳力士也是山寨货而已。毕业这么多年,除了第一次赌石蒙对了翡翠赚了一万元,上了报纸,电视之后,其他就没扎到过什么大钱了,连续几次创业都遭受重创。在银行借了款,在民间借了高利贷。电话一打开就是追债的。他的创业梦已经碎了。

他成天转悠,寻找创业机会。但是,没有。他一没关系,二没资本。如此二无人员,只能守住口袋里的这一万元了。他不敢乱花。偶然存进银行。到了聚会的时候,他就全额取出来,揣上衣口袋里,那鼓鼓的感觉,给他参加聚会的勇气。今天要不是苗葳过生日,他是不会来的。他看到苗葳这个样子,觉得自己无能。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苗葳。浩雨该死,罗涛该死。做梦的人都该死!

每次聚会他都不敢多吃,更不敢多喝。碰到比他还省的同学要见他,他就带瓶水,站马路边上,靠着树干很浪漫的样子和他聊半天,向对方兜售一些赚钱方法,创业诀窍之类。每次同学看到他鼓鼓的钱包就羡慕得两眼出血。是的,他所有的家当都在他左边的口袋里,那就是现钞一万块。

苗葳低头不敢看罗涛。她觉得罗涛今天怪怪的。以前的那股轩昂潇洒,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舍我其谁的气势哪去了?怎么才几年时间就变成一个老头了?

“今天是她的生日,你的一万块钱还在吗?”赵晓文附在罗涛耳边轻声问道。谷玉捂住嘴巴,轻轻地笑了起来,还用手不停地拍打自己的胸口,让丰满的胸部成了时隐时现的两座高峰。谷玉在心里冷笑,还拿一万元说事,都啥年代了。她行长带她去五星酒店吃次夜宵都一万元了。每年去给各种大领导打红包,哪个红包少于了十万?

“对啊,听说你每个月都存一万块钱呢?”浩雨这话的味道变了。

罗涛本来是想要躲开这话题的。但浩雨一附和,他不能再示弱了。他马上张大嘴说道:“哪是存一万啊?是零花钱一万。”他从西装口袋掏出了一沓钱来。”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投了过来,一沓红票子就摆眼前。

“还真有人掏钱哈。”另外一桌的人都围了过来。

“这么有钱,捐了吧。”谷玉笑着说道。

“从前,你让我捐了,也就捐了。现在可不同了。朋友们,捐出去就找不到了。再说啦,我还要存钱娶老婆哪,还要买房子哪,还要给父母养老哪。”罗涛半真半假地说道,看上去既像真诚诉苦,又像故意炫耀。

“真是一万块钱呢?”赵晓文一把抢了过来,“这还真是新的。看来罗涛还真是发了啊,你们看,和上次那一万的号码不一样。”赵晓文的眼中显现出由衷的佩服。苗葳把脑袋靠过去,没有看到,悻悻地站起,被谷玉看到,不好意思又坐下来了。

苗葳目光暗淡下去,她不知道是该鄙视罗涛还是仰视罗涛。他还是过去那副德行:一点没变,一身铜臭味。当着大家面摆阔,有必要么?但是她眼光却看了那沓钱很久。她确实好久没有看到过一万块钱了。现在鱼不好卖了。什么都不好卖了。

谷玉站了起来,说道:“来,为大家重聚,以后一起发财干杯!”她抿了一口,算是干杯了。其实她杯子里酒本来就很浅。她竟然不喊站在她身边的广南干杯。苗葳是不敢喊广南的,浩雨一定会眼睛出血的。

浩雨又上菜来了,边快步走来,边大声喊道:“借过,借过,上菜了。这是塘鲤鱼。”

谷玉接过菜放到桌子中央,说道:“好吃吧,这个可是要费好多功夫的,听浩雨说把塘鲤鱼汆过,用汆鱼的汤来炖鸡蛋羹,把半熟的鱼放在里面,两种食材一同出锅,整个蛋羹就多了许多不寻常的味道,又细滑又有鱼鲜味的蛋羹啊,特别爽口。”

苗葳瞥了浩雨一眼,怎么什么都跟谷玉说?

大家的筷子一起向塘鲤鱼伸去。鲤鱼嘴唇微微上翘,鱼鳍在宽大的头部两侧如蝶翼般似乎还在一张一合。苗葳连忙骄傲地说道:“塘鲤鱼很傻,呆呆地在水里不怎么游动,捕捉也很简单,第一天把套鞋扔到水塘,喜欢黑暗的塘鲤鱼就会钻进去,第二天直接捞鞋子就可以了。”大家连声称奇。

苗葳的话还没讲完,浩雨又端上来一个菜,“鸡腿菇荞菜白菜包”,鸡腿菇切丁过油微炸,瘦肉切丁飞水,腊肠切丁用热油淋熟,青黄椒切丁,荞菜切小段,都拌到一起,用薄可透光的白菜叶包起来,再上屉子蒸,最后浇金汁调色。大家的筷子又一起插了上去。只有广南还是微微笑着,傻子一样,还在看一本外国小说。

罗涛后悔太早宣告吃完了,他没想到浩雨能整出这么多菜。罗涛竖起筷子搛了点菜给苗葳:“主人,不要只顾别人,不顾自己呀。”既然罗涛给苗葳搛了菜,苗葳就没理由不给罗涛搛菜了。苗葳似乎是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个机会。她毫不犹豫地把鱼头搛给了罗涛。并说了句:“你多吃点,今天赶那么远过来,辛苦了。”这句话,说得很真实,罗涛差点要掉泪了。

赵晓文看在眼里,就引出别的话题:“最近股市真是跌得惊心动魄。”

“你担心什么?再跌,你也买不起。哈哈。现在什么不跌?”谷玉损他,她也搛菜给罗涛,“你再吃点呀,真的好吃。”好像菜是她做的一样。苗葳不得不承认,现在连鱼价都每天往下跌,还不好卖。本来今年还想多放点鱼苗的,去年还和浩雨有个宏大的创业计划,但现在这个激情正在消退。

“那我借苗葳的宝地也搭个木屋实现一个桃源梦总行了吧?”赵晓文说道。

谷玉瞥了他一眼:“也就是浩雨这样的大帅哥能吸引苗葳住到这样荒郊来。就你?能撮到哪个傻瓜来这里陪你?桃源梦?你做梦去吧。”

浩雨和苗葳听谷玉这样一说,马上停下了筷子,看着她。谷玉这话可是夹棍带棒的,一箭三雕。

赵晓文也话里有话:“浩雨真有福。能在这里留住苗葳这样的大美女。”

“苗葳过去可真是个大美人啦。”谷玉附和道。

苗葳甩了下长发,秀发荡起大浪,她盯着谷玉说:“玉别,你是说我现在不是美人了咯?城里保养得好,还是要自己的底子好。谷玉你说呢?”

“乡下风光好,但城里化妆品更美白呀。我底子没你好,现在却比你好多了。哈哈。”谷玉还故意拉长了嗓子。苗葳气地白了她一眼。要不是今天她是主人,她早就把桌子掀翻了。

罗涛在桌下轻轻踢了一下苗葳,递过去一个眼神,让苗葳冷静。谷玉也好像觉得过分了点,她又把话收了一些回来,“不过,我哪比得了咱班花。来来来,大家喝酒,喝酒。”

苗葳看了看谷玉手上那玉镯子,显得尤为刺眼。谷玉不说话,知道苗葳在看她的玉镯子。她低头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广南一口都没吃,也没人请他吃。他默默站到一边去了,还在看小说,真是个怪人。

“苗葳,这里是天堂呀。真想永远留下来。”罗涛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乐呵呵地说。

“喜欢的,可以在这里多玩几天,有的是住的地方。”苗葳低头说道。

谷玉说:“我也想做个闲人,在这里住几天。但是太忙啊。再说这么大的一个湖,这么多树,我怕鬼,阴森森的。”她抬起头侧着眼睛看罗涛。

罗涛说:“又没人留你。嘿嘿。”

谷玉轻声说道:“是咯,主要是留你。”

浩雨吆喝着,又上了一个菜。“嘿,大家让一让,上菜啦。我们苗葳大厨师的酱制柚子皮饭。”

“这个饭味道还真不错。”罗涛抿起嘴巴说道。苗葳却有点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谷玉马上就转移了话题,她说:“有闲钱的同学赶快来我这里换些美元哈。最近人民币贬得厉害。”她的话没完,大家都点头。一下就完全抢过了苗葳的风头,她的岗位实际上是接替苗葳的。能当上现在的个贷部经理,应该感谢苗葳当初的推荐。但她绝口不提这一层,好像生怕苗葳要她出感谢费一样。谷玉有谷玉的心事,一段时间以来,不要说存款急剧减少,理财完不成任务,连放贷都放不出去。来银行申请贷款的人也凤毛麟角了。贷出去的又收不回来。不少贷款要记入烂账了。只有兑换外币的多了起来。每天兑美元,欧元,澳元的在窗口排起长队。不是出国留学的,就是抛卖房产后换成美元移民的。千万级以上的客户,正源源不断流出。如蚂蚁搬家一样,财富正在国内消退,流往他国。

苗葳对谷玉的话题陌生了。她已经离开银行很久了。被边缘化了的感觉立即涌上心头。谷玉看了一眼苗葳,觉得苗葳还是在做梦的人,得赶紧醒来。否则以后会沦落到最穷的底层。

这时,浩雨又端上来一道菜。

“幸亏有你,又不今天我忙死了。”苗葳给浩雨传递过去一个真诚感谢的眼神。

“这是什么?白里透红,好香啊”罗涛吸了吸鼻子,问苗葳。

“椿芽白肉,用雪白的肥瘦相间的薄肉片包起椿芽,白里透红,看不到一点佐料调味,火候最重要,又要嫩又要香,老一点就带不出椿芽的香味了,满口肉味,白肉要极薄。再蘸一点红辣油,算是对清淡的春天做一个让步。”

“苗葳,你这里真的让人羡慕,到处是花,水呀,东西吃吃,又安全。”罗涛真心夸道。谷玉看了罗涛一眼说道,“你关心她,就不要鼓励她。”罗涛满脸疑惑望着谷玉。谷玉也回看罗涛一眼。她在判断罗涛是做梦的人,还是成功的人,还是一个loser。

“来来来,大家快尝尝这个粑粑。”苗葳站起来,喊另外一桌的人一起吃。

“这是我们上山采的脆嫩的清明草芽叶,把它洗干净放入筲箕揉搓,细细地挤出水分,放在簸箕里揉搓,再放到筛子、簸箕里摊开晾晒两天,完全脱掉水分。将磨好的米粉摊开,拌上糖,掺入清明草,经过糅合、拧搓,洗沙、大头菜做馅,用专门的粑叶包好,将洗好的叶子顺着纹路包好粑胚,摆入蒸笼内,用旺火蒸,蒸上四五十分钟,三四格叠在一起,用柴火烧锅蒸,那热腾腾的清明草粑粑便蒸熟了。你们闻闻,空气里是不是弥漫了一些清凉幽香的味道?”苗葳闭上眼睛,好享受的样子。她想,这个时候,她就是他们心中的女王了。

“苗葳,浩雨你们真是太有心了,为这次聚会,辛苦你们了。”罗涛说。苗葳并没接话。她很奇怪,罗涛平时和广南那么好,为什么竟然不和广南打招呼,好像看都没看他一眼。广南也没看这桌人。他好像在看湖边的那只小船,好像在酝酿一首什么诗。苗葳也不管他,但心里却一直有他的影子。毕竟苗葳的处女作都是广南帮他修改之后才发表的。苗葳的文学梦,也是广南的大火帮她点燃的。广南是这批人中最有梦想的人。

“这是落花醉鱼,用酸木瓜、梅子醋、泡椒和蒜加高汤一起煮成酸汤,把野生江鱼带皮去骨切成薄片,跟经过去涩处理的大白杜鹃花一起涮熟。”浩雨又端上来一道菜。

苗葳拉了浩雨一把,说道:“菜差不多了,你吃饭,陪陪客人,我去帮忙吧。”

“好啊,我正好有些饿了。”浩雨换了衣服碗筷吃起来。苗葳进了厨房。

她端上来一个菜:“这个是酱爆螺蛳,快尝尝,不要装文。”

罗涛说道:“你这是要胀死我们么?”

他们话还没说完,苗葳又上了一个菜,说:“这是开胃小笋子。很新鲜的。我们前天坐小船到对岸的山里挖的,浩雨扛上锄头,腰后别把镰刀,像个农民一样,还有一只小白狗给我们领路呢,哈哈。那边空气流动性好,土质疏松。”

苗葳迎着大家艳羡的目光。

突然,脚下发出“吱呀”的声音。大家还没什么感觉,接着又发出“吱呀”一声,这次声音大了一些。有人感觉到了,抬起头到处看。然后看脚下。突然,脚下好像在松动。又发出更大的“叽喳”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脚下在摇摆。

不知道谁大喊一声:“快跑!地震了!”

脚下在解体。大家立即扔了碗筷。还没完全站起来就往楼下跑。

浩雨拉了赵晓文,穿过人群,往下挤去。广南不见了。

罗涛大喊一声:“大家不要慌,慢慢下,不要挤。”他边说边向苗葳跑去。苗葳完全被吓呆了,站在原地不动。谷玉已经随大家往下跑了。罗涛跑到苗葳身边,迎面就抱住了她,对她说,“喵喵,不要怕,我在。”他拉起她的手,走到人群的最后。等前面的人都下去了。楼上只剩下罗涛和苗葳了,吱呀的响声又没有了,阳台只是往里斜了一点,并没跨下来。

苗葳好像刚刚从惊吓中醒过来,她抱住罗涛哭了起来。楼下的人这才回头看他们。大家面面相觑。浩雨大声喊叫:“刚才是谁喊地震了,谁喊的?”

赵晓文附和道:“是谁造谣地震呀,是阳台上人太多了。”

苗葳轻轻推开罗涛,浩雨上了楼,他勾着苗葳的手,说道:“要不,把桌子搬到草坪里继续吃吧。”

她淡淡地说:“把菜拿走吧。”

浩雨冷不防问道:“一点也不好吃?”

“没胃口了。”

“给你男朋友点面子嘛。”罗涛压低声音说道。苗葳低一下头,跑进洗手间去了。

赵晓文喊了几个同学上来把菜端开,把桌子抬下去。很多同学都惊魂未定的样子。他们都说,吃饱了,不用了。谷玉掩住嘴说道:“吓死人了!这不是一间危房吧?谁出的骚主意在阳台上聚会?”

谷玉又在阳台下的几根柱子边转悠。突然大喊:“你们来看。柱子上的马钉被人撬开了。绳子也是割断的。是谁想要我们的命?”

罗涛望了望谷玉,又抬起目光看了看苗葳的木屋。大家听谷玉一惊一乍的语调,都没说话。罗涛有些伤感,慢慢踱到了湖边。

各种颜色的石头整整齐齐摆在湖岸。石头上围了一大圈好看的羽毛,像是一个心的形状。一条条弧形波浪不断摇晃着水边的小木船,散开后又打在罗涛的皮鞋上。粉红的樱花花瓣落在木屋上,经棕榈树狭长的层层重叠的枝叶,滑落到湖边的水里。

苗葳看到罗涛在湖边解开了拴船的粗麻绳,上了木船。

木船上,广南竟然在等他。

罗涛划着桨,广南站在他身后,一点忙都不帮,只是微笑着看着罗涛气喘吁吁的样子。水被船头切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万道午后的阳光照射在他们身上,像打开了一扇通往天堂的大门,船头两边泛起绸缎一样光滑的波纹。逆光中他们变成两个黑色的背影。朝湖对面那堆闪闪发亮的石头划去。

罗涛没注意船底发了缝,正有一丝丝水印慢慢变得清晰起来。船舱已经开始渗水进来了,水位越来越深。罗涛一定没发现。他也还没有看到他身后的广南。要是他看到了广南,那个高兴劲,一定会把船都掀翻。

阳台上浩雨正在生闷气,他对楼下的同学们故意喊道:“还有一个‘油炸菊花’没端上来呢。”

苗葳走了出来,替大家说道:“不用了,大家都吃饱了。大家快去!”她正想喊大家快去救人!她知道船底进水了。她感觉冷水已经漫到了她的小腿,却被浩雨拉住了。

“我忙乎了一天,还讨不到一个好啊!”浩雨压低声音说道。苗葳大喊:“广南,罗涛你们俩快回来!”其他同学听到苗葳的喊话,都吓得脸色大变。浩雨抓住苗葳的肩膀不放,“你是想广南,想疯了吧?广南都死了好几年了。”

苗葳一脸惊恐,我明明看到了他的。开始在这里看我们吃饭,后来又到了船上。我看到他和罗涛划船走了。大家都朝湖面上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小木船,却看到各自脸上的神色都有了些不对。

谷玉边喊边快步走了过来,说道:“苗苗呀,亲爱的,你可吓死我了!你跑哪去了?浩雨比我还快,一早就和晓文下来了。我以为你和浩雨在一起呢。”

苗葳急切地喊,“快去救人啊!广南和罗涛都要淹死了!”

谷玉大笑,“你别吓我。广南都自杀好多年了。罗涛也好像被车接走了。你没问题吧?”

她搂住苗葳的肩膀说道:“可不能住这样的危房了。光做梦是不行的。”谷玉还自豪地说道,她的医疗保险全部都好了,养老的问题都解决了。谷玉边说边伸出戴着钻石的食指,好像是无意观赏,但钻石的光芒刺进了苗葳血红的眼睛。

苗葳哭了,只是一个劲地喊:“快去救人!快去救他们!”

谷玉说:“苗,你没事吧?我们都看不下去了。”

苗葳抱住谷玉啜泣起来,头发蓬乱。大家围过来,小声议论着。谷玉拿出钱包带了个头。大家抢着捐款,都低声劝浩雨早点带苗葳去看看病。

他们偷偷地把钱放在花坛的陶罐下,最少的都有几十,最多的也有几百的。大家闷闷地散开。随便摇了摇手,喊了几声再见,十几个人就各自回家了。

苗葳看着一辆接一辆溜走的小车,就像看到闪着金光游走的一条条鱼一样。她想起了经常逗他们俩玩的那七只金鲤鱼。它们那个时候就是在嘲笑他们么?她瞅着这些小车离去的背影。小车沐浴在夕阳下,从排气管散发出一缕缕黑色的浓烟,却是淡淡的、独具个性的汽油味。她突然觉得也很好闻了。色调温暖、流光溢彩的金属车壳,雍容华贵的车内装潢。所有的一切都如此完美。哪部车不比我这个烂木屋强?其实她不知道,这十几个混得好的同学,只有谷玉在正常上班,其他人不是开服装店的就是开餐馆的,有几个开了淘宝店。生意都很寡淡。都准备退出,再寻出路。

苗葳转过身去轻声细语的问浩雨:“大家为什么不救人?”

“大家都想救你!你有病!”浩雨以前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和苗葳说话。好像以前说的那些我爱你的话都是装出来的。

苗葳没有和他争辩,回到房间,忙乎了一阵子,热了,脱了外套。衣服口袋里却掉出一张名片。“奇石收藏有限公司,总裁罗涛。”她拿在手上看。

浩雨进来了,看见床上放着一个旅行箱,塞满了四季都能穿的衣服。他突然从后面拦腰抱住苗葳,想把她轻轻地放倒在床上。苗葳拼命挣扎不肯倒下去。浩雨的一双大手牢牢箍住苗葳的腰,动情地说:“我要时刻进入你的身体,才能感觉到你还是我的。”

苗葳双脚猛踢,回头咬住了对方的嘴唇。浩雨伸出了舌头进入苗葳的口腔。一双大手伸进了苗葳的内衣开始爱抚。苗葳回转身子面对这个汉子,一个大耳光扇了过来,打在浩雨脸上,“我已经不是你的了!”

浩雨的裤子刚刚解开皮带,倏然掉落在地,下体一下蔫吧了。像过了季节还挂在树上的一个萎缩了的小桃子。

苗葳喘着粗气:“你是大骗子!真没出息。滚咯!她凭什么在我面前摆谱?我要活得比她更牛!”

“你已经有了我的孩子了。不是说同学聚会后就结婚的么?不是说大城市是地狱吗?”

“那又怎样?明天就去打掉。十八层地狱,我也要去下。”苗葳提上箱子,要下楼,被浩雨一把拽住。包掉在地上,滚出一沓钱,是罗涛的那一万元。浩雨的血顿时就上了头。他捡起那一万元抛向窗外,大喊,“去死吧!自己公司都破产了,还在这里装大款!”

他发现湖边上的那条船真的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竹排。

苗葳甩开浩雨,拿着罗涛的名片,跑下了楼,她想赶上最后一班车。

浩雨没追苗葳,追上了也拽不回来。对苗葳说话就是对天说话。天是不会答应的。

浩雨跑到了湖边,看着夕阳下湖心滚动的金光,一波接一波打起大大的括弧。括弧里好像有很多话要做出解释。他赶紧上了竹排,向湖心划去。昨晚一阵大雨,现在水位正在消退。那里也许真有一只沉没的木船。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