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周先生与风景园林社会教化:文化启蒙和公众参与

2018-01-23 05:40刘悦来
关键词:同济周先生陈先生

刘悦来

(同济大学 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 上海 200092)

陈从周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古建筑和园林专家,毕生致力于教书育人,著作等身。在专业研究领域外,先生写了大量与园林、风景名胜、绿化、建筑遗产保护、文化传承、生态文明等有关的短文,并利用报刊等媒体平台不遗余力地对大众进行风景园林方面的文化启蒙。除了撰文呼吁倡导,先生更是以身作则,在各种会议交流场合发声并现身说法化育民众,凸显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与社会责任。

从专业学术角度而言,陈先生有《苏州园林》《扬州园林》《绍兴石桥》《中国名园》《中国民居》《中国厅堂》《园林丛谈》《说园》等十数本/篇古建园林专著和论文。其名篇《说园》,长期以来被学界归为散论而非严整的“学术研究论文”,是因为其体裁并非那么地严谨学究,因而雅俗共赏,受众更为广泛,影响愈加深远。正如段建强先生的论断所述:“陈从周先生园林学术研究之独特性给我们带来的学术范式上的价值:这一学术范式是有别于西方学术规范、有别于中国传统文论、亦有别于我们惯常认为的学科学术标准的独辟蹊径,是新时代重要的理论创见。陈从周先生的个人学术生涯给我们当代学人的启示,对我们思索当代中国园林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反思意义和历史价值。”[注]① 段建强:《陈从周“造园有法无式”论浅析》,载《西部人居环境学刊》,2017年第2期,第9-18页。

就大众普及方面来看,陈先生著有《园林谈丛》《春苔集》《书带集》《随宜集》《帘青集》《山湖处处》《梓室余墨》等雅俗共赏之作,每一部著作都有相当篇幅涉及公众的园林美学教育。薛求理先生说道:“陈先生的这些短文章,多数首先发表于上海的《新民晚报》,拥有上百万读者。这些文章对于传播美育和精神文明,起到了巨大作用。但亦有人不以为然,说这些文章都是‘非学术性’的小文章。这些小文章与陈先生的皇皇巨著相比,有着更加独特的功能,有力地传播了中国文化,园林之美,自然之美,昆曲之美。也使陈先生成为走出书斋、为大众欢迎的学者。”[注]薛求理:《追念陈从周教授》,见同济大学建筑城市规划学院编:《陈从周纪念文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第214-218页。

从社会行动角度而言,先生自1950年代在同济任教开始一直到2000年逝世,近50年都在不遗余力地进行涉及风景园林的大众教育、社会参与及权利维护行动。先生在他主持或参加的每一项工程上,都在现场与工人打成一片,进行传承交流。碰到不平之事,先生总是挺身而出,或奋笔疾书、伸张正义,或现场力争、维护社会公平,留下了丰富生动的社会改良实践案例。

一、 积极倡导公众参与景观环境营造

笔者于1991年考入同济大学,之前对园林专业并不了解,对于中国园林空间元素的认识还是从“三好坞”开始的。依稀记得当年的“三好坞”景观:池畔竹亭瀑布,满园绿树。其时先生已经退休,大学四年笔者只在临近毕业季见到了先生一面。等到再度回到学校读研读博,先生已经驾鹤西去。再游“三好坞”,见“隐秀”“枕流”二桥,字如其人,清雅有力;独坐幽篁里,沉思园林事,便每每想起先生。关于“三好坞”的来历,先生无疑是其重要发起者,这在先生的散文《“三好坞”谈往》中以及在笔者与阮仪三、陈久崑先生的访谈中都得到了翔实的验证。

先生曾有诗云:“三好坞中千尺柳,几人知是薛公栽。”“薛公”即1950年代同济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薛尚实先生。当时同济在院系调整后,开始兴建校舍。陈先生正在开设“造园学”课程,“面对着荒凉的同济园,一心想将它变成花园,自信晚年能优游于万绿丛中”。1953年秋薛校长刚从风景城市青岛市的市委书记任上调到同济来,十分重视绿化工作。陈先生一位学生的父亲在上海大场有一处园子(芸园),经先生做工作,该生家人愿意将这园内所有的花木及园工移赠、调动给同济大学。这些花木就是同济大学1950年代校园绿化的基础。“我们在大雪天气,自朝至晚,移植了大批花木,很短时间内校园就开始变样了。”次年,文远楼竣工,楼后留有一片洼地,大家在此处倒垃圾,臭气熏天。先生对薛校长和刘准总务长提议:不如“因地制宜”,发动群众来造园,将低地凿池,挖土堆山,改变这个又臭又脏的局面。薛校长和刘总务长两位欣然同意。于是在陈先生的指引下,师生齐动手,大家半身浸在水中,把泥土翻到土墩上。地形初具规模,然后栽花移树。园内竹桥茅亭,小山错落,曲水湾环,几年[注]根据阮仪三、陈久崑两位先生的回忆,“三好坞”历经了三届建筑系同学们的努力,阮先生所在的班级为最后一届,前面有两届已经参加。阮先生是1956年入学,前面两届就是1954、1955两个年级的同学们。不到,树荫遮蔽,“三好坞”景观遂为同济一景。此后,1980年代同济学生参与设计了“学生运动纪念园”,之后同济师生又陆续参与设计了诸多校园园林景观,如问源广场(情人坡)、黑松林、建筑城规学院C楼庭园、屋顶花园等,但是由师生共同进行的参与式空间营造,则是“三好坞”开了先河。而也正是由于陈从周先生的主持,整体自然、质朴、清雅的营造,使得“三好坞”景观成为同济校园内难得地保存了江南乡野文化的一隅。园中已经挺拔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榆槐,从原来河浜田野侧畔的小苗愈来愈茁壮,有些走向老迈,甚或横斜,而在其根部,已有新枝在发育成长。笔者每每漫步园中,总在这些新老交替之地,更加缅怀先生。“礼失求诸野”,在校园中难觅的这一份野趣中,笔者愈加能体会到先生的真诚,继而更觉应将其转化为一种传承:这处鲜活的基地,对于同济风景园林学科乃至同济诸多注定受到文化脉络影响的学科而言,无疑是持续不断滋养壮大的支持力量。

二、 呼吁并推动风景文化保育

从1980年代开始,陈从周先生陆续撰写了《吹皱南北湖》《湖心亭怎么办?》《呼吁》《滇池虽好莫回头》《清凉在绿》《我心不忍》《欲说还休说旅游》《旅游琐谈》等涉及风景、文化、旅游等领域的文章,针砭时弊,呼吁保护环境、回到自然审美。这其中最具典型性的,就是关于南北湖风景保育的呼吁和上书。

浙江海盐南北湖景区三面环山,南面临海,自然风景秀美。1980年代,当地民众炸山卖石, 山体千疮百孔,树木横遭砍伐,禽鸟几乎绝迹。陈先生获悉后在《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和《中国城市导报》等大小报纸发表文章呼吁拯救南北湖,并紧急联络各部门劝止炸山采石。有的领导说:“老百姓要吃饭, 不好办。”陈先生发出了怒斥:“你们是在践踏老祖宗留下的财富, 等于挖祖坟, 在卖祖宗!” 他向相关领导写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救救南北湖”“石落乌纱”等字信,为南北湖的风景旅游发展提出了中肯的意见。1991年2月当他读到报纸上一则消息《南北湖风景区炸山捕鸟何时了》时,立马奋笔疾书给时任总书记江泽民写信:“浙江海盐南北湖(为)有名风景名胜区,自从周呼吁后略有好转,但地方破坏景观太甚,民情忿怒,附上《中国环境部》印件一张,公可抽空一阅,给浙江省与海盐县一批示。望‘还我自然’,珍惜风景。以公之威望,必能救大好河山也……”落款是“小民陈从周”。江总书记阅后立即批示时任浙江省省长葛洪升, 南北湖始得救。[注]张昌华:《曾经风雅:文化名人的背影》,见《世纪映像丛书39》,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第270页。[注]陈先生书信以及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信访局文件(中办国办信(91)沪字10号)等内容资料来源于在解放日报社举办的“郁郁乎文哉——陈从周百年诞辰致敬展”复印件。从上述案例中,得见先生对自然风景的爱、对破坏景致者的恨,而爱恨之间,则是对祖国大好河山满腔的热情与饱含的热泪,这是一位学者的社会情怀——不为自己,只为国家。

三、 致力风景美学启蒙教育

“还我自然”最早出自于陈从周先生的《书带集》[注]陈从周:《书带集·旅游杂感二则》,见蔡达峰等编:《陈从周全集》(第九卷),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227-228页。,先生写道:“对风景区的规划和建筑要谨慎!统而言之,姑题‘还我自然’。”这种自然观,成为先生一直以来坚守的风景教育理念乃至生活准则。先生在《爱好是天然》一文中指出:“中国人欣赏花是看重姿态不讲品种,因此野草闲花,枯树古木也多可贵。我们化无用为有用的哲学思想很多,我就是一个。爱好是天然,寻游也罢,看花也罢,要有点超逸的情绪,这样无日不在自乐中。”[注]陈从周:《世缘集·爱好是天然》,见蔡达峰等编:《陈从周全集》(第十卷),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19-321页。

关于现代城市园林绿化,先生在《先绿后园——绿文化》一文中提出:“振兴中华,必先绿化,没有绿化,便无文化。”[注]陈从周:《帘青集·先绿后园——绿文化》,见蔡达峰等编:《陈从周全集》(第十卷),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223页。寥寥数语,点出了城市园林绿化发展的主线,即:必须保证基本的绿,而这些绿是有文化的绿,有文化的绿不见得是山石堆砌。先生对于一些地方“以大量建筑假山来代替绿化”的现象特别予以批判,认为这是“背其道而为之”,是巨大的浪费。这个观点无疑是中国风景园林美学的启蒙教育理念在城市建设中的体现。根据笔者对陈从周先生长女陈胜吾女士的采访,先生在1950年代初,曾多次向杨浦区提案,提议在工人新村片区特别是沿街遍植遮阴大乔木法桐,用于尽快增绿、改善环境。一开始区里并不理解,后来便逐渐接受并开始栽植。今日如苏家屯路等杨浦区新村街道能多次入选“上海十大最美林荫路”,这背后就得益于陈先生“绿文化”思想的启迪和推动。

先生对景区亮化也提出了明确的意见,即:要做到低调的自然——对于灯光“要做到有光而不突出灯”[注]陈从周:《书带集·旅游杂感二则之一九七八年写“老摩登”》,见蔡达峰等编:《陈从周全集》(第九卷),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228页。。这一理念超越了诸多设计师突出自我、标新立异的观念,强调了自然和谐,抓住了事物的自然本质。

四、 追寻美的秩序,引领可持续之生态文明建设

“美也需要秩序,没有秩序就是混乱。没有节奏的音乐、艺术品、建筑及园林等,人们是无法欣赏它的。而生活呢,则更应该有美的秩序。”“社会秩序可以用法律来维持,美的秩序则全靠文化的提高,美学教育的普及,这比人民警察的工作更难做了。”[注]陈从周:《春苔集·美的秩序》,见蔡达峰等编:《陈从周全集》(第十卷),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55-56页。这是陈从周先生有感于社区居住环境、景区等之宁静、自然风貌被破坏而发出的无奈感怀和呼声:美的秩序,生活的美学,需要一代一代的普及和教育。而先生则以自己的著作、演讲、作品不断地来阐释这些道理、践行这些理念。先生一生数十万字的散文、短篇,几乎篇篇都与此有关。

先生倡导清雅、低调、永续的生活观念,对世俗社会见物论价的商业积习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1980年代初,先生对当时大建盆景园的风尚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批评道:“一则,成百成千的盆景在大园林中放在一起,成千上万的人在旁边拉练排队一掠而过,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什么也看不到,走了过场;二则,其背后面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挖了多少山上的老根,才得此一根珍品。”[注]陈从周:《春苔集·养花见性情》,见蔡达峰等编:《陈从周全集》(第十卷),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92-93页。这是先生在与“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低调、自然做对比,是先生对这些通常被视为“卑微”之物发自内心的尊重。这些理念先见在当下倡导生态文明的大势下显得尤为珍贵。

先生在《年来不爱看名花》一文中指出:“平淡的美,雅洁的美,清香的美,恬静的美,闲适的美,纯粹的美,无私的美,人们渐渐的淡薄了,疏远了。繁花、艳色、狂欢、实惠,找刺激啊,求一时痛快,满一己之私欲,似乎已经成为一种追求的倾向。因此一枝一叶一花一草,引不起人们的兴味,一泓清水,已抵不过丈二高的喷水龙头。而公园里的电气化设施,已破坏了整个园林的静境,为什么游艺场却做了园林的主人?”[注]陈从周:《春苔集·年来不爱看名花》,见蔡达峰等编:《陈从周全集》(第十卷),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94-95页。这一系列的反思,实际上是先生可持续生态文明价值观的直接体现,是对现实浮夸喧嚣的有力鞭挞。

先生提倡简朴拙实,倡导节能环保。关于此,同济大学出版社编辑曹炽康先生的回忆录中有一则轶事:“我记得有一天上午学校党委召开的‘双月座谈会’,在行政楼二层的大会议室举行,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但会议室的窗帘紧闭,室内吊灯光彩夺目犹如晚会。在党委书记通报最近学校校务活动总结与计划,并征求各民主党派意见及建议时,大家纷纷发言。先生突然站起说:‘现在明明是大白天,为何窗帘紧闭再开许多灯?要浪费多少电?’话声刚落,马上拉开窗帘。一片阳光顿时射入会议室,我们与会者的视线透过窗子,望天看:一爿蓝天白云;平视线:一片绿色树叶。党委书记反应极快,说得好:‘今后我们开会不要再在大白天开大白灯了。’那天开会,我已记不得大家提些什么意见与建议,唯先生此言如雷贯耳,时至今日仍记忆犹新。”[注]曹炽康:《点点滴滴忆园丁之陈从周老师》,http://blog.sina.com.cn/s/blog_5cf9a12001014as5.html,2012年9月30日。这点点滴滴,都是先生内心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映衬,先生已将其理念付之于自己的行动语言上。

五、 从梓室造园到社区环境保育

除了著书立说,陈从周先生还身体力行,在他同济新村的宅邸小院——虽然搬家两次——和家人一起营造宅前屋后这咫尺山林。据笔者对陈胜吾女士的采访:1952年院系调整时,先生一家住在同济新村靠近四平路的同九楼;1954年搬到教授专门居住的邨三楼某室;1968年又搬到邨四楼某室。先生喜欢庭园,一直都住在一楼。邨四楼这一处居室成为先生长期定居、写作、带教的“梓室”。前后都由先生自己手植造园,这段造园史始于1980年代初。先生喜竹,房后庭园堆小山(矮丘),山上丛植修竹,这片竹林成为先生灵感之源。竹林前置小石二三,点景以凝神。石铺小径绕竹,径侧书带草沿阶,点缀以兰花等等。墙角芭蕉一株,隔窗可以听雨。有栽植松树、樱花各一棵,陈胜吾女士参与种植了梅花数株。园墙为长条的水泥板,朴实简洁。根据蔡达峰先生回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陈先生在同济新村“邨字楼”的家可以说是“海上客厅”,从早到晚,家里总是坐满了客人。这个客厅也是先生最重要的传道授业解惑的地方,学生们有问题抬抬脚就可以去问。可以想象,先生这一处梓室园林,应该不仅仅是先生自己获取灵感、运笔润墨之地,更是先生和学生、友人们最重要的交游畅谈之地。时至今日,我们在同济新村可看到新村底楼前后有诸多小小宅园,从某个方面而言,自先生开始的这种自我营造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当然这里面也有不少是直接围挡用于种菜者,且当不论。但倘若能朝着先生的这个方向,即个体的营造又能具有一定的公共性,则我们当下社区之绿化的个体参与式营造前景可期,善莫大焉。

另据陈胜吾女士回忆,陈先生参与了同济新村的景观设计。当时的设计保留了河流,可直通走马塘;还规划了几处草坪,适度留空,用以孩子们玩耍。这些保留自然与实用的造园思想,是针对现代生活之功用的。与此同时,先生还为杨浦建言,建议广泛植树,以此绿化、美化街区环境。

从梓室到宅园,再到新村整体绿化环境,从而拓展到校园、杨浦、上海,先生时时刻刻在现实生活中以实际行动感化社区居民。非常典型的一个案例记录在了《一样爱鱼心各异》中,全文体现了先生对社区环境的关爱与对社区年轻人的感化教育。1979年的某天,先生在同济新村寓所发现有少年用枪打鸟——“恬静安适的居住环境,却传来一阵阵枪声,群鸟乱舞,血肉横飞,其情可怜”,于是他“鼓起勇气,和那些荷枪的勇士们议论起来”。先生对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先生自称为 “谬论”):“我们大家都欢喜鸟,但喜欢的方式不同,你们因为喜欢,非置之于死地方休,拿到手中方称快。而我呢?爱看它们轻盈的姿态,爱听它们清脆的啼声。虽然大家爱鸟的心一样,可结果却不同了。”先生又背诵了白居易的诗:“一样爱鱼心各异,我来施食汝垂纶。”于是,少年们“都笑了,似乎有所感动,准备放下屠刀,齐声说:‘不干了。老先生你说的有理。’……便融洽地挥手而别”。先生感慨道:“在城市中打鸟,看来是无关紧要的事儿,从来也没有任何干涉过,也从来未听到过议论。但是在国家人民都向文明的境界迈步的时候,类似这种在城市中随便打鸟的事,恐怕就不能旁观视之。深愿枝头好鸟鸣,绿树欣成荫。这就不只是园林管理部门的事了,应当引起我们大家注意。”[注]陈从周:《书带集·一样爱鱼心各异》,见蔡达峰等编:《陈从周全集》(第九卷),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227-228页。这是一件小事,然管中窥豹,一个大学教授的社会责任感,在社区里、生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先生以一种幽默风趣的方式与年轻人互动,以感化取代说教,教育效果十分显著。

李振宇先生在《陈从周纪念文集》中回忆道:“对拆真古董、建假古董、毁绿建房之类的事情先生是会大动肝火、坚决反对的。1986年我曾在他家中亲见这样一件事:同济新村内的一块绿地上要建一活动室,由于先生的反对而暂时停工;一位老领导晚上来访,好言劝他通融一下,先生坚持不允。老领导最后沉下脸来,说老陈啊,现在你是名人了,我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了,那你就看着办吧。说罢拂袖而去。先生怔了一会儿,对我说,我是尊重他的,但是老一辈要活动,也要留绿化给小一辈活动,我还是不能同意造这座房子。”[注]李振宇:《陈从周教授的治学和情趣》,见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编:《陈从周纪念文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第210-213页。这个案例鲜活地记录了先生为了维护社区公共环境和公共利益而仗义执言、追求真理。按照蔡达峰教授的回忆:“先生批评的人和事很多,这么多年过去了,包括被批评者在内,没人怀疑陈先生的动机,最多说老先生的态度,最多说‘迂’,没人说陈从周为自己。先生所有的呼吁,没有私利动机。”

六、 结语:故园,我们安身立命的家园

本文主旨虽不在于阐述陈从周先生的园林学术思想,但依旧要回到学术研究话题。笔者认同赖德霖先生的观点,即:“陈从周对中国园林发展的贡献不仅在于对园林遗存的调查、园林史的整理,对有关人、物、事、匠作,乃至轶闻和掌故的记录,还在于对造园之法的阐释和中国园林美学的探讨、弘扬,甚至躬自实践,堪称全面。而学用结合、雅俗兼收也是陈从周学术的一大特色。加之在诗文、书画、戏曲欣赏诸多方面的综合成就,他的园林美学思想因此可以超越建筑学专业的藩篱而具有更为广泛的文化意义,受到学界和社会的广泛重视。陈还是一位优秀的散文家,他的著作内容广博、情感丰富、文辞优美,同样受到读者喜爱。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他以散文笔法讨论园林却使他学术思想的表达仿佛零珠碎玉有欠系统和明晰,导致后人对他的理解难免断章截句、谨毛失貌。……陈从周坚持了中国传统文人移情式——即以人之情感投诸外物,视外物亦具人情——的环境认知……‘以园为家’是晚年陈从周对中国园林的表达。对于他来说,中国园林不是一个需要借助静观和冥想到达的彼岸世界,它‘有生命、灵感,还有人情’。”[注]赖德霖:《20世纪中国园林美学思想的发展与陈从周的贡献试探》,载《建筑师》,2018年第5期,第15-22页。这正是陈从周先生的学术魅力,他身体力行地做到了理论与实践、工作与生活的统一,突破了专业藩篱,实现了价值的自我超越。

在陈从周先生百年诞辰之际,我们一起纪念先生,缅怀他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特别是除了专业著作、园林作品及题词等之外的无形的精神财富。先生的精神财富的核心是什么呢?是对文化和自然由衷的尊重,是传统文人的大悲悯情怀。这里转引薛求理回忆陈从周先生的一段作为后学的评价:“陈从周先生的同代或之后,有着许许多多古建筑史家、园林学家。他们钩沉史料、测绘勘察,会墨线绘图,抑或计算机上网,可能还会讲几句海德格尔、胡塞尔。但却少有人像他这样挚爱自己的故园。”[注]薛求理:《追念陈从周教授》,见同济大学建筑城市规划学院编:《陈从周纪念文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2年,第214-218页。这个故园,就是我们每一个人安身立命的生活家园,也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先生以自己对家园所饱含的具有深度和广度的热情,以毕生精力,连接起所有可能朝向正本清源的资源,将其化育为绵绵不断、孜孜不倦的行动——倡导、守卫、保护、传承、培育,深深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同济师生和社会大众。在举国各地进行生态文明建设、倡导共建共享美丽家园、培育美好生活的当下,先生留给公众的教益——传承文化,培力赋能,归于自然——则更显珍贵。

(特别感谢陈先生长女陈胜吾女士对本文的贡献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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