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歌赋》《啸赋》中的音乐表现与美学功能研究

2018-01-25 09:49魏雅文
齐鲁艺苑 2018年6期
关键词:唇齿咬字声乐

严 可,魏雅文

(1.齐鲁工业大学〔山东省科学院〕社科处,山东 济南 250353;2.齐鲁工业大学〔山东省科学院〕艺术学院,山东 济南 250353;)

汉魏六朝时期是我国历史上一个文化艺术高度融合的时期,音乐艺术更是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赋”作为一种重要的写物、抒情、言志的文学体裁,深得当时文人的喜爱,因此这一时期便涌现出了大量描绘音乐、舞蹈和乐器的“乐舞赋”。袁崧的《歌赋》[注]《歌赋》为残篇,选自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晋文》(上)第589页,因引用较多,本文中出现的《歌赋》赋文不再单独标注出处。与成公绥的《啸赋》[注]《啸赋》选自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晋文》(中)第614页—615页,因引用较多,本文中出现的《啸赋》赋文不再单独标注出处。是这一时期描写声乐演唱的赋文,文中包含对声音、咬字、气息、肢体语言、表演形式、美学功能等方面的描写。通过对《歌赋》与《啸赋》的研究,总结、提炼相关专业知识,从赋文中的声乐理论、与当今声乐技法的对比、赋文中所体现的美学功能三个方面进行论述分析,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声乐艺术的发展状况,以及对后世乃至当今声乐艺术的影响。

一、《歌赋》与《啸赋》中的声乐理论与演唱技法

袁崧《歌赋》为残篇,只有寥寥数句:

“朱唇不启,皓齿不离。清气独转,妍弄潜移。或似停而不留,或如疾而不驰。”

以上几句,可以清晰地看出作者对歌者演唱时的细节描写,从准备运气到声音的变化、节奏的变化都有涉及,“或似停而不留,或如疾而不驰”一句更是可以看出歌者技艺之高超。

“歌”要美,要动听,就涉及到技术层面,需要一定的技巧,赋中描写的声乐技巧涉及到口型、唇齿的状态、呼吸、节奏等,与“啸”之方法相似。故此,笔者主要针对《啸赋》一篇进行探讨。

“啸”是一种技艺,将其看作是音乐,已为历代学者所认同,《啸赋》被录入《文选》和《历代赋汇》中,均被归入音乐类。“吟啸”成为一种特殊的音乐形式,是直接表达情感的方式,像“歌”,却与“歌”有着本质区别,是独具特征的音乐。“吟啸”的文字记载,最早出现于《诗经》:“江有沱。之子归,不我过。不我过,其啸也歌”[1](P21),“啸歌伤怀,念彼硕人”[2](P219)。两处所述都是女主人公借“吟啸”抒发被遗弃后的痛苦、悲愤之情。

什么是“啸”?如何“啸”?为何“啸”?

有资料记载:“啸,吹声也。从口,肃声。”[3](P60)

从人的生理结构、呼吸循环状态的角度来看,“《说文》:‘啸,吹声也;呼,外息也。’《诗·召南·江有汜》:‘其啸也歌。’笺:蹙口而出声也。《啸旨》:‘气激子舌端而清谓之啸’”[4](P38)。“啸”是讲究音律的,声发于唇齿,潜转于喉,或清越激扬,或抑扬顿挫。《啸旨》中描述的更为详尽:“而今之啸者,开口卷舌,略无蹙舌之法。孙氏云激于舌端,非动唇之谓也。”[5](P38)即是气息推至舌端而发出响亮、清越的声音。《啸赋》中描述“啸”为“良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因此它不仅是“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精神彰显,而是更加贴近自我与自然合一的状态。

究竟何为“啸”也是笔者一直心存疑惑之处,显然,将“啸”看作单纯的“吹口哨”从而延伸至口技,几乎是没什么说服力的。现代社会中,也有“吟啸之人”,通常将“吟啸”这一行为与道教修炼并行,将“啸”看作是一种原始的巫术,与道教咒语异曲同工,是古人用来招魂通灵的,甚至可呼风唤雨。也有学者认为,“啸”实为“呼麦”,并且将这一观点从文学的“互文性”这一角度进行较为详尽的研究分析,认为《啸赋》中有关声音发出的状态及声响效果,是为二重音响,将“逸气奋涌,缤纷交错”看作是高低声音的音响对比,“根据当代人对浩林潮尔的考察与古籍中对啸的记载的比较,我们仍然可以做出这样的推断:浩林潮尔即是古籍中所说的啸”[6],“《啸赋》所说的‘大而不垮,细而不沈。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也是对长啸的多声部特质的生动表述:‘大’是高音部,‘细’是低音部,‘清激’是高音部,‘优润’是低音部”[7]。

笔者认为,“啸”的精髓在于情感,无论用什么样的形式去表达,终究是由心而出的音乐形式,说它是音乐,是因为它有音高概念,且有旋律、有节奏,没有现在我们普遍理解的歌词,但不一定没有唱词,这种唱词或多为拟声词。长吟,口哨,模仿自然中的声音,与天地相合,甚至是有二重声部的“呼麦”,都应是“啸”的表达。

在《啸赋》中,开篇就交代了逸群公子“啸”的原因:世路艰险,因此绝弃人事,登箕山而“啸”,借“啸”以抒愤,十分真实地反映了这一时期士人们“吟啸”这一行为的实质。文章开始描述的是一个人的“吟啸”活动,后来推至登高临远、置身山水的“吟啸”描写,表现出啸声的千变万化。逸群公子的啸声,抑扬顿挫、妙合五声,曲终响绝时仍令人回味无穷。之后的登高临远之啸,“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复放。或冉弱而柔挠,或澎濞而奔壮……又似鸿雁之将雏,群鸣号乎沙漠”,表现出“吟啸”的高超技巧,抒发了“吟啸”者丰富的内心情感。此“啸”不借外物,纯粹口舌之音,却包罗万象,可以模仿出各种乐器的声音:“若夫假象金革,拟则陶匏,众声繁奏,若笳若箫”,是质朴与自然,却不乏个性的彰显,体现出啸者在追求的其实是生命的质感。

二、与当今声乐技法的对比

《歌赋》云:“朱唇不启,皓齿不离。”

《啸赋》云:“声不假器,用不借物”,“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

意思是说在不借助外力的情况下运用人的唇、齿发声,其实不难理解,发声靠口舌,唇齿相依,在现代声乐理论中,仍然适用。虽然“吟啸”没有唱词,但其对口型的要求与当今声乐技法中的要求应为一致,延伸到当今声乐理论中,我们可以看作是对咬字的要求。

相比起“啸”音,对一般歌曲来说,咬字与吐字的正确与否直接影响了演唱效果,这既是学习声乐的基础,也是这一专业精益求精的技术要求。咬字,更多的谋和了《啸赋》中对唇齿要求的描述,是根据演唱的需求将唇齿的碰撞合理安排,达到正确的位置才能发出理想的音节。在咬字的问题上,“吟啸”不需要在字词句上有过多的要求,但现代作品中,除了特殊歌曲(如《炫境》)或者少数民族喊山、应答式的呼喊之外,几乎所有我们能接触到的声乐作品,都是有歌词的。

我国的汉字咬字发音讲究字正腔圆,一个字由“字头”“字腹”“字尾”三部分组成,三个部分缺一不可,且长短、轻重、缓急因作品旋律的走向而变化无穷,掌握了这一点,才能更好的展现歌唱技巧。歌者要做到“朱唇不启,皓齿不离”,“吟啸”之人要做到“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在感叹古人心思奇绝之余,也可看出,唇齿间的活动是发声的前提与关键。咬字和吐字贯穿了整个演唱过程,因此乐曲所要表达的情感都在这一基础上体现。正确的咬字处理,更能充分地表现音乐的张力。“动唇有曲,发口成音”,这句虽意在描写主人公的技艺超群,但也可在“动唇”“发口”两处看出,技术乃至情感的表达都以唇齿活动为基础。

《歌赋》云:“清气独转,妍弄潜移。”

《啸赋》云:“响抑扬而潜转,气冲郁而熛起。”

声音是依靠气息发出的,这一观点也与现代声乐理论相吻合。科学地处理呼吸,是声乐演唱的重中之重。《啸赋》中逸群公子的气息运用可谓发声之典范,发声时,呼吸不再是简单的吸气与呼气,而是运用提气与沉气来控制音调的变幻。“吟啸”大多随性而出,气息控制皆为随性之事,可能看到高山就呼声长啸,看到流水就低吟婉转,比如《啸赋》在描写逸群公子“吟啸”的能力时,说他是“触类感物,因歌随吟”,在描写登高之啸时写道“因形创声,随事造曲”。而在现代声乐演唱中,因歌词与旋律的固定性,通常达不到这一境界,所以我们现在演唱时的呼吸状态,应该是有准备的,有预知的,乐句之间需要有承接,这样才能够做到连贯与完整。

声音除了受上述唇齿活动、气息状态的影响,还需要注意到共鸣腔体的作用,这是声腔关系中极其重要的一部分。《啸赋》中有“大而不洿,细而不沈,清激切于竽笙,优润和于瑟琴”的描述,这种声腔状态十分悦耳,以至于“玄妙足以通神悟灵”,达到身体与自然精神相结合的完美状态,只有在这样状态下发出的声音才可以做到“时幽散而将绝,中矫厉而慨慷,徐婉约而优游,纷繁骛而激扬”,游刃有余,无论是演唱者还是听众,都能够得到很好的听觉体验。

《歌赋》中以“似停”“如疾”描绘歌声的时断时续以及节奏的变化,可见歌唱者技巧娴熟,对节奏与虚实的把握恰当到位。《啸赋》中也有“或舒肆而自反,或徘徊而复放,或冉弱而柔挠,或澎濞而奔壮”的描写,意在说明节奏变化在“吟啸”过程中的重要性。所谓音乐,就是旋律与节奏的结合,有了节奏,就可做到千万般变化,所有的情绪也都需要节奏来把握,轻重缓急间就能让音乐有令人身临其境之感。

三、《啸赋》中的音乐美学

《啸赋》中“玄妙足以通神悟灵,精微足以穷幽测深”一句引《老子》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8](P6)一说,即说音乐是受感于事物而发生的,正所谓“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9](P270)其音乐美学思想与这一时期文人大多崇尚玄虚之谈相吻合,其中所述“精性命之至机,研道德之玄奥,慈流俗之未悟,独超然而先觉”,虽然已经十分清晰地体现出道家思想,但成公绥所言“通神悟灵”之事,实则是老子、庄子的道义结合,“神”一字,应理解为精神,而绝非鬼神。因此,在达到成公绥所说的“啸”之方法上,技巧与情感是相互存在的,而非仅为意念的虚晃之事。在发觉成公绥奇思妙想之余,也可以看出在这一基本审美思想的影响下,文人的文学作品是在同一种基调上创作的,在查阅了汉魏六朝时期的赋文,特别是音乐赋之后,不难发现在文学与音乐相互碰撞之后,这些作品逐渐形成了两种美学观念。

1.音“悲”为美

在情感偏好上,这一时期的文人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以悲为美”的文学气氛。

王褒《洞箫赋》有云:“故知音者悲而乐之,不知音者怪而伟之。故为悲声,则莫不怆然累欷,擎涕抆泪。”[10](P557)秘康《琴赋》有云:“称其材斡,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11](P68)成公绥《啸赋》有云:“发妙声于丹唇,激哀音于皓齿……舒蓄思之排愤,奋久结之缠绵。”

这些赋文很好的说明了这一时期的音乐推崇“悲”的色彩,针对这一观点,钱钟书在《管锥编》中说到:“奏乐以生悲为善音,听乐以能悲为知音,汉魏六朝,风尚如斯,观王赋此数语可见也。”[12](P946)

2.音“和”为美

中华民族自古以“和”为美,一个“和”字是我国传统文化与哲学思想的最高衡量标准。什么是“和”,“和”的声音又是什么样的,虽然每个人的理解不同,但美丑终究有别。王充作《论衡·卷十六讲瑞篇》云:“歌曲弥妙,和者弥寡。行操益清,交者益鲜。鸟兽亦然,必以附从效凰皇,是用和多为妙曲也。”[13](P103)和,即为融合,在许多音乐赋中通过对乐音及自然的描述,十分详尽的展现了自然的和美,比如《琴赋》中的“更唱迭进,声若自然”,《啸赋》中的“良自然之至音,非丝竹之所拟”,“信自然之极丽,羌殊尤而绝世”,都极为生动地描写了这一审美情趣。

《啸赋》中的“啸”,是当时人们最为推崇的一种发声方式,成公绥极尽笔墨地描写这种发声方法的美,甚至称它为“自然之至音”,人声已经在丝竹之上,而这种自然之“啸”更是绝非一般丝竹音乐所能比拟。“啸”音一出可“息八音之至和,故极乐而无方”,“变阴阳之至和,移淫秽之风俗”,意在说明“啸”的音乐可以调节人与自然的关系,甚至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同时解释了“自然之至音”这一中心观点。如何才能达到“自然”这一境界?为寻此答案,古代文人可谓是处心积虑:置身山水、露水煮茶、粗布麻衣、居于茅庐……,只有最靠近自然的人声和表达人内心的声音,才是被大家认可的最美的声音,这种声音“是故声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诸身,役心御气”,即是不借助人或其他器物,是“啸”者自身所出的气息,通过唇齿的活动来控制声音。从其中所说“唱引万变,曲用无方”,“故能因形创声,随事造曲,应物无穷,机发响速”,“音均不恒,曲无定制”等句也可以看出“啸”的音乐表现形式是自由的,且旋律不固定,因万物而起,感受万物,从而激起人变幻莫测的情感,才能使“啸”音“若夫假象金革,拟则陶鲍,众声繁奏,若茄若箫”。

“乐由心生”的确是哲学思想下的音乐美学,但它不仅仅是一种思想,更应该成为一种风尚。音乐的纯粹与功能性从古延续至今,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或许并不是夸张的写作,“丝”“竹”“肉”谁来论个高低,既都是自然之音,若其中之一被推崇为“至音”,另外又有谁可堪相比,且不说“丝”“竹”如何,但“肉”一定是“非丝竹之所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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