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隐喻下忏悔的独语

2018-01-25 16:07许姗姗
语文建设·下半月 2018年2期
关键词:史铁生隐喻仪式

许姗姗

史铁生的创作,从1983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开始,便与社会、历史这些宏大的指向拉开了距离,树立起自己内敛而平和的世界观。1991年的《我与地坛》突破了当代散文高调造作、为时代与意识形态所累的模式。他对人内心世界的开掘,对生命体验的思索都让其散文充满了崭新而深刻的意味。本文试图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进入史铁生的散文,以《我与地坛》及其他散文为例,通过对地坛意象的分析,探求地坛背后的仪式隐喻对于史铁生散文特色的影响。

一、地坛:仪式的隐喻及精神纪念碑

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提出“意象”:“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认为意象是经过“神与物游”,心意与物象两相契合的艺术创造。因此,读懂文本中重复出现的意象,是读懂小说的关键。在《我与地坛》中,“地坛”就是最重要的意象之一。

地坛曾是祭祀场所,负载着大量情感、记忆与文化符号。地坛这个意象在史铁生的小说和散文中出现频率极高,《我之舞》《一种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我与地坛》《想念地坛》《务虚笔记》《病隙碎笔》等作品中都出现过。作为史铁生叙事或抒情文本中的一种哲思,地坛在整个文本中起着烘托人物、营造氛围、引动情感、深化主题等多重功能。它配合作品中人物的言語行动,提供对话与想象的舞台空间。《务虚笔记》中以地坛为原型的“古园”是小说中人物陆续登台的场所,是叙述者“我”与“残疾人C”“诗人L”“女教师O”等人物展开对话的舞台;《我之舞》中,几个残疾人在古园的荒草中发现两个老人死去,又在祭坛上听见鬼魂对话,凸显了地坛神秘、诡异的特征;《病隙碎笔》中,地坛又成为一个荒凉的古园,荒芜寞落,由于废弃失去了神圣的光辉,却又敞开胸怀包容每一个渴望自由和休憩的普通人……地坛意象的能指在史铁生文章中不断变化,指向多重功能与情感。

在历史的长河中,地坛原始的宗教功能逐渐褪去,草木阴森、空旷寂静的环境却仍使人不得不玄想天地之秘、生命之秘和灵魂之秘。偌大的地坛上已经不再上演祭拜神灵、呼风唤雨的神圣仪式,但其作为一种意象,作为作者置身其间的环境和倾诉的对象,还是在作者的潜意识里均留下了诡秘仪式的痕迹。

利奇等学者认为,仪式是人神交流的场合,其中人向神献出祭品,提出请求,神则给予回答,并给人们提供保佑。交流,特别是人神之间的交流,在仪式的祈祷中是最为重要的部分。以《我与地坛》为例,仪式中所承载的交流性,让史铁生在思考与行文时有着通神灵、通天地、通古今的思维向度和言说角度。而这种“人神交流”在《我与地坛》中具体表现在两个层面:言说方式上包含复调的独语体,言说内容中有反思现实和永恒意义的忏悔意识。

二、独语:指涉灵魂的对话

追溯现代白话散文的源起与深化,“独语”和“闲话”可视为现代散文确立的两种最基本的话语方式,分别以鲁迅和周作人为典型代表。其中“独语”是作家“径直逼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捕捉自我微妙的难以言传的感觉(包括直觉)、情绪、心理、意识(包括潜意识),进行更高、更深层次的哲理思考”的写作方式,是个体陷入自我精神反思的一种心理结构,展示的是与个体生命存在和体验有关的思考。在写作中,诉诸心灵的“独语”方式,最能反映作家在孤独的人生境遇中,在寂寞而无人可告的境况里的内心体验。它立足于作家的自我认同,以无情和痛苦的逼视,向心灵的黑暗处掘进。史铁生就在《我与地坛》中建构了这样一种独语语境。究其原因,一方面是他身体残疾所造成的一种“生存性裂伤”,身体的瘫痪让他能逸出生活的常规而沉入心灵的沉思;另一方面是由于他内心希望与绝望冲突、感性与理性悖谬的“情感性裂伤”,让他与地坛这个意象相遇时迸发出思索与追寻。地坛所隐喻的人神交流仪式让史铁生在自己的文字中用独语的方式完成了一种交流的应和,完成了与自己的交流,也让他的文字体现出了复调的特征。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孙绍振在研究楼肇明的散文时,提出了“复调散文”,将其界定为:“一是维度的改变,不再是一件事,一种思想,一个道理;二是意象的多源化,一个意象包含两个缩影,在两个层次和两个侧面展开;三是宏观时空和微观时空的碰撞,两个叙事人,双重视角;四是七嘴八舌,对话性强。”复调散文强调一种召唤读者参与作品的结构,一种与自我、与读者交流的意识。在《我与地坛》中,史铁生写道:“闭上眼睛,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很久很久,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了回答,‘她心理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在这园子里坐着,我听见园神告诉我,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史铁生对着地坛,以独语的方式对生命作出了深刻的反思,这种独语实质上是不同意识和思想交锋形成的对话。他将生和死写得生动,将存在与困境还原得深彻,这便是独语的意义,亦是其复调对话的精神指向。

三、忏悔:现实的自责与永恒的敬畏

在人神交流中,祈福和忏悔是必需的内容。因此,除了艺术形式上的独语体之外,地坛意象隐喻着一种忏悔意识。

史铁生对忏悔有着特殊情结。在《病隙碎笔》中,他认为忏悔源于作家对“原罪”的认识:“罪,既然普遍存在与人的心中,那么忏悔对于每个人都是必要的。”忏悔便是承认自己的罪责,从而化出对己对人的悲悯,化出对某种永恒意义的敬畏。

在《我与地坛》里,忏悔的心理首先表现在对母亲的亏欠和对自己年少无知的自责。史铁生在怀念自己母亲时写道:“那时她的儿子还太年轻,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这样的一个母亲,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亲。”“我真想告诫所有长大了的男孩子,千万不要跟母亲来这套倔强,羞涩就更不必,我已经懂了可我已经来不及了。”史铁生对自己年少无知时的孩子气和倔强作出了反省,用简单而质朴的语言勾勒出了母爱这种人世间的“大爱”,这种内敛却也风雷激荡的情感。一个默默注视残疾的儿子摇着轮椅背影的母亲;一个在儿子离开家后心神不定,兼着痛苦与惊恐为儿子担心的母亲;一个因不放心儿子出行又怕打扰到他的世界于是偷偷摸摸寻找他,可是蹒跚的背影总会被儿子发现的母亲;一个在残疾的儿子狂躁地埋怨命运时轻轻地给予抚慰的母亲……年少的儿子不明白母爱的深沉,等到长大了,母亲离开时,才慢慢在反思中懂得了母爱的苦难与伟大。回头感念,所顾郁郁苍苍,于是引起无尽的忏悔:忏悔年少时的无知,忏悔因自己的傲慢与倔强让母亲吃的苦、受的罪。

在《病隙碎笔》里,史铁生将忏悔的标准定为“神”,即用神的身份对人性进行监督,用神的眼光对人生作出忏悔,用与神的交流来完成对于生存等形而上问题的思考。“神永远不是人,谁也别想冒充他……他从来都站在监督人性的位置上,逼人的目光永远看着你。在对人性恶的觉察中,在人的忏悔意识里,神显现。”在《我与地坛》中,有一个显性的园神形象,在“我”思考生存、死亡、欲望等问题时,会出来给疑惑的“我”点拨方向。“在这园子里坐着,我听见园神告诉我,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与福祉”可见,史铁生总会在人世之上设立一个普适的崇高存在,人必须要对其怀有敬畏之心,用它的标准来约束和要求自己。正因为有这样一个崇高存在,史铁生站在高处眺望人生时,才能以疏朗的态度超越死生的大限,拥有别样的“大悲悯”和“大深刻”。

有人说,是轮椅、地坛与母亲三者成就了史铁生。史铁生用自己的文字为生命作见证,当地坛已经从王朝的背影中没落为一个普通园林的时候,它背后所隐喻的人神交流仪式已然成为一种情结,既影响了史铁生自说自语及复调对话的言说方式,又影响了他以崇高的精神反思困境和忏悔人世缺憾的言说内容。当史铁生重新打捞起母爱以及世间一切宏博的爱愿时,当他在一次次触摸绝望之墙后获得精神超越的钥匙时,当他彻底剥蚀世间的功利与喧嚣、虚华与浮躁时,他也完成了生命的再生,走向了精神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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