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怪异的疏远和讲述

2018-05-14 16:40李巧慧
外国语文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乔伊斯

内容摘要:守灵夜是爱尔兰传统丧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众多亲友都要前来祭奠死者,但在《都柏林人》的首篇《姐妹们》中,鲜有亲友参加弗林神父的守灵夜。本文以神父的守灵夜为出发点,描述亲友对他的疏远,分析他们对怪异的讲述,揭示这种讲述的扩散性和警示性。

关键词:乔伊斯;《姐妹们》;怪异;疏远;讲述

作者简介:李巧慧,河南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英国文学研究。

Title: The Estrangement from and the Narration of the Queer: An Cultural Analysis of the Wake in “The Sisters”

Abstract: The wake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traditional Irish customs in mourning and burial. Many relatives and friends will come to the house of the dead and mourn him, but few attend the wake of the priest in “The Sisters” in Dubliners.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priests strange wake, describes the relatives and friends estrangement from the priest, analyzes their repeated narration of his queer behavior, reveals the spreading process and warning function of such narration.

Key words: Joyce; The Sisters; queer; wake

Author: Li Qiaohui is associate professor at Foreign Languages College, Henan University ( Kaifeng 475001, China), specializing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British literature. E-mail: hdlqh@aliyun.com

国外研究乔伊斯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Dubliners)的首篇小说《姐妹们》的学术论文有60多篇。对弗林神父的研究大多集中在他的宗教信仰和瘫痪,比如J. B.里昂的《〈姐妹们〉中作为象征的瘫痪》(1974)和G. 铎赫缇的《忏悔的艺术》(1998)。国内相关的学术论文有近10篇,其中周可戈的论文《不堪承受的精神瘫痪——〈姐妹们〉中孩童视角下弗林神父死因探寻》着重研究了弗林神父的形象,但关注的焦点依然是瘫痪。这篇小说中弗林神父与众不同的守灵夜显然被国内外研究忽视:守灵夜是爱尔兰人传统丧葬文化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许多亲朋好友都会前来吊唁死者,但鲜有亲友前来参加弗林神父的守灵夜。另外,《姐妹们》至今还存在一些学术界尚有争议的地方,比如两姐妹在小说后半部分才出场但小说的题目却是“姐妹们”;作为叙述者的男孩儿是否影响了小说内容和形式的整体呈现。本文以弗林神父与众不同的守灵夜为出发点,描述亲友对他的疏远,分析他们对怪异的讲述,①探讨这种讲述的特性,旨在为这篇小说中难点的解读提供一些有益的思路。

一、违背丧葬传统的守灵夜

《姐妹们》中的弗林神父死后,鲜有亲友在他的守灵夜前来祭奠他。②这在20世纪初的爱尔兰并不常见。20世纪七十年代之前,传统的守灵仪式在爱尔兰非常普遍。它不但是一个家庭的大事,也是整个村子或者社区的大事。“一旦有人去世,邻家有守灵经验的妇女会来到死者的家里,帮忙清洗尸体,为死者穿上寿衣,准备灵床;如果死者是男性,人们还会为他刮脸;死者会随后被装进棺材,摆放在房子里”(? Súilleabháin 45)。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两小时。人们同时还要把这个消息通知给远亲和紧邻,并为他们的到来准备大量的食物。在当地的商店张贴讣告是很常用的方法,来来往往的客人可以很快散布这个消息。如果死亡时间是夜里,守灵会在第二天夜里开始,以便远亲和街坊有足够的时间前来祭奠死者。吊唁者要待上几个小时,直到半夜才离开;关系亲密的朋友会待到第二天早上。死者的所有家人以及许多邻居和朋友都会前来祭奠死者,赞颂他的一生,然后与死者告别。但这并不是伤心哭泣的日子,而是“街坊邻居聚餐、聚会的好机会”(Gibson 34)。它象征了大家的亲密和团结。严格说来,这不像是悲伤的葬礼。守灵从死者去世开始,一直持续到他的尸体从家里转移到教堂。

但是《姐妹们》中弗林神父的守灵夜却并不是这样。吊唁者只有男孩儿和他的姑妈。小说所提及的弗林神父的远亲、邻居、同事并不少,但他们都没有前来祭奠弗林神父。首先,弗林神父和两姐妹的出生地和老家是“爱尔兰镇”(乔伊斯13),③那么那里应该会有他们的远亲。该镇是都柏林的一个区,离市区很近,紧挨着那里的古城墙。就弗林神父住的房子與他的出生地之间的距离而言,把他去世的消息通知给他们的远亲并不困难,他的亲戚们前来祭奠死者也不是难事。但是从小说的描述来看,没有一个远亲来祭奠弗林神父。其次,除了男孩儿和他的姑妈,小说提及的邻居共五位,包括男孩儿的姑父、老柯特、在商店门口看讣告的两个穷婆子和送电报的男孩儿。男孩儿的姑父有可能把男孩儿和他的姑妈当作他的代表,所以没有亲自来祭奠。两个穷婆子和送电报的人从服装店门上的卡片知晓了弗林神父的死讯,但并没有前来拜祭死者。由于他们仅仅在文中出现一次,我们很难揣测他们与弗林神父距离的远近和关系的亲疏,也无法评判他们不参加守灵的真实原因。从老柯特与男孩儿姑父母的谈话来看,他对弗林神父的事情颇为熟悉,应该住在离神父家很近的地方,但他也没有前来祭奠死者。这显然非常奇怪。此外,小说所提及的弗林神父在教堂的同事包括教堂的执事、奥鲁克神父和另外一个神父。其中只有奥鲁克神父参与了弗林神父的丧事,但他并没有在守灵夜出现。根据伊丽莎的叙述,这位神父带来了花、蜡烛,在《自由人会报》上写了布告,保管所有殡葬的文件和詹姆斯的保险单(12)。“如果没有奥鲁克神父帮忙,她们“肯定要手忙脚乱”(12)。从这一点来看,弗林神父的绝大部分邻居和朋友们并没有前来祭奠或者帮忙准备丧事。换句话说,在奥鲁克神父的帮助下,只有伊丽莎和南妮两个人为守灵和丧事做准备。伊丽莎的话证明了这一点:尽管她们很穷,但“能办的都办了”(12);她们两个“做了所有的事”:比如请替他梳洗的女人、打扮尸体、买棺材、安排在小教堂做弥撒等。这才使得“他的尸体如此体面”(11)。

亲友没有前来祭奠死者的原因并不是他们不知道弗林神父死去的消息。伊丽莎和南妮按照爱尔兰的惯用方式发布了他的死讯。他们把“一束绉纱花用绸带系在(楼下服装店的)门环上”(7),别在花束上的卡片就是弗林神父的讣告。商店里人来人往,的确是发布消息的好地方。“绉纱花”和“绸带”等细节显示了两姐妹对弗林神父周到、细致的关怀和情谊。另外,两人还在《自由人会报》发布了由奥鲁克神父撰写的讣告。这当然扩大了死讯传播的范围,也显示了对弗林神父的尊敬。亲友不来的原因也不是丧事过于仓促。事实上,弗林神父头天晚上去世,第二天晚上才是他家人准备的守灵夜。这样的安排是爱尔兰的传统,其目的是方便亲友赶来参加守灵夜。亲友不前来祭奠死者的原因也不是伊丽莎和南妮两姐妹的怠慢和不周到。男孩儿姑妈从两个方面肯定了两姐妹对弗林神父丧事的细心和她们的善良。首先,既然她们为了办他的丧事“已尽力”(11),她们“对他可真好”(12),定会感到宽慰(12)。其次,“既然他也永远地得到了安息, ……他定然不会忘了你们俩……对他的一片好心”(12)。

综上所述,亲友没能按照常规参加守灵夜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亲友不知情、两姐妹对葬礼不够尽心等外在因素。弗林神父本人很有可能是他们不在守灵夜出现的真正原因。

二、神父生前与他人的疏远

从小说的描述来看,亲友们在弗林神父生前与他也很疏远,其中甚至包括他的两个姐妹。在弗林神父孤寂的日子里,只有小男孩子来拜访他,带来他的姑妈送给弗林神父的鼻烟。除了与弗林神父生活在一起的两姐妹,并没有其他人光顾他们居住的房子。因此,鲜有人参加他的守灵夜并不是一个孤立、偶然的事件,而是弗林神父与其他人之间的疏远关系的进一步延续。

由于弗林神父是一个因瘫痪而不能随便出门的病人,两姐妹与他之间的关系显然至关重要。既然只有小男孩和两姐妹出入这栋房子,那么他的叙述可能帮助读者理解弗林神父与两姐妹的关系。整个小说的叙述都出自男孩儿的视角,但这个年幼的叙述者在前后两个部分的作用略有不同。在前半部分,男孩儿的视角占绝对的统辖地位,主要讲述老柯特与男孩儿姑父母之间的对话以及男孩儿与弗林神父的过往;两姐妹从没出场。在后半部分,男孩儿和姑妈去弗林神父家里吊唁;乔伊斯通过男孩儿的视角来观察和描述伊丽莎和南妮两姐妹,但伊丽莎的声音占绝对的优势,几乎遮蔽了男孩儿的存在。两姐妹在前后两个部分呈现出不同的状态和形象。

两姐妹在前半部分的缺席暗示了她们与弗林神父之间的距离和疏远。初读这篇小说,伊莉莎和南妮两姐妹在小说前半部分的缺席状态似乎很正常,因为男孩儿和弗林神父既是师生又是朋友。小说一开始就描述了每天晚上在弗林神父家外面徘徊的男孩儿的形象。但是从男孩儿出入弗林神父家的时间和频率来看,他在前半部分对两姐妹从不提及一字的做法就显得颇为奇怪。小说并没有详细描述男孩与弗林神父交往的时间和频率,但乔伊斯却花费了两个大段来描述男孩为神父装鼻烟的习惯和神父教给男孩儿的大量宗教知识。这证明他们交往的时间并不短。另外,男孩儿的姑父称弗林神父是他的老朋友;男孩兒自己也描述了他对弗林神父伸出舌头舔下唇的动作从不自在到不再在意的转变,并且声称他经常坐在弗林神父那个小屋的角落里的一把椅子上。这些都证明了两人交往的长期性。如果住在弗林神父家里、负责照顾他的两姐妹关爱她们瘫痪的兄弟,经常出入他的小屋去嘘寒问暖,她们也会在男孩儿来的时候去关照神父,甚至热情接待她们兄弟的忘年交,他们三人定会经常见面。作为一位年幼、单纯的叙述者,男孩儿不会遗漏这些所见所闻,定会向读者交待他与两姐妹的交往。既然她们两个在前半部分处于绝对的缺席状态,小说后半部分所描述的她们与男孩之间的生疏就颇为自然。这充分说明男孩儿几乎从没有在弗林神父的小屋见过她们,她们从不频繁地去看望神父,也没有接待男孩儿。因此,她们与弗林神父之间可能并不存在非常亲密的关系。

小说后半部分对弗林神父与伊莉莎和南妮之间关系的描述颇为隐晦、复杂。根据伊丽莎的描述,她在弗林神父生前“每天为他端去牛汁茶”,还给他端去热汤(13)。伊丽莎特意向前来祭奠弗林神父的男孩儿和他的姑妈讲述这个细节以证明她对弗林神父的确很好。如果伊丽莎每天都关心弗林神父的饮食,这的确证明她在日常生活中尽到了一个姐姐的本分。但是另外两个细节却让读者质疑他们之间的深厚情谊。首先,伊丽莎在守灵夜告诉男孩儿的姑妈,“同现在相同,他生前在家里也同样是无声无息的”(13)。从表面上看,这句话好像描述了弗林神父缄默、不多言的个性。但它也从侧面证明他生前与两姐妹很少说话,双方沟通甚少,暗示了他们之间疏远的关系。“无声无息”甚至会让读者觉得弗林神父活着或者死去对这个家的整体氛围好像并无太大的影响。另外,当伊丽莎谈及弗林神父那掉在地上的祈祷书,她竟然皱着眉头,暗示了内心深处对他的某种不满。同圣杯一样,祈祷书象征着宗教信仰。弗林神父手里的祈祷书掉落的原因可能是他的健康每况愈下,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毕竟是对宗教的某种不敬。因此,伊丽莎对弗林神父的疏远也许不是源自照顾病人的辛苦,而是对他宗教信仰的不满。

鲜有人前来祭奠弗林神父的事实以及伊丽莎和南妮与他之间的冷淡关系证明街坊邻居和远近亲友均与弗林神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种疏远并不是某个人对弗林神父的特有态度,而是社会群体的“集合行为”(马雁 156),有广泛的社会性。因此,这种疏远的根源可能不是外在因素而是弗林神父本身,尤其是他的宗教信仰。

三、他人对神父怪异行为的讲述

小说通过数个人物之口、以流言蜚语的形式再现了弗林神父的怪异。这很可能是大家疏远他的重要原因。不少小说人物都显性或者隐性地参与了对他怪异行为的讲述和转述。这一方面塑造了怪弗林神父的形象,另一方面也揭示了以街坊邻居为代表的民间主流话语对怪异的态度和立场。

小说中讲述弗林神父怪异行为的两个主要显性人物是他的姐姐伊丽莎和邻居老柯特。伊丽莎描述了弗林神父打破圣杯的简要过程,并且从两个方面为弗林神父开脱:“杯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那个孩子所闯下的祸”(14)。由于伊丽莎和弗林神父是兄妹,她显然会从亲人的角度表示对他行为的善意理解,甚至试图为他的行为辩解。既然圣杯是大家公认的天主教信仰的象征,伊丽莎对弗林神父打破圣杯的讲述进一步揭示了大家疏远他的根本原因:他可能的确背弃了宗教信仰。作为神父,他的这个社会身份更加重了他对天主教的亵渎。这应该是众多虔诚的亲朋好友认为弗林神父怪异的重要原因。伊丽莎还回忆了弗林神父在教堂的另一件事:他的同事四处找他却找不到,后来竟然发现他独自呆在忏悔室里痴笑。忏悔是天主教里非常常见的事情,但一般都牵涉到两个人:神父和忏悔者。“姐妹们”中的弗林神父独自一人呆在忏悔室痴笑显然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它再度暗示了他宗教信仰的某种古怪。在讲述中,伊丽莎从头到尾并没有用鄙视、厌恶的词汇来描述她的兄弟。她更注重对事件本身的讲述。但就在小说的结尾处,伊丽莎重复使用了 “痴笑”这个词语(15),不知不觉间重复描述了忏悔室内的情景,暗示了她本人对这件事的吃惊和诧异。她接下去又描述了弗林神父同事对这个场景的判断和看法,“他们见他那种模样,当然认为他有点毛病了”(15)。伊丽莎显然不愿意把她的兄弟定义为怪人,特意选择了“有点毛病”这个词语以弱化弗林神父的怪异程度。不过“那种”和“当然”两个词语隐隐地暗示了伊丽莎对弗林神父同事的看法的赞同和认可。由于伊丽莎的讲述可能源自事件的见证者奥鲁克神父,她又用了较为肯定、真诚的语气,它整体上显得比较具体、细致、真实、可信。

与伊丽莎充满同情和理解的口吻不同,作为邻居的老柯特在他的讲述中透露出极强的厌恶、不满和谴责的情绪。“怪”字三次出现在老柯特的讲述中(4)。他不但认为弗林神父的行为很“怪异”,而且觉得他得的病是“怪病”(4)。但老柯特的态度颇为犹疑,使用了“我并不想说他果真”、“难于确定”等词语(4)。这可能是因为他对弗林神父的了解并没有确切的来源,很有可能出自他人的流言蜚语。他还用“那种人”(5)和“那种事情”(6)等词语来描述弗林神父和他的所作所为。尽管这些词意义较模糊,却明确表达了他对弗林神父的鄙夷和厌恶。

既然每个讲述既有它的来源也有它的倾听者,倾听者又会通过他对别人的讲述成为讲述者,那么小说中隐性的讲述者包括了许多乔伊斯提及或者未提及的人物,主要是弗林神父的同事和邻居。弗林神父打破圣杯以及独自在忏悔室内痴笑的行为都发生在他工作的教堂里。只有他的同事们才见证或者知晓这些事。社会上有关弗林神父怪异行为的讲述和流言蜚语应该都源自他们。在隐性讲述者中,这些同事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伊丽莎详细讲述了弗林神父的这些行为,并没有说明谁把这些事告诉他。从上下文判断,伊丽莎的信息来源应该来自他们兄妹的老朋友奥鲁克神父。在伊丽莎的讲述中,她有时直接提及弗林神父同事的姓名和身份,比如教堂的执事、奥鲁克神父和另外一个神父,有时反复用“人们”(14)和“大家”(15)等集体名词来描述那些知晓和见证弗林神父怪异行为的同事们。从这一点来看,弗林神父的怪异在教堂里并非隐秘的事情,而是一件许多人都知晓的事情。小说并没有直接描述这些同事把弗林神父的怪异讲给其他人听。因此,他们都属于隐性的讲述者。

此外,弗林神父的远亲和街坊也是隐性的讲述者。既然他们没有前来参加他的守灵夜,这暗示他们了解他的怪异行为。这种知晓当然以讲述-倾听-再讲述为基础。

四、讲述的扩散性和警戒性

通过讲述-倾听-再讲述-再倾听的不断继续和重复,以弗林神父的同事、邻居、家人为代表的社会实现了对他怪异的再现和扩散。从讲述者的个人身份来看,这种再现和扩散的起源是人们对怪异的好奇和不满。通过这种再现,他们表达了他们自己对主流价值观,特别是宗教信仰,的坚持和认可,表明了他们对怪异的立场。因此,这种讲述和转述并不是男孩儿姑妈所说的普通的“流言蜚语”,而是以普通老百姓的宗教信仰为基础的强大社会话语。和官方话语不同,它貌似普通,好像只是口口相传的闲话,具有明显的“民间性”(趙娜、李永鑫、张建新 967)。这种闲聊、闲话和流言因其随意性、琐碎性和非正式性而常常被忽视。事实上,它展现人们对偏离天主教信仰的行为的嫌恶和指责,体现了爱尔兰人坚定的宗教信仰。

长辈们对男孩儿的多次讲述和他对这种讲述的态度的转变暗示了它很强的渗透性和影响力。他本来并不属于这个由讲述者和倾听者构成的大圈子。在弗林神父死之前,他从没有从他人口中听过相关的讲述。当老柯特提及弗林神父的怪异,他表示愤怒,拒绝接受,甚至用“令人讨厌的酒糟鼻”来描述老柯特(6)。但是当他和姑妈在守灵夜来到弗林神父家里,聆听伊丽莎有关他怪异行为的描述时,他认真聆听,非常平静,完全没有了之前的过激反应。在小说的结尾,伊丽莎“突然止住(她的讲述),好像在倾听着什么。我也尖起了耳朵谛听”(15)。男孩儿与伊丽莎的同步行为暗示他当时的确很投入,进入了她描述的情景里。这显然与他对老柯特的嫌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证明了男孩儿对类似的讲述的态度的转变。

这种态度上的转变打破了他与弗林神父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尽管男孩儿在弗林神父死前并没有听说过他的怪异,但他对弗林神父的回忆却再现了两种怪异。首先,男孩儿本人觉得弗林神父的某些行为不正常,但他从不用“怪”来描述弗林神父。在他们的交往之初,弗林神父在微笑之时把“变黄的大牙齿露了出来,舌头也伸了出来舔着下嘴唇。……这习惯使我很不自在,熟识后才不再介意”(6)。男孩儿用“不自在”和“介意”来描述他对弗林神父行为的感受和反应。其次,男孩儿本人对弗林神父的一些行为并不介意,但在读者看来它们却颇为怪异,比如他 “呆滞而灰白的面孔”(6)、对着男孩儿“忏悔”(6)、来到“邪恶之地”(6)、棺材里“狰狞诡异”的脸(10)、“黑洞洞的鼻孔”(10)等。但男孩儿与其他讲述者不同。除了弗林神父的同事,其他讲述者大多都是道听途说。但男孩儿的讲述却不是这样。他对弗林神父的讲述源自他们之间的交往,基于他的所见所闻。弗林神父的同事的隐性讲述同样以他们的亲眼所见为基础,但男孩儿与他们又截然不同。前者把弗林神父的怪异讲给其他人听,从而成为所有相关讲述和转述的来源,但后者从没有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诉其他人,维护了弗林神父生活的私密性。也就是说,男孩儿和弗林神父似乎有一个只包括他们两人的世界。尽管小说随着伊丽莎讲述的结束而戛然而止,乔伊斯并没有直接描述男孩儿对弗林神父态度的转变,但男孩儿对老柯特的话的琢磨和对伊丽莎的聆听证明他的确跨入了由讲述和倾听构成的圈子。至于他是否会向其他人转述他所听到的话,乔伊斯留下了开放性的结局。

男孩儿态度的转变证明对怪异的持续讲述还有另外一个隐蔽的作用:它不但把弗林神父的怪异行为传播给尚不知晓的人,而且要阻止、中断人们与怪异的亲近。如果有人试图走近弗林神父,他们会发出警示和警告。老柯特对男孩儿和他的姑父母所讲的话证明了这一点。老柯特首先以身作则,明确声称他“绝不会同意自己的孩子…同那种人过从甚密”(5)。他其实在委婉地暗示男孩儿的姑父母也应如此。他们不应该把男孩儿送到弗林神父家里,让二人成为师生和朋友。他然后又直接指出了其中的危害,“那对孩子可没有好处”(5),稍后又重复了“对孩子没有好处”(6)这句话,以此警告他们。在老柯特看来,“稚嫩的心灵极易被感染。当孩子们见到那种事情之时,你知道吧,就会受到……”(6)。他显然害怕弗林神父的怪异行为会影响心地纯洁的男孩儿。从下文男孩儿对老柯特的话的回忆和姑妈的反应来看,他的警示显然起了一定的作用。通过这种警示,讲述阻止了人们与怪异的亲近,也以此惩戒了怪异本身。

鲜有亲友参加弗林神父的守灵夜是他们有意疏远怪异行为的外在体现。爱尔兰虔诚的天主教徒通过讲述和转述实现了对怪异的再现、传播和惩戒。这种传播的目的是让人了解、远离怪异,进而维护正统的宗教信仰。乔伊斯的短篇小说《姐妹们》对怪异的疏远和讲述不但反映了当时爱尔兰社会以宗教为代表的主流价值观,而且再现了男孩在心理和精神等方面的变化和成长。

注释【Notes】

①“怪异”(queer)一词源自小说中老柯特对弗林神父的描述。在20世纪初,这个词并不仅限于性行为,而是包括任何偏离主流文化模式的行为,意为“古怪”、“奇怪”(Morland & Willox 2005: 101)。在“姐妹们”中,“怪异”一词的意思颇为复杂,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它涉及了弗林神父的宗教信仰。

②守灵夜对乔伊斯的文学创作和爱尔兰文化来说都很重要。《芬尼根的守灵夜》(又译作《芬尼根的苏醒》)是他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爱尔兰有一首民歌名叫《芬尼根的守灵夜》。它大约出现在19世纪50年代。这首歌讲述了一个搬运砖瓦的工人芬尼根的守灵夜。他从梯子上摔下,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在守灵夜,人们洒在他身上的威士忌酒让他苏醒过来。乔伊斯的创作灵感很可能源自这首爱尔兰民歌。

③下文中出自乔伊斯,《都柏林人》,孙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的引文仅标注页码。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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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赖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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