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戏剧使命》到《学习时代》

2018-05-14 16:40远思
外国语文研究 2018年3期
关键词:歌德威廉

内容摘要:在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歌德塑造了一位具有传奇而神秘色彩的意大利少女形象——“迷娘”,在小说中具有重要的意义。本文以迷娘为重点分析对象,以歌德小说初稿《威廉·迈斯特的戏剧使命》和他修改后发表的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为文本,阐释迷娘形象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以及产生这些变化的可能外在动因。

关键词:歌德;《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戏剧使命》;迷娘

作者简介:远思,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德语近现代文学研究。

Title: From Theatrical Mission to Apprenticeship: On the Change of the Image of Mignon

Abstract: In 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 Goethe created a legendary and mysterious image of an Italian girl named Mignon, who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whole story. This article takes Mignon as subject, and compares the original version of the novel with the novel 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 It intends to analyze how the image of Mignon changes in these two versions and what external reason probably causes these changes.

Key words: Goethe; Wilhelm Meisters Apprenticeship; Wilhelm Meisters Theatrical Mission; Mignon

Author: Yuan Si is doctoral candidate at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t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with an academic interest in German modern literature. E-mail: sophieet@126.com

18世紀末的德语文学中,修养小说蔚然成风,可谓“富有德国特色的时代产物”(杨武能 125)。歌德的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以下简称《学习时代》)便是一篇包罗万象的修养小说,它以上帝视角的叙事方式描写了贵族、富裕市民、市井平民乃至街头卖艺者等社会各阶层的生活状态,展现了18世纪末刚刚崭露头角的德国市民社会的全景概貌。

威廉·迈斯特是个拥有戏剧理想的商人之子,他离开家庭,到外面替父亲处理债务。半路遇到在露天戏台表演的一群演员,走上了实现戏剧理想的道路,通过排演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达到了艺术成就的顶峰。而此后,由于剧团内部的分歧和剧团主人妹妹的感情问题,威廉远离了戏剧生涯,渐渐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了社会公共生活。他结识了几个开明的贵族,受到厚待并住在庄园里,结交了塔社的成员。这些经历拓宽了他的视野,使他意识到旧的贵族等级界限的松弛和新时代变革的迫切需求。在此期间,威廉与温柔善良而又精明能干的娜塔莉相爱并结成佳偶。

从歌德在1777年2月16日的日记和1782年11月21日给友人科内波尔(Knebel)的书信中可以获悉(Goethe, Das erste Weimarer Jahrzehnt 459),小说最初名为《威廉·迈斯特的戏剧使命》(以下简称《戏剧使命》),当时已写完三卷,正在魏玛为官的歌德原本想通过它表达自己创建德国国家剧院、发展民族戏剧的理想。然而1786年的意大利之旅与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对歌德的美学和政治主张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乃至于当他在1791年重新提笔续写小说时,创作动机和创作主题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主题的变化最为突出地体现在小说标题的变化中:《戏剧使命》变成了《学习时代》,说明歌德的重点已经从关注戏剧建设变为关注个人的修养与成长,通过主人公威廉不断完善的个人教养来为德意志民族塑造文化理想的典范。本文暂且不论法国大革命对小说产生的影响,而以小说中的意大利少女“迷娘”形象在两本书中的变化以及在《学习时代》中产生的蜕变为切入点,重点研究歌德1786年所经历的意大利之旅如何影响了小说的创作。

迷娘是歌德在小说中塑造的一个耐人寻味的意大利少女形象。“迷娘”原文为法文“Mignon”,意为“心肝儿”、“宝贝儿”;她的姓名不详,只因第一次自我介绍时称“人们叫我迷娘”,故而小说中都以“迷娘”一词称呼她。她早年被人拐卖到德国,流落街头卖艺为生,受尽虐待和摧残,豆蔻年华被威廉搭救并养育成人。她对威廉有着难以言说的爱恋之情,又时时思念着自己的祖国意大利,最终因为无结果的爱情和无法实现的思乡之情而未老先衰,客死异乡。与其他女性人物相比,迷娘从第一次出现到最终死去的每一次出场都带有很强的神秘色彩和极为模糊的喻意性,在威廉的成长与修养过程中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而歌德把她塑造成一位意大利少女也绝非偶然,迷娘在《戏剧使命》和《学习时代》中的形象变化以及她后来的形象蜕变某种程度上受到了歌德1786年意大利之旅的影响,体现了歌德对意大利的空间想象与空间实践之间的差异,也侧面反映了歌德对古典文化的审美变化。

综合对比来看,《戏剧使命》和《学习时代》都在前三卷中对迷娘有较为集中的描写和形象塑造。对于迷娘的成长变化和身世背景,《学习时代》在第八卷有较为集中的交代,而由于《戏剧使命》是个只完成了六卷的断片,因此对迷娘的身世与归宿都未来得及交代。分析两个文本中迷娘形象的差异,可以看出作者在迷娘形象塑造过程中表达的不同用意。

在《戏剧使命》前两卷中有五次在《学习时代》中找不到的迷娘出场片段。书中第一次提到迷娘是当威廉第一次观看流动戏班的表演时,“一个坐在窗边的陌生人同情道,只可惜某个极为灵巧,会各种不同技艺,并且跳鸡蛋舞跳得格外好的孩子不在这个戏班了”(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23)。威廉第一次见到迷娘则是在拜访梅利纳夫妇的时候,他问起当日所听闻的那个奇特的孩子,而梅利纳夫人说:“我们自己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大概四周前,有一群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到这里,表演各种技艺。这个孩子也在他们当中,是个小姑娘,一切都完成得挺好,尤其喜欢跳凡丹戈(一种热情奔放的西班牙民间舞蹈),又很灵巧得体地表演各种其他技艺,不过当人家跟她说话,或者表扬她,或者问她问题时,她却总是沉默。”(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28)梅利纳夫妇看到杂耍班子的主人毒打迷娘,心生同情,于是说服剧团女老板把她买了下来。然而没过多久,他们便后悔买了这个孩子,因为她“什么用都没有”(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30),“她背誦得很快,但戏演得特别差。教她什么都不会。她非常刻苦,却恰恰不去做人家让她做的事”(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23)。为了给自己赎身,迷娘在梅利纳夫妇手下勤恳地干活,乃至当威廉第二次见到她并从兜里掏出一枚钱币时,迷娘原本“似乎完全麻木”(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34)的脸上“表情变得欢快了许多,她似乎在怀疑和犹豫要不要拿;最终她看出这是认真的,于是匆忙拿过硬币,放在手上观察,脸上露出明显的愉快神情”(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35)。在第三次《戏剧使命》中出现而《学习时代》中未出现的登场中,迷娘因被一个陌生男人亲了一口而打了他一个耳光,因此被男人追赶威胁。威廉出手相救,喝退了男人,保护了迷娘。迷娘“把右手放在胸前,右脚放在左脚后面,一条腿膝盖几乎跪地,一种极为严肃的西班牙式的奉承方式”向威廉行礼,并从此跟随威廉。第四次出场中,威廉教迷娘跟读并背诵戏剧台词,迷娘表现得“生涩、僵硬”(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55),总是“用一种奇幻的强调语气说话”(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55),总是领会不了威廉想要她在跟读台词时表现的那种“自然的天性”(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55)。第五次出场时,迷娘望着朗诵台词的威廉出神,似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她请求威廉教自己背诵,虽然学得很快,但还是背得不流畅(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59)。

从《戏剧使命》中的这几个情节可以看出,迷娘是个被人当作商品贩卖的没有自由的卖艺女孩,她充满自我保护意识,因此表现得冷漠麻木,甚至有些“见钱眼开”;从人们对待她的态度来看,无论是在杂耍班主那里,还是在梅利纳夫人手下,她更多是被当做仆人和赚钱工具来看待的。在梅利纳的戏剧舞台上,她明显地不具备演戏的天赋和悟性,与演员生活格格不入。

而在《学习时代》中,上述几段关于迷娘的情节不见了,迷娘也不再是被梅利纳夫妇买下来的,而是被威廉直接从虐待她的杂耍班班主手中解救出来的。《戏剧使命》中并未提到来历的杂耍班班主在《学习时代》中是一个“脾气暴躁的黑胡子意大利男人”(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85)。在《学习时代》第二卷的第八章和第十四章中歌德又分别描写了迷娘蒙眼跳鸡蛋舞以及在威廉怀中痉挛地抽泣的情节,两个情节皆发生在迷娘吟唱《意大利之歌》以前;而在《戏剧使命》中,这两个情节都发生在《意大利之歌》以后。在《学习时代》的跳舞场景中,迷娘的舞姿“矫健、轻盈、敏捷而精确”(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117),“一直以长短不等的各种步伐穿行其间,有时甚至还跳跳蹦蹦,”(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117)舞蹈“严格、精确、冷静且急促,她身姿尽管柔软,其严肃庄重却胜于优美悦目”(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117),唤起威廉内心的保护欲与同情,“渴望将这无依无靠的孩子像亲女儿似的装进自己心坎儿”,“用父爱在她心里唤起生活的快乐”(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117)。然而迷娘却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暗自滋长着的爱情”(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145),她望着威廉,“突然用手按住心口,就像是忍受着痛楚似的”,“紧紧捂着自己的心口,冷不丁儿却发出一声大叫,身体也随之猛地痉挛起来。”(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146) 她“哭泣不止,即使如簧妙舌,也没法形容这泪水的巨大力量。[……]她整个人儿就像一道泪泉,在止不住地流泻,流泻。她的肢体变得柔软了,内心已得到宣泄;在迷惘的瞬间,威廉生怕她会融化在自己怀里,叫他什么也抓不着”(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146)。迷娘的抽泣最终在威廉答应她不离不弃之后得到了抚慰。这两个情节表现了迷娘与威廉之间日渐密切的情感关系,乃至于迷娘在吟唱《意大利之歌》时才把这种感情表达得水到渠成。在《学习时代》中最终呈现出的诗歌内容如下:

你可知道吗,那柠檬花开的国度,/茂密的绿叶里,橙子金黄,/和风从蓝天吹拂,/桃金娘静立,月桂树高伫,/你或可知道吗?/去吧,去吧,/我愿与你,我的爱人,前往!

你可知道吗,那石柱擎起的屋梁,/灿烂的广厦,一室微光,/大理石立像将我凝望:/人们怎么你了,可怜的姑娘?/你可知道吗?/去吧,去吧,/我愿与你,我的保护者,前往!

你可知道吗,那云径和山岗?/驴儿在雾里寻求路向,/洞穴中有古老的雏龙潜藏,/山崖崩裂,瀑布乱奔忙。/你可知道吗?/去吧,去吧,/登上路程吧,父亲,让我们去吧!①

在这首诗中,迷娘先后用“爱人”、“保护者”和“父亲”来表达她与威廉的关系,而在《戏剧使命》中,三段都只用“我的供养者”形容威廉。结合前文所述的在《学习时代》中的跳舞和抽泣两个场景可以看出,此时威廉把迷娘不仅仅视作一个普通的流浪艺人和仆役,二人之间已经形成了紧密的情感关联,这种情感关联使迷娘在小说中获得了更重要的地位,同时也为她后来因为深陷单相思而难过,思乡而不得归,最后郁郁而终的结局埋下了更清晰的伏笔。

《戏剧使命》和《学习时代》除了在处理与迷娘相关的情节方面有很大差异之外,在共同的情节中也有描写上的细微差别。这些差别体现了歌德对迷娘形象的修改,修改的背后则反映了角色所承载的意义发生的微妙变化。

在描写迷娘的外貌时,《戏剧使命》中有如下片段:

“他的眼睛和他的心不可抗拒地被这个小东西神秘的状态吸引住了。他估摸她有十二三岁。她的身体很结实,只不过脚踝和关节看起来还可以好好长一下,或者说尚未充分发育。她的形体并不匀称,但很引人注目,她的额头神秘非凡,鼻子秀美异常,嘴唇时而咧向一边,但总显得天真坦率而诱人。她的肤色微褐,腮边一抹微红,那想必是很不情愿地扑在脸上的浓妆毁坏这脸蛋。威廉仍然注视着她,沉默着,看得出神。”(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31)

而《学习时代》中对迷娘的外貌描写则有细微的差别:

“威廉怎么打量她也不够。他的眼和他的心,都不可抗拒地让这小东西的神秘状况给吸引住了。他估计她大概十二三岁;她身材匀称,只是手脚看起来还会好好长一下,或者说尚未充分发育。她长相特别,但引人注目:额头神秘非凡,鼻子秀美异常,嘴对于她这小小年纪来说似乎闭得太紧了点,因此嘴唇常常咧向一邊,但总显得坦率而足够诱人。由于上了妆,她微褐的肤色几乎看不出来。这小东西给威廉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他始终注视着她,沉默着,忘记周围还有其他人。”(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99)

当威廉问起迷娘的身世时,《戏剧使命》和《学习时代》中对她说话的样子也有不同的描述。在《戏剧使命》中,“她以一种把威廉弄得困惑不解的方式说着结结巴巴的德语,每答一个问题都把手按在胸脯和额头上深深一鞠躬。”(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30)而在《学习时代》中,“她回答时说的德语结结巴巴,但神态却奇异地庄重,并且每答一个问题都把手按在胸脯和额头上深深一鞠躬。”(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99)

在另一处关于迷娘与人的交往方式的描写时,《戏剧使命》中对迷娘的描写如下:

“这孩子对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敬礼方式,一段时间以来,她总是以双臂交叉在胸前的姿势问候他。有时候她总是很奇特地回答人家的不同问题,然而大家无法区分她是开玩笑还是表达能力缺乏,因为她说着一口混杂着法语和意大利语的结结巴巴的德语。”(Goethe,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137)

对于这段描写来说,《学习时代》与《戏剧使命》也有细节上的不同之处:

“这孩子对每个人都有特定的敬礼方式,一段时间以来,她对威廉行礼就是将双臂交叉在胸前。有些日子她十分缄默,过些日子她又说更多话来回答各种问题,总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叫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开玩笑呢,还是缺乏语言知识;她说着一口结结巴巴的德语,混杂着法语和意大利语。”(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110)

从这些对比中可以看出,《学习时代》无论在迷娘的外貌描写还是人际交往方式的描述中,都为迷娘加入了沉默寡言、奇异而又庄重的性格特点:“嘴对于她这小小年纪来说似乎闭得太紧了点”;“有些日子她十分缄默”;“神态奇异地庄重”。而形成迷娘这些性格特点的根源则来自于她奇特的身世,这些在小说的最后才得以揭晓。

在小说《学习时代》的尾声,迷娘出落成窈窕少女,并被打扮成天使的模样。与最初始终要求穿男装不同的是,迷娘自此开始穿女装,不再脱下。她身体日渐消弱,“不再能蹦蹦跳跳,可她仍感到翻过山顶去的欲望”(Goethe,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547)。这里再次暗示迷娘对翻越阿尔卑斯山前往故乡意大利的渴望。而关于迷娘之死,歌德的描述也充满奇异色彩:“迷娘突然左手扪住心口,右手猛地往前一伸,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娜塔莉亚脚下像已经死了。众人惊慌失措:既感觉不到迷娘的心跳,也摸不着脉搏。[……]可爱的姑娘已没法再活过来。”(570)此后迷娘的身世才得以揭晓:她是意大利边境某位侯爵的侄女,是一对贵族兄妹乱伦之恋的产物。迷娘出生后便被神父和周围亲友视为孽种,抱离了生父生母交给湖滨上的规矩人家抚养。她生性沉默寡言,而她所表现出的庄重和虔诚都是为了涤清自己身上的原罪。她时常坐在圆形拱柱下面出神,也经常跑进厅堂去看大理石像,这些童年时对生活环境的模糊印象塑造了迷娘后来在《意大利之歌》中表达的关于意大利的想象画卷。有一天迷娘离开家,就再没了影踪。人们只在溪流中发现她的帽子。迷娘的母亲以为孩子死了,她相信一个奇异的传说:如果把孩子的遗骨全部收回,带到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祭坛前高高的石阶上,它就会重新变成迷娘的肉身,以洗清了罪恶的新面貌死而复生。于是她日夜守在湖边寻找迷娘遗骨,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最终在搜集了许多骨殖之后一病不起。侍女请来大夫,把骨殖拿给他看,迷娘母亲见遗骨不在了,便兴奋地以为上帝行了神迹,自己已被救赎,回光返照之后便逝去了。死后她的躯体却毫无腐烂迹象,反倒更加白皙透明,遂被当地百姓当作女圣人瞻仰。

在小说第八卷中,歌德把迷娘的葬礼赋予了庄重、肃穆、高洁的风格,葬礼的环境也充滿天主教的仪式感:“故人堂里灯火通明,被特别地装饰起来,墙壁从上到下被天蓝的挂毯包裹着,只有柱顶和柱基露在外面。在四个角落的烛台上燃着巨大的蜡烛,另有四座小烛台将中间的豪华石棺围起来”(602)。迷娘身着天使般的白色衣裙,戴着金色的翅膀,手持纯洁的百合,“保持着这形象直至进入那永恒的殿堂”(603)。仔细观察迷娘葬礼所发生的空间,可以发现这与歌德在《意大利游记》中所描写的圣彼得大教堂有着相似的环境氛围:“我不知道要花费多少笔墨,才能描绘这万人攒动的教堂的装饰。建筑物的石头都已经看不到了,石柱被红色天鹅绒包裹着,用金丝银带缠绕着”,“高高的祭坛周围燃烧着二百盏蜡烛,以至光影形成一面墙壁,灯火通明”,“祭坛对面,管风琴下面也有两个用天鹅绒包裹着的支架,一个支架上站着歌者,另一个支架上放着乐器。教堂里充盈着音乐之声”(Goethe, Reisen 176-177.)。这样相似的环境描写应不是巧合,而是歌德把旅行南国之后对意大利的某些空间印象反映在小说情节上。

纵观小说的写作历程,我们也可以看出歌德意大利之旅对小说人物和情节的变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戏剧使命》成书于1778年至1785年间,1786年创作一度中断。此时正值歌德旅居意大利之时。从歌德的书信与日记中我们得知,歌德1794年才再次提笔续写小说,并将小说更名为《学习时代》。而迷娘形象的创作动机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与《戏剧使命》相比,《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对迷娘的身世和归宿都有较为完整的交代,关于她性格特点和奇异举止的前因后果也得到了相对合理的解释。在最初的《戏剧使命》中,迷娘与威廉之间的关系和情感关联并不深刻,歌德塑造迷娘这个人物的作用更多是为戏剧这一主题服务的。她笨拙、生硬地演戏时如同一个傀儡木偶,歌声却表现了原创性的艺术灵感,使她成为与戏剧相对立的诗艺的化身。而在修改后的《学习时代》中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更加强调迷娘沉默寡言的性格和虔诚的行为举止,更加强化了迷娘与威廉的关系,将她的出身锁定在了天主教地区并最终确凿了她的意大利贵族身份,并将迷娘求而不得的爱慕之情和对故乡意大利的思念变成了她的直接死因。此时迷娘不仅是诗艺的人格化象征,也是歌德“意大利情结”的人格化象征。意大利是歌德心中的一个复杂的心理空间,迷娘的《意大利之歌》凝结了歌德对意大利地理空间的想象,她的外貌、举止和舞蹈表现了歌德对意大利文化空间的心理接受,她的虔诚和庄重以及她的死亡形式反映了歌德对意大利宗教空间的理解和文学再现。总之,结合小说的写作时间以及歌德的履历可以说,迷娘是歌德“意大利情结”的重要表现形式,是歌德把意大利之旅的空间记忆重现并再加工的人格化寄托。

从《威廉·迈斯特的戏剧使命》到《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歌德塑造的迷娘形象经历了一系列改动;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迷娘无论在外形上还是内心都完成了蜕变。与原稿相比,《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中的迷娘形象更加完整、丰满,与主人公的情感关联更加密切,她的形象不仅如最初那般反映了诗艺的本质,还反映了歌德对“意大利”这个地理空间、文化空间和宗教空间在文学上的加工和升华,成为歌德“意大利情结”在文学创作中的代言人。

注释【Notes】

①本诗为笔者所译,部分内容参考郭沫若1923年译本,转引自杨武能,《你知道吗?有只歌写出了整个意大利》,《读书》3(1980):107-111。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Goethe, Johann Wolfgang. Das erste Weimarer Jahrzehnt.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vom 7. November 1775 bis 2. September 1786. Frankfurt am Main: Deutscher Klassiker Verlag. 1997.

---. Wilhelm Meisters theatralische Sendung. Stuttgart: Philipp Reclam. 2012.

---.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Stuttgart: Philipp Reclam. 2012.

---. Reisen. München: Winkler Verlag. 1976.

杨武能:《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逃避庸俗。《外国文学研究》2(1999):125-130。

[Yang Wuneng. “Wilhelm Meisters Lehrjahre. Escape form the philistine.”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2(1999): 125-130.]

责任编辑:张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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