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宜朱质”谈谈漆器的螺钿镶嵌

2018-10-30 08:38邢娜
收藏家 2018年10期
关键词:螺钿杨明漆器

□ 邢娜

明代黄成的《髹饰录》书成几十年后,杨明(黄成,明隆庆年间漆工。杨明,明天启年间漆工)加以注释,关于螺钿的介绍后面,杨明注释的最后一句“共不宜朱质矣”,并不是在这本书里最引人注意的一句话,它也不是影响工艺质量的关键地方,可是释者的这一句话却是表现了古代工匠从经验得来的智慧和审美。没有娴熟的技艺经验,作者就无法把《髹饰录》从工具到制作的功过得失记录详实,但是黄成的文字写得拗口,减语又富有想像,想从文中获取更多的工艺信息,实是有些困难,于是杨明在每段都加了一些注释,利用自身的经验又扩充了些内容,就如螺钿条内的“共不宜朱质”。当然就白话文来说杨明的注释距详尽还差得远,20世纪50年代经王世襄先生研究撰写了详细的解释,后又有长北先生继续做了介绍。

“不宜朱质”从字面上看是指螺钿不适宜在朱漆上镶嵌,其实从工艺角度上看,并不是说用朱漆就不能嵌螺钿,与表面黑漆技法同理,那为什么还要说“不宜朱质”呢,王世襄在《髹饰录解说》文中解释:“质地宜黑不宜朱,正是前代漆工总结出来的经验”。古代工匠依靠世代传承技艺,师傅的经验传给徒弟,徒弟通过大量的实践,也形成了自己的经验。“不宜朱质”可以是经验说,也可能在学徒时就被告知最好不要用朱漆搭配薄螺钿。在长期的工作中,也会认识到这么制做漆器的效果如何。

图1 明 江千里制黑漆嵌螺钿西厢记图圆盘南京博物院藏

图2 唐 螺钿平脱铜镜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图3 唐 螺钿宝相花镜日本正仓院藏

但凡走上工艺美术这一行,多多少少都要有一些美术技巧的学习,工匠的艺术修养的高低决定了手工工艺制品的优劣。晚明著名漆匠江千里,他的“黑漆嵌螺钿西厢记图圆盘”(图1),由螺钿加工成的建筑精细,园景错落有致,仕女婀娜,如绘画般经营位置。江千里喜用西厢记的故事做装饰,如果没有很好的绘画艺术修养,也不会设计和制作出漆盘上精美的装饰,有佳句:“杯盘处处江秋水,卷轴家家查二瞻”,此意说明江千里的髹漆杯盘可与当时的名家查二瞻的画媲美。明代中后期,受王阳明心学的影响,文艺清新活泼,工艺美术在倾向实用的同时,名匠的审美也是脱离不了艺术大环境的影响。在江千里款的漆盘中,用黑漆以黑代白,螺钿顶替丹青,成为制作者抒发画意的载体。

用做螺钿的贝、螺的不同种类,加工后就会有不同的颜色和厚度,从已知现存的,与螺蚌有关的历代实物看,唐代以前,螺蚌材料于器物之上还是比较粗犷的镶于器物,唐代以后,螺钿材料的质量从厚向薄发展,不同的质量也就采用了不同的技法。从精美程度上看,唐代的螺钿平脱技艺已经很娴熟了,加工成形的有一定厚度的螺钿片贴于漆灰上,再一遍遍髹漆罩于螺钿上并趋平,经打磨显露出螺钿装饰。而这些唐代平脱工艺所选用,如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河南洛阳唐墓出土的“螺钿平脱铜镜”(图2),日本正仓院藏“螺钿宝相花镜”(图3),唐代时,螺钿材质均呈现晶莹的白色,从现代常用的螺贝材料对比,应该是适用于厚螺钿加工的白碟贝、砗磲等这类偏白色螺钿材料(图4)。白色螺钿与黑漆地色相衬,黑白分明,明度对比强烈,使螺钿装饰华丽中不失庄重肃穆。唐代的艺术审美,给后世人留下华丽大方的气质,偏白的厚螺钿裁切成饱满风韵的纹样,与黑质的漆地的对比分明,大气明快,也正是契合唐时的风采。在正仓院保存的这一批铜镜和乐器上的螺钿中,一些还点缀着朱漆和玳瑁,唐代铜镜的装饰中螺钿嵌于黑漆中,螺钿中又有朱色,构成嵌中嵌的精致搭配,为白色质地的螺钿又增添了恰到好处的华彩气韵。

图4 白蝶贝

图5 元 黑漆螺钿广寒宫图盘残片首都博物馆藏

图6 宋 苏汉臣 秋庭戏婴图轴 局部台北故宫藏

目前能够明确中国国内的元代螺钿是北京元大都遗址出土的“黑漆嵌螺钿广寒宫图盘残片”(图5),虽然是残片,却保留了一栋较为完整的建筑,还有部分树木、彩云,螺钿的材料、工艺与现代几乎无异,《格古要论》后增补中记“元朝时富家,不限年月做造,漆坚而人物细,可爱”。漆器工艺的复杂讲究使其自古就属奢侈的器物门类,精致华美的螺钿漆器,工艺严谨的要求更加严苛。藏于日本的宋元螺钿器物保存状况良好,因为图案近似,疑似是螺钿工艺的漆凳出现在宋画《秋庭戏婴图》(图6)中。从这些精美细致的例证看,宋代薄螺钿加工技术已发展成熟。螺钿的薄厚是通过煮制、切割、打磨加工而成,螺贝的种类也丰富,薄螺钿的特殊质感在光的照耀下,表面会有几种颜色相间,从历代薄螺钿实物看,多是七彩闪烁的螺钿片,有的也依据形象刻意裁切出想要的单一颜色,如比较多见的粉或蓝。常用的材料有夜光螺、鲍鱼贝等,此类材料在阳光的折射下,颜色丰富闪亮,主要呈现出青蓝色或淡粉色。这样颜色的螺钿经过多遍罩黑漆后打磨露出,螺钿与漆面持平后,经抛光,螺钿的华彩与黑漆的幽沉光泽相映,产生耀眼的视觉美感,因此螺钿“宜黑质”毋庸置疑。宋元时期工艺技术的发展,螺钿装饰细腻的风格越来越凸显,早已与大唐气质相去甚远,薄螺钿镶嵌工艺巧夺天工,历代实物中看到螺钿的卷草纹和宝相花铺满整个器身,尤其是在焕发出青光时,若这样的纹饰通体髹朱漆做色地,就会有俗艳之气,由光折射出七彩光霞,配以朱色漆,与黑漆比较,明度相近螺钿纹饰视觉冲击力就相对减弱,遇复杂图案易含混不清。杨明解释说:“凡沙与极薄片,宜磨显揩光,其色熠熠,共不宜朱质矣。”这里的极薄片就是薄螺钿,还有螺钿碎屑(沙),“其色熠熠”,指明薄螺钿的七彩霞光不适合与朱漆相配。同理在螺钿背面衬色的螺钿漆器,颜色更加明确的视觉效果,更“不宜朱质”。

图7 明 江千里式黑漆嵌螺钿云龙纹长方盒故宫博物院藏

图9 清 厚螺钿朱漆攒盒故宫博物院藏

图8 清 百宝嵌五老观日图长方盒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在民间,明代的扬州擅长薄螺钿工艺,并以点螺著称。江千里是扬州人,现存明代晚期的江千里款漆器,传存于后世,善用薄螺钿变幻的色彩,表现树木、山石、人物、瑞兽,能够“分截壳色,随彩而施缀者”。故宫藏黑漆嵌螺钿云龙纹长方盒(图7),盖里嵌螺钿篆书款“江千里式”,盖面嵌诗一首以及螺钿仿印“长春堂”“星贲”,盒四壁饰飞龙腾云,龙身下是山石海浪,气势巍武,螺钿切割云纹如发丝,嵌于黑漆之上飘逸流动,虽然部分螺钿脱落,但仍不失华彩。清代延续前朝螺钿工艺技术,厚薄螺钿运用自如,不拘泥受限,百宝嵌与漆器结合,为配合器物上的图案,螺钿常会与玉石、象牙、玻璃嵌在一起,如“百宝嵌五老观日图长方盒”(图8),厚螺钿经雕刻做海水纹与其他材质应物搭配,此处螺钿明快的质色点亮了整个“画面”。故宫旧藏一件清代厚螺钿漆攒盒(图9),通体髹朱漆,螺钿为白色或似牙黄的硬(厚)螺钿,团花图案相互错落,盒盖中心是黑漆团寿。白色与朱红色相配,少了黑白配的素静,多了喜庆、红火,螺钿的光泽又增添了攒盒的华丽。还有一件朱漆螺钿百寿炕几(图10),朱漆镶嵌螺钿寿字,明显有庆寿之意,显示富贵气势。与偏白色螺钿的搭配,地漆不管是黑漆还是朱漆,是以漆器或家具的用途选定,需与营造的气氛不同。所以杨明说得明白“不宜朱质”的是薄螺钿。清代宫廷也髹制不少薄螺钿漆器和家具,多以髹黑漆做地色,薄螺钿颜色华丽,并可精细切裁,适合做人物、花鸟,华丽的庭院、宫殿。清代宫廷不乏此类物件,以片状、线状、点状、沙的形式,组成亭台楼阁、仕女、顽童等形象(图11、图12)。《髹饰录》填嵌类中介绍“螺钿即螺填也。百般文图,点、钩条,总以精细密致如画沙为妙。又分截壳色,随彩而施缀者,光华可赏,又有片嵌者,界郭理皴皆以划文。” 《髹饰录》成书于明代,注释者杨明也是明代末年的人。明代中后期市民阶层伴随市场经济的发展,思想意识活跃,民间与宫廷相互影响,促成了明后期的工艺美术的成熟并且多样化的发展(杭间《中国工艺美学史》,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年,115页)。在时代的大背景中,漆器的螺钿工艺也以多姿多彩示人,轻盈的薄螺钿可裁切成的形象丰富,顺应了器物装饰的时代需求。而清代螺钿工艺大体延续了明代中后期风格。

图10 清 朱漆螺钿百寿炕几故宫博物院藏

图11 清 黑漆嵌螺钿婴戏图梅花式盒故宫博物院藏

图12 清 黑漆嵌螺钿职贡图长方盒故宫博物院藏

朱红色热情奔放,黑色内敛沉静,黑漆和朱漆是先人用生漆调制出的最早的漆色,目前看到的的早期漆器,都以黑红为主,生漆呈暖色调的深棕褐色,黄漆明度高,不易鲜明,绿沉漆出现较晚。漆色的调配受到温度、湿度、配料与生漆比例的影响,黑漆容易加工,呈色最为稳定,生漆干燥后呈深棕色系,接近黑色,加入黑料后搅拌成黑漆,现代黑料常用硫酸亚铁经化学反应后形成的氢氧化铁。黑色是漆器最主要的漆色。生漆加朱砂或银珠调制出的朱漆色泽饱满醒目,也是制作漆器喜用的颜色,中国对这两种颜料的利用历史悠久。朱砂又称丹砂,是天然矿物。银朱是中国最早利用化学提炼研制的颜料。所以黑漆与朱漆是漆工艺最常用漆色,有单色髹漆,也有两色相间。螺钿镶嵌做漆器装饰,也是主要见于黑漆或红漆之上,并以螺钿的色泽判断,适用于黑漆还是红漆。此外,偶见用紫漆嵌螺钿的漆器,紫漆是接近黑漆的深棕色漆。

纵观历代能够留存后世并被现代人称颂的工艺精品,漆器的美来自技巧与材料的结合形成的美,娴熟的技艺,加上对材料的了解,还要有高素质的审美修养,最终制作出美轮美奂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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