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生命的原初状态

2019-05-30 22:44向浩童庆杰
语文建设·上 2019年6期
关键词:汪曾祺昆明状态

向浩 童庆杰

汪曾祺曾说:“我在昆明待了七年(注:1939-1946年)。除了高邮、北京,在这里的时间最长,按居留次序说,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在其留下来的作品中,关于昆明的文字,除了《昆明的雨》,还有《翠湖心影》《昆明年俗》《昆明的花》《昆明的果品》《昆明菜》《昆明的吃食》等。窥豹一斑,仅仅细读《昆明的雨》,我们也能感受昆明在作者内心的特殊地位。

《昆明的雨》写于1984年,作者已经64岁,距其离开昆明的1946年,已有38年。阅尽沧桑之后,作者以一颗淡然又不失热烈的心重新回味往事,不紧不慢地叙说,零零散散地叙说。我们也不妨与作者保持一致的节奏,在文本中徜徉,进而體会生命的原初状态,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

一、生命的原初状态是明亮的

1.先看色彩

我们对世界的感受与认知,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颜色与光线带来的信息,这是投射到心灵深处的印记的基础。作者本是书画家,对色彩敏感,他在《昆明的雨》中反复地使用颜色词,如第1段中浓绿的仙人掌、金黄色的花、青头菌、牛肝菌(色如牛肝),第7段中的浅绿色、颜色深褐带绿、青辣椒、颜色浅黄,第8段中的小花帽子、绣了满帮花的鞋、颜色黑红黑红的、炽红的火炭,以及第10段中的满池清水、绿叶、白花。汪老将颜色写得很有层次感:有浓色有淡色,有冷色调有暖色调,有单一色有复合色。其中的主打色,或者说与情感基调最相关的,是绿色,有积极的明亮的,指向正面的意义。正如作者在第5段中写道:“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绿色,是生命与希望的象征。浓绿呢?无疑是强劲的生命与饱满的希望的象征。深层意蕴,则是昆明的雨孕育着昆明的一切。

通过作者对色彩的描述,我们看到昆明的雨作为最高精神价值所系,代表着原初生命状态的美好与纯净。一种既有人类活动的印记又不违背自然之美的和谐状态,在昆明得到了最好的展示。

2.再看笔调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行文特点,背后则是心理状态的映射。汪曾祺也不例外。欣赏汪老的文章,需要一种与之匹配的心境,祛除浮躁之态,认同慢节奏的价值。

我们看具体的文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这当然是一个短句,一个便于烘托情感,集中为抒情服务的短句。但是严格来说,这个句子是短句中的短句,即短到极致的短句。作者一字一顿,一字说一个意思,一字传达一种感受,而又不具体展开,让读者有充分的想象的空间。非如此,似乎不足以表达作者内心深处的愉悦。

第7段中,作者一共写了五种菌子:牛肝菌、青头菌、鸡纵、干巴菌、鸡油菌。摆在一起,如置目前,必然就有比较。其中,作者以“菌中之王”评价鸡纵,认为青头菌格调(这个词值得玩味)比牛肝菌高。同时,他还觉得干巴菌中吃不中看,鸡油菌中看不中吃。作者不仅对各种菌子的区别了如指掌,还进行了细致的描述,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态度。怎么想,就怎么写。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美中不足就是美中不足。作者虽然也是文人,而且还被称为“中国最后的士大夫”,但是他的笔调中却有文人们少有的生活气息,以及真诚坦率的元素。文人之笔,历来多有虚饰,作者显然不屑于此,而是极其自然地流露出好恶之情。如果说,用一个“纯”字可以概括邓稼先在为人方面的过人之处,那么用一个“真”字也可以总结汪曾祺在行文方面的独到之处。

关于标点,不得不提的两处是:“这东西也能吃?!”“这东西这么好吃?!”两句话,都是问号加上感叹号,强化情感,前后形成照应关系,还有逻辑上的递进关系。语气中的细微变化,洋溢着一股天真可爱的孩子气。说到底,还是一个“真”字。

第8段中,谈及“火炭梅”,作者说“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第9段中,聊到缅桂花被北京人称为“把儿花”时,作者直言:“这个名字真不好听。”汪老能固守一个“真”字,行文的笔调自然流畅,不虚美,不隐恶,虽然在写日常情形,仍然不失良史笔调。

作者的笔调明亮通透,如同雨中的昆明,灵动而又实在。作者不去刻意修饰,只是采用最准确的词语去描述生命的原初状态在昆明的种种表现。

二、生命的原初状态是丰满的

我们继续看文本呈现的例子。如“浓绿”一词,浓者,水分少,达到黏稠饱和状态。该词在第1段与第5段中出现,先后形容仙人掌和雨季,前者是具体的,后者是抽象的。而抽象的雨季的这一特点,则是暗示昆明极具生机与活力的美在整个雨季中达到饱和值,到了令人心醉的程度。第6段中写仙人掌“多,且极肥大”,“周围种了一圈”。寥寥几笔,已经让人感受到作者对昆明雨季中富有特色的植物的赞美与惊奇之情。情感的饱和度,经由简单的字词表现出来。作者在写菌子时,用了“极多”“最多”“也最便宜”“家家”“连……都”“滑,嫩,鲜,香”“菌中之王”“鲜浓”“无可方比”“随处可见”等表述;在写杨梅时,用“黑红黑红”形容颜色,用“有一个乒乓球那么大”形容体积,用“一点也不酸”描述味道,用“好像都比不上”比较优劣;写缅桂花时,用“很香,香得像兰花”形容气味,又用“密密的”“把周围房间都映绿了”形容茂盛之态,用“软软的”形容心里的感受。在第10段中,“满池清水”“这样大”“一动也不动”“很多”“沿岸都是”“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数不清“饱涨的”“湿透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这些细节都指向“修饰与描摹达到饱和值”这一点。从词语的角度,我们可以看到副词、形容词与动词,还能看到叠词。从状态的角度,我们可以看到极端的情况——它既来源于现实,也是作者真实的感受。

作者在文中大量写属于昆明雨季的典型动植物、特有的场景,以及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的人——卖杨梅的苗族女孩子、寡妇与养女、传说中的陈圆圆、小酒店里的顾客(包括“我”)。

作者为了展示生命丰满的原初状态,在细微处极尽书写之能事。任何与雨季明相关或暗相关的对象,都是他写作的素材,也是灵感。通过直接写雨与间接写雨,昆明的雨得到了多角度的呈现。

需要注意的是,文中反映的情形与情境出现在1939-1946年间,当时的中国仍然处于动荡状态。然而,在偏处西南一角的昆明,人们仍然是“诗意地栖居”,至少在作者心里大致如此。

作者说“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并认为只有到了昆明,他才真正对雨季有具体感受。作者对昆明的雨季存在着明显的偏爱之心,这种偏爱已经深入血肉与骨髓,变成了精神图像的一部分。昆明,拜雨季所赐,已然成为作者内心原初生命状态的经典代表,它寄托着作者对一切美好的自然存在与生活方式的向往之情。

三、生命的原初状态更是使人动情的

汪曾祺的散文,乍一看闲笔甚多,经常旁逸斜出,镜头转换快速。然而,每一处看似漫不经心的闲逸,细细思来,却又紧紧指向主题。在文中,我们也能察觉到:生命的原初状态是使人动情的。这一点,作者不仅通过植物与动物,以及富有意味的场景来体现,更是离不开“人”的角色。

1.一幅题了字的画

文本的开头是别具一格的。作者抛开了开门见山的寻常写法,而是先卖个关子,绕个圈子,由一幅画写起。索画者不是别人,正是作者在西南联大读书时的同学,且是同龄人。是昆明,让彼此结下了友谊。巫宁坤点名要一幅关于昆明的画,而且要能融入昆明的特点。可见,昆明是一座在特殊年代留下难以割舍的集体记忆的好地方,并不仅仅是中国版图上的一个简单地名。作者没有拒绝,毕竟这里有深情可以寄托。“我”想了一些时候,“别来沧海事”都略去不提,而是抓住了仙人掌、青头菌、牛肝菌等典型的事物。题字时,谈及昆明民俗。与此照应,在第6段中,关于民俗的文字较为详细。有意思的是,就仙人掌而言,作者先从外部的美写起,说它“浓绿”,末端开“金黄色的花”。然后向内挖掘,从民俗角度写它作为辟邪的工具,这里其实已经同时转向了实用角度,还带有文化气息。到了第6段末尾两句,说它可以被用来代替篱笆,以刺来阻挡贪吃的猪和羊,纯粹就是实用角度与生活气息。作者行文的跳脱美与跳跃感,让人感受到背后浓浓的怀念之情与调侃之味。处于原初状态的昆明,还保留着较为原始的风貌:民俗中的辟邪观念与举措,底层民间的生活智慧,尽在其中。这些都是基于昆明的具体环境而存在的,是与现代文明保持距离的生命的原初状态,也是令人动情的。

2.一个关于鸡纵菌的笑话

在第7段中,穿插了一个笑话:

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纵,他跳下去把鸡纵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个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纵随处可见。

这确实是一个笑话。从這个笑话中作者解读出了两点意思,一点是原本的用意,一点是作者补充的观点。

首先,它固然反映昆明一带的火车慢,深层意蕴其实在于当时昆明附近生活节奏慢。或者说,火车慢只是表象,它具有象征意味,既象征着西方文明之风已经吹到了春城昆明,同时更重要的是象征着当时的昆明仍然有传统的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在有限度地抵制“文明”。这种矛盾意味深长。

其次,正像作者所言:“也说明鸡纵随处可见。”延伸一下,反映的核心现象是昆明的资源丰富,食物易得,在这块宝地上生活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对比当时中国的其他地方,我们不难体会到偏居一隅的人们的那种幸运感。这种感觉,潜藏在文字里,需要我们品一品。

最后,我们回归情境看看。一个人身在火车上,仅仅因为看到地上有一棵鸡纵,就跳下去捡。我们暂且不说不顾生命危险,这里的关键点是:人们对鸡纵这种美食极度喜爱。喜爱到什么程度呢?十分疯狂,不顾成本,出于本能。

人们对生命的原初状态的留恋之情,通过火车与菌子两个对象得以表现出来。无论如何,这个笑话放在文中,对情感的表达极有好处。

3.卖杨梅的苗族女孩子

在沈从文的《云南的歌会》中,我们也能看到少数民族女孩子所散发出的健康、活泼、质朴、纯正的气息。汪曾祺受其老师影响很大,从审美情趣到为人处世风格,都学到了骨子里。这一点,从汪曾祺写的《我的老师沈从文》中可以窥见。

回到文本。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女孩子具有民族特征的服饰美:“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这本身就是最美的风景,一种自然的诗意美,无须多言。注意,女孩子坐的位置是“人家阶石的一角”。坐在一角,而不是中心,反映了女孩子的羞涩与谦卑。依据当时的道德规范,这样的淑女有种含蓄美,令人怜惜与尊敬。后面接着写她如何吆喝。频率上,是“不时”,有节制,不张扬,尽管手中的杨梅味道好极了。声音的特点是“娇娇的”,具有女性应有的柔美特征,完全契合传统的审美要求。作者又追加了一笔:“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此乃点睛之笔,妙在写出了人物(不光是声音)与环境和谐统一之美。与其说作者偏爱昆明的杨梅,不如说是怀念与之相关的那种风味。女孩子的衣着、气质、行为,其实都是生命原初状态的缩影,是作者的情怀所系。

4.房东和养女

作者在写缅桂花时,不知不觉问(作者似乎经常如此),就写到了房东和养女。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房东是一个寡妇,五十多岁了,女儿也只是养女。在一个注重宗族血缘的年代里,二者很可能并没有血缘关系。这对母女大抵各自都遭遇了悲惨的命运,才走到一起。回到字里行间。作者在提及母女前,先写美好的景物:“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后面写房东时常给各家送缅桂花,七寸盘子往往摆满了花。与美景相互映衬的,正是这种人性之美。所以作者又补记了一笔:“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世界充斥着纷争与喧嚣,我们习惯于追忆从前的人与事,怀念往日的点点滴滴,因为在我们的印象中:生命原初状态下的人,更具有人情味,更好相处。

5.莲池水与陈圆圆

作者写看满池清水与陈圆圆石像时,骤然补了个夹注:“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这里,很谨慎地使用了“传说”一词——中国人向来迷恋于谈论历史传说,真假难辨,却能增添别样的氛围。莲池清水代表的是现实,陈圆圆代表的是历史,二者融合。后面又补了六个字:“雨又下起来了。”雨在这里渲染了凄清的气氛,如怨如诉,使人不胜其愁,思古之幽情,文化愁思缠绵无尽。传说中,“单纯”的陈圆圆跟随“复杂”的吴三桂从北方来此荒蛮之地,后又出家,最后投水而死。这里关于无情命运的思考,自不待言。生命的原初状态,或许就是这一池清水,不受尘俗污染。但是社会恰是柏杨笔下的“酱缸”,使人难以摆脱。陈圆圆死于水,大约也是一种隐喻。清水与大雨,作为环境,寄托着作者对原初生命的深沉而朦胧的追思。

6.一个小酒店

作者的文字,貌似信笔拈来,又能衔接自如。“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这里有两个“小”。小的是物理与地理状态,然而在作者眼中,小中也包含着另一面:原初状态下美好的生命格局。请看,作者与朋友们点了酒食,从从容容地吃喝,任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没有抱怨声。作者还饶有情趣,写了酒店周围的景致:大木香花,“将院子遮得严严的”,绿叶、白花、花骨朵被雨水淋得湿透。除了人与植物,还转换角度写了酒店里的几只鸡,对其表现予以特写镜头展示:“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鸡原本是异常胆小的弱者,然而在文中却完全无视周围的情况,如入定的老僧,雷打不动。不难看出,即使是鸡也能感受到环境的友好,并享受着安全感。写鸡,也是侧面烘托人,或者人类社会。相反的例子叫“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对照一看,汪老的用意就很明白了。

7.一首小诗

严格而言,文中有两首小诗,一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只提到题目),另一是作者写的并且附在文末。李商隐的诗,借助巴蜀一带的夜雨来抒情,回环往复,一唱三叹。作者则通过莲花池、苔痕、浊酒、木香花、雨等诸多昆明事物,表达自己对四十年前那天(生命的原初状态)的情味的无限怀念之情。

这首诗,明白如话,又情深意长。同时,它也与前文的书画、民俗、笑话、传说构成了一个完美而有层次的整体,为文章添加了趣味与韵味。

总之,汪曾祺在《昆明的雨》中,通过与昆明、与雨相关的琐碎的对象,借助多样化的手法,贯穿一条情感的主线,富有立体感与趣味性,将文化气息、生活气息融合,将感性表达与理性沉思统一,表达了对原初状态下的生存方式的无限怀念与赞美之情。昆明的雨,即生命的原初状态的象征与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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