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子的智慧看未来教育变革

文_杨鹏

本文为2018年夏天，杨鹏先生在凤凰国学举办的“经典归来——非常国学进校园”长沙启动仪式上的演讲，原题为《重新认识老子》。杨鹏认为，未来的教育变革，需要回到老子，需要“生—沖—和”的教育。

杨鹏，哈佛大学亚洲研究中心研究员，学者，代表作有《东亚新文化的兴起》《老子详解——老子执政学研究》《上帝在中国源流考》，《道德经》英译本Dao De Jing等

我做国学研究，力求把国学放在世界文明的背景下来对比研究，寻求中国精神的特征。一是中国精神具有普世意义的一面，一是中国精神里特别的一部分。

我非常认同一点，即文化可以嫁接但没办法移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兴起“双进化理论”，或者叫“双遗传理论”。它发现，基因与文化有相互作用。一民族的传统文化，哪怕在表象上已发生变化，但它内在的一些结构很难改变。比如我们引进马列主义，但背后可能是商鞅在起作用。该理论认为，文明有点像精神软件，很难格式化处理。所以，文明会产生冲突和融合，能够融合嫁接的那部分，也就是能够在一个文明体内持续生存下去的一部分。

今天讲老子，我选取了三个与教育相关的观测点。

麻省视角：Learn by doing

第一个观测点是麻省理工学院，出了91位诺贝尔奖得主。中国在自然科学上得诺奖的，只有杨振宁和屠呦呦两人。

该校最早的治学格言叫“Learn by doing”，通过做项目来学习。要求学生一定要设计项目、实践项目。为帮助学生拥有创造力，该校启动了“创新启动项目”。例如，大二时，三五个学生一组，设计一个项目，老师们参与讨论，若觉得设计好，未来两年将根据项目重新调整学生的教育、学习计划。

学生项目还可以跨校。麻省理工就在哈佛大学旁，若项目涉及生物信息学，学校就可能跟哈佛大学商量，到那边读生物信息学，以便实践该项目，麻省理工认可学分。

若缺少经费，学生可向学校基金会申请资金支持。校外很多基金会与学校有合作，投资他们感兴趣的项目。所以麻省一些学生毕业时，就已带着一个成熟的项目，直接启动公司创业了。

MIT的“创新启动项目”本质是“Learn by creating”，通过创造来学习，学习就是创新。

由此，我们可更深理解一些社会问题，比如中兴芯片问题。看到MIT这种以创造为导向的教育，再回头看我们，就多少能明白背后原因了。

我们过去的高考，包括大学教育，和creating没多大关系，训练的常是Copy能力。这种人力资本，都具有一看就懂、一学就会的能力，但罕有创新。

哈佛视角：竞争与协作精神

第二个观测点是哈佛大学。该校得诺贝尔奖的有157人，世界大学第一。

麻省理工学院最早的治学格言叫“Learn by doing”，做项目来学习，把学习和创造力紧密联合

该校特征之一是喜欢体育。哈佛学生参加橄榄球比赛，要签生死状。历史上曾经很多年，由于比赛太激烈，每个赛季都有死伤。据记载，1905年一个赛季就有18名球员死在球场上，另有159人受伤，不亚于一次武斗。后来社会舆论太大，才增加了很多防护措施，现在文明多了。

他们那种体能的强悍、对运动的热爱及团队竞争精神，没准是受到希腊罗马文化的影响。

希腊人喜欢竞技，有奥林匹克运动。罗马人有大竞技场和大公共澡池。大家要比赛，要在一起洗澡，要秀自己的肌肉和体型，哈佛学生受影响很大。

体育运动不仅是身体健美的问题，更重要的还是一种精神，competition and cooperation，“竞争与合作”精神，尤其集体性体育运动。

为什么合作？不合作怎么竞争？比如划赛艇，查尔斯河穿越哈佛大学，是世界赛艇锦标赛的比赛场地。划赛艇，队员协调不好会翻船。团队不该有老大，必须协同合作，任何一个人出错都不行。

我们在横向合作、自由平等的协作方面较弱。我们习惯于纵向组织。虽有一致性，但没有个体创造活力。而哈佛的文化是横向合作的文化，组织效率很高。

人类遭遇智能机器时代

第三个立足点。学校教育最终是为学生的社会人生做准备，那么他们将会步入一个什么样的社会历史阶段？

在美国，这个新时代已经开始了，他们非常焦虑——机器人时代来了。

智能机器人对美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了深刻影响。哈佛大学经常有研讨会，讨论智能机器对社会、对人类文明整体性的挑战和颠覆。

比如军事领域，有无人驾驶战斗机。哈佛大学法学院讨论过许多次无人战斗机的国际法问题。美国军方这种战机飞到中东、非洲攻击恐怖分子，这在国际法上怎么管理？

以后的战争，传统的军事秀，毫无意义。谷歌无人驾驶汽车装上炮，就是无人驾驶坦克。某种程度上，大规模的人与人搏斗的战争结束了，未来将是机器人战争。

我们已步入一个新时代，观察世界，得有新的视角。

凡是能够重复的东西，都会被机器所代替。比如，在美国买一个披萨大概12美元，加州有个披萨店，机器人把披萨大师烤披萨的所有数据拿到一起，24小时地工作，烤的披萨才2美元一个。这个智能机器人所烤的披萨就是那个披萨大师的水平，而且它不闹事、不罢工，更不会闹情绪。

如果教育仍只是训练学生的记忆与Copy能力，而竞争对手却是智能机器人。再优秀的学生，也不可能比机器人记得更准、更快、更好。如果我们训练的只是能够重复使用知识的劳动者，这种劳动力在未来几十年会逐渐成为废物。

在这个重大变革、压力巨大的时代，在这种高创造力、高协作竞争在压迫大家的时代，心理病变急剧爆发。这就是第三点挑战，心理健康问题。

我们今天的学校教育，是否能很好地教育学生回应这三大压力？No。

在这种背景中，我们该怎么去理解国学？

中西文化的精神软件

“国学”即中国传统文化，更进一步说，即二千多年前中国有一批思想家、政治家，设计了一组精神软件，变成了中国的历史传统，进入了中国人的基因记忆之中。如果中国人是硬件，国学就是精神软件。

对中国人的精神软件影响巨大的，有五个人：老子、孔子、商鞅、墨子、释迦牟尼。我们几乎都是按照这五人编织的精神程序在运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软件，针对不同的问题有不同的功能。

这些精神软件，怎么能够回应刚才我说的创造性、竞争协作、心理健康的挑战？刚才唐翼明老师讲儒家有助于精神健康，那其他挑战呢？

我对中国传统心理结构有个概括。最上是“天”，天是天坛祈年殿敬奉的对象：皇天上帝。天之下是“天道”，天道转化成社会制度，法与礼。儒家的“礼”是有天道背景的，是天礼。道家的“道”，是天之道。

天道生法，这是道家黄老学。天道生礼，这是周公孔子儒学。

中国还有个词叫“天灵”，是楚文化最特别的观念。屈原的诗歌经常出现“灵”。“这个人有灵气”“灵感”就源于“天灵”文化。楚人精神跟“天灵”关联较大，可惜没发展起来。

中国式精神软件，如何面对我刚才总结的三大挑战呢？

我也对西方精神结构有概括。上面是上帝，下面是逻各斯（道）和圣灵。从逻各斯生出法律和科学，从圣灵生出道德。摩西代表律法，耶稣代表道德，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德代表以数学为基础的理性科学。

和西方人打交道，本质上就是与摩西、耶稣、毕达哥拉斯以来的三种精神软件打交道。只有了解这种精神结构，才能懂得如何与《圣经》民族打交道，真正理解西方人的深层动力因素。

刚讲的创造力、竞争协作力和心理健康，从西方来说，都是从这些精神结构中生出来的。

今日中国，不可避免要面对文化冲突。这种冲突不仅存在于国家和国家之间，也存在于家庭内部。唐老师是儒家，但他家人中也有基督徒。

中西相遇的精神实质

中西相遇，从精神结构看，粗略地讲，即是摩西与商鞅在法上的相遇，是耶稣与孔子等在德上的相遇，是毕达哥拉斯与墨子等在数上的相遇。

摩西律法是神法，以上帝为中心的法。商鞅之法是人法，以君主为中心。

耶稣基督讲德，上帝之德。孔子讲德，上天之德，而且神性已淡，人味已重。儒家演化中，德越来越人化，神性的天德退隐。

中西相遇，冲突不在数和科学上。数的问题，中国以墨家为代表，西方以毕达哥拉斯为代表。毕达哥拉斯和老子同时代。科学、数字经济、算法，是从毕达哥拉斯来的，“万物皆数”。在这个层面，中国全面向西方学习。

中西冲突，冲突在法与德上，此二者中国精神世界中有存货。现在摩西和耶稣进入中国精神的世界，跟老子、孔子、商鞅会发生冲撞与融合。这就是今天中国的精神现状。

哈佛大学皮划艇队员在查尔斯河（Charles River）上奋力划桨，团队合作与竞争精神在体育中得到充分锻炼

1968年世界著名摇滚乐团披头士演唱了《道德经》第47章（出于户而知天下），取名为《内心之光》（The Inner Light），这首代表作被称为披头士的圣经，流传极广

世界各国中，文化上最复杂的，也最有可能产生新文化的，就是中国。混沌之地，最有可能有新的创造。

不要以为摩西、耶稣、毕达哥拉斯、老子、释迦牟尼、孔子、商鞅对我们影响不大了，因为在思想史维度，后来者都只是他们的学生，而且还不是好学生。

他们仍然是人类最重要的精神软件设计师，我们迄今都没有跳出他们所设计的系统。今天哪位中国思想家比老子、孔子更伟大？中国诸子百家，属于人类轴心期思想家，那时中国的思想突破，与人类思想突破是同步的。

老子在美国

哈佛大学商学院有位教授叫吉姆•赫斯克特，他讲服务型领导力（servant leadership)，很受欢迎。他非常崇拜老子，这门课开篇就讲《道德经》。

西方思维有个特点，什么都数学化、工具化、模型化，赫斯克特把《道德经》的哲学消化后，进行模型化处理，非常值得学习。

老子在美国不仅仅是一个学术界所知的中国哲学家，他在大众文化中也特别有名。披头士乐队在1968年唱了一首歌，叫《内在之光》(The Inner Light)，唱的就是《道德经》第四十七章，“不出户而知天下”。

披头士粉丝成千上万，老子因此成了公众人物。美国任何一家偏学术的书店，问《道德经》、老子，店员马上会推荐，译本通常不止一个。

最受西方学界尊重的中国思想家毫无疑问就是老子。放在世界文明框架里，老子、庄子算是非常有中国特色且有普世价值的思想家。

“生—沖—和”回应三大挑战

回到今天的主题——如何重新认识老子。

面对创造能力、协作竞争能力、健康心理三大压力，《道德经》能给我们什么启示？今天我只分析《道德经》四十二章的几句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

“生—沖—和”三个字，很关键。我们不要纠结一、二、三是什么，只需知道这讲的是宇宙怎么来的。老子认为，宇宙万物是被一个无形的本源力量所创生。

这与《圣经》开篇类似：起初，上帝创造天地。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原来是“无”，一片混沌，有一个力量把宇宙万物创造出来。

“生”在《道德经》出现了37次，相当多。例如五十五章：“益生曰祥。”因为我们处在一个创造力量的支配下，这个力量指向有益于生命的方向，所以当人的行为有益于生命时，就是吉祥。

儒家君子讲仁。君子不就是能帮助他人生命的人吗？仁不就是爱人吗？你有那种有益于生命的志向，服务他人，你就是君子，仁者，即“益生”。

上天之道，就是创生、益生。宇宙万物的来源，日月星辰的诞生，人类的出现，都跟“生”有关。

这个“生”字，有创造、创生、生命等意思。以“生”来思考世界，我们会感到地球—生态—人类生命之珍贵。

有传说在地球外发现生命的存在了，其实没有。茫茫宇宙之中遍布死寂，为什么我们会突然处在一个“生”的环境中？这种对生命的惊叹、爱惜，遍布人类的思想史，遍布孔子、老子的思想。他们的思想力量，就来源他们进入到了“生”的深层。

这种“生”还表现在什么地方呢？除了生孩子，创造一家公司，发明一个产品，企业生产，画一幅画，都是“生”。“生”是人性最深层的动力，因为“生”来自创生宇宙万物和生命的本源力量。

我们再来看“沖”字，三点水，指巨浪相冲。“万物负阴而抱阳，沖气以为和”，即万物分成相反对立的力量，博弈、竞争，持续不断。

大家都知道，凡事分阴阳。人类有男有女，生男孩，生女孩，是计划出来的吗？不是。没有男女计划，会不会男女比例失衡？不会。

智能机器人时代已经来临，这对教育提出了新的挑战。图为2018年美国《纽约客》杂志的一期封面

世界上有一些秩序、一些规律，在冥冥中控制我们，我们不知道这些规律是怎么来的，只能顺从。阴阳、男女如此，狗、鸡也这样，整个生物系统都这样，不会有太多失衡。所以重男轻女很愚蠢，阴阳一定是平衡的。老子发现了宇宙阴阳对立冲突，他称之为“沖气”。

什么叫“和”？沖的结果是太极图。一阴一阳对立冲突又平衡。“和”就是平衡、和谐，就是阴阳竞争形成的自然公平，公平的均衡。

创造能力不就是“生”吗？我们能够创造，就因为有来自宇宙深处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力量。不然你的创造力从何而来？创造者，是宇宙深处“生”的力量的通道，是“生”的力量的载体。

协作竞争不就是“沖气”吗？那些体育竞争，就是沖气。

健康的心理不就是“和”的心理吗？在创造之中，在团队竞争之中，你才会训练出一个平衡的心理，一个健康的心理。

杨鹏先生认为，老子的“生—沖—和”思想，可作为未来教育的方向

我们需要“生—沖—和”的教育

从纯思想看，老子思想中的“生—沖—和”，正好对应当下三大挑战：创造能力、竞争能力、心理健康。

MIT是“生”的教育。我们在学校有没有开展系统的“生”的教育？这种教育是方方面面的，首先是对生命的关爱和关注。其次对生命创造的珍惜、重视和培育。

学校要让孩子接受全面的竞争教育。高考应试是考试竞争，这也是一种“沖”。但这种“沖”，与“生”没关系，与团队协作没关系。“考过高富帅、干掉富二代”这是无法团队协作的。目前高考竞争无助于孩子创造能力和竞争协作能力的形成。

有没有创造之沖的教育，有没有团队竞争之沖的教育？

第三是“和”的教育。当一个人适应了创造性竞争中的成败，他就有了一种很从容的性格、很和谐的精神。当一个人热爱竞争，习惯团队奋斗，善于合作，能承受竞争中的胜败得失，这就是“和”的人生了。

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就是助人具有创生的力量，成事的力量。老师家长如果说，不要争不要抢，这是不对的！在学校要训练学生堂堂正正去竞争，跟人拼搏，在竞争中求和的能力。

如何训练这种能力？最好的是集体体育训练，学校的各种集体竞赛。

我们把孩子训练成考试机器推向社会，他们将面对什么？面对的是西方受过“生+沖+和”教育训练的创造者们，面对Copy能力最强的机器人大军。

他们怎么去竞争？拼记忆和复制能力不行。机器人只是在创造力方面比人差，它们是被造物。创造力，依赖人与人之间竞争与协作。

丰富人类现代性的有生力量

中国人传统文化有好思想，但确实没有用好。我们要有新的眼光和视角，唯有在世界文明背景中，才能发现我们传统中的宝贝。近代以来，中国研究国学最好的，多是西学出身，因为视野和格局不同了。

过去百年是对中华传统文化资源的一场摧毁。现在睁眼看世界，创造的压力、竞争的压力、心理健康的压力全来了。感到吃力、跟不上，一是我们没有把西方学好，二是我们自身的好传统也没学好。

如果我们早早就按“生—沖—和”来安排生活和教育，来治理国家，能不文明富强吗？国学其实可以跟现实结合，跟世界结合，国学内涵的精神，不是僵死的，而是来自宇宙的创生之源，可以赋能于现实。它是丰富人类现代性的有生力量。

世界上哪个真懂教育学的人会诋毁《道德经》？没有。搞教育的都知道蒙台梭利。按“生—沖—和”思想去实践教育，我们不会低于蒙台梭利的教育学。因为在哲学上，《道德经》是高于他的。《论语》也有创生性内容，但它更侧重有益生命的秩序规则，讲人际协作。

有的作品一眼看到底，有的作品背后有层层深意，把人引向创生的本源。《道德经》和《论语》就是这样，值得用心去探寻并将有价值的发现用于构建未来。

（因篇幅原因，有大量删节。文章不代表本刊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