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并没有走远

2020-03-09 02:29王明志黑龙江省招生考试委员会办公室
教书育人 2020年8期
关键词:冯玉祥中文系红楼梦

王明志 (黑龙江省招生考试委员会办公室)

在一次校友聚会时,留校任教同学王顺洪告诉我,吴组缃老师问他:“大王哪去了?”老师教过很多学生,居然还记得这个高个儿的我,我很感动。

又过了几年,去参加北大中文系百年系庆,我问同学:“吴老师怎样?”他说:“吴老师去世了!”那是 1994 年 1 月 11 日,吴老师享年86 岁。

老师走了,我既悲伤又歉疚,也不知忙些什么,竟没给老师送去一个问候。但我心中却始终感觉,老师并没有走远,他明明就在我身边,如明镜高悬,当头照亮我前行的路,大道至诚,投下我身后长长的影。半个世纪过去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我对老师的钦敬和老师对我的影响,都在日益加深。我退休后创办《学子》杂志,本应趁此写点文字,感念师恩,启迪后人,又因老师的人格与精神,总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变得高尚和伟大。每当此刻,我常被感动得鼻塞眼涩,写作难以进行。这一拖就是十多年。

吴组缃老师,是中文系的知名教授。即使在大师云集的北大中文系,也是一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他中学就读于安徽芜湖和上海,曾创办中学生文艺周刊《赭山》,并在报刊发表诗文。20 世纪30 年代初,在清华大学中文系读书期间,陆续发表了《一千八百担》《樊家铺》《天下太平》等著名小说,揭示农村经济和宗教的危机。抗战初期,发表短篇小说《闷罐子》和长篇小说《鸭嘴涝》,这是较早出现的抗战文学。他还参与发起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并担任协会理事,奠定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最让学生感到神奇的是,1935 年,他被冯玉祥聘为私人老师兼秘书,达13 年之久,后随冯玉祥去美国。1948 年,他回国后,曾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与季羡林等并称为清华文科“四杰”。1952 年,院校调整调入北京大学,成为北大中文系“四老”,在古典文学及明清小说研究方面有很深的造诣,是正确评判《红楼梦》作品的红学家,并担任《红楼梦》研究会会长。

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北大中文系自1898 年创办国立京师大学堂“文学门”始,至1917 年更名为北京大学国文系,1952 年院系调整,燕京大学中文系、清华大学中文系并入北大,壮大为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止,中国近代史上有五十多位国家大师级的人物都在中文系当过老师,诸如严复、陈独秀、鲁迅、胡适、钱玄同、刘师培、周作人、沈从文等,吴组缃老师当然名列其中。在北大中文系的百年传承史中,能吸引这样多的大师级人物来当老师,这是中国高教史、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奇迹,也是蔡元培校长“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办学思想的一种体现。大师中人才济济,有国文各学科的学术大家,有作家、诗人、戏曲学家、文学家、史论家、思想家、教育家及社会活动家。大师在中文系的进出史,就是其百年传承史,大师们不仅教书育人,还亲力亲为于中国社会变革的进步活动,五四运动的兴起,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新思想、新文化运动的发动,他们都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其参与度之深、人数之多、贡献之大,在全国大学的系级单位里,都是无人可与之比肩的。

一、“‘ne’是知识分子”

我于1970 年入中文系,健在的大师仅有十余位,且都在六七十岁以上的年龄,加之“文化大革命”的“蜗居”,已经很多年不给学生讲课了。然而,我却三生有幸,入校伊始就能听到大师的课,还能近距离接触,甚至朝夕相处,并结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

记得那时正赶上落实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北京大学要加强基础理论学习。大师们发扬北大的传统,迅疾重返教学第一线,才使普通学员有机会一睹大师讲课的风采。朱德熙老师是语言学家,把枯燥的语法修辞课“白马非马”,讲成了一种课堂上的艺术享受。每当他讲课,大阶梯教室便座无虚席,过道坐满了外系的学生,讲到紧要处,还当堂唱起了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唱段《除夕夜》,赢得满堂喝彩。同学便把“白马非马”作为绰号送给了他。林庚老师是三十年代的诗人,闻一多先生的助理,讲诗词赋比兴,起兴时,便朗诵起他早年写的诗:“宽宽的马路像条河”,激情四射,这句诗也就成了他的代名词。同学们请季镇淮老师解读毛主席的《体育之研究》,星期天他叼个大烟斗来了,引经据典,三个多小时,毫无倦怠之意,同学送他一幅漫画:门框里只进来个冒烟的烟斗,却不见人,这便成了代表他的符号。吴组缃老师,讲明清小说,学术性强,绝无赘语,就是常把“我”说成“ne”,久之,“ne”就成了他的联络暗号。凡此一提,同学们都会会心一笑。给老师起绰号,有不敬之嫌,却没有不敬之意,反而是学生对老师钦敬之情的一种美妙表达。

然而,在这些老师中,我接触最多、对我一生影响最大、最敬重的,就是吴组缃老师。那天下午,接到系里通知,说晚饭后吴组缃老师要来学生宿舍,大家都很兴奋,早早在宿舍等待。吴组缃老师来了,中等身材,高鼻梁长挂脸,面带微笑,很亲切地在“ne”的乡音中与学生拉起了家常,这是我与吴组缃老师近距离接触的开始。

不久,吴组缃老师又带我们几位同学到东方红炼油厂体验生活,写报告文学。师生同住在污水处理车间二楼近二百平方米的厂房里,没有桌椅板凳没有厕所,只有在空旷的屋角摆的几张上下铺的铁床。谁能想到坐在铁床边上的老先生,竟是当年北京一带最高军政长官冯玉祥先生的老师!当然,条件差也有好处,它拉近了师生的距离,同吃同住,随意畅谈,看得出来,老师还是很开心的,也可能是跟学生在一起的缘故,“ne”的话题也多了起来。同学毫无拘束地提各种问题,我便好奇地提了一个有点“俗”的问题,我问他:“给冯玉祥当老师,给多少工资报酬?”他说:“没有固定工资报酬,冯玉祥司令部只给发个证,凭证可到粮店取面,商店买家具,银行取钱。”我有点开玩笑地说:“有这样的证,可以多拿些呀!”老师听后严肃了,认真地说:“那怎么可以,‘ne’是知识分子,‘ne’只拿够用的那部分,怎么可以多拿呢?”老师情绪凛然,好像人格受到侮辱,我却受到强烈的震撼。接着,他又讲了另一个故事,当时四川某学院请他去讲课,说只要同意去,讲半年课,给他一年的薪水,他还是那句话:“‘ne’是知识分子,怎么可以这样!”其实,我的提问,并不是真的想要这样做,老师的凛然却告诉我,他是真的反对那样做。我惹恼了他,却坦露出他中国知识分子的傲骨,展现出他特有的高尚人格。关于这样的例子有很多。袁良骏教授曾在《人民日报》(2007-07-24)发表文章,高度评价了吴组缃老师那类中国知识分子的高尚人格。文章说,抗战时期吴组缃老师陪冯玉祥将军入川后,与老舍先生一起住在中国文艺家抗敌协会,与进步文艺界有广泛联系,与中共中央代表周恩来同志也有密切交往,彼此经常以“恩来兄”“组缃兄”相称。新中国成立之初,周恩来同志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举行盛大茶话会,招待文艺界广大朋友。吴先生应邀赴会,但在周总理莅会之前,他却提前告退了。周总理莅会后,到处找“组缃兄”。听到他因事提前退席后,深表遗憾。吴先生的提前退席,显然是一种不欲“攀高结贵”的名士派头,这一点,周总理是深为理解的。这次茶话会之后,吴先生不仅担任了作协书记处书记,而且多次出国访问。吴组缃老师看重知识分子的名节,他那自尊自重自爱的高贵品质,现今尤为宝贵,相比之下,中国知识分子的那种优良传承,在某些具有博士、硕士学位的“知识分子”那里,已经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有的还利欲熏心,追名逐利,一旦大权在握,便成了监守自盗的硕鼠,着实令人惋惜。

同学们关心发问较多的还有他去美国的故事。冯玉祥1946 年被蒋介石排挤去了美国,新中国成立后,中央邀请冯玉祥先生回国参加政协议政,却遇到各种阻碍,老师劝冯玉祥下决心回国,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冯玉祥要不回国,还是冯玉祥吗?”爱国之心,令人动容。那时的学生对美国都很陌生,还问了很多细小的问题,吴老师说,美国人对中国食品豆腐乳有很好的评价,认为乳化了的豆制品,便于营养吸收。吴组缃老师会说很好的英语,在经莫斯科回国时,还调和了一个俄国人和英国人之间发生的口角,说得他自己和我们都很开心。

二、“《红楼梦》至少要读五遍”

记得,那时在中文系的教改中,已经把批判胡适、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唯心主义列入教学中去。对《红楼梦》研究的批判有学术问题,但从根本上说,是思想理论问题。那种“自传说”和对号入座“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考据说,把对《红楼梦》的研究引向了歧路,而那种脱离原著的空论,也会影响批判的效果。据此,吴组缃老师多次提出,搞好批判,必须要读好原著,他强调说:“《红楼梦》至少要读五遍,否则搞不清人物关系,怎么批判!”我当时想啊,读五遍,书那么长,多浪费时间啊,不甚理解。不久,公布了毛主席关于“要把《红楼梦》当作历史来读”“《红楼梦》至少要读五遍”的指示。这不是巧合,而是坚持唯物主义学术批判唯一正确的道路。

吴组缃老师教学严谨,不仅提倡多读,还抽查读的情况。有一次吴老师要我到他家去一趟,我惴惴地去了。他住在北大某园,我记不清他家屋里啥样了,只见排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角落里放一个茶几,上面摆放着烟斗、烟丝和烟具,老师坐在它的旁边。我有些拘谨,站立着说:“老师,我来了!”他让我坐下,谈了些读书的情况,接着话锋一转,问我对第七十回后的一个小人物怎么看,我回答了(庆幸我刚读完那些章节),不知是因为他对问题提得偏僻满意,还是因为我的回答还算可以,反正老师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我离开了老师的家,没有高谈阔论,没有励志说教,但老师那“行不言之教”的内在期许像一种巨大的力量,对我养成读书学习加思考的习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还有一件事,可以看出吴组缃老师对学生的培养与爱护。那是1971 年4 月,北京香山某生产队,在一座古民居的墙皮剥落处,有古人题的墙壁诗,故而认为这是曹雪芹的故居,北京市有关方面请吴组缃老师参加论证,吴老师却让我这个学生替他参加,我惶恐了,恐难担此重任。老师看我为难了,说:“这个地方证据不足,真正的故居还没有找到,也可能找不到了。”我参加了论证会,还到了香山“故居”做了实地考察。为了满足人们对曹雪芹的情感寄托,有关部门要把这“故居”对社会开放。因为在题写匾额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掌故,清朝皇族出身的书法家溥杰,认为自己不是红学家,“没有权利写‘故居’,请体谅我这份担当”,便把匾额改写成了“曹雪芹纪念馆”,他也是一个学术严谨的人。此名沿用至今。1982 年,又有一个重大的发现,有个清史档案馆员,在档案中发现了雍正皇帝赐给曹雪芹家十七间半房的记载,地址就在北京广渠门大街磁器口十字路口,这才是唯一有史可鉴的“曹雪芹故居”。吴组缃老师的治学态度,让我长了知识增了见识,受到了很大的启迪。

吴组缃老师讲明清小说,从基础理论入手,力透纸背,令人印象深刻。教育部1995 年人教版初高中全套语文教材,把吴老师的《我国古代小说的发展及其规律》一文选入,而且仅此一篇,足见其在学术上的地位。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他讲小说起源,排除了来自寓言、传说、史传、志怪、诸子散文等的“多元说”,对鲁迅先生“彼此谈论故事,正就是小说的起源”做了重要补充,指出小说的起源:“其实源只有一个,那就是神话传说。”他还对神话与传说做了清晰的界定,指出:“神话是把神人化,传说是把人神化。”

他反对宗教迷信,指出宗教最猖獗的时候,就是社会最黑暗的时候,也是对文学发展破坏最大的时候。他认为,不了解宗教对人的影响,就不可能了解作品里的人物,也就不会了解封建社会。《红楼梦》是这样,《西游记》里更明显,孙悟空七十二般变化,金箍棒那么厉害,却打不过那些妖魔鬼怪,因为“神佛即现实统治势力”,是牛魔王等妖魔鬼怪的后台,那里有锦衣卫的影子,而且根子很硬。

他讲,读好《红楼梦》和古典小说,不仅有助于认识封建社会历史,也能提高语言文字运用的能力,对提高写作水平有重要的意义。他总是强调,中文系不论学什么专业的学生,都必须要学会写文章,不会写文章,怎么能叫中文系的学生。这些都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三、“‘ne’一听阶级斗争就毛骨悚然”

记得那是在系里召开的有老师和学生党员参加的会上,系领导传达中央文件精神,其中有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内容,还说到,“文化大革命”要七八年搞一次。讨论时谁都默不作声,吴组缃老师却发了言,还是用平常说话的语气,说道:“‘ne’一听阶级斗争就毛骨悚然,七八年搞一次,一次七八年,这怎么得了。”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结束,阶级斗争的弦还绷得挺紧,我真为吴组缃老师捏了一把汗,心中为之担忧,他已经是当过一次“牛鬼蛇神”的人了。然而,吴组缃老师仍无事一样,照样讲他的课,没遇到任何麻烦。北大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兼容并蓄,海纳百川,自由思想与独立思考同在,兼容并包与绝不人云亦云共存。这是学术前进的必然,必然受到历史的推崇与爱戴。

司马光曾说过:“经师易遇,人师难遭。”吴组缃就是这样一位集经师与人师于一身,难得一遇的好老师。吴组缃老师的伟大,不在于他不凡的经历,而在于那制造不凡经历的高贵人格,在于他严谨的治学态度,追求真理的学术精神,自由思想中的独立思考,兼容并包下绝不人云亦云的人生态度。而这,也正是中华民族振兴必备的优良传统。

吴组缃老师走了,但是,他并没有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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