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自言自语

2020-04-02 07:09水玉兰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期
关键词:护工养老院大姐

水玉兰

我是打啥时学会自言自语的,自己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曾批评母亲身上的“坏习惯”。这么快在自己身上体现。我常常一个人对着挂历上流逝的日子自言自语,对着花草自言自语,对着小猫小狗自言自语。有时对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喃喃自语。这种自我填充的感觉,很是让我入迷。我终于能够理解母亲生前的自言自语了。

在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日子,我特别怕一个人待着,怕听得到秒针滴答的安静。我总想找个人来陪伴我,即使一句话不说,相对无言地望着,于我,也是一种莫大安慰。我几次拿起电话,又充满顾虑地放下,想想,身边的亲朋好友,都各有各的忙碌事。这世上,时刻记挂着我,愿意给我所有时间的那个人,已经离去了。这种心在流血,却置身孤岛的感觉,让我内心荒凉,魂不守舍。这种荒凉,母亲应该也有过,应该比我更强烈。可是……我终究明白得太晚、太晚了……

在父亲去世后的一年半时光里,也是母亲留在世上的最后时光。她老人家经常魂不守舍,自言自语。含糊不清的话里面,念叨最多的,是抱怨父亲临终时一句话都没留给她。当时,我跟姐姐都不能理解母亲这种反常到偏执的抱怨。一开始,我们还耐下心来抚慰她,时间长了,就对母亲这种不分白天黑夜的念叨,打心眼里不快。

有一位作家说,血脉亲情与生俱来有一种心灵感应。可父亲走的那天,却是毫无征兆。我特别记得父亲走的那天,天空湛蓝。四月的小暖风,柔柔地送来一阵阵桃花甜馨的气息。我站在阳台上,想着要不要趁着这好天气,回娘家把爸妈盖了一冬的厚重被子换下来拆洗了。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响起了,保姆吴大姐说父亲早上给花浇水时,突然摔倒了,扶起来,人没啥大碍,就是感觉左手不太灵活了,她电话已经通知了姐姐也回家看看……我和姐姐心急火燎几乎是前后脚进的院门。看到父亲神色如常,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我和姐姐商量,带父亲去医院做个检查,毕竟八十岁的人了。搀着父亲刚走到门口,坐在轮椅上的母亲突然扶着墙壁,似婴儿学步颤颤巍巍地撵了出来。父亲感觉到了,回头想安慰母亲,可能碍于我们姐妹在场,嘴巴只是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母亲神情紧张直直地盯着父亲望,随即,泪水流下来,顷刻在脸上汇成小溪……我和姐姐都觉得母亲太过紧张了。如今,再回想起这一幕,才知道世上所谓父女连心,或许抵不过夫妻间的心灵感应。

我看父亲犹豫起来,忙把母亲重新扶到轮椅上,逗母亲说:“只是带老爸去医院检查下身体,放心吧,下午就把你的老头子还给你。”母亲急得“啊啊”地说不出话来。母亲自从得了脑梗,一激动就口齿不清,只能着急地用手捶打自己的双腿……我跟吴大姐交代了几句后,便和姐姐搀着父亲匆匆出了院门。我们担心父亲看到母亲难过,会突然反悔。父亲的倔脾气上来,除了母亲,我们谁也劝不了的。

自从十年前,母亲得了脑梗,行动受到限制,平素喜欢走动的父亲再没有离开过家,离开过母亲半步。在我们姊妹还小的时候,父亲曾有个心愿,等日子过得轻松了,带母亲去北京逛一逛,然后去天安门城楼照张相。后来,生活好转,我们各自成家,等到我们想起父亲的心愿,母亲却得了脑梗。我们姐妹也曾几次提出带父亲去北京观光。父亲总以各种理由推辞,再后来直接说在电视里经常看到天安门,心愿早已实现了。我们明白父亲的心思,他是放心不下母亲。其实母亲对于父亲,何尝不是时刻放在心尖尖上呵護。一辈子,好吃的好喝的,母亲端出来总是第一个给父亲,然后是给我们姊妹,剩下的残汤剩饭才是母亲自己的。

早年,父亲在铁路上工作,三班倒,经常要熬夜班,一年四季,无论酷暑严冬,只要父亲睡觉,母亲就会提溜个小凳子守在院门外做针线活,老远,听到收破烂的吆喝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就赶忙上前制止。后来铁路家属区受母亲的传染,谁家院门外有女人守着做针线活,十有八九都知道这家有丈夫或儿子上夜班,小区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就会主动放轻放缓了,小孩子们的叽喳嬉闹声也会刻意收敛些。那时的生活虽然清贫,家家只顾得上温饱,街坊邻里间处处弥漫着温馨友爱的气息。

在母亲的眼里,父亲这个普通的铁路工人,不但是家里的顶梁柱,也是干大事的人。父亲在铁路上工作一辈子,在单位大大小小得过几十个荣誉称号。一次,单位领导让父亲介绍下经验,父亲起初推辞说没啥好说的,真没啥好说的,后来急了,说:“我老婆稀罕我这工作,我睡觉,老婆就像警卫员似的守着门口生怕有人扰着我,我总得给她长长脸吧……”话传到母亲耳里,母亲的脸庞,霎时像院子里鸡冠花似的开得明艳夺目。

我跟姐姐怎么也想不到,送父亲去医院,是父亲和母亲最后的生离死别。父亲进到医院不久,人就昏迷了,CT结果出来,父亲是脑溢血,昏迷后的父亲再没醒来,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给我们,就走了。肝肠寸断的日子,母亲无时不在念叨父亲临终都没留一句话给她,一辈子没红过脸的老两口,母亲这次却是真的生了父亲的气……当时,我和姐姐都不能理解母亲这种不近情理的埋怨,父亲突然的走,让母亲变得不可理喻起来。直到一年半后,母亲也突然撒手而去,料理完后事,我发疯似的找到养老院里那位照顾母亲的护工,向她询问母亲在昏迷前留下什么话吗?我极尽哀求甚至恐吓——母亲什么话都没留下,什么念想都没留下,我的心陡然间就空了。我终于明白了母亲这一年多的念叨,比心痛更难以忍受的,就是心空了。

母亲是在父亲走后大半年,向我们提出去养老院的,她说养老院里,有老人可以一起说说话啊。

父亲走后不久,我们就把之前照顾母亲的保姆吴大姐给辞了。辞退吴大姐,有情绪上的不满,也有经济上的原因。有几次,我发现每当母亲念叨父亲,吴大姐总是偷偷撇一下嘴巴,流露出不屑的表情,这让我很是气愤。说起来吴大姐也算苦命人,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平时里,备受公婆冷言冷语和丈夫的拳脚。最终,还是被婆家人逼着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内心受到伤害的她,满心眼都是对男人的仇恨与鄙视,她也许永远不能理解患难夫妻失单后,那种锥心刺骨的痛。吴大姐来我家做保姆,两年时间,我们总共给她涨过三次工资,每次都是在她提出辞职,我们心领神会主动提出来涨的。这些年来,吴大姐的工资是由我们姐妹共同分担,母亲当年为了照顾我们放弃了工作,父亲的退休金也只够维持家里的生活开支和母亲常年吃的药品。父亲一走,我们姐妹明显感到了压力。吴大姐这时向我们提出少了父亲平时的帮忙,还要涨二百元工资的请求。我们拒绝了。

没了保姆,我们才知道照顾一个瘫痪老人何其累,家,变成了另一个战场。每天下班路上,恨不能脚底生风,一步飞回到家。母亲一个人在家,总是时不时出些状况,一次在家中摔倒,头上摔出一个鸡蛋大的紫包;大便来不及,顺着裤管流到地板……这些场景,把本已焦虑的一颗心一次次地轰炸。我对母亲的念叨,越来越没有耐心,有几次,我脱口而出冲母亲大声喊:“让我安静一会行不行?让我安静一会行不行?”母亲吃惊地望着我,像个犯错的孩子,羞愧地闭上嘴巴。我的眼泪一颗颗砸下来,砸向前襟,砸向地板……老爸,我比妈妈更加怀念有你在的日子啊。

大半年时间过去,我和姐姐俱已感到身心疲惫,这样的日子要撑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不敢去想……没想到,这时候母亲主動跟我们提出要去养老院生活,她说不能把我们姐妹都拖垮了,还安慰我们说养老院里都是老人,彼此在一起说说话,解解闷,挺好。我们知道母亲说的违心话,知道母亲心疼我们是真的……我和姐姐跟母亲挽留了几句,答应了。心里虽有不舍,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为了弥补对母亲的不孝,我和姐姐决定给母亲找一家好点的养老院,前后比较了好几家,最终还是决定送母亲到市区养老院,虽然距我们住的小县城85公里,但生活环境要好一些,我和姐姐都觉得对于母亲,我们算是尽了力了。

每个周六,我坐汽车往返三个小时从县城到市区养老院看望母亲,真正能待在母亲身旁的时间,远比花在路上的少。当时女儿面临中考,为了保证女儿准时吃到晚饭,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最后一次去看望母亲,母亲在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块手帕,比划着要说,我以为是同屋的老人送的,母亲摇头,嘴巴吃力地蠕动,护工看我困惑,解释说前几天重阳节,学校组织小学生来养老院看望老人,带来了苹果和手帕。老太太当时盯着一个孩子的脸,比划着说:“长得像你小时候。”母亲望着我,不住点头。我的心一阵酸楚,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正儿八经跟母亲说说话了,我已经越来越听不懂自己母亲说话了。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只想着找些衣服鞋子去洗衣间洗,即为讨好护工,也是嫌她洗得不够干净,即便想了想解母亲一些情况,也多是向护工打听。

护工说,母亲经常一天天不说话,一个人坐在走廊边,望着楼梯口发呆,只在周末时候,才会笑着告诉同屋的阿婆,我女儿要来看我了。护工说些话的时候,母亲抬头一直望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母亲自从住进养老院,从没有跟我们提起过想家,想回家过段时间的要求。她不说,我也知道,从我进门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一直停留在我脸上,直到我回去,走远了,回头,还能看见母亲伸着脖子在那张望着,有严重白内障的母亲眼里看到的或许只是一个移动的黑点,她还是那么恋恋不舍地望着,一直望到我进了楼梯……我放下手里要洗的衣服,趴在母亲膝盖上,说:“妈,等姗儿一模考完,我接您回家过段日子吧,姗儿想姥姥了。”母亲怔了下,欣喜地点头,突然又流泪,我用手帮母亲擦拭,却是越擦越多。我理解母亲内心孤苦不堪,她有多心疼我们姐妹,就有多想念家……我的泪水跟着流下来,跟母亲的泪水交汇在一起。父母与儿女,天平倾向谁,心都能痛得七零八落啊。

母亲没能等来我接她回家的那一天,就走了。比起家,她也许更加想念父亲,走的方式和父亲一样——突发脑溢血走的,把一生的遗憾刻在了我心上。

女儿一模考完的第二天深夜两点,接到养老院打来的电话……我和姐姐连夜赶到养老院,已是天光微启,见到母亲时,已处于弥留状态。我和姐姐扑在母亲身上痛哭,我抓住母亲的手使劲摇动,我说:“妈,我已经把房间打扫好了,我来接你回家,我知道你想家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家啊……”当时,医生诊断母亲很难撑回家。85公里的路程,最快也得一个半小时。姐姐听了医生的建议,有些犹豫不决。而我哭着坚决要带母亲回家。十年之间,病重的母亲几次从鬼门关闯过来,我知道母亲骨子里的韧性,还有她想家的决心。即使到不了家,母亲知道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心里也是满足的。

120飞驰在回家的路上,我握着母亲的手不停说着话,我相信母亲听得到我说话。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温暖地照在母亲脸上,透过泪水,我发现母亲原来死灰的脸色竟然有了红润,神情越发安详。有一瞬,我怀疑是医生误诊了吗?

母亲终于回到家了,进到屋里,没几分钟,脸上的红润开始一点点散去,神情依旧是安详的。母亲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我握着母亲的手,久久不能松开,我哭着一遍遍问母亲:“妈,我知道你有多想家,多想念我们了,可为什么不给我们一次补过的机会……”我把这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念叨,直到嗓子发不出声。我多么希望母亲可以听得到我的声音。我相信母亲听到了。

猜你喜欢
护工养老院大姐
北京护工故事
日本Sakuragien-青森养老院
把幼儿园搬进养老院
臭大姐,香大姐
十大姐随想
有多少钱才能住进养老院
老太太养老院
上海市护工行业市场现状的调查与分析
当“大姐”遭遇“打劫”
模范护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