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乡村书 （十首）

陈劲松

娘

家中有事

去教堂接母亲回家

虔诚的赞美诗的声音中，在教堂门口

我大声叫——娘！

啊！那么多白发的母亲

一起

回过头来

母亲节给娘打个电话

给娘打电话

祝她“母亲节快乐！”

娘正在地里劳作

阳光如瀑，她伺候过的

每棵庄稼

都是她的小儿女

娘为饥渴的豆角浇水

又把丝瓜的藤蔓引向木架

她为每棵丝瓜

都准备了一条

向上的通向天空的路！

我皓首如雪的母亲，在五月里

用母性认领万物

白发慈祥，我的母亲

就是万物的母亲

第一次听到父亲喊疼

我的手掌

第一次按上父亲的背

他竟有些羞涩

沿着父亲的肩胛，脊椎

我笨拙地按压着

父亲曾经那么精壮，肌肉虬结

沉重的担子，他已挑了几十年

我从未见他皱过眉

从未听他说过累

更未曾听他喊过疼

而此时，阳光照在他的背上

我却如此陌生

父亲的皮肤竟已如此松弛

像我用旧了的一件行囊

我细细地按压、揉捏

不放过父亲痛处的每一寸皮肤

然后，再稍微加点力用拳头去敲打

我想赶走父亲身体里的痛

和他骨节里住著的坏天气

父亲的身体开始微微抖动

他没有看到我眼角滑下的泪水

我却听到了父亲

第一次轻轻喊出的

——疼！

抱

给父亲

两个羞涩的男人

两个曾经剑拔弩张的男人

父亲啊，忽然

我想抱抱您

想抱住您止不住的衰老

想抱抱您积累的病痛与疲惫

像您许多年前抱着我

像我粗糙的诗歌抱着一个温暖的词语

像抖动的枝丫抱着一颗衰老的坚果

像风，抱着一枚

颤抖的树叶

一次次被掐去嫩叶的香椿树

一再受到伤害

风来时低眉

雨来时低头

像村子里那个幼小的孤儿

一次次想用柔嫩的手指

拼命捂住

一个又一个

伤口

小镇上新开张的小服装店

15平方米，狭窄的生活

从今天开始，他得学会

为一个真实的文胸

找到虚伪的乳房

他得学会

让一件件纯棉的内衣

柔软一个个又冷又硬的胸腔

他还得学会

剪去那些多余的线头

然后用高温熨斗

让一个又一个的褶皱

和生活一样

慢慢平整下来

梨花辞

遗世独立的香气

有着恒久的药性

杏花味苦，性温

桃花味苦，温和无毒

苹果花味苦，寒涩无毒

梨花性凉，味甘

四月是一间斑斓的中药铺

香气如丝，每一朵梨花

都是悬丝诊脉的好医生

佛

白发的老石匠，一点点

让干净的莲花从石头里开放

然后，他雕出被世俗的风

吹拂的衣袂与璎珞

雕出双足与拈花的手指

在柔和的面孔上，老石匠动作更加轻柔

先雕出那抹永恒的微笑

再雕出悲悯的目光

瘦小的老石匠

把佛从石头里请出来

哦，石头也有一颗

柔软的慈悲之心

万物都有开口说话的一天

春天 万物开口说话

迎春 杜鹃 芍药

牡丹 杏花 桃花……

包括满腹心事的苦楝

也包括那个

沉默的哑巴

他含混而兴奋地指着葱茏的田野

说：“呀！”

天气预报

手机屏幕上

特意订阅了故乡的天气预报

每一天，只要打开手机

就能看到故乡的天气情况

是否有阳光照进亲人的生活

是否有一场适当的雨

落在故乡干旱的大地上

是否有一场风

吹白了芦苇与父母的头发

是否有一粒白霜

收纳了露水的凉

每打开一次手机

我就猜测了一次年迈的父母

是否温暖，是否裹紧了衣裳

以抵挡住岁月逐渐加深的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