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首饰创作的包豪斯之源

当代首饰是个年轻的艺术类型，它发端于20世纪四十年代的西方。时至今日，它得到极大的发展，现已呈现出非常丰富多元的面貌。传统首饰更多地代表权力、财富，彰显身份和地位，被当作身体的外在装饰物，而当代首饰则质疑和挑战传统，它不断地拓展、跨越首饰的定义的边界，让首饰发展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当代首饰的发展受到诸多艺术运动的影响，比如工艺美术运动、新艺术运动、装饰运动和现当代艺术的影响，可是却很少有人关注包豪斯对于当代首饰所具有的影响和意义，笔者研究发现包豪斯与当代首饰之间存在着非常密切的源流关系，这种影响有实据可寻，且意义深远。

包豪斯对首饰类手工艺兴起过程中所起到的催化作用，并对当代首饰领域产生影响，笔者总结为以下几点：

一 现代设计之源

包豪斯是世界上第一所推行现代设计教育的设计学院，它1919年建立于德国，有着完整的设计教育宗旨和教学体系，它是现代设计的摇篮，它的现代设计理念对当今世界的各种设计门类几乎都有着或多或少影响。包豪斯在当代首饰领域起到了开创性的作用，在这一过程中，包豪斯金工作坊的工艺大师那奥姆·斯鲁特斯基[Naum Slutzky]是最初的引领者，同时也是传统首饰的革新者。斯鲁特斯基是第一位金属作坊的工艺大师，他在任教期间制作了一批朴素、严谨的首饰，探索了包豪斯原则如何成功地应用于首饰。斯鲁特斯基首饰的所有建构都遵循包豪斯的单纯和极少装饰的原则，作品的造型大多是由多个相同的部件组成的，表现出对工业过程和单元建构的动机。斯鲁特斯基将现代主义设计原则引入首饰当中，打破了首饰的装饰传统，开创性地让首饰出现了简结、抽象、现代的新风格。（图1、2）

正是斯鲁特斯基将现代主义原则运用于首饰领域，开启了首饰的全新面貌，使当代首饰设计得以萌芽。

图1 那奥姆·斯鲁特斯基项链，1930

图2 那奥姆·斯鲁特斯基手镯，1930

1933年包豪斯解散后，为躲避战火和迫害，包豪斯的艺术家、手工艺家、设计教育家们大多选择了在美国艺术院校任教，他们在手工艺专业的创设与发展中作出了巨大贡献。这其中的代表人物是安妮·阿尔伯斯[Anni Albers]和莫霍利-纳吉[Moholy Nagy ]。安妮负责主持编织作坊的日常教学工作，除了编织外，她还积极从事首饰课程的实践，1940年她与学生亚历山大·里德[Alexander Reed]合作，运用包豪斯式的理念，采用廉价的工业半成品材料，设计制作了一批造型简洁、结构新奇的首饰（图3）。这件作品曾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这次展出对美国当代首饰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且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莫霍利·纳吉于1937年创办了美国芝加哥“新包豪斯”，后更名为芝加哥设计学校，1944年再度更名为设计学院，1946年并入伊利诺伊理工学院。上述学校都按照莫霍利-纳吉的设想，将“新包豪斯”的教学理念延续发展。学校开设了各种作坊，其中就包括与首饰直接相关的专业作坊。芝加哥“新包豪斯”为美国当代首饰艺术输送了一批著名的人物，其中最杰出的是首饰家玛格丽特·德·帕塔[Margaret De Patta]。玛格丽特是美国当代首饰的重要先驱者，1940年夏，她结识了应邀授课的莫霍利·纳吉，并立刻为他的艺术理念所折服，从此投入他的门下。包豪斯构成主义在玛格丽特的艺术理念与艺术风格方面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空间、结构、运动、光影与透明性，成为她思考的首要问题。玛格丽特在新包豪斯学习期间完成的试验摄影作品（图4），从中可以窥见莫霍利-纳吉和构成主义对她影响之深。

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玛格丽特始终牢记莫霍利-纳吉的教诲:“在空中捕捉你的石头。不要封闭它们，而让它们悬浮在空间中。”1Ursula Ilse-Neuman,The jewelry of Margaret De Patta,Oakland Museum of California,2012,p.58.她创造出新的宝石镶嵌技术，这种技术往往着力隐藏镶嵌的痕迹，让宝石悬浮附着于金属构件之上，而透明的石料映射出底部的结构与装饰，从而产生运动的幻觉。（图5）

1941年，学业有成的玛格丽特回到旧金山，在美国西部积极传播包豪斯式现代主义理念。玛格丽特最早将工作室首饰艺术引入美国西部地区，发起组建了旧金山金工艺术行会，1965年纽约当代手工艺博物馆为她举行终身成就回顾展，堪称美国工作室首饰艺术发展中的里程碑式人物。除了玛格丽特·德·帕塔之外，同样出身于新包豪斯并创作首饰且产生广泛影响的还有莫莉·伦克 [Merry Renk]、弗朗西斯·希金斯[Frances Higgins]和彭特农庄的金工首饰家维克多·里斯[Victor Ries]等，他们首饰也具有强烈的现代主义设计风格。

图3 安妮·阿尔伯斯与亚历山大·里德合作设计的首饰，1940

图4 玛格丽特·德·帕塔在“新包豪斯”期间创作的构成主义风格摄影，1941

图5 玛格丽特·德·帕塔的首饰作品，1950

上述的首饰家们成功地将莫霍利-纳吉的教诲与现代主义建筑与设计的理念和方法引入当代首饰的创作中，为推进“工作室首饰艺术运动”在美国的全面开展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另一方面，在战后的美国，学院教育也是其中的重要推手，首饰类手工艺真正进入了大学的课堂。战后包豪斯手工艺家们成为传播现代主义理念的信使，间接促成了战后西方手工艺发展的主流运动——“工作室手工艺运动”和“工作室首饰运动”的异军突起。当代首饰重视艺术观念的传达、艺术个性的张扬、艺术手法的实验性，因而更强调审美性、观念性、创新性，这一重大转变过程中来自包豪斯的影响不可忽视，特别是跨海而来的包豪斯手工艺人们发挥的历史性的催化作用。正是包豪斯的现代设计观念之源促成了当代首饰创作的新观念与新风格的形成。

二 手工艺与艺术之源

包豪斯的创办宗旨、课程框架与教学模式都和艺术与手工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艺术训练、手工训练和作坊式教学，在包豪斯教学体系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2袁熙旸著，《非典型设计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 359 页。早在1919年沃尔特·格罗皮乌斯就在《包豪斯宣言》中呼号：“建筑师们、画家们、雕塑家们，我们必须回归手工艺！因为所谓的‘职业艺术’这种东西并不存在。艺术家与工匠之间并没有根本的不同。艺术家就是高级的工匠。由于天恩照耀，在出乎意料的某个灵光乍现的倏忽间，艺术会不经意地从他的手中绽放开来，但是，每一个艺术家都首先必须具备手工艺的基础。正是在工艺技巧中，蕴涵着创造力最初的源泉。因此，让我们来创办一个新型的手工艺人行会，取消工匠与艺术家之间的等级差异，再也不要用它树起妄自尊大的藩篱！让我们一同期待、构思并且创造出未来的新建筑，用它把一切——建筑与雕塑与绘画——都组合在一个单一的形式里，有朝一日，它将会从百万工人的手中冉冉地升上天堂，水晶般清澈地象征着未来的新信念。”3[英]弗兰克·惠特福德著、林鹤译，《包豪斯》，读书·生活·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221 页。

在包豪斯课程设想中，提出的课程包括手工艺的全部分支，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学一种手艺，把手工艺训练当作是一切教学工作的基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包豪斯更强调手工艺的基础作用。比如包豪斯1919年成立之时就设有细木工、陶瓷、玻璃画、金工、印刷、石雕、壁画、编织、木雕九个工艺作坊，1921年增设书籍装订与舞台美术两个作坊；1925年学校搬至德绍之后，增设版式与广告作坊，同时裁撤陶瓷、玻璃画、石雕与木雕作坊；1927年增设建筑、自由绘画与雕刻两个作坊；1929年增设摄影、室内装饰作坊。4同注2，第 360 页。由此可见手工艺在包豪斯课程体系中的份量。包豪斯在强调手工艺的同时也同样强调艺术的重要性。在1919年到1924年之间，被格罗庇乌斯委任为“形式大师”的九名教师当中，至少有八个人是画家，雕塑家马克斯、费宁格、伊顿、穆希、施莱默、克利、施赖尔、康定斯基和莫霍利-纳吉，他们个个都是极富创新意识、同时也是极擅长自我表达的人。在格罗庇乌斯对包豪斯的构想当中，他认为:“从本质上讲，美术与工艺并不是两种不同的活动，而是同一件事情的两种不同分类。艺术家，尤其是画家，比较关注艺术理论，容易欢迎新的想法。”因而，在格罗庇乌斯的眼里，他们教起工艺学徒来，应该更胜过视野褊狭的旧式工匠们。这类的画家可以向学生们强调与解释一切艺术活动的共通要素。他们可以指点设计效果与色彩运用，指点形式与构图，让学生了解到美学的基础。简而言之，他们可以利用自己身为画家的经验，帮助学生创造出新的设计语法，而单靠历史旧例则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他们自己的绘画，就好像是源泉不断的创造性的蓄水库。5同注3，第45 页。

包豪斯艺术和作坊（手工艺）结合的教育理念无疑对首饰设计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它启发了首饰作为一种传统的手工艺与艺术的结合的可能性，也开辟了首饰创作的新方向，促使首饰逐渐朝向艺术的方向发展，最终成为一个独立的艺术种类。当代首饰结合艺术的创作思路——将绘画、雕塑、建筑与首饰结合，让首饰具有了艺术的美感，用这种方法创作的作品是当代首饰中的重要风格类型。比如当代首饰家赫尔曼·荣格[Hermann Jünger]的作品就是将绘画与首饰结合的典型。赫尔曼·荣格是20世纪50年代第一个打破传统的人，他用绘画和抽象表现的组合创造了新的首饰审美，即使他一直使用传统的材料（黄金）。（图6、7）

图6 赫尔曼·荣格的首饰胸针作品

图7 赫尔曼·荣格的首饰胸针作品

意大利首饰艺术家贾帕洛·巴贝托[Giampaolo Babetto]也是将手工艺与艺术结合的著名首饰家，巴贝托受雅各布·庞托尔莫的画作的启发，从中汲取灵感来进行首饰创作，并试图用不同的合金色调来接近原作中的颜色，作品选取绘画中人物的躯干和肢体抽象简化成胸针首饰作品，这类作品是绘画艺术与首饰结合的典型。（图8、9）

雕塑家亚历山大·考尔德被誉为“当代首饰之父”，他的作品也是手工艺与艺术融合的典范。考尔德一生中曾创作过近1800多件首饰，他用重复的螺旋形来象征永恒，用抽象的形象体现动态。考尔德用手工艺的方法，徒手用锤子锻打铜丝使其塑造外形，他的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首饰艺术作品。

包豪斯代表人物的艺术作品的抽象艺术表现形式和对功能性追求这一艺术理念，对考尔德的艺术风格产生了重要的冲击作用。包豪斯倡导手工艺与艺术结合的理念，在手工艺和艺术之间建构桥梁，对不同媒介和艺术形式的实验性研究，这一点与考尔德的艺术观点相匹配。6汪正虹撰，《可佩带雕塑—身体、空问、器物研究》，中国美术学院2013年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第64 页。考尔德的首饰作品是以手工艺为基础的艺术创作，真正地实现了手工艺与艺术的完美融合。

当代首饰与艺术的融合与包豪斯手工艺与艺术结合的理念是一致的，它让当代首饰这种手工艺具有了艺术的特质。正是在包豪斯艺术与手工艺结合的理念感召下，当代首饰创作者同时具有了工匠和艺术家的双重身份，当代首饰实现了手工艺与艺术的融合。当代首饰真正的活力就是艺术的注入，它以手工艺为基础，让手工艺与艺术的融为一体，把首饰变成了艺术。

图8 Jacopo Pontormo 的画作

图9 贾帕洛·巴贝托的胸针作品

三 跨界先锋之源

包豪斯的跨界先锋的创作理念同样也深深地影响了当代首饰的发展，尤其是奥斯卡·施莱默[Oskar Schlemmer]的剧场舞台跨界先锋理念。奥斯卡·施莱默是包豪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美学家之一，身兼画家、雕塑家和编舞家，他是最初的跨界艺术家，他对包豪斯的最大影响不是他的雕塑或者壁画，而是他的舞台设计。7王受之著，《世界现代设计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年，第169-170 页。

艺术与人体的密切关系以及它与空间、设计和建筑的联系一直是施莱默创作的出发点。他曾说过：“戏剧的历史就是人体改造的历史。”他作为剧场工坊的艺术指导创作了经典的舞蹈《三合一的芭蕾舞》。这场“舞蹈实验”主要是研究几何形状，包括环、球、圆和圆锥体等形状，将身体重塑为几何雕塑的形态，表演只用了3 名舞者，他们一起用18同注6，第53 页。套简单巧妙的服装表演了12 个场景，这场表演形成了一种新的范式。这种芭蕾舞，以及它所包含的形象，跨越了饰品、服装、表演、舞蹈等诸多不同领域，极具先锋实验性，被许多学者和艺术家视为当代编舞和现代主义的先驱。

包豪斯剧场将几种不同的艺术形式结合在一起，体现先锋实验，它对首饰设计的大胆创新起到了积极的影响，在当代首饰领域发展的最前沿，首饰家受此启发也尝试用这种跨界实验的创作思路挑战首饰的传统界限，其中玛霄瑞·希克 [Marjorie Schick]，皮埃尔·德更[Pierre Degen]等人便是这种创作理念的杰出代表。

首饰家玛霄瑞·希克将首饰和身体间的关系作为一个新的研究对象，这些研究通过她的整个艺术生涯来诠释。在希克的作品中，人物造型是完全被忽略的，她的作品不仅仅区别于传统雕塑，还包括时尚、表演和首饰，实现多领域的跨界。传统的服饰和首饰的造型是通过人的身体来穿戴的，玛霄瑞·希克的作品颠倒了身体和首饰在时尚和首饰方面的关系，她认为并不是身体需要首饰，而是首饰需要身体来展示，在她的大型身体首饰中，佩带者的身体不得不适应于这个首饰的特殊结构。她作品的重量和尺寸导致了身体和器物间的紧张感。8同注6，第53 页。

玛霄瑞·希克的艺术作品是雕塑还是首饰？希克的作品打破了所有的约束。她在2001年制作的身体雕塑《黄色梯子》（图10）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此作品与施莱默的芭蕾舞角色造型设计（图11）都是以身体雕塑为创意理念的体现。

图10 玛霄瑞·希克的先锋跨界首饰作品

图11 奥斯卡·施莱默的芭蕾舞角色造型设计图

玛霄瑞·希克的作品不仅仅在首饰和雕塑间形成了一个统一体，而且还通过将作品佩戴在人体之上，甚至放置在艺术空间当中，这样在首饰与空间之间就产生了更多的可能性。当这种先锋的首饰被佩带时，它们融合了整个身体，并完完全全掺杂在结构中。

同样用先锋跨界理念创作的还有瑞士首饰家皮埃尔·德更，他的创作野心是营造一个个人的外在环境，让佩带者和环境融合成为一体。德更用金属、布料和木材等多种混合材料进行创作，他是最具有争议性的“工匠”，他的作品基于表演或“雕塑”，涉及各种大型物体，包括梯子、棍子、巨大的气球以及巨大的像帆一样的发光装置（图12）。德更很喜欢普通物品的外观，比如扫帚、花园用具、窗户清洁器。德更的作品本身就具有了与艺术相关的更广泛的思考和阐释范畴，尤其是雕塑，他为了表达自己的观点不得不牺牲实际的可穿戴性（首饰定义的一个基本特征），以便对我们所穿戴或携带的东西的种类做出评论和探索。这些作品除了在首饰方面的渊源，还跨越了表演、行为和装置的界限，促进人们在首饰之外对其进行评论和反思。

皮埃尔·德更的作品与奥斯卡·施莱默的作品（图13），他们的创作理念是非常一致的，都是物体在人体之上的外延，通过跨界的理念进行创作，具有极强的先锋实验精神。奥斯卡·施莱默在描述他自己的作品时，他曾说：“我的主题——空间中的人体，它的运动和静止功能，坐、躺、走、站——都是简单的，因为它们是普遍有效的。” 奥斯卡·施莱默对空间中人体的关注与上述当代首饰家的创作理念高度契合，由此可见包豪斯的剧场先锋跨界理念对当代首饰创作的影响之深。

图12 皮埃尔·德更的先锋跨界首饰作品

图13 奥斯卡·施莱默的舞台实验作品

四 结语

当代首饰正是在包豪斯的或明或暗的影响促进下逐渐发展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当代首饰融合了手工艺、艺术、设计等不同学科，它反映创作者思想、情感和内省，是一种独特的艺术媒介。包豪斯激进的、现代派的教学理念在世界各地生根发芽，他的老师和学生们分散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他们坚守着自己的想法和信念，让包豪斯声名远播。包豪斯的成就不仅仅在于它的实际成果，而且在于它的精神，尽管过去了一个多世纪，包豪斯的影响还将一直继续。包豪斯以现代设计、手工艺与艺术和先锋跨界的理念极大地推动了当代首饰的发展，包豪斯这个杰出的创意之源还将继续为当代首饰的发展提供动力，当代首饰生生不息，它必将会继续书写包豪斯遗留的乌托邦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