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均脸”制像术的滥用及危害

2020-07-14 09:51黄小捷
新美术 2020年2期
关键词:容貌图像

黄小捷

一 引发热议的“平均脸”图像

2011年1月,享有国际盛名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National Geographic]1为行文方便,后文都用《国家地理》指称“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成功开启当年的世界性话题是“70亿人口,世界如何改变”。2Front cover of National Geographic,2011,VOL.219,NO.1.同年三月,又随刊发行了一张海报,题为“70亿人的面孔”[The Face of Seven Billion](图1)3Poster supplement from the March 2011 issue of National Geographic.。海报主体部分是一张马赛克拼图式的男子肖像,画面稍嫌模糊,但主体形象依稀可辨,能看出是一个亚裔男子的脸。海报的主题和这张模糊的面孔激起了读者强烈的好奇心。海报被众多媒体介绍、转载,并在国际互联网疯狂传播,引发广泛关注和激烈讨论。转载海报的媒体一般都会引用海报主题上的一张模糊“证件照”样式的相片,并配上一小段文字说明:“研究人员做出结论,地球上最‘大众’的脸是二十八岁的汉族男性,一共有900万人。”据说,《国家地理》耗时十年,融合了将近20万张男性照片,重组出“世界第一大众脸”,这段文字百度百科的“大众脸”词条4百度百科,“大众脸”词条,载https://baike.baidu.com/item/%E5%A4%A7%E4%BC%97%E8%84%B8/8005896?fr=aladdin,查阅于2020年3月。作为“背景介绍”收录下来。海报图像的制图方法——“平均脸”这一专业术语也跟随“世界第一大众脸”的步伐迈入公众视野。

图1 70亿人的脸,2011年

二 “平均脸”制像术溯源

究竟什么是“平均脸”呢?

从有据可查的资料来看,“平均脸”制像术最早可以追溯到英国科学家弗朗西斯·高尔顿[Francis Galton,1822-1911]的工作。他在1879年发表的一篇论文,题为〈合成肖像,使用那些不同的人像合并为一个单独的形象〉5Francis Galton,“Composite portraits,made by combining those of many different persons into a single resultant figure”.The Journal of the Anthropological Institute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Vol.8 (1879),pp.132-144.披露了他研制的一种基于照相术的图像合成设备和方法。论文详述了高尔顿如何用一台照相机和各种部件,通过巧妙的组合装配,结合精巧的操作方式,成功地将八张不同人物的肖像合成一个“人物”形象。这种基于传统摄影术的“光化学”方法在高尔顿之后,逐渐成为人类学、心理学等科学领域进行视觉化“测量”的重要实验方案。

直到1990年前后,心理学家朱迪丝·朗格卢瓦[Judith H.Langlois]和洛丽·罗格曼[Lori A.Roggman]为了研究什么样的容貌对人更具吸引力,需要将大量采集而来的人物肖像合成“平均脸”图像,并以此图作为主要心理测量工具。由于工作量巨大,他们不得不动用当时最先进的计算机技术,让软件工程师根据实验需求开发了一套“平均脸”制作软件系统,其性能比高尔顿的光化学摄影装置要精准和高效得多。这套系统能够将研究者采集而来人脸正面照片进行五官对齐、大小校准和叠加处理,这一切由计算机算法自动完成,最终生成了一些看上去有点“模糊”,但是肤色正常、五官轮廓清晰可辨的“人像”。这种用计算机软件制作“平均脸”图像的技术思路被广泛接受,成为制作“平均脸”图像的主流技术方案。6Judith H.Langlois,Lori A.Roggman,“Attractive Faces Are Only Average”,Psychological Science,1990,(1/2):115-121.

三 “平均脸”制像术的应用

高尔顿研制这种人像合成技术的初衷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假设:不同类型的人(如罪犯、精神病人等)在容貌上可能拥有共同特征。高尔顿对不同人群的肖像进行合成,期望得到预期结果。高尔顿最终坦陈其实验是失败的,不过意外发现这些合成出来的形象与大部分作为合成素材的个人肖像相比,容貌要更好看些。7同注5,第132-144页。高尔顿可能不会料到,这套装置的实验思路在后来的研究者那里,不仅成了破除“相学”、“人类学”研究中的大量带有种族歧视和偏见的伪科学观点的利器;还成为心理学家研究人类容貌审美机制的重要思想来源。

心理学家朱迪丝·朗格卢瓦和洛丽·罗格曼决定用计算机技术重现高尔顿的“平均脸”制像术时,面临实验方案是否有效的质疑。当时很多学者认为人们对美的认知是具有文化差异的,而且取决于他们在成长过程的文化环境和媒体曝露情况,使用来自人类社会的“美感分级刺激物”作为测量工具,可能导致实验过程只是一种“循环论证”。她们用巧妙的实验设计避开了应用“平均脸”图像作为测量工具可能导致的逻辑谬误。实验中,她们挑选了336名男性和214名女性被试的面部照片,并从中随机抽取96 张,再随机分成三组,每组32 张;最后用同一组照片进行合成,控制每张脸只参加一次合成,形成三组横向6 张纵向4张的图像阵列(图2);横向第一排是没有进行混合的测试者原始照片,纵向依次是分别进行了8次、16次、32次的面部混合组;最后进行容貌吸引力评测。就这样,通过设定不同的面部混合度,他们得到多张个性特征强烈程度不同的“平均脸”图像。8同注6,第115-121页。实验研究这些“脸”的混合度与其对被测试者吸引强弱的关系。这样便成功地把具有强烈文化属性的“美感”问题转变为非文化属性的“吸引力”问题;用抽象的“图像混合度”这一数学概念取代了具象的作为“美感分级刺激物”的图像本身进行吸引力测量。这样做成功地避免了让本已接受的社会文化里“美”的概念的被试,去评价来自社会现实的“美感分级刺激物”的循环论证怪圈。这项实验取得信度很高的数据,其逻辑自洽的论证过程被认为是坚实可靠的,其结论被广泛接受、频繁引用。这份研究报告成为不折不扣的“明星”论文,影响力甚至波及学术圈之外,成为网络社会讨论容貌美学问题的权威论据。

图2 朱迪丝·朗格卢瓦和洛丽·罗格曼的用软件系统生成的不同混合度的“平均脸”图像

《国家地理》决定采用“平均脸”图像来做海报的灵感从何而来,我们不得而知。根据海报的左下角和右上角附上的文字我们得知:这张二十八岁的中国汉族男人肖像是由北京的中国科学院为《国家地理》制作,他们从为期十年的多民族技术研究程序中收集了大量的二十八岁的中国青年肖像中,选用19万张人脸照片,合成了这张中国年轻人的“平均脸”肖像。这些文字彰显了海报图像的严谨性、科学性和权威性。此次活动堪称媒体与科研机构成功合作的典范。

《国家地理》的成功让更多人看到“平均脸”图像作为大众传媒流量载体的巨大潜力。此后,以“平均脸”制像术为基础的各种媒体议题层出不穷,“平均脸”制做软件的算法原理已不再是专业人士的秘密武器,商业软件FantaMorph[奇幻变脸秀]9“奇幻变脸秀”是一种制作图像变形融合特效的商业软件,有适用Mac和Windows的多个平台版本,从3.5.5 版开始,可以将多张人脸图像合成为一个虚拟的人脸图像,通过调整每张源脸照片的特征和形状比例,可以得到"平均脸"或千变万化的合成脸。详情参阅https://www.fantamorph.com/sc/overview.html,查阅与2020年3月。也在坊间流传,一些程序员写作的开源代码通过Github10一个面向开源及私有软件项目的托管平台,官网地址:https://github.com/,查阅于2020年3月。公之于众,业余爱好者也可以用自己收集的照片制作“平均脸”肖像。

互联网媒体利用“平均脸”图像引发关注的话题,大多是对不同群体的“平均脸”哪个容貌更“美”的讨论,常常在分属不同国别之间、地域之间,以民族之间的“平均脸”的“颜值”进行比较。尽管这些“平均脸”的采样规则和获取途径难以考据,群组划分依据未必合理合法,但是其议题引起的关注程度、转发量还有认同度未必逊色于《国家地理》的“世界第一大众脸”。

“平均脸”图像除了直接作为引发大众关注和讨论的话题,还衍生出多种难以察觉的应用方式,例如“美颜”相机、容貌评分软件、人工智能[AI]合成主播。

所谓“美颜相机”,通指能够在相机进行摄影、摄像时,利用实时特效滤镜,改变所拍摄人物在摄影成像中的容貌的应用软件。美颜相机目前已经具备能够运用人工智能技术对人脸特征进行精准识别的能力,还能预测性别、年龄、种族等个人特征,据此自动选择适合的“平均脸”参考模型对其照片进行美化处理。软件将被拍摄者面部特征转化为标准网格结构,并与同样结构化的“平均脸”网格进行参数“对齐”操作,弱化拍摄对象的个性特征,使其容貌特征更接近“平均脸”。这项技术达到的“美化”效果确实能够让大多数使用者感到满意,因此很快风靡全球。以此技术为基础的手机应用软件层出不穷,其中一些成功的案例已经取得了巨大的商业成功。

容貌评分软件是一种以他者的眼光来审视自己的诉求进行外在化的工具。软件工作原理大多是通过用户的面部特征与“美貌人群”的“平均脸”比对,根据两者间的差距大小进行容貌评分。此类软件系统一般都会搭载评价对象与数据库内明星脸相似度者匹配的功能。这样做既能够满足用户的虚荣心,消解容貌评分不高带来的不快,还能据此推荐与该明星相似的发型、装束以及时尚生活方式等。这是一种优秀的精准营销模式,能够将用户的好奇心和虚荣心成功“变现”。

人工智能虚拟主播是近期人工智能技术在虚拟偶像领域的一种应用实例,不论其具体的人工智能算法是哪种技术路线,其基本原理大多是先给人工神经网络提供大量主播的图像(转换为序列帧图像的视频)进行人工神经网络的训练,使其能够自动输出与原来输入的人物形象不同,但逼真度很高的现实中不存在的人。这种方式在技术逻辑上与“平均脸”制像术具有高度相似性,都是向系统输入大量的数据(形象)→用特定算法(或装置)进行处理→消除个性细节得到共有特征→得到逼真但并不存在的形象。生成人工智能虚拟主播所采用的此类技术可以视作“平均脸”制像术的升级版本。

四 平均脸制像术的滥用及危害

2011年,《国家地理》的最重要议题是讨论全球人口进入70亿时的状况、趋势和面临的问题。同年三月刊附带的海报顶部正中,有一段文字说明透露了其应用“平均脸”图像的真正意图:“在一个70亿人口的行星上——我们将在2011年到这一人口——谁是最典型的人类?根据数据:是一名年龄二十八岁的中国汉族男子。世界平均年龄是二十八岁,最大族群是汉族,并且拥有13亿人口的中国是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他是男性仅仅因为一点小区别:世界上每拥有1.01个男性才有一个女性……”11《国家地理》海报增刊,2011年3月。由此可见,《国家地理》是在已有预设观点和结论的前提下,引入“平均脸”图像强化这一观点表达,以便激发大众的好奇心——而非出于论证——与科学家们的使用方法正好背道而驰,这即使不算滥用那也是一种误用。

《国家地理》认为中国二十八岁汉族男青年是地球上人口最多族群,便直接把19万个汉族男青年的“平均脸”称为“地球上最大众的脸”未免太不严谨,这种对其他族群人口的明显的忽视,确实更能引发争议。这么做也会引发“他们”的族群竞争意识,甚至有引发狭隘的种族主义情绪的危险,这可能知识媒体操弄社会热点的惯用伎俩。无论《国家地理》的本意如何,其利用“平均脸”图像的科学感和制图单位在科学界的权威性成功“营销”自己观点的方式,成为大众媒体学习和效仿的经典对象。以至于我们经常看到某个“平均脸”、“明星脸”互联网话题发起者,一边向大家普及“平均脸”的容貌水品比一般个体容貌更具“吸引力”的心理学规律——实际上相当于承认“平均脸”是一种容貌审美的评判标准——同时又评价其中某个族群“平均脸”比另一族群的更美,而参与讨论者也鲜有异议。也就是说,他们既认“平均脸”是评价人们容貌美丑的标准,又默许心中还另有一套普适的审美标准,可以用来评价不同族群“平均脸”之间的美丑程度。其实这只是容貌美学的“形而上学”假象。因为存在于我们头脑中的审美标准可能正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社会文化灌输进来的,是经由“媒体曝露”过程“输入”我们意识及潜意识的,而非先天存在的。话题发起者罔顾议题的逻辑谬误,毫无顾忌地利用公众的无知来引发媒体和大众的关注,这不但滥用了“平均脸”制像术,还可能埋下种族主义思想的祸根。

相比而言,商业领域对“平均脸”制像术的应用要理性得多,他们将“吸引力”研究成果视作“美”的科学定律。无论是美颜相机、容貌评分软件还是人工智能合成主播,其开发者都将“平均脸”更具吸引力当成产品能够获得成功的“不二法门”。因为只要深刻理解这一研究成果,就有可能把握深埋于大众内心的潜意识,施以适当的引导就能影响他们的思想和行为。尽管以中立态度进行的“平均脸”吸引力研究从来没有试图建立哪怕一丁半点关于容貌的美学教条,我们仍须警惕对这一研究成果的不良应用可能带来的危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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