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博物院藏“孙登天籁铁琴”考

2021-04-16 23:38严晓星
新美术 2021年3期
关键词:天籁

严晓星

晋代隐士孙登,以善长啸与弹一弦琴而著称,《晋书》有传,后世以之为仙,登榜葛洪《神仙传》。他所弹的“一弦琴”究竟是什么乐器,唐宋间显然关注不足。在明清以来的绘画中,多半是以七弦琴之器,张一弦来表示。20世纪80年代初,牛龙菲提出“嘉峪关魏晋三号墓前室西壁中部下层一幅墓砖所绘的乐器,即是《晋书·孙登传》所谓的‘一弦琴’”,1牛龙菲,《古乐发隐(嘉峪关魏晋墓室砖画乐器考证新一版)》,甘肃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2页。三十多年后又重申故说。2陇菲,《古琴新说:卧箜篌·古琴考》,重庆出版社,2020年,第51—53页。按:陇菲即牛龙菲。这大约是目前所仅见的对孙登“一弦琴”的现代解释。

如今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孙登铁琴”,号为明末收藏家项元汴(字子京、号墨林,1525—1590)所藏,自然就是明清绘画中的常见模样,无非少了那根琴弦而已。有意思的是,这张铁琴的形制与常见的七弦琴完全一致,七根琴弦的轸子与穿孔赫然在目,并非“一弦琴”,而历史上也并无一弦琴是铁制成的记载。记载、实物两不相符,却不妨碍它二百年来备受关注,堪称收藏史上的名器。然而关于此琴的收藏及流传情况,迄今未见完整梳理;它的真伪及断代问题,亦未有得到普遍认可的明确意见,尤其是进入现代以来,在几乎已不再有学者视之为孙登遗物的共识之下,它与项元汴的因缘何在,亦未充分厘清。本文致力于梳理史料,细细勾勒“孙登铁琴”入藏故宫之前的传承路线,力图集诸家之旧说,参以新知,以期做出解释,逼近真相。

一 铁琴之流传与前人之质疑

目前所见“孙登铁琴”的最早记载,封治国已经指出海盐戏曲家黄燮清(1805—1864)作于清道光丙午年(1846)的《铁琴以所藏孙登铁琴见示,予为上弦,并志以诗》:

跃出蕤宾铁,曾经劫火来。千年神鬼护,万壑雨风哀。天籁沉高阁(琴为项氏天籁阁所藏。阁毁于火,而琴独存),秋声落啸台。广陵今绝响,孤负此良材。3《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19 册,第41页。封治国依据的是陆萼庭所撰〈黄燮清年谱〉,载《清代戏曲家丛考》,学林出版社,1995年。参见封治国,〈嘉兴项元汴生平若干问题再考〉,载中山大学艺术史研究中心编,《艺术史研究》第十三辑,中山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63页。

可能是因为黄燮清上了弦,铁琴可以用来弹奏。从此开始,这位“铁琴”其号者就将藏了几十年的铁琴频频示人了。大约是这年春夏间,吴廷燮(1803—1856)作《铁琴歌》,载《小梅花馆诗集》卷六,其小序云:

丙午余馆当湖吴氏,修梅主人出铁琴一见示,制与常琴同,薄不及分,弦而鼓之,清凉激越,与常琴异。背有八分大字曰“天籁”,下款“晋孙公和制”,再其下有项子京印,亦镌于铁。子京天籁阁以此琴名焉。嘉庆间松圃相国得之,虽真赝莫辨,然非近代物也。4《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81 册,第251页。此诗前有《初春偶成》,后有《六月十三日纪事》,故定为春夏间作。又,封治国将卷六误记为卷四。

《铁琴歌》末四句为“庭空雨霁松荫凉,张弦我欲聆清越。一声粲发飞云泉,万籁沉空流素月”5同注4。,可见此时琴弦已安好。

是年初冬,又先后有阮元(1764—1849)、张廷济(1768—1848)、梁章钜(1775—1849)题咏,赵之琛(1781—1852)铭文可能也作于这一时期。可能是因为这四家的文坛地位,其文字后来被镌刻在铁琴的楠木琴匣上。首次完整披露四家题识的,是郑珉中〈对两张“晋琴”的初步研究〉一文。阮元题云:

此铁琴为项子京宝物,天籁阁所由始也。修梅能廉,到处有政声,上官降之,曰人迂谨,夫日以携琴载书为事,此杨成自书下考也。丙午初冬,颐性老人阮元识。6郑珉中,《蠡测偶录集》,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第105页。

修梅,即吴廷燮所记“铁琴”,姓吴名公谨,是阮元的女婿;阮氏题识为《揅经室集》7[清]阮元,《揅经室集》,中华书局,1993年。不载。

张廷济所题为长诗,其诗题云:

铁琴长汉建初尺五尺,阔七寸三分,高二寸,重漕平十斤六两。池上篆文“天籁”“孙登”,又“公和”方印。池下篆文“明项元汴珍藏”,又“墨林”印,又“子京父”印。此即墨林山人得之以天籁名阁者。嘉庆七年松圃吴相国官江南河督时,铁冶亭制府所赠,公子惕勤州守世称之。8同注6。张氏此诗收入《桂馨堂集》,题为《钱唐吴修梅公谨携晋孙登公和铁琴索诗》,载《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90 册,第426页。

今尚存张廷济为“铁琴先生”作七言联一副,藏嘉兴博物馆,道光乙巳年(1845)八月三日为“铁琴太守仁九兄先生”作行书一轴,藏平湖市博物馆,9刘云峰编著,《人洽古缘:张廷济与乾嘉道文人圈》,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1年,第190—191页。均为张廷济与吴公谨交游之遗存。

梁章钜题云:

余与修梅漓江一别,倏已五年,兹重遇于邗江,复得覩其所藏宝物,因快题之。道光丙午初冬,七十二叟梁章钜记。10同注6。

赵之琛铭云:

相其质,黝似黑。扣其中,声谾谾。公和之物墨林得,传之我手重拂拭。右琴铭二十六字,铁琴嘱,之琛篆。11同注6。但原文将“之琛”误认为“之珍”,径改。

此外,又有何绍基(1799—1873)于己未(1859)所作《题吴修梅同年〈铁琴图〉》。其小序云:

琴名“天籁”,为孙公和物,项墨林得之,以名其阁。铁冶亭尚书以赠崧甫相国丈,修梅护藏之。12[清]何绍基,《东洲草堂诗集》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584页。

由此可知,吴公谨用来征求题咏的,不仅有铁琴,还另有《铁琴图》。

以上诗文,主要说了两层意思:第一,孙登“天籁”铁琴,是明代项元汴旧藏,项氏还以琴名来命名自己的“天籁阁”;第二,嘉庆七年(1802),铁保(字冶亭、号梅庵,1752—1824)将此琴赠吴璥(字松圃、菘圃、崧甫,1747—1822),丙午、己未间(1846—1859),藏于吴璥之子吴公谨(字惕勤、修梅、铁琴)之手。

戊辰(1868)河南水灾,次年刘成忠(1818—1883)作有《贾鲁河勘工,赠权中军令、吴抱仙司马》诗四首,第二首第一句“孙琴米砚重当年”下有小字注云:

吴家藏孙公和铁琴、米南宫砚。13刘蕙孙子女编撰,《馀沤集:刘成忠、刘鹗、刘大绅、刘蕙孙四世诗存》,壹号书社,2016年,第56页。

这里所谓藏“孙琴米砚”的吴家,自然指吴抱仙。

此后不久,鲍昌熙《金石屑》尝著录“晋孙登铁琴”,并用两张图摹出琴颈中部至琴腰中部,显示出龙池上下的琴名、孙登及项子京款印,并云:

右铁琴,晋孙登公和制,明项子京藏,先后皆以黄金错其文。嘉庆七年,吴菘圃相国官江南河督时,铁梅庵宫保以此琴寄赠。相国第九子惕勤刺史又得项氏所藏米元章铭砚,遂乞清仪老人题“孙琴米砚楼”额,王椒畦补图,顾千里作记,极一时风雅云。14[清]鲍昌熙摹,《金石屑》第一册,光绪二年(1876)刻本,叶卅九至四十一。

“清仪老人”为张廷济。此处又及“孙琴米砚”。

三十年后张鸣珂(1828—1908)《寒松阁谈艺琐录》卷一亦载:

吴次平丈若准,一字耘石,钱塘人,菘圃相国之孙。……嗣子小耘司马兆麒,于丙寅夏入都纳粟,与予相见于轮舶中,遂订莫逆交。……吴氏又藏晋孙公和铁琴一张,系嘉庆六年菘圃相国官江南河督,铁冶亭制府赠其公子脩梅州守,州守遂更号“铁琴”。琴之池上,有双钩“天籁”二篆字,下署“孙登”二字,亦篆文,一印曰“公和”。此禾中项氏得之,以“天籁”名其阁者也。池下补镌“项元汴珍藏”五篆字,“墨”“林”联珠印,“子京父”印,琴匣有阮芸台、梁茝林、张叔未、赵次闲诸先生题记。我师黄韵圃先生《倚晴楼集》中有一诗云:“〈铁琴以所藏孙登铁琴见示,予为上弦,并志以诗〉云:跃出蕤宾铁,曾经劫火来。千年神鬼护,万壑雨风哀。天籁沉高阁,秋声落啸台。广陵今绝响,孤负此良材。”后为小耘之本生尊人抱仙丈,官陕州知州,携以入汴,今在其从孙叔嘉大令廷模郾城官署也。15[清]郭容光,《艺林悼友录 寒松阁谈艺琐录 鸳湖求旧录续录》,吴香洲点校,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58—59页。

此处“嘉庆六年”,当作“嘉庆七年”。至此,以上这些诗文勾勒出“孙登铁琴”自嘉庆七年以来百馀年间的递藏图谱:嘉庆七年铁保赠吴璥之后,吴璥传其子吴公谨(或谓铁保直接赠吴公谨);其后又归吴璥之孙吴次平(字若准、耘石),但吴次平非吴公谨子,而是其侄;16龚华智,《嘉兴明清望族疏证》下册,方志出版社,2011年,第798页。吴次平传嗣子吴兆麒(字小耘);在张鸣珂与吴兆麒相识的丙寅年(1866)之后,铁琴在吴兆麒生父吴抱仙处;在张鸣珂写完《寒松阁谈艺琐录》的光绪戊申年(1908)前,则在吴抱仙从孙吴廷模(字叔嘉)的郾城官署。

除了“嘉庆六年”之误,张鸣珂这一记载的准确度较高。如提到“我师黄韵圃”,即第一个以孙登铁琴入诗的黄燮清;铁琴在吴抱仙处,也与前引刘成忠诗互可印证;今在“郾城官署”,查《郾城县志》,吴廷模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十二月到任,17郾城县志编纂委员会编,《郾城县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40页。此处所记,时间可谓极准确。张鸣珂真不愧既是黄燮清的学生,又是吴兆麒的好友,双重因缘,对此琴的了解相当深。

入民国后,最先记载铁琴的,是杨时百。他在成书于壬子、己未间(1912—1919)的《琴学随笔》中引述《金石屑》,然后说:

今琴肆多有此拓本,另以木为底征题,有阮元诸人题识,并载明漕平重若干。闻琴尚存河南某氏,安弦有声可弹,不知其声如何也。18杨时百,《杨氏琴学丛书》,湖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46页。案:杨氏引文,将“右铁琴”误作“有铁琴”,“吴菘圃”作“吴松圃”,“江南河督”误作“河南河督”。

此处所谓“闻琴尚存河南某氏”,可能就是指在河南郾城任知县的吴廷模,但此时吴廷模应已不在任上。

杨时百又云,“今琴肆多有此拓本”,今犹班班可考。其一,1933年3月,《河北第一博物院半月刊》第三十六期曾刊出〈晋孙登铁琴及琴匣题识〉,注为“乐采澄先生赠刊”。乐采澄即乐嘉藻(1867—1944),他提供的拓本,不仅有琴匣、琴背,还有琴面、琴侧、琴头、琴尾,并有民国二十一年(1932)冬日自题七绝二首。19载《河北第一博物院半月刊》第三十六期,1933年3月,第1 版。其二,重庆诗人刘孟伉(1894—1969)尝为友人李重人题孙登铁琴拓本,作《题重人所藏孙登铁琴拓本次清仪阁韵》诗,时在1936、1937年间。20刘孟伉,《刘孟伉诗词选》,巴蜀书社,1990年,第14页。其三,荷兰汉学家高罗佩[R.H.van Culik,1910-1967]买到了一份铁琴拓本,并刊于他的《琴道》之中。21[荷兰]高罗佩,《琴道》[The Lore of the Chinese Lute],上智大学,1940年,第196页后插图第一页(未编页码)。其四,嘉兴博物馆今藏“晋孙登公和铁琴拓片轴”,实为琴匣拓片,另有朱起(字廉卿)、姚庆恩(字春劬)题跋。22同注9,第98页。

1936年,筹备中的中央博物院将曾任大清银行安徽总办、中国实业银行总经理,同时也是上海甲骨、青铜器收藏大家的刘体智(字晦之,1879—1962),作为重要的征集、收购目标,刘氏也愿意脱手。23陶章,〈古物归公:善斋铜器入藏中博院〉,载《文汇报》“文汇学人”,2019年7月26日。1936年11月29日,筹备处主任、筹备处理事会秘书傅斯年(1896—1950)在给徐中舒的信中说:“弟觉铁琴无谓之至,虽送亦可不要。吾辈非此等雅人也。孙登一说,尤为玄渺。”24王汎森等主编,《傅斯年遗札》第二卷〈“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10年,第756—757页。这条材料的发现,得益于陶章,〈“吾辈非此等雅人也”:傅斯年拒绝大忽雷入藏中博院〉,载《文汇报》“文汇学人”,2019年8月9日。由此可见,其时孙登铁琴的主人已是刘体智。三年前,中博院筹备处成立之初,理事长蔡元培已考虑与刘氏接洽,曾致函叶恭绰:“万一刘氏家况尚裕,并无出售之意,而我等公然提议收买,殊不妥当。如先生素识刘君,或有友人与刘氏相识者,请先为一探,何如?”25同注23。蔡氏人情练达,遣词委婉,说“如先生素识刘君”,若叶、刘二氏不熟,又何必写信给叶恭绰?这有助于解读叶恭绰的一则笔记:

孙登铜琴,旧为项子京所藏。琴曾刻“天籁”二字,子京天籁阁之名即以此琴。匣上镌清代名人题识无数。此物辗转由钱塘吴氏归沪上某古玩商,余曾见之,后不知所在。26叶恭绰,《遐庵谈艺录》,自印本,1961年。

叶恭绰谓之铜琴,显是误记,但称“此物辗转由钱塘吴氏归沪上某古玩商”,由此可知铁琴一直在吴氏家族内保存,脱手方向还是民国间崛起的经济中心上海,最终归于“沪上某古玩商”,而这一“古玩商”指刘体智无疑。叶氏言语间流露的情势,也够耐人寻味了。

1952年,孙登铁琴与“九霄环佩”同归故宫博物院,出售者正是刘体智。《故宫古琴图典》著录孙登铁琴云:

“天籁”铁琴 仲尼式

明代/通长119 厘米 隐间111 厘米 额宽16.8 厘米

肩宽17 厘米 尾宽12 厘米 厚5 厘米

“天籁”铁琴,仲尼式,明代制作。1952年入藏故宫博物院。长方池沼,木轸足,徽余八。全琴锈蚀斑驳。

琴面弧度稍圆,项腰内收较大。承露与焦尾嵌以金丝纹饰,凤舌乃铜制嵌入琴首者。

琴背龙池上方嵌金丝双勾小篆“天籁”琴名,其下嵌金丝小篆“孙登”款,并“公和”篆印。池下方篆书“明项元汴珍藏”,并嵌银丝篆书“墨”“林”方形连珠小印及“子京父印”小印。无腹款。项元汴,字子京,号墨林,嘉靖万历时嘉兴人,精收藏,筑“天籁阁”贮之。

此琴有楠木随形琴箱,另收于本书下编。27郑珉中主编,《故宫古琴图典》,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8月,第184—185页。

又载孙登铁琴琴箱:

“天籁”铁琴随形琴箱

清/通长123.5 厘米 额宽21.8 厘米 肩宽21.8 厘米

尾宽17.3 厘米 头尾厚11.6 厘米

“天籁”琴有楠木随形箱,盖上刻清人题识皆满。最上方竖题“晋孙登公和铁琴”。其下右刻阮元、梁章钜道光二十六年丙午行书跋,知藏者乃字号“修梅”者。左刻同年五月十二日张廷济行书长诗,由诗序可知此琴系“嘉庆七年菘圃吴相国官江南河督时,铁治亭制府所赠,公子惕勤州守世珍之”。最下刻琴铭,署“铁琴嘱,之珍篆”。按“菘圃吴相国”即吴璥,字式如。“铁治亭制府”即铁保,字治亭,号梅庵、铁卿,先祖姓觉罗氏,后改柬鄂氏。二人此时均已去世多年,“修梅”者应是“公子惕勤州守”,道光丙午遍求题识制匣刻之,遂为后人所重。

其后光绪三年(1877)《金石屑》复有记载,其作者鲍昌熙少筠即张廷济弟子。民国时杨时百《琴学随笔》云琴存河南某氏,是系耳闻,不知确否。后琴为叶恭绰《遐庵谈艺录》记载。1952年最终由当时文化部文物局购于刘晦之,入藏故宫博物院至今。28同注27,第248页。

这是至今最为完整的介绍,但“之珍篆”或当作“之琛篆”,赵之琛篆也。

对此琴的质疑,自清末李慈铭(字莼客,1830—1894)始。同治十三年(1874)十月十一日,他“得江西人吴金辂书,乞题阮仪征所摹孙登琴图”;十一月十六日:

吴金辂来,催题孙登铁琴拓本,此传是项墨林所藏,本是李斯狗枷、相如犊鼻之流。嘉兴骨董家张廷济为赋长歌,阮仪征因张之请亦题款识其上。世间无目者多,遂传拓之。其琴池上刻“孙登公和”四篆字,下有一方印曰“孙登之印”。此真是明季及近日江湖行贩掼技,而谓苏门高啸、草衣石屋者为之乎,乃信笔书五律一首还之。29[清]李慈铭,《越缦堂日记》第九册,广陵书社,2004年,第6304、6341页。此条蒙柳向春先生检得。

李慈铭的这首五律,当真是“信笔书”之,未曾入集。

五十年后,邓之诚刊行《骨董琐记》,在列举了题咏诸公的大名之后,第一次提到了李慈铭的意见:

李莼客独以为明时人伪作,非苏门高啸、草衣石屋者之所为也。30邓之诚,《骨董琐记全编》,北京出版社,1996年,第203页。

前引叶恭绰笔记,后面还有一句:

余意琴以木制为主,铜制者音恐难调,且其“孙登”“公和”二印亦不类其时笔势,李莼客以为明代人伪作,不为无见。31同注26。

这可能仅是复述《骨董琐记》。因为邓之诚遗漏了李慈铭原话“此真是明季及近日江湖行贩掼技”中的“近日”,而叶恭绰恰恰与之相同。

“无谓之至”“孙登一说,尤为玄渺”,前引傅斯年的这数语评价,是具备现代史学素养与考古学常识的意见。从学理上证铁琴之伪的,已在半世纪后。1991年,郑珉中先生在〈对两张“晋琴”的初步研究〉中,从三点论证孙登铁琴出于后人的伪托:第一,成书于明万历十八年(1590)的《琴书大全》,未见孙登铁琴之说,而此年正是项元汴的逝世之年,可见此前“天籁”铁琴尚未著称于世;第二,就文献记载及传世实物资料来看,铁制琴箫大体流行于宋元明之世;第三,从造型与铭刻来看,西晋之琴不可能是仲尼式,铭刻的书法与篆刻风格,全然不是晋人的风格。考虑到项元汴精于鉴赏,“不可能误将不及一二百年的铁琴当作千年以上的古器”,最后确定“说它是一件元人的制作是较为接近的”。32同注6,第106—109页。但事实上,《琴书大全》是明初《永乐琴书集成》的改头换面之书,内容基本一致,故以之证实项元汴生前“天籁”铁琴并未著称于世,并不够严谨,虽然这并不影响最终结论。此后在主编《故宫古琴图典》时,郑珉中先生将孙登铁琴定为明代,可以看作是对此前观点的修正,也是对李慈铭观点的认同。

在郑珉中先生的基础上,更进一步指出“天籁”铁琴与项氏天籁阁全无关系的,是封治国先生。他据李培〈祭墨林先生文〉,指出天籁阁与项氏的幻浮斋、撄宁庵一样,其命名皆典出《庄子》诸篇,无关乎铁琴,并说:

项氏作为古玺印鉴藏大家,对古琴铭刻的问题,是很容易进行判断的。且就笔者所见,明代文献未有天籁铁琴的片语记载,即便是成书于康熙年间的《嘉禾征献录》乃至《嘉禾项氏宗谱》,在谈及项氏天籁阁时,也未有铁琴之说。以天籁阁的知名度,竟无一人知其堂奥,似不合常理。所有把天籁阁和铁琴相联系的说法,均见于嘉庆以后的文献,而在地方志中的记载,已是清朝末年。因而,这把天籁铁琴,很可能与项元汴毫无干系,纯属后人的伪托或附会。33《艺术史研究》第十三辑,第465页。

这是很可靠的结论。换言之,“天籁”铁琴再早,也不会早于项元汴之世,甚至不会早于康熙一朝,下限则很有可能在嘉庆时期。

二 “天籁”铁琴附会于项元汴当源自“蕤宾铁”琴

“铁琴”何以与项氏天籁阁产生联系,又大概产生于何时,这里根据有限的文献,试作推测。

首先,项元汴家必定是有古琴的。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万历三十七年(1609)九月三日提到一位“有巧思”的西域人蒋少川,说:

蒋向游项子京门下,修古琴、破砚、古鼎彝之属,泯然无痕,实一时绝技。34[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41页。

此时项元汴去世不足二十年,又是当事人说当时事,当可采信。

前引张廷济为铁琴所题的长诗,后来被编入《桂馨堂集》,改题为《钱唐吴修梅公谨携晋孙登公和铁琴索诗》,在诗中加入双行小字注四条,第一、二句“洞庭椅寂峄桐歇,孙郎铸得蕤宾铁”注云:

孙坰庵得项氏所有蕤宾铁琴并米元章宝晋斋砚,雍正十一年(1733)癸丑歙姚际恒有记。35《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90 册,第426页。

此注33 字,至少可以从三个方面来作探讨。

这里又涉及学者姚际恒(1647—?)的卒年问题。姚际恒生平资料留存不多,卒年一直无法确定,通常认为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左右,但张廷济明确说雍正十一年他尚在作文,那就意味着姚氏当卒于此后,比旧说整整后推了十八年之多。这个年份,不大可能用张廷济记忆出错来解释,因为雍正十一年正是癸丑,只要有一个记错,二者必无法吻合。何况,这还不是康熙五十四年之后姚际恒还在世的孤证。乾隆元年(1736)六七月间,诏设三礼馆,有材料表明姚际恒曾参与其事。36张寿安,《十八世纪礼学考证的思想活力:礼教论争与礼秩重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8页。此时已是康熙五十四年的二十一年之后,姚氏已届九十高龄。虽有学者在面对这一材料时,态度极为谨慎,37张涛,《乾隆三礼馆史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4页。但如今两条材料互证,足可刷新姚氏的在世记录。

姚氏平生著述散逸太多,张廷济提到的这篇文章亦未得寓目,故不能知其详。但既然考察其卒岁,可知文章确出其手,那么“孙坰庵得项氏所有蕤宾铁琴并米元章宝晋斋砚”二十字,已堪为以下推论的基础。

其次,孙登“天籁”铁琴的出现,有可能源于“项氏所有蕤宾铁琴”。

关于“蕤宾铁琴”,必先指出其出处,方可知其读法。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六〈乐〉:

蜀将军皇甫直,别音律,击陶器能知时月。好弹琵琶。元和中,尝造一调,乘凉临水池弹之,本黄钟而声入蕤宾,因更弦再三奏之,声犹蕤宾也。直甚惑,不悦,自意为不祥。隔日,又奏于池上,声如故。试弹于他处,则黄钟也。直因调蕤宾,夜复鸣弹于池上,觉近岸波动,有物激水如鱼跃,及下弦则没矣。直遂集客,车水竭池,穷池索之。数日,泥下丈余,得铁一片,乃方响蕤宾铁也。38[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中华书局,1981年,第65页。

稍有音乐常识的读者很容易明白,这里讲的是同声相应之理,只是较为夸张。但更夸张的还在后面。段安节《乐府杂录·琵琶》云:

武宗初,朱崖李太尉有乐吏廉郊者……尝宿平泉别墅,值风清月朗,携琵琶于池上,弹蕤宾调,忽闻芰荷间有物跳跃之声,必谓是鱼。及弹别调,即无所闻。复弹旧调,依旧有声。遂加意朗弹,忽有一物锵然跃出池岸之上,视之,乃方响一片,盖蕤宾铁也。以指拨精妙,律吕相应也。39[唐]段安節,《乐府杂录校注》,亓娟莉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84页。

可能正是因为后者所记更为夸张、越发夺人眼球,流传也就更广。

所以,所谓“蕤宾铁”,是一块古代的铁制打击乐器“方响”,其律蕤宾,故谓之“蕤宾铁”。到了元代,从高明(1306前—约1360)《西湖葛岭玛瑙寺僧芳洲有古琴二,一名石上枯,一名蕤宾铁,为赋诗二首》诗可知40张宪文、胡雪冈辑校,《高则诚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6—37页。,芳洲和尚以“蕤宾铁”来给他的一张古琴命名,故谓“蕤宾铁琴”。“蕤宾铁”是琴名,不能理解为“蕤宾”为铁琴名,其理甚明。

芳洲和尚身前,已将“蕤宾铁”琴赠朱右(字伯贤、号云巢,1314—1376),身后又将“石上枯”琴留给了朱遗安;明永乐间,“蕤宾铁”琴尚在朱右之子朱维周、朱维彰(或作维张)手中;明宣德元年(1426),朱维周受牵连而死,琴为亲友尹克顺所得,41[元]张雨等,《元·张雨书法选:行书题铁琴诗》,黄山书社,2008年,第15—26页。此后不知去向。姚际恒记“项氏所有蕤宾铁琴”,但项元汴已在宣德后百年,他所藏是不是就是芳洲故物,无从核验。今上海琴家龚一先生藏有宋琴“蕤宾铁”42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编,《中国古琴珍萃》,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第112页。,亦同项元汴之例,无从核验。

此外,除高明外,芳洲的友人张雨(1283—1350)、孔涛(1286—1342)、杨彝(字彦常)皆为“蕤宾铁”琴作有品题,后人□景星、徐穆、袁铉、李若虚、姚绶(字公绶,1423—1495)等又加题跋、绘图,约在明成化十七年(1481)之后,终于形成了《蕤宾铁琴卷》。43同注41。此卷既是书法史上的名迹,也不失为珍贵的琴学文献,数百年来藏印累累,传承有序,最终入藏上海博物馆,自是珍稀异常。

这里一一罗列“蕤宾铁”琴、《蕤宾铁琴卷》的源流,意在让揭示它们不仅有神奇的传说为基础,现实中也成为文人极为熟悉、收藏家较为关注的目标。在没有现代标点区分的状态下,“蕤宾铁琴”四个字连着出现,一般不会影响到高级文人对“蕤宾铁”的理解,但即便如此,他们看到“铁琴”二字,联想到“蕤宾铁琴”也是极其自然的。在前引为孙登“天籁”铁琴的诗作中,黄燮清“跃出蕤宾铁”、张廷济“孙郎铸得蕤宾铁”皆属此类。

将“蕤宾铁琴”理解为名为“蕤宾”的铁琴,亦首见于《蕤宾铁琴卷》。其中,李若虚所书两个大字“铁琴”,可见在他误会已生。这位李若虚,与陈献章(1428—1500)、刘大夏(1436—1516)、李东阳(1447—1516)均有往还,年代接近,那么“铁琴”之误,明中期已然。清顺治丙申(1856),《蕤宾铁琴卷》归乌程董说(1620—1686)所有,他谓之《蕤宾铁琴图》;44董说,〈谷日复雪再理雪韵寄友人并索竹根弥勒诗〉,载《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71 册,第100页。道光十六年(1836)冬,程洪溥(字木庵)将之举赠六舟和尚(1791—1858),六舟记为《蕤宾铁题咏卷》;45许承尧,《歙事闲谭》,黄山书社,2001年,第836页。咸丰七年丁巳(1857)则在桐乡陈德大(字子有,1819—1871)曾鼎山房,签题为“元人题蕤宾铁琴卷”。46此签见于实物图片,不见于《元·张雨书法选:行书题铁琴诗》。三种题名,均无不妥。但如今去古渐远,连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在《中国古代书画目录》中,都将此卷著录为《行书题铁琴诗》,47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编,《中国古代书画目录》第三册,文物出版社,1987年,第6页。正式出版亦以《行书题铁琴诗》为书名48同注41。,这以讹传讹的过程,就可想而知了。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项氏所有”的“蕤宾铁琴”到底是不是芳洲的旧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项氏与“铁琴”联系了起来。姚际恒那篇写于雍正十一年的文章,张廷济既然读到,可见已在一定范围内传播,换言之,大概就在那前后,“孙坰庵得项氏所有蕤宾铁琴并米元章宝晋斋砚”的消息,已为圈内所知。那么,“天籁”铁琴,很可能就是比照着所谓的“蕤宾”铁琴,找能工巧匠铸造出来的,其时间上限即雍正十一年许,下限就是铁保赠琴(1802年)之前,而以在乾隆年间横空出世的可能性为最大。据目前的很多研究结论来看,乾隆一朝可谓假古董的井喷期,“天籁”铁琴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李慈铭所谓“此真是明季及近日江湖行贩掼技”,邓之诚、叶恭绰取其“明季”,本文则取其“近日”。

郑珉中先生曾言,项元汴精于鉴赏,“不可能误将不及一二百年的铁琴当做千年以上的古器”49同注6,第109页。,这是基于“天籁”铁琴确为项元汴旧藏而产生的认识。在舒国治确认“天籁”铁琴与项元汴无关之后,郑先生的观点仍然可以启发另一层思索:倘若“天籁”铁琴确系乾隆年间伪造,它又是如何制造出足以掩人耳目的锈蚀感的?对此,其实不难解释: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在真正的古琴漆面上制造出岁月的痕迹(断纹),稍微有一点见识的鉴藏家都不难分辨;但铁琴前所未见,无从比较,用特殊手段,费数年之功,施之彼身,以达到满意的效果,并非不可能。

因张廷济33 字注引发的第三个问题是:鲍昌熙说,张廷济曾为吴公谨“题‘孙琴米砚楼’额”,刘成忠说,“吴家藏孙公和铁琴、米南宫砚”,它们与姚际恒所记“孙坰庵得项氏所有蕤宾铁琴并米元章宝晋斋砚”是什么关系?张廷济在题咏孙登铁琴时,为什么会提及孙坰庵所藏琴砚?

米南宫、米元章,即北宋书法家米芾(1051—1107),宝晋斋是他崇宁三年至大观元年(1104—1107)知军无为时自题的斋名。即使不需要多熟悉收藏史,大约也会知道他曾藏有李煜的旧藏宝晋斋砚山,元末明初陶宗仪《南村辍耕录》,明末林有麟《素园石谱》均著录。50[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六,中华书局,1959年,第78—80页;[明]林有麟,《素园石谱》卷一,西泠印社出版社,2017年,叶九至十。因为他在书画史上的地位,关于他遗砚的发现、收藏,堪称史不绝书。51如《宝晋书院志》云:“康熙年间何将军天培冶园亭海岳庵侧,工人掘地得砚,携去,莫识为米氏物也。好古者见有‘宝晋斋’字,劝藏之。后其孙贫不能守,转质他姓,因赎之,藏于书院,以为襄阳先生遗爱云。”这与孙坰庵、吴公谨所藏又非一物。载[清]何绍章等修、杨履泰等纂,《丹徒县志》第一册,成文出版社,1970年,第165页。此处孙坰庵、吴公谨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前面已经推测,项元汴藏孙登铁琴的出现,很可能是有人受到项元汴藏“蕤宾铁琴”的启发,但同为“米芾遗砚”,孙坰庵、吴公谨所藏的却未必是同一件了。

张廷济作为嘉道间最为重要的学者之一,见识不可谓不广,因吴氏家藏“孙琴米砚”,想起百年前姚际恒写过孙坰庵藏蕤宾铁琴、宝晋斋砚,是很自然的联想。此外,“孙郎铸得蕤宾铁”一句中,“孙郎”指孙登,“蕤宾铁”为孙登铁琴之代称,小字注提到孙坰庵,也是因为孙登、孙坰庵同姓,二者类比,若合符节。但如果说,张廷济通过这样的诗句与自注,暗示孙登铁琴之不可靠,证据似还不够充分。何况诗之一道,关乎修辞,解读更当谨慎。

三 与“天籁”铁琴同时代出现之其他铜琴、铁琴

推测“天籁”铁琴出自乾隆年间,可以作为参照的,是所谓“薛道衡铜琴”。英和(1771—1840)《恩福堂笔记》卷下云:

乾隆甲寅,侍刘文清公座,有售薛道衡铜琴者,公以三十金售之,嗣经成哲亲王以黄山谷真迹卷子向公易去。逾二十年,王以此琴并明人铁笛见惠,余即以“铜琴铁笛”名斋。52[清]英和,《恩福堂笔记·诗钞·年谱》,北京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5页。

刘墉(文清公)买下“薛道衡铜琴”在乾隆甲寅(1794),归英和则当在嘉庆十八年(1813)之后,与“天籁”铁琴出现的年代比较接近。奇珍异玩自带传奇属性,铜琴的“前主人”是一千多年前的薛道衡(540—609),传说因为他的诗句“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实在太妙,引发隋炀帝的妒意而招来杀身之祸。

英和得琴后,作《铜琴引》诗,有句云:

不斫枯桐不点桼,苔色斑斓炉锤密。……方寸章镌薛道衡,锋稜笔先(去声)李阳冰。……陈思爱我有前缘,拂锈装函补断弦。53同注52,第211页。

由此可以推测,“薛道衡铜琴”铜锈斑斓,未加漆灰,可以张弦,琴上镌有方寸大小的薛道衡印章,笔意锋锐,似比李阳冰铁线篆更为古老。这也是可以用来与孙登铁琴对比的信息。

即使仅就铁琴而言,孙登铁琴出现于嘉庆间,亦非孤例,另一张铁琴成为铁琴铜剑楼的命名依据,名气尤在孙登铁琴之上。铁琴铜剑楼之得名,通常认为是嘉道间,也有晚至光绪的,但现存国家图书馆的铁琴铜剑楼捐赠藏品中,铁琴之外,尚有孙星衍(1753—1818)所题的“铁琴铜剑楼”木质横匾,可见在孙氏去世之前已有其名了,而楼主瞿绍基(1772—1836)得铁琴尚在其前。54仲伟行等编著,《铁琴铜剑楼研究文献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7—9页。如此,两张铁琴各自能够明确的时间点,一为嘉庆七年,一为嘉庆二十三年之前,可谓极近。虽然目前无法证实二者之间存在关联,但也足以引人遐想了。

铁琴铜剑楼末代主人瞿凤起曾谈及这张家传铁琴:

琴的本身是木质的,外有铁衣,但已剥蚀殆尽,相传是唐代遗物,面上有七枚纽柱,曾扣上弦,可以弹奏。背上有一长方小空,腹内有“金声”二字,但无年款。……我想因为有铁衣,因之就称谓铁琴。传说如果在高山上弹奏,可以声闻三十里,曩年倩人在室内弹奏,其音并不太高……55同注54,第198页。

这里个别地方不够准确,如“七枚纽柱”是指琴轸无疑,也应该在琴面之下,不在“面上”;“背上有一长方小空”必是龙池。琴名通常在龙池之上,此处“金声”二字在琴腹之内,也是不太常见的。与孙登铁琴不同的是,这张“金声”琴内有木胎,外有铁衣,不知“剥蚀殆尽”的究竟是铁衣还是木胎,亦不知“金声”二字到底是在木胎内还是铁衣内?若在铁衣内,又用什么工艺,与孙登铁琴有无相似之处?这些疑问,只有去国家图书馆仔细考察一遍,才能得到初步的答案。此外,大约可以猜出,被请去弹“金声”琴的,可能是吴景略(1907—1987)。

四 馀论

“贵耳贱目”,自古已然。东汉张衡作《东京赋》,上来就发此感慨;南宋赵希鹄更是将它用在了批判世人对古物流传的态度上。56[宋]赵希鹄,《洞天清录集》之〈古砚辨〉:“余虑世人贵耳鉴而无心赏,故述《古研辨》。”〈古画辨〉:“……论画当以目见者为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叶十三、四十五。“孙登铁琴”的出现、流传,乃至成为名器,概莫能外。反观一百多年的鉴藏史,记之咏之者不乏名家,“背书”层累,体现的固然是鉴定眼光,是收藏观念,又何尝不是人情世故。质疑虽随之而起,但泛泛而谈,影响微小,直到近年讨论才趋向深入。本文钩稽考索,初步厘清与推断:元代西湖葛岭玛瑙寺僧芳洲的“蕤宾铁”琴,流传到明代中期,芳踪一度杳然,时至晚明才复出,尝为项元汴所收藏;由于“蕤宾铁”琴被误读为名为“蕤宾”的铁制之琴,项元汴始与“铁琴”发生勾连;好事者又在此基础之上别出心裁,远攀晋人孙登,近援项氏天籁阁,项元汴所藏孙登“天籁”铁琴遂横空出世。完全可以想象,哪怕是未见其琴者,赞叹膜拜声也早已“洋洋乎盈耳”,煞风景的念头早已被抹杀得干干净净了。传统文人、金石家、收藏家,与现代学者的分野,也在对待“孙登铁琴”的态度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既然铁琴亦可用于弹奏,何妨看看琴家对“孙登铁琴”的态度。查阜西先生说过:“琴家可不恋古琴,却不可不辨异琴。辨琴之异非好古,乃好学也。”铁琴当然属于“异琴”,查先生见得更多:

故宫有瓷琴(见郭世五辨),文物局收得刘家之“孙登”铁琴,李伯仁在苏州见石琴,余曾见一铜琴,唐以来间有百衲琴,川中及湘边多壳子琴,程午嘉之伪汉琴,皆异琴也,此好事者为之耳。若于音声无关,琴家不屑近之也。57黄旭东等编,《查阜西琴学文萃》,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5年,第74—75页。

还有一例,虽是针对铜琴,而非铁琴,但琴家的态度亦足为参考。那是民国二十八年(1939),张子谦先生在上海:

七月六日 ……晚饭后景略来,云有铜琴,系汪惕予制,在乐器店出手,索价不过卅馀元,已见过,尚好,邀余往观商购否。余意无论好坏,买来聊备一格,亦无不可。

七月八日 午后偕景略往邑庙市场看铜琴。全体铜制,正面髹漆,背面铜色全露,池下有“惕予清玩”四字,池上用紫铜嵌成“吾生长物”四八分书,腹内有款。音并不空,但甚细小,走音则透亮逾常,全部声音不称。正所谓异制不可衡以常理,但亦仅可聊备一格,固不甚适于用也。景略以廿馀元购归。58张子谦,《操缦琐记》第三册,中华书局,2005年,叶九十四。

张先生个性较查先生随和,议论并不尖锐,大约可以用“不妨聊备一格,怎奈不适于用”来概括。但他的着眼点,仍首在声音,实与查先生几无二致。

戊戌秋初稿,辛丑二月朔改定

友人梁丽君博士对本文有所教益,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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