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皱纹

2021-09-06 01:51指尖
大理文化 2021年8期

指路者

我们从未进入过那个被纷杂的藤蔓、蒿草所遮蔽的,夏日长满白色的野花、秋天又结满红果的洞穴。光线披纷,红绿黄紫的线条瀑布将藤蔓遮掩,你看到的是一个真假难辨,模糊而清晰,不规整的,狭窄而幽深的入口。雨后,深色藤蔓上缀满水珠,酷似沉甸甸粘稠的泪珠,弥散着神秘、阴暗、鬼魅的气息,让人骇怕靠近。他们说,如果你有勇气掀开藤蔓,钻入洞穴,会看见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与现世此刻有区别的神界。据说有胆大的人曾克服种种困难,爬入洞穴,真切见识过神仙居地的美景,但由于种种原因,他无法长时间待在彻骨之寒的仙洞,这就使他的旅行略显潦草,他不得不原路返回。此事令他抱憾终身。

童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进到仙洞之中,去见识神仙的真容,感受仙界的美妙和光芒。我提着空篮子,信心满满地蹚过温河,停在水边的鹅卵石上,仔细地辨认仙洞的方向,然后怀着某种难言忐忑和甜蜜,踏上了小路。

整条杨树沟,都陷入暗绿色的、葳蕤的、绵延的、驳杂的高高低低的树丛和藤葛中,这些草木,仿佛某种迷魂的阵法,让人很快迷失了方向。來自药材的清香和艾蒿的臭味交织在一起,偶尔几只鸟从密密的树丛中窜出来,惊飞着从我头顶过去。不久,蝴蝶三三两两出现。蝴蝶是这世上最有胆量的物种,它们从不惧怕死亡和流浪,它们会不停地纠缠你,在你的衣角、袖口、手臂,还有一直会盯在你的发辫上,它们是在制造一场堵截事故,引开或扰乱你的思维,达到让你迷失的目的吗?不知道。在经历关注——不理会——试图将它们甩掉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你渐渐烦躁,初始目标正在偏移,你浑然不觉。你纠结于此刻,当下,你看见和正在经受的,而非智慧和信念所指之处。不久,你满头大汗,恼羞成怒,倘若有面镜子,或一汪水,或许你会在俯仰之间,瞥见自己的丑态。也倘若恰巧有同伴,你也会看见她脸蛋通红,刘海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贴在额头的窘态。但这样的几率低之又低,你只有你。所有道路之上,茕茕孑立,那是你,也是你们,各个不同,各行自路。你狼狈地用手臂擦掉那些冒个不停的汗水,身体与织物间产生黏黏的不适感,仿佛有无数蝴蝶的尸体沾留其中。你开始对这些越来越多的蝴蝶产生恨意。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勾引和纠缠,更像是一种胁迫,促使你走上一条远离仙洞的小路,不祥的预感让人气恼,你将手中的空篮子在身体和头顶挥舞起来,那些蝴蝶偷笑着纷纷闪躲,远了,又近了,近了,又远了……你还遇见蜻蜓和蚂蚱,蜻蜓和蚂蚱比蝴蝶更让人心烦,它们永远在你面前蹦跳,你连篮子都挥不起来,所有试图赶走它们的动作都是徒劳的,直到后来,你不得不接受这种干扰时,才发觉,你浪费太多时间抵达的不过是一片小空地,这里不仅远离仙洞,乃至连猪草和药材都空无一物。你的篮子里空荡荡的,凉风吹干额发,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光线暗下来,一种濒临黑夜的惶遽袭上心头,你慌张地重新钻进那些被蜻蜓蚂蚱蝴蝶纠缠过的林子——它们早已不见,连同你之前察觉的所有岔路都不见了。

这种失败的行进,让人生出无力感。你成为溺水之人,需要某种拯救,才可能重回正常生活秩序,重新呼吸到新鲜空气。大人开始责骂你的一事无成,连那条犬都躲开无能的你,它背向着你,卧在阴影里,尾巴发出阵阵讥笑的摇摆。夜晚的油灯在墙上印出隐约的物体轮廓,那些歪曲,变形的轮廓,很难分辨来自哪种具象的实物。你看见自己的头影,硕大,变形,歪斜,荒草丛生。角落里,老鼠借助黑暗的掩护偷食家里的粮食,大人们沉默不语。夜的静谧和冷漠,让人生出绝望。当人们生病,失去主张,或者丢失东西,慌不择路时,会选择一个人,来充当指路者。他是父母,长兄,或朋友知己,但更多时候,只有神婆可充当此角色。在寻找暗喻的途中,我们注定蹀躞良久。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合格的旁观者。一个神婆,显然,要比普通旁观者清醒有用的多。这不止因为她的名讳中带有一个神字,更因为人们口口相传,她是一个可通天遁地具有神功的人物。我曾亲眼目睹她让一个卧病在炕的人从门里欣喜若狂地走出来。神婆的房门就像一个洞穴,又深又黑,又远又长,尽头,神婆依旧垂着她老去的眼帘。在夜里,在老鼠啃噬粮食碎切切的声音中,在它们偶尔跳到炕上,从我头顶飞快窜过的时候,我急切地盼望着明天,并决心放下所有顾虑,去叩拜神婆,得到她柏叶香味的指点,顺利抵达那个亮如白昼,流水潺潺,鲜花盛放,神乘们歌舞,弹奏,吟唱,对酌的仙洞。

迷障之惑

似乎一切并没有如此简单,指路者一般充当着神一般的使命,相对而言,他可能对宏观的未来有更清晰的盘算,而并未肯定所谓的成功或失败者就是特定的你。他高高在上,高山之巅,云端,树尖、屋脊,你在地下,在山脚的小路艰难匍匐。因为年岁、阅历、知识的缺失,你过得无比迷茫,乃至被人践踏,唾弃,嘲笑。你像蚂蚁,也像草芥,你对所有坦途都只能维持在向往和想象地步,路要一步一步走,而迷障重重。一岁的迷障,是路面颠簸不平。三岁的迷障是舌头弯曲不直。到十岁,迷障变成面前的人群,他们大张着嘴,露出黄牙。十五岁,我的迷障是身体突然的变化……似乎每一个年龄段,每条路的拐角,都会遇到迷障,它来自空荡荡的田野尽头,来自天边诡谲多变的星云。磨道里堆满枯叶,一些虫子悄悄地藏匿其中,一条蛇游过来……得有怎样的勇敢,才能跌跌撞撞心惊胆战地朝前走啊。

有人在画壁前停下,他是朱孝廉,南朝齐谢朓有《送江兵曹檀主簿朱孝廉还上国》诗,诗云:“方舟泛春渚,携手趋上京。安知慕归客,讵忆山中情。香风蘂上发,好鸟叶间鸣。挥袂送君已,独此夜琴声。”亦未知此朱是否彼朱,但他被那个叫留仙的人,用寥寥数笔改写了一段人生。那年冬天,我在大同九龙壁上,看见九条飞龙栩栩如生,气势磅礴,龙身之间的山石、水草,牛、马、羊、狗、兔们仿佛要从600多年前跃将出来。当日朱孝廉偶涉兰若,见“殿宇禅舍,俱不甚弘敞,惟一老僧挂褡其中。殿中塑志公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令朱孝廉驻足咂舌的,是东壁,上雕散花天女,中有“一垂髫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孝廉目不转睛,注目良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在这里,这道壁,更像一道迷障,它散发着迷惑人的气息,让朱孝廉难以把持,生出遐想,魂魄出窍。所谓觉者自觉,迷者自迷。迷障于旁人旁物并不相干,只有迷者自行着道,蜿蜒其中。所以迷障亦不止一道,“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又一老僧?壁外老僧导入随喜,壁内老僧正襟危坐讲经说法?这样的迷惑,如梦似幻。朱左右不得,只能杂立其中。一会,“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自古美色金钱,都是迷人心性之由。留仙笔下,难免未有此意。朱孝廉中了重重迷障,而不觉。等他醒悟,尚需一段时间。

据说在岭南,万山重叠,森林茂密,交通闭塞,环境恶劣,蚊蝇群舞,虫媒猖獗,瘴疠流行,如此蛮荒之地,很久前被朝廷称为瘴疠之乡。《三国演义》八十八回,马岱领兵到沙口,驱兵渡水,见水极浅,大半不下筏,只裸衣而过,半渡皆倒,急就岸边,口鼻出血而亡。诸葛亮请教向导才知,目今炎天,毒聚泸水,日间甚热,毒气正发,有人渡水,必中其毒。如果饮用了此水,人必死。如果渡河,要等到深夜水凉下来,毒气不起,人吃饱了渡河,才能无事。这毒,就是瘴气。反正后人极尽想象之能,编造了种种鬼魅故事。电视剧里,就有女主被尸虫所侵,情人为其寻找解药,不惜步入瘴气遍布的沼泽地,丢了卿卿性命。这倒让我想起那年细雨中的三清山,雨雾罩天地,一统灰白色,能见度很低,你看不见面前的草和树木,听不见鸟声,你不知道湿淋淋的脚下是栈道还是陆地,你只能看见前面那个人的背影,披着黄色的塑料雨衣,小雨落在上面,滑下来,到衣襟处聚集,再成串成串从她的膝弯处落到湿漉漉的地面。你默默随着人群向前,在风景中行进,却不知风景的真模样。突然,前面的人站住了,你听见有人惊呼,看见一棵树。你心里笑了。一个多小时后,你顺利地下山,你没有看到山上的一株植物,只能凑到山下那个卖力地喊照相的人身后的照片墙,在那里,三清山雄伟、奇秀、险峻而清幽。自然制造的迷障,人力从来不可违背。我一直相信,人跟人,跟物,跟山水,都是要讲缘分的。午儿问,苹果有生命吗?我说有,它的生命就是你喜欢它,并吃下它。午儿又问,如果我不吃它会生气吗?我说,会,它希望你吃下它,将它的能量转化成营养,会很高兴的。许多时候,并不是我们忽略了跟某的缘分,是有一道屏障,遮在我们和某之间,让我们错以为,某是与我们无关的。所以,当有人叹气,他说白来了的时候,我心里有欣慰,因为自己跟三清山的这段奇缘,或远或近,都不是我们能左右得了的。而迷障,就是那个挡在我们中间的命运。

回来说终将冲出迷障的朱孝廉,正在郎情妾意,不料闻“吉莫靴铿铿甚厉,缧锁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原来是黑面如漆,绾锁挈槌的金甲使者来查,看有无藏匿下界人,吓得散花“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遠,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朱局蹐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这时,他的同伴孟龙潭突然发觉“自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又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目瞪足耎。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这才是一遭修行啊,出入生死门,方为全换身。所以老僧说:“幻由人生”。幻,亦迷障。这重重迷,重重障,便也是人生常态。迷障一直都在,像气流,也像石头,但此物非彼物,所谓物是人非,也并不完全让人绝望到老死。关键处,在这里“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如此如此。

且看飞鸟川

曾遇见一次森林大火。林子里的火,不同于炉灶的火,也不同于烧树叶的火。之前我见过最大的火是田地里烧秸秆,那山一样堆起来的秸秆,不小心被牧羊人的火星点燃,在傍晚,那火让整个村庄陷入到浓烟之中,而温河变成了一条红色的河。隔日,整片田野黑漆漆的,北风吹过,黑色余烬在村庄头顶旋舞。林子里的火,更像一头猛兽从天而降,我需要仰望,才能看到那火焰,它们借助风势,在油绿的树梢逃窜,像火蛇,也像长翅膀的怪物,那是人力无法控制的火焰,延绵的几个山头,都被火侵占,空中的焰火掉落下来,树林中间像被扔下一枚炸弹,“轰”地一下,蒿草和荆棘便也被火家族侵占,吞噬。这场大火从上午一直延续到傍晚,天空落下雨来。那时,才发觉,我们已被火赶到了临县的山头。整个天空黑沉沉的,仿佛被重重的某物不断压下,空气令人窒息。队长领着我们回场,为安全起见,我们十多个人排成一队,后面这个人牵着前面人的衣襟,最前面那个人死死拉住带路的队长的衣襟,一群人在漆黑中摸索着向场部的方向下山。

生命中从未缺席过的山峰,成为一片陌生的废墟。我们曾坚信世上每一座山都有相似的容颜,我们可以一一喊出树木和花草的名字。断定飞鸟和苍鹰的落脚地。下雨天,我们曾在山上找蘑菇,那些黑色的松蘑菇,成为我们冬季的美味。我们曾那么自信熟悉山峰的每一条沟壑和峰岭。而现在,在大火焚烧过的废墟里,在那些不止失去树梢,也失去生命的树木残骸中,在黑夜,我们面前的山峰是如此陌生。那是我此生走过的最黑、最漫长、也最绝望的路,我们不知道路有多长,二十里?三十里?四十里?不知道脚下有没有路,我们趔趔趄趄地向前,常常被树根绊倒,一个人拽着前面的人歪斜地跌在地上,后面的那个也会跟着你跌倒。更多时候,我们要跌在前面那个人身上,因为他的前面,再前面,再再前面的队长的脚下,是一个矮土崖或者大石头,我们都在惊叫,但不敢松开前面的衣襟,那是我们唯一的救命稻草。可是队长却没有,他仗着自己对山形的熟悉,和身后十几个人的信任,谨慎而小心,他的脚下有悬崖,也有沟壑,但那一夜,他成功地避开了它们。我们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少时间,终于看到了天上的星星,隐隐约约,闪闪烁烁,越走越稠密,后来便看到了月亮。脚下渐渐出现了蜿蜒的山路。在裹满丛丛结结的荒草和小树的山腰,它们眉眼清晰,面庞温暖。

前段有天夜里从乡下回来,驱车在路上走,看到两边屏障般黑沉沉的山体,天空深蓝,浅月沿着山体慢移,月色中,那些连绵起伏的山峰,好像一个个斜倾着身躯沉睡的大佛,你能看到它们的侧脸,它们的肩头,它们缓慢伸展的肢体,还有,一角衣襟,一只脚尖,安详而肃穆,一动不动地躺在大地之上。感觉自己和所乘的车辆是如此渺小,好像小孩过家家手里的玩具,被上帝之手所指派和摆设。而眼前行走的道路,仿佛没有终点的窄巷,也仿佛冬天窗花里灰蒙蒙狭长而无尽头的森林小道。作为人类,你是被限制,被困囿的,被怪兽前后攻击,而你要在失去所有的血之前跳完所有的格子。瞬间生出天长地久的绝望,人也脆弱得不着一言。

朋友说起过第一次见到青海湖的奇特体验,青海湖就像被神仙端着的一汪水,一下子就扑到了胸前,让人又惊又喜。冷漠的山间,有明珠般的水域,有飞鸟、昆虫、走兽、花草,这些你以为看似安静、沉稳、隐忍、一成不变的神情气象,百年千年盘踞在大地之上,暗藏和包裹着千万种触目惊心的秘密。科学证明,随着地壳频繁的运动,山体和河流会发生偏移、沉陷、断流。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我们很难相信,更难得遇山河变迁易容,难以察觉它们随兴随灭的秘密增减。那些缓慢的变换,就像时间的皱纹,而时间,从来都是新鲜而无重合的。山川河流,造化神奇,如果你从未在山脊走过,或许会对山脚的行走充满畏惧。

阳光穿过窗户照射到地板上的暗色方块,蓝色的静脉,沉默的嘴唇,忧郁的眼神,这些终将成为生命个体的秘密,无法倾诉,无人可诉,它们所散发出来的孤寂,让你只能选择沉默。像山川河流般沉默,像山川河流般阔大,像山川河流般包容,像山川河流般长久。所谓曾经沧海,亦是无数次失败流血的经历。一个人不可能活过活成山川河流,即便可以跟山川河流同生共老又如何?日本《古今和歌集·杂下》有歌曰:世间何事无变迁?且看飞鸟川,昨日是深渊,今朝成浅滩。

脱离时间秩序

每个人的生命时间都粘合的紧密无缝,仿佛秘密从未降临过。“也许,这个世界上的光就要熄灭,就像今晚窗外山林上空的漆黑夜幕,好似发生了某种天灾,已经不再是战争,要比战争更可怕;在世界的各个角落,人们在心里也觉察到什么,现在心急火燎、迫不及待,要立即了结必须了结的事,要立即说出必须要说的话”(马洛伊·山多尔《烛烬》)。于是,一个埋葬了40多年的秘密,被时间的利器掀翻出来,雪亮的光芒,是来自利器的吗?还是来自秘密的刺目?不,是来自蜡烛,一个人为的造物光芒,照亮了离别41年后重逢的一对老友,时间是多么易变的一种物质啊,它让曾经的好友变成了审判者和被审判者,时间带走了他们的青春,壮年,健康和爱情,带走了他们深爱的女人,也带走了贵族品质和君子情意,时间让一切化为灰烬,而这一切,就像蜡烛终将燃尽,徒留斑残烛泪,让人空口无言。

在《时间逃离者》中,两个男人跨越32年在同一时间“做梦”,“为什么我在夕阳下看著这里,这么伤感?好像我曾经来过这里?”我也曾在每天重复的时间站到山顶,去看日日变幻着的夕阳,而从未跟人说,我在等待那样的光线重新降临,等待那种似曾相识的伤感的降临,等待一瞬间恍惚的熟识感。我知道,思维清晰和具有明辨能力的人们,常常会跟我,跟《时间逃离者》中的那个男人一样有类似恍然中的似曾相识。有人坚信自己往生时不曾喝下那碗传说中的孟婆汤,所以可以记忆前生的一些事情和人物。一则新闻里,一个小孩曾带着自己现世的父母去往前世的村庄,并指认前世的父母。这是一种概率很低的事情。就像《大象席地而坐》中从未出现却真实存在的大象一样。

艺术就是制造迷障,破除迷障又能让迷障永存的一种东西。无论文学、影视、戏曲还是书画,它取材于生活,具有提炼、拣择、消疑、解惑的能力。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一部好的作品,真实遵循着一个结果的呈现,更具说服力和受众率。现实中,有些人通过读书和艺术熏陶,来扩展视界,净化生活,但只有极少部分人,能达到生活艺术化的目的。相反,艺术家们的艺术生活化,似乎要容易的多。在文学界曾有许多新名词的提法,诸如原生态,在场,形而下的文学观念等,当然,这只是一个被提炼提纯的说法,它真正的涵义,依旧是老生常谈的那句话,艺术根植于生活。

《大象席地而坐》是一部直面底层人物生活的影片,无论是街头混混、在校学生,还是被儿女嫌弃的老人,他们的神态、身份、生活规律与我们是何等相似。通片所传递的那种沉重、压抑、无奈、绝望都让人沉沦,无法消解和排遣的郁闷,教人生出一种对未来的怀疑乃至否定感。那只所谓的大象,更像是上帝,神仙,天堂和幸福之类的幻象,它不具备实质性,它的在或不在,更像是一种你信则有,不信则无的迷障。而真正的生活和生活人,更具有妥协和认输的本性,有绝处逢生的本事和欺瞒自身的绝招。这也是艺术所创造出来的一种引人思考的指向,它的目的,是让人好好活,活到老,老死。

好的作家,是一个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和敬畏的人,他天生具有反叛或探索精神,他会在有限的精力和时间之内,找寻更多的路途,尝试更多的人生姿态,积攒更多的人生经验,他不具备指路者高瞻远瞩和藐视群雄的本领,他更希望自己是时间脱离者,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善恶边缘、生死边缘,在不停地受创和愈合的过程中,为读者呈现更多可能纷纭的生命流程,既具现实功能,同时也有警醒作用。事实上,文学所承载的功能,最重要的还是真实人间的准确呈现,既让人留恋,又让人憎恨。活下去,这才是天地、山川、湖海所具备的磅礴气象。苍茫人世,人如草芥,渴鹿逐焰,猕猴著黐,营营苟苟,但只要山川明丽,万物归位,便有了后盾般存在的价值。怀揣着渺小,轻飘,短暂而迷离的愿望,踩着骷髅垒成的路基,向着余晖前行,既是人类的宿命,也是文学的宿命。

当时年少青衫薄

几十年前,人们用的是黑白相机,冲洗出来的,自然也是黑白相片。拥有相机的人,不拘好坏高低,都掌握着冲洗照片这一奇妙技术。冲洗照片的先决条件,需要一间暗房。照相师会根据自己的环境,选一个没有窗户的房子作暗房。有一次我在外婆家住,听说村里有个照相师,他的暗房竟然设在地窨子里,惹得全村人当笑话讲。这也是个好办法。我的暗房,是我的宿舍,窗帘换成双层的,外面一层红,里面一层黑,拉上后,屋子伸手不见五指。

暗房备好后,我曾天真的以为,自己已攀上了成功之肩,不日,我将归止于照相师的队列,走南闯北,得到许多的赞许和羡慕。但当下,却如此令人难堪。我有个黑色的显影罐,还有一个摸起来手感特好的卷片器。将卷片器放到暗袋,把胶卷缠入其中,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究其原因,不怪乎几条:自己太缺乏耐心,不懂得刻苦和努力;太着急,不知道停下来,喘口气,再继续向前走;最关键的一条是,我刚刚17岁,尚未得见人世薄凉,以为满世界都跟自己一样,单纯,无遮。事实上,这样的人,不懂得分辨,不懂得缄口,乃至不懂得对错,他是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让一张成型的照片最终成像的。

生命中的某些境遇,个体根本无力做出选择,你只能被安排,循着一条你以为的,新的、陌生的、有意义的路,往前。若顺风顺水,便暗自得意。若遇坎坷,又怕人耻笑,掩藏着自己,吞咽着苦水,也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学了两天,睁眼瞎般,心智愈发愚钝,愈发自卑,找不到捷径,也无窍门。现在想来,或许在胶卷和卷片器之间,有一个非常契合的机关存在,但因我的不认真,不熟悉,心急和敷衍,导致这个问题成为一个永远无法破解的谜团。也或许,我的师傅也很清楚这个机关的存在,他因一直遵循着“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的祖训,不去破它。再说,古训中就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种种事例,警戒师傅们,要留一手,以防万一。师傅不无遗憾地注视着我,叹口气说,“自己揣摩吧。如果实在不行,将显影剂按比例跟水混在一起,手拿胶卷,在显影液里不停地来回晃动。但必须在绝对黑暗中进行,也就是说,暗室里不能有任何一点光亮,包括门缝下。”

师傅教会我数秒表的方法,不能是一、二、三这样,也不是十一、十二、十三这样,必须是一十一,一十二、一十三这样数。这个很容易,我记忆到如今,且数得极其精准。

通往成像的过程,看似容易,实则没有一定的经验和技巧,根本无法做到完美。所以,这是件极其艰难的事。得有某种机缘,电光石火,棒喝或者精心,顿悟等等这些经历,才可能将一张完美的成像呈现在世人面前。

我从未有过一卷透亮的底片。在经过显影液——清水——定影液——清水,这样的过程后,将窗帘拉开,底片挂起来。入目的,是灰、暗、厚、硬的底片。这样的底片,成像效果很差,模糊、灰暗。

多年后,我将当时的情景写下来:

这样的过程,让我在显影液呛鼻的味道中渐渐麻木,我常可以从自己的身上闻出溴化钾的味道,某一刻,我觉得被那些结晶体同化了,或者被水溶解掉,也成为成像过程中必然的因素。事实上,作为操作者,我已经是成像过程中必然的因素了,但我又羞于这样的承认,因为,成像的过程,本身就是个失败的过程,而我,不过一个蹩脚的操作手。这样,我会拿一些成型的底片来洗。三个塑料方盒里,分别将溶化了的显影液,定影液,清水放入,然后把底片安置到放大机上。透过镜头,相纸上会出现一个清晰的人。但这是虚影,每次都觉得它的出现,不过是在配合我默数的秒表的轨迹。而后用木夹子将它放到显影液里。按理是个值得期待的过程,可惜,因为是照相馆冲洗的胶片,让我的遗憾多过这种期待。我否定着自己,否定着这种日益加重的失落,也否定着身上越来越浓的味道。

在失败的途中蹀躞不止,这是我不遵循秩序和圭臬的结果,也让通往镜像的道路之上,布满荆棘。

遇见阿里萨

你认识阿里萨吗?

这个年轻的电报员,爱上了13岁的女孩,然后,用长达60年的时间来苦恋和等待,并最终拥有。可能是天性里的敏感和浪漫作祟,让我在读《霍乱时期的爱情》这部小说时,无论阿里萨做过怎样过分的事,懦弱,迷乱,乃至在他76岁,终于能和费尔明娜在一起的时候,他的5个日记本里,记录了622条较长恋情,这其中还不包括无数次短暂的艳遇,虽令人憎恨,但依旧对他葆有一种莫名的喜爱,也更向往,一辈子被一个人爱着,从少女,到耄耋,不离不弃,永远保持着纯真而狂热的钟情。

是,阿里萨,就是我们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个生活在艺术镜像中的人。

在这里,我想说的,其实不是阿里萨,而是书里的三个细节。

第一个,当比利时人的照相馆开张时,费尔明娜和布兰达去照相的情节。吸引我的,是在她们去之前,进行了一番极为隆重的打扮,“她们把她的衣柜翻了个底儿朝天,瓜分了那些最耀眼的衣服,阳伞以及节日里穿的鞋帽,把自己打扮得像贵妇人似的。加拉普拉西迪亚帮她们束紧身胸衣,教她们如何在裙撑的金属丝架中扭动身体,如何戴手套,如何系上高跟靴的扣子。伊尔德布兰达看中一顶宽檐帽,上面插着几根鸵鸟羽毛,一直垂到后背,费尔明娜则戴了一顶样式更新一些,上面装饰着彩色石膏做成的水果和马鬃花。最后,她们在镜子里照见自己,就像银版相片中的祖母一样,互相嘲笑起来。”

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有类似的经历,因为镜像的存在,而让我们对要进入镜像极为看重,堪比某种庄重的仪式。我拥有记忆后第一次去照相馆,记得那时穿了过年的新衣,坐在父亲自行车大梁上,走了近20里地到达照相馆。照相前一刻,我的父亲笨拙地用一把绿色的塑料梳子给我梳了梳前面的头发。令人慌张的是,当你进入镜头时,对面的照相師,并未因钻到黑布中而滑稽,相反,他的语气和指挥的气度,仿佛天神降临。那一刻,你的呼吸,你的气味,乃至整个你,在时间的某个点上,全部消失。而当你回归,你确定,你还是你吗?这种疑问,从幼年时期,一直延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轮到她们照相时,“天空已布满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了,但两人还是任凭别人在她们脸上涂满淀粉,然后靠在雪花石膏柱上,姿态那么自然,一动不动,甚至超过了所需时间。”最终,这张照片,成为一张永恒的成像。当活到近百岁的布兰达去世后,人们在她卧室衣柜一摞飘着香味的床单中,找到了被藏着的这张照片。而费尔明娜则一直保存在家庭相册的第一页。只是后来莫名其妙不翼而飞。但不可思议的是,这张照片最终竟然到了阿里萨手中。那时,他们都已年过花甲。

另一个情节中,阿里萨某一天在对着镜子梳头时,发现跟父亲极为相似,他们的眼角、他们的鼻梁、他们的嘴角、他们的神情、还有他们的皱纹。镜子,在此时明白无误地告诉了他一些真相,他终于明白,当一个人开始意识到自己变老时,是源于他发现自己开始长得像父亲。

类似的情形,生活中我们常常会遇到。有时是镜子,有时出自别人之口。我打小跟母亲有天壤之别,她秀美、矮小,我粗壮,高大。每每出门,别人总会说长得跟母亲一点都不像,他们的神情之中竟然有某种抑郁,似乎为我生出急迫的遗憾。可是,在另外的村庄里,一些陌生人极其准确地说出我的出生,并坚信,我跟母亲一模一样。别人的眼睛,别人的观察,别人的体会,其实就是另一面更加微妙清晰的镜子。近几年,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常常在镜子前发生错觉,里面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母亲。我们有一样的皱纹和肤色,一样的眼神和疲惫,关键是,我们竟然有一样神情。我不得不跟阿里萨一样,承认自己老了。

历经一年多时间,阿里萨将出至威尼斯工匠之手的精美雕花镜框成功拥有时,他并不因那镜框的精雕细琢而加倍珍爱,相反,他仅仅是因为镜子里的那片天地,他爱恋的费尔明娜曾在那里盘踞了两个小时之久。那里面,那个女人举止自如,优雅地与众人交谈,笑声就像烟火一样。他坐在自己的孤独中,通过镜像所赋予的时间,与她共度人生的片刻。小说的结尾,他们在一条游船上度过,有天夜里,阿里萨借着河水的反光看到费尔明娜,仿佛一个神秘的幽灵,雕塑般的侧影在微微的蓝色光芒下显得柔和甜蜜……

帕慕克曾无比肯定,在这个世界上,肯定有一个分身与你的本尊同时存在。这个幽灵般的分身,凭借你的第六感而被感知,但会不会,是通过一些东西,比如,记忆、文字、音乐、戏剧、影像而真实存在于世呢?保罗·奥斯特对这种现象进行了充分的证实:理查德在偶然的机会中,于车库的纸箱里发现一部三维视镜,他带着好奇,找到一个胶卷,放到三维视镜中,于是在刹那间,他生命中的30年急速被全部抹去,他看到了30年前的父母,表兄弟,叔叔婶婶们,姐姐,姐姐的朋友们,还有他自己,栩栩如生,充满活力,鲜艳的颜色和入微的细节清楚闪耀,四周的纵深感足以乱真,甚至感觉到幻灯片里的人们的呼吸和体温。

镜像所带来的真实感和空间感,跟现实既是重叠的,同时也是有一定距离的。但不可否认,生活中,的确有一些东西具有映照、重复、模仿和辨认功能,显然,它并非一面天空或大地般阔大无边的镜子。

文学的镜子

莎士比亚认为,戏剧,是反映人生的一面镜子。范围扩大,也就说,艺术,是反映人生的一面镜子。那么文学,也该为一面镜子,而创作,无疑就是通向镜像的路途。

大约所有的作家,在写作初期,都是从“我”开始写起。特别是散文创作,无虚构,无技巧,全凭本真的自我展示,写到最后,依旧是以“我”为主,我见,我思,我所经历,我所承受,我之喜,我之悲,我之爱欲,我之哀愁,我之思想……只有至我中,才能找见另我,数我,众我。这里,已不是世上一定会有一个另外的我,生活在某处,过着与我一模一样生活这么简单的定义了。文学,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无限深远而广大的平台,在它之上,生旦净末丑样样俱全,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他们的犹疑、局促、虚荣、贪念、麻木和挣扎,被展示得一览无余。文学这面镜子,所呈现出来的镜像,是多姿的,又是单调的,是黑白的,也是彩色的,是小心翼翼的,也是充满野心的。

镜子中的我们,既是卡夫卡的《变形记》,加缪的《局外人》,也是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文学的镜子,是这世上最清晰,也最真实的镜子,它不单单能照见现实的表象,还能照见明媚阳光下掩藏的阴暗,笑容之下的奸诈,善良包裹的凶恶,看见一个人的前世今生,也看见神仙鬼怪。所有存在的事物,都无法逃脱文学的照见,它既是生活的回顾,也是延续和拓展,乃至它能预见。

据说小说作家是极其过瘾的职业。我认识的一位小说家,就特别享受创作的过程,他说,他对这种通过现实基石而虚构的大厦,是如此着迷,在这里,他既看见了真实的“我”的存在,也遇见了虚幻的“我”的存在。他在他人身上,筑建自己的理想和失败,同时,他创造一个既内心阴暗,又葆有善良天性的复杂的面孔,也让他慈悲而可怜。在这里,一个人的分身,已经多达数个,他能游刃有余地将它们融合在一起,通过文学的镜子,呈现给我们。创作的道路如此多姿而艰险,充满诱惑,又时刻具备毁灭的危险,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当然,作为以创作散文为主的我,似乎镜子之中,依旧是小我更多些。但也不尽为然。创作初期,我的《骨头里的花朵》《暗夜柔软》等篇,无论是视野还是思想,都是单薄的,局限的。也就是在这时候,我的工作发生了一些变化,从起初的闲置,被安排到一个有些忙碌的位置上。随着一些不得不的被迫和不得不的熟悉,渐懂得珍惜每一次近距离接触自然和他人的机会。2011年,我写下了《庙堂里的事》《神的故乡》《深处的神》等篇,而所有的创作灵感,都来源于对文学镜子的近距离观察。视觉打开,蓦然醒悟,发觉我之外的我,我们,之后开始写《诸林前》,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山体中的植物、动物和庙宇,它们的存在和灭亡,逝去和新生。另一篇《重生》,评论家黄海曾这样评价:“作者从少女的视角体察到生命被创造、轮回和新生的意义——社会和自然属性给予母性的双重的困顿和责难。在阅读者看来,这一特质可能是微缩的,它甚至可能被轻描淡写,被强大的观念践踏。那些母親们,她们用身体的重生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和表达。她们隐忍地承载中国乡土的哀歌,一曲婉转而悠长鸣叫由超载的马车、手扶拖拉机、翻斗车、卡车发出,但无论运载农具如何改变,她们每一次重生却是希望到绝望的开始。”之后,我陆续写下《盖头下的皱纹》《变脸术》《失眠症》《捉迷藏》《暗疾》《爆裂的豆荚》《梨树下》《告别》等长散文,这些文章,凸显了多维度的、隐在的、微缩的,被我们忽略和逃避的真实而隐秘镜像,有无数个我,也有无数个你,无数个我们,无数过去、现在和未来。我觉得,文学并非放在我们正前方的一面镜子,它不是复制和模仿我们此时此地的生活,它应该是我们身侧的一面镜子,既照见现实,还能映射想象的一面镜子,它能带来阳光的反射,也能映出月光的冷清,因为角度的独特刁钻,才能显示常人所无法见到的某些隐秘,某些暗角。作家显然肩负着将秘密说穿的重任,而创作,就是通途。

或道路,或表达

据说,苏轼一生最伤情的作品是《江城子》,“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那种相逢的无奈,揪心的痛意,通过文字延续下来。数百年来,让读者每每惆怅无比,心酸之时生出惋惜的心境。这就是文学镜像的力量。事实上,在此时,苏轼已经拥有了他此生最爱的女子王朝云。一个人,在最幸福的时候,会回忆过往的经历和苦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在夜里,他梦到了王弗。他们曾无比相爱,他曾为她的离去痛不欲生,在王弗的孤坟前,种下数万株雪松,为了记得和怀念。而今,他却背离了初心,又将多于一倍的爱,或者比一倍还多的依恋,都献给了朝云。他该是有内疚和愧意的吧?但他当然不能说,只有记下这个似真似假的梦,通过文学镜像,表达出来,才不被人责备,自己也得以解脱。

所有这些后人的猜测和判断,其实都是文学作品赋予我们的想象,是镜像所折射出来的一些细枝末节。真实的样子,无人可见。包括那个叫苏轼的人。苏轼就是运用了最合适的表达方式,将生活、个人阅历、私人情感,通过叠加、隔离、蒙蔽、分身、空间调度,来顺利抵达镜像般的艺术臻境,让后人通过文字,推测、记忆和看见他的时代,及他的个人经历。

这种成功的抵达方式,在另外的艺术作品中,也有极致而具体的表现。比如《百年孤独》中,以勇敢智慧开创世界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两个儿子,一个叫何塞·阿尔卡蒂奥,另一个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就像某种循环,接下来他们的孩子们的名字不是阿尔卡蒂奥,就是奥雷里亚诺·何塞,直到奥雷里亚诺上校的十几个儿子都回到马孔多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居然都叫奥雷里亚诺。这种有意思的情节,其实更像德罗斯特效应,一种递归的视觉形式。当你拿着一面镜子,然后再站在一面镜子前面,让两面镜子相对。你看到镜子里面的情景,是相同的,无限循环的。最典型的例子,是一个人拿着一个相框,相框里他拿着相框,然后相框里拿着相框的他还拿着相框……事实上,这只是我们的一种错觉。就像奥雷里亚诺一样,他们存在于每个固定的位置和生活轨迹中,他们是独立的,但同时,他们又因为出生于共有的家庭,而维持着一个共有的形象。伟大的马尔克斯通过文字,营造出一个完美的艺术镜像,他为我们展示出一个硕大的、黑洞般的、无法弥补、也无法挽救的孤独。这既是作家的孤独,同时也是全人类的孤独。孤独得到应和,便成为人性的警觉,这就是通往镜像最直接,也最成功的道路。

电影艺术中,对道路和抵达方式,似乎更加具象。比如《盗梦空间》,随着主人公的梦,被导演通过镜像艺术,带到第一层,第二层……然后产生焦虑,生出如果他停留在某层梦境,无法醒来怎么办的疑问,心悸,慌张,乃至还会攥紧拳头流泪。1975年,曾拍摄过《伊万的童年》,被誉为“银幕诗人”的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拍摄了带有自传性质的剧情片《镜子》,电影结构采取了“序幕”的形式, 类似于歌剧中的序曲、小说中的引子,一段看似跟整部电影毫无关联的序幕中,一个口吃的男孩在接受治疗。于是,整部电影,就在这种结结巴巴的表达欲中开始了。说实话,这部电影我看了两遍,在魂牵梦绕的童年记忆,和对母亲的爱与负疚感的镜像讲述中,很容易感受到某种气息的氤氲、无奈、苍凉、孤独、渴望温暖,都有,但显然这只是表象的一些东西,暗藏其下,也就是镜子既照见但又照不全的地方,依旧是迷惑而隐秘的。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所接受教育,注定在抵达镜像途中要经受一切。影片中有个有意思的情节:幼年塔科夫斯基随年轻的母亲踏着泥泞到亲戚家借钱,独自待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静默中,他扭身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镜头推近,镜子中的脸庞,再推近,镜子外的脸庞。幼小的安德烈就那样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端坐在镜子前,久久地与镜子里的自己对视……有人这样评价这段镜头:“幼年时的塔科夫斯基通过亲戚家这面陌生的镜子审视着自己;而成人之后的塔科夫斯基通过影片《镜子》,通过记忆进行了自我认知。”在这里,艺术呈现的方式,就是抵达艺术镜像的过程,而抵达过程的顺利与否,或者观众的理解度和接受度,也是抵达镜像,抵达内核的决定性因素。我一直在想,或者《镜子》的小说,要比电影好看的多。文学视觉跟电影视觉是不同的,而文学镜像,因为它的开放度和接纳度,使读者更容易抵达镜像内核。

《Kill Me Heal Me》中,描述的是一个人格分裂症患者,他竟然能很自如地在生活中交替使用自己的七重人格,当然,该剧并没有期待中那么惊心动魄,不怪乎韩剧惯用的剧情,家族仇恨,兄弟恩怨等等。但很顯然,这是一个脑洞大开的剧情,让我们真切并肯定地看到了一个人的另外多面。而生活中,如果你用心体会,是不是常常可以感觉到,在一天,不,在一个小时内,你要换几个“我”,来应付面前的生活呢?这是不是说明,我们时刻都在制造镜像的圆满?又为抵达生命的镜像而竭尽全力?一直喜欢诗人韩文戈的《另一种时间》,他充满睿智,对生命极其敬畏和热爱,在作品中,他这样表达:

往枯草根上撩着水,

一群野鸭子浮在水面

他或许赖在床上,不愿起来,闭着眼,

听午后的阳光踩过旷野的干草

当我打电话,拔错号码,

听一个陌生人在我耳边说话

此时,第三个我依旧活在前生

他牵着马,陪公子进京赶考

经过一棵开花的苹果树

当我来到燕山,苦菜钻出向阳坡地

童年的影子找到了我,委屈地向我诉说

第四个我,正舒展地活在后世

他刚漂泊归来,天涯路上

细雨把我们变得模糊

在这里,诗人通过营造镜像,带着我们抵达了记忆、梦幻、时间内核,抵达我们最初对镜像的痴迷和依恋,抵达了南山——那些梅花还在树上冷艳,而看花的人,还在尘世的情谊中挣扎,那个骑马的人,刚刚牵马出来,她尚未坐到镜中,不知何去何从……

陌生感

大约我们很早就明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才未因不断羡慕、嫉妒他人而轻贱性命。我们在不断裹缠日益胀大的秘密同时,也通过适时向他人展示自己的缺陷,换取某种自我平衡,以及与他人的亲近和融。当然,这个缺陷的前提,原本就是无法藏掖、世人皆知的。只有这样,王老师才能平静地倾诉关于头发的烦恼,而你也不必露出惊诧的表情。我们都看到了她的头顶,她通过镜子,我通过自己的眼睛。在那里,头发一日比一日稀疏,比脸上的皮肤要白嫩许多的头皮,散发着隐隐的光泽。我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头颅会发出如此耀眼而惊人的光芒,它不像灯盏,但显然比灯盏更容易让人联想到“明亮”这个词汇。它也没有日光耀眼,但它却比日光更刺目。特别是它又被稀疏的头发罩着,这样,你看到一个隐隐闪着亮光的头颅,仿佛众多偷窥的眼目,带着奚落和嘲讽跟你对视。你是愤怒的,但更多的是对生命和自然无法抵触和更改的无力感。在这样的无力中,人显然需要一些来自外界的援助,方能撑下去,并度过难关。王老师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跟无数人说起过她的头发,那些掉了的头发,那些再也长不起来的头发,那些柔软的,略黄的头发。她求助医生,美容师,老人,或者同症状者,在那里,她得到一些似乎没什么用处的信息,无论是用生姜擦洗,还是喝中药,药膏,或者特制的洗发剂,对她来说,均是无效的。这世上,从来没有一种物质,有可回天的能力,让你再次拥有失去的东西。这种情形下,她开始萌生戴假发的想法。

假发在当年并不多见,市场里根本没有,我们也是从电视里知道,原来还有假头发这种东西,可以罩在你的头顶,充当饰品或者替你掩藏头顶的缺陷。为此,王老师专门去省城医院走了一趟,她带回来几套方案。一是植发,就是将毛囊发达的某一块头皮,移到头顶;二是可以戴发条,定做一种跟你需要头发量大小的发块,粘在头皮上;最后一种,就是戴一个假头套,做一个喜欢的发型,像帽子一样戴到头上即可。看起来,可解决后顾之忧的,应该是第一种,但省医院做不了这个,只能排除。第二第三可以不必专门找医生做,医院里有出售,随便购置便可,但分人工造发和真发两种,价格之间有区别,而且后期护理也不同。让王老师纠结的,是用人造发,还是真人发。人造发颜色失真,戴上透气性差,真人发好一点,但后期护理要麻烦得多。而更令王老师介怀的,其实是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头上,顶着别人的头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民间,人们都说头发跟我们的身体一样,同样也是有血液和思想的。为此,一直维持着一些禁忌,比如,小孩剃头要看吉日。人们剪下来的头发,不能被脚踩,都要收集起来,掖在土墙缝里,或者放在一个专门的容器里存放。如果你剪下的头发,不小心被人踩踏,会带来厄运。现在,王老师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顶着一头别人的、带着血和思想的头发度过余下来的半生。对于旁观者的我来说,所有这些都是新鲜的,我就像一个翻看小说的读者,在没有经验的前提下,所翻的页面,都是吸引人的。我点头或者摇头,于她来说,也没什么用处。在她,可能更需要在倾诉中,寻找解脱方案。

有意思的是,在随后几年,她开始在家里做假发。她去理发店收购长头发,然后一绺一绺摆好,浸泡在水中,洗净。那些洗过的头发,经过挑拣和整理,变得簇新,洁净,闪着暗淡的幽光。她就像钩毛线一样,用钩针将它们串联在一起,在头顶不停地试戴,来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这些来自别人的头发,要么颜色、发质、粗细跟她的不搭,要么钩好的头套尺寸不合适,总之在寻找匹配的发质和发型之路上,她蹀躞很久。她间接接纳来自着他人头发的思想,她跟着它们去旅行,感受生命的衰败、兴盛、悲喜。经过几年孜孜不倦的实验,与其说她最终获得了一个完满的假发,不如说她最终接纳了他人的气息、感知乃至血液,她打败了羸弱的自己。她戴上它,问,我看起来像我吗?

我不能袒露,在仔细观望的几十秒钟的感受,因为我突然发觉,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王老师。我眨了几下眼,才收住自己的恍惚。她的确还是她。但她的确已经不是当年跟我坐在一起,对头发的苦恼喋喋不休的她了。一个完美的呈现,会加重陌生感,这是一个我们谁都明白,但谁都不想戳穿的道理。在追求圆满的道路上,我们都无比耐心,勇敢,荜路蓝缕,披荆斩棘。童话故事终于结束,从此王子和公主过上幸福的生活,带着某种新鲜、另类、陌生、欺骗和虚假的气息。而这样的呈现,恰恰是世界终需的结果,带有经验性、复杂性、寓意作用和引导意义。

凡美妙的,都有印痕

诗人说,“如果有两个情人,一样美,一样可怜,让我选有雀斑的那一个,迷人全在那一点点。”缺陷,是一个人存在的遗憾,也可能是优势,更可能是区分你跟他人唯一的标志。就像我们喜欢描述一种事物时说的那样——那棵最矮的树,那只最小的鸟,那个说话口吃的人。这些明显的特点,有时就是一个人的缺陷,同时也是生而为人的理由。有美妙身材的姑娘,注定有一张平凡的臉。而拥有漂亮脸蛋的女孩,却有令人遗憾的肥胖身躯。当然,也有完美的女孩,她不止有曼妙的身材,还有沉鱼落雁之容,可惜的是,她被人喊“苶子”,在人前傻笑,口无遮挡,被人骗,又被人厌恶。上帝是公平的,人们总这样说。你得到多少,也将失去多少。所谓的圆满,也终将在长路上以永恒的姿势向你招摇,难以企及,却永无倦意。

前几年结识吴老师,他有特别明显的缺陷——秃头。但同时,他又拥有一副长髯。每次跟他说话或者读他文章,总让我想起沈周的《化须疏》。所谓化须,就是向别人化点胡须来。这里有个有趣的故事,据说沈周有个朋友,叫赵明玉,此人长相俊美,对自己的外貌穿扮特别讲究。可惜的是,这样一个人,却没有胡子,于是,朋友们就替他出谋划策,这个说药补,那个说食补,争论不休。沈周蓦想起有个朋友叫周宗道,此人是个美髯公,便说“佛家有化缘一说,赵兄何不向周兄化须?”众人均叫好,于是,沈周当下就铺纸研磨,给周宗道写了一份信,这封信就是具有黄山谷行书神韵的、流传至今的书法名作《化须疏》。

《化须疏》中这样写道:伏以天阉之有刺,地角之不毛,须需同音,今其可索,有无以义,古所相通。非妄意以干,乃因人而举。康乐著舍施之本,崔谌传播种之方。惟小子十茎之敢分,岂先生一毫之不拔,推有馀以补也。宗道广及物之仁,乞诸邻而与之,存道有成人之美,使离离缘坡而饰,我当榾榾击地以拜。君对镜生欢,顿觉风标之异,临河照影,便看相貌之全。未容轻拂于染羹,岂敢易捻于觅句。盛矣荷矣,珍之重之。谨疏。

吴老师跟赵明玉正好相反,他是无发多髯,我开玩笑说,吴老师大可不必化发去,只一副美髯,便可消除身体的其他缺陷了。

《酉阳杂俎》里记载:“今妇人面饰用花子,起自上官昭容,所制以掩黥迹。 ”段公路在《北户录》里叙述比较详细:“天后每对宰臣,令昭容卧于案裙下,记所奏事。一日宰相对事,昭容窃窥,上觉。退朝,怒甚,取甲刀札于面上,不许拔。昭容遽为乞拔刀子诗。后为花子,以掩痕也。”这就是如今我们在电影电视里常常得见的梅花妆的来历,后来,民间演绎出一段故事:“武则天将上官婉儿倚为心腹,甚至与张昌宗在床榻间交欢时也不避忌她。上官婉儿免不得被引动,加上张昌宗姿容秀美,不由地心如鹿撞。一天,婉儿与张昌宗私相调谑,被武则天看见,拔取金刀,插入上官婉儿前髻,伤及左额,且怒目道:‘汝敢近我禁脔,罪当处死。亏得张昌宗替她跪求,才得赦免。婉儿因额有伤痕,便在伤疤处刺了一朵红色的梅花以遮掩,谁知却益加娇媚。宫女们皆以为美,有人偷偷以胭脂在前额点红效仿,渐渐地宫中便有了这种红梅妆 。”原本一个惩罚导致的斑痕,竟然成为美妆。原本的缺陷,也成为美之本。这也是有意思的事。

我曾经认识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既娴静又活泼。在婚娶年龄,许多的男孩来提亲,他们都无法获取她的中意,直到遇上来自另外省份的打工青年。这真是大跌眼镜的事。但事情存在,便有它的正确性。她跟他远走高飞,留下一个美丽的背影,让那些曾经心醉神迷的追随者念念难忘。多年后,人们才知道,这个美丽的女孩,之所以不愿意留在出生地,是因为她有某种难以说出口的缺陷,她不想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被人指点,讥笑,她应该早已料到,当人们知晓了她的真实情形,会怎样地厌恶和唾骂她。她在传说中将一直美丽下去,因为周围村里,再没有出现一个比她更美丽的姑娘。

我身边不乏纹身者,有人为好看,脖间、后背、脚腕纹的是自己喜爱的图案。这些纹身多为名字或有意味的图案,纹在胸前或隐秘处,没有人察觉。为好看的虚荣心和被爱束缚,其实是自身的软肋,会痒,会疼。当然,也有人将图案纹在胎记或者痣瘊之上,用可示人的傲娇,来掩藏原本的不堪。

凡美妙的,都有印痕。

凡圆满的,必有缺陷。

遗忘死去的完美

上学的时候,教室在一个特别黑暗的窑洞里,夏天,差不多所有下午我们都在外面明亮的阴凉之地上课。顽皮的男同学坐在石墙上,斜挎着花书包,书包里放着水和石板。如果家里有个军用水壶,且家里只有你一个人需要,这个军用水壶就会被大人放到你的花书包里。倘若没有,一个被洗净的玻璃酒瓶或者醋瓶就是你的水瓶。我一直记得,我们刚刚认识几个字,但老师突然要我们重新学习生字表,因为所有的字,都简化了。那些原本认识的字,经过简化后,变得很别扭,但我们并不抵触。我们在树阴下背诵生字表,取出水瓶喝水。然后放回去,在石板写字,石笔摩擦着石板,发出吱吱扭扭的声响。突然,一个叫小林的男生大喊,你们快来看呀,快来看呀。我们看见他的水瓶已经碎了,水将他脚下的石头浇得湿淋淋的,他高高地坐在石墙上,从上面伸下一条腿来,小腿上的血,正源源不断地顺着脚后跟滴下到地上。但他似乎并不疼也不怕,他将腿弯回去,手里拿着碎了的玻璃瓶上的某一块,在伤口上又划了一刀,在我们的惊叫声中,他从伤口里面,拉出白白的一截东西。他笑嘻嘻地问,这是什么呀?老师这时已经跑过来了,他大声地呵斥小林,并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勒在小林的小腿伤口上方,拦腰抱起小林就往南村卫生院跑。

第二天小林瘸着腿上学的时候,不无炫耀地说,我算知道,人的腿怎样就瘸了。这是第一次见到被我们私下里判断为用错误方法去探求秘密来源的人。之后他显然成熟了很多,比如,当其他小孩被石头绊倒,膝盖和手腕流血的时候,他总是很有经验地用绳子样的东西,比如跳绳,毛线,小手绢,有时他会用一根柳条替受伤的小孩将柳条勒住伤口上方,来控制伤口的出血量。如果你只是擦破了皮,他会到墙根,挖一把黄土,放在手心里,反复挑拣之后,将土洒在你的伤口。这种通过不断出错获取的经验,似乎在大人们那里,并不算什么,但对于我们来说,他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几年后,他竟然去南村卫生院当学徒,开始跟贾医生学医术。

我在最初参加工作的那几年里,特别胆大,膨胀。好像一个一直被捆绑的人,突然被释放般,因获取到一丝自由的气息而欣喜若狂,为所欲为。也就是从这时候,我的身体里开启了试错模式。先是爬了没人敢爬的东山,因为我对此地并不熟悉,不知道山上有多少个坟堆,有什么动物出入,也不知道村里人的忌讳,我只是看到山顶上,孤兀地立着一棵树。像是某种召唤,也像是我身体里饲养着一只暴躁的小兽,在一个下午,我独自向着山顶走去。直到爬完第二座山,我才明白,那棵树,并不在我目力所及的任何一座山的山顶上,它在很远很远的某座山顶上,在它身后,还有连绵不绝的更多的山脉。我无比沮丧地垂下头。山风吹来,夕阳缓慢地沉下去,我面前的来路渐渐暗下去。当我无比狼狈地连滚带爬地下山,回到宿舍时,脱下被树枝和石块勾破的外衣,觉得自己的失败并不令人懊恼,相反,有一种全新的体验和秘密充溢着我。人们对自己的错误是如此地容易妥协和消解。

有了第一次,接下来便有了第二第三次,我背着人偷偷学习开车,愣把一辆解放车从沟里直接开到了山上。又学骑摩托,碰得浑身伤痕。十六七岁年纪,仗着父亲职位的缘故,别人不敢教训,自己也恬不知耻。直到发生山体坍塌的事件。我站在塌方对面的山上,看着那些人,一个个饺子一样被下到深渊之锅,胆战心惊。一下山,就看见了黑着脸的父亲,对着我吼道,回!我乖乖地跟在他后面,不时为抬担架的人让路,担架上,那些受伤的人,血肉模糊。还有一些担架,被白布严严实实地蒙着。

许多年之后,我遇见了东黎姐,她说,一个人,一定要历经沧海。这时候,我的身上,布满在时间中渐渐痊愈的伤痕,还有昨夜蚊子叮下的包。一些消息正在传播,而远走的人,正在归来。所有这些,风轻云淡,我已经是一个很安静很低调且很容易满足的人了。

试错手艺人

黑陶问周晓枫:曾听你谈过一个观点,你的散文写作,就是在不断“试错”。当时印象很深。后来在《有如候鸟》后记中,也读到这样的表达“我必须尝试打破写作习惯里那些自以为是的正确,持续去试错。”在我理解中,试错,就是创新,就是义无反顾地突破既有的、被流行观念所固定的疆界。

周晓枫答:所谓试错,其实是对常规套路的反叛,是对自我挑战的鼓励,就是试图打开另一种对的可能。数学存在对错,但文学没有标准答案。在我看来,创作上害怕犯错,这才是最大的错。

试错法,差不多是所有手艺人都会用到的一种方法。前人经验,能提供的只是范本意义的存在,而无法指引和实现一个人对世界、对自己所操持技艺的好奇和真正拥有。即便不是手艺人,一个人在年轻时候的叛逆、冒险、不羁、乃至失败,都是试错的金石。不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吗,苦难是世上一切人们宝贵的精神財富。而我们对别人所赐的经验性的财富从来都嗤之以鼻,不视珍惜。

前段遇见一个朋友,他说在之前,他曾对一些文学讲座充满向往。他像我们起初以为的那样,试图相信通过前人既有的经验传播,获取走向开悟的捷径,但几年下来,并无多大的获益,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经验,每种经验获得方法不同,也就是试错的手段各各有异。似乎是捷径,但听起来更迷糊,与自己的经历和思考南辕北辙。他说,世上根本没有捷径,无论怎样的道路,都不可能省去你任何一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试错是这个世上最普遍的方法,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香水》中,将这种试错法叙述到了极致。寻香,是这本书的主题。在充满粪便、死老鼠、死人味、烂厥果和烧焦的兽角,以及鱼类内脏腥味的圣婴公墓旁的菜市场,一个叫格雷诺耶的男孩一出生,便注定成为一个坚定而完美的试错者,在寻香的路上孜孜不倦,毫不气馁。在他稍稍大一点的时候,他就凭着自己敏锐的嗅觉,去研制各种香水,他通过植物提取精油,比如,薄荷,薰衣草,紫罗兰,松树叶,桉叶,樱花,柏树叶,老自草,橙子,茉莉花,玫瑰花,水仙花等等,他不断地实验,让各种味道出现在香水瓶里。最好的香水,据说是各种精油的混合物。格雷诺耶在收集各种精油的路上,跌跌绊绊,来自植物的并不是全部,他后来灵光一现,从苍蝇、幼虫、老鼠和小狗这些小动物身体上获取油脂。他在夜里悄悄溜进牲口棚,用涂上油脂的布,把牛、羊裹起来几个小时,但这些活着的动物所对死亡的抵抗所产生的大量汗水,因含酸太多而破坏了热油脂。这就导致他残暴习性的逐渐显露,他必须将所取物弄死,才能获取到更纯正的油脂。他遇见了一个散发着青檬味道的姑娘,惊讶地发现,这才是世上最美的味道,带着爱、遐想和甜蜜的味道,但是,没有一个活人的油脂能完整的被提取,他只有将她杀掉,才能获取到理想的人脂。这是以往香水师从未实践过的一种方法,他用这种残忍的试错方法,最终打破从植物中提取香水这一传统工艺,采取人油制作出世上独一无二的香水。无论他是那个猥琐的、阴郁的热爱香水的狂热者,还是让众人通过香水产生幻觉,失去对现实的判断,失去理智和愿念,变得淫荡不知廉耻,且对他充满膜拜和拥戴的王,他真实的身份,只是一个试错手艺人。一个终将带着自己的经验消失的人。

据说试错法成果非常卓著,电动机、发电机、电灯、变压器、山地掘进机、离心泵、内燃机、钻井设备、转化器、炼钢平炉、钢筋混凝土、汽车、地铁、飞机、电报、电话、收音机、电影、照相等的发明都是由试错法带来的。通过试错法的推行,带动了社会发生神速进步。具体到自然界的进化,包括人类,就是试错方法。所以,人类才没有完全相似的两张脸同时存在于人间。这也意味着,你,我,他,我们都存在于某种庞大体系的运转试验中,我们以为的独一无二的人生,也不过是循着前人的足迹,为无数后人提供范本和案例样品。

作为写作者——世上成千万种手艺人之一,来自对内在研判和自我能力的否定和探索,也是写作手艺人必要经受的过程。如果写作手艺人具有极其强烈的危机感,他最直观的表现形式,便是他的不安分,不甘于固守思维窠臼,极其敏锐,略带神经质,不停试错,求变,求新。只求勇敢、不怕失败,才可能最终走向艺术之巅。当那种文本的、文体的、思维惯性的重复一旦出现,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试错。这世上,显然没有哪条路不是前人走过的,我们亦步亦趋,虽令人沮丧,但也令人笃定。海明威说: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来说,每一本书都应该成为他继续探索那些尚未到达的领域的一个新起点。他应该永远尝试去做那些从来没有人做过或者他人没有做成的事。

火须摧毁,摧毁,摧毁

只有拯救才值得付出这般代价

毁掉大理石上那赤裸的表皮

才会造成一切形式一切美

热爱完美因为它是一道门槛

但跟要否定着早已驰名的完美

遗忘着死去的完美

不完美是一种突破

编辑手记:

指尖的这组散文最大的特点是在极具个人的体验与思考中,深入到世界的隐秘处,深入到人心的险境处,抒写着作家对世界的感觉与深刻体悟,充满哲学与思辨意味。世界的那些隐秘处,现实生活中被遮蔽的部分,世界中那些习焉不察的东西,都需要作家用思考的深度与情感的浓烈来抵达与捕捉。作家在或是低徊,或是轻柔,或是直面,或是强烈的文字表达中,与现实碰撞出来的是金石之声,是环佩叮当之声,是令人深思之声。在神秘的指路者身上,在充满魔力的镜子中,在洗照片的暗室内,在与生活之间不断发生紧密联系后,确立了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也看到了世界与生活之内充满着的种种悖论,像圆满中的缺失,像美妙中的疼痛等等。指尖的散文如其所言,有时还制造迷障,然后破除迷障,在穿透生活中的种种迷障,揭开迷障的同时,也抵达了另一种通达与维度,我们看到了生活不断在人的肉身与心灵上留下印记,同样也看到了在历经磨难与试错中,必然要体会到的痛苦与之后获得的超脱。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員。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等多部散文集。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等刊物发表近300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各种选刊。荣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连续两届获得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