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记

2021-09-06 01:51左中美
大理文化 2021年8期
关键词:秩序

左中美

1  打开的生活现场

406房间的门牌号下贴着我的名字,这就确定,我将在这门后的房间,以及在这鲁院里,打开我的四个月的新生活。

外面已是黄昏。车子驶进写着“鲁迅文学院”的大门的时候,街市上已然升起一城灯火。我将行李物品一一归置妥当,和同伴出去到外面寻地方吃饭。待匆匆吃罢了,回来的路上又找到超市买上洗衣液、盆子、纸巾、洗发露、衣架等各样日用品,衣柜里面原有几个之前住过的同学留下的衣架,但还不够用。我回到房间,归置完买回的一应用品,再把箱子里带来的随身衣物和轻便物品各自归置,最后合上清空的箱子。买来的纸巾以及先前随行李寄来的瓶装菊花、茶叶罐子放置在那张小桌上,方便取用。——至此,除了漏买的漱口杯、水杯和肥皂盒需要明天再去补上,我的新生活的场域已然在这房间里打开。待洗漱之后,我会睡到那张有着粉色被套的床上,从这个晚上起,我将在这房间里、在这学校里,度过一百多天的学习生活。

自然,这个新打开的生活场域,除了这门内的房间、这房间内的种种,它的范围还包括:位在门外的每天要走过的走廊,以及上下楼的两门电梯;位在一楼顶头的大教室,和每天都要进出的外面大厅,大厅一侧的电子屏上会用红字通知出每一次的课程;位在负一楼的餐厅和餐厅门外的乒乓球桌;位在二楼的图书室;位在大楼外的石阶、柳树、荷花池,以及鲁迅文学院和中国现代文学馆共用的整个院子,其间有一块篮球场,班上的几个男生早晚常在这球场上打球。而使我一见之下就欣喜不已的是从院子的南门到东门之间一路上的银杏树,在树上面,有若橄榄那般结了密密嘟嘟的累累果实,披了粉霜的成熟的果子,呈出柔和的杏色。

此外,这新的场域还包括着院门外每天晚饭后散步时所走到的那些街道。在鲁院的附近,有芍药居、中日友好医院、中国质量报刊社。往东约八百米有一个大的商场叫未来广场。街道、超市、银行,各种饮食店、服装店、文具店,卡着位停在人行道旁的私家车,傍晚散步的人们,穿着裙子遛狗的女子,各道大门前的严肃的保安,人行道旁的共享单车,以及每天与夜幕一起升起的满街灯火——它们共同构成了这新的外在的生活场域。

而在向内的一维,不断打开和点醒“我”之存在的,首先是课堂。课堂是这整个新的生活场域的核心所在,从宿舍房间到整个外在的生活场域,都在以它为中心而展开。其次是阅读,它的主体形式是:早晨从七点半到八点半,主要阅读思辨性的东西;晚上从九点到十点,主要阅读智识性的东西。学校图书室在大楼的二楼,我从里面借得《山海经》来。这本我一直欲读还未读的书,书本腰封上的简介后面有八个字:“群生纷纭,山海八荒。”这书,我计划用晚上的时间来阅读。挂在床头和书桌之间高处的那一框画,第一天晚上我忙着布置东西,没来得及细看。后来在桌前的时候,我偶尔抬起头,注意到上面是一枝瓶插的梅,墨染的枝子,上面落了三五点红,瓶下两只朴拙的杯子,画面疏朗、净阔,恰适于陪伴阅读的意趣。听课,阅读;阅读,听课。面对着内心广阔、粗糙的蒙蔽,试图以此,一点一点地打开哪怕每次只有针尖那样大小的亮光。

窗外大多时候是安静的,偶尔会有鸽子的咕咕声或是别的鸟雀的叫声传来。有一天中午,一只鸽子落到我的外窗台上来了,隔着白色的纱帘,我看到它灰黑的羽色。它并没有看向房间内的我,而是怡然地看向外面,脚下不时轻轻挪动着步子。我后来忘了注意它的离开,但我能想到的是,当它打开翅膀起飞的时候,它便向着那广阔的天空,打开了它的自由的生命。

2  仪式

全体人员排成两队,候列在梯形舞台的两侧。每个人都提息凝气,目光看向那将要登上去的舞台。

虚拟报幕声起。两边队伍的领队各自领着队列走上舞台,并一直走向各自前方的舞台顶头。在他们的身后,每一个人依次跟上。大约三十厘米高的合唱台已被摆放好,三段五米来长的蓝色台子,依着舞台的形状,呈梯形摆放在舞台靠后的位置。从东侧上台的队列在后,站在这蓝色台子上;从西侧上台的队列在前,站在舞台的地面上。从报幕声起、领队起步开始,前后总共二十秒的时间,两排队列已经整齐地在舞臺上排好,所有人微笑看向舞台前方的观众席。

位于前排队列正中的于然走出队列两步,打开他手上的红皮夹子,朗诵领词。他的表情庄重严肃,声调朗阔高昂。他没有用麦克风,而是打开自己的喉咙,激情饱满的声音萦回在整个大厅,带起庄严、深情的氛围。朗诵毕,他合上夹子,退后两步,退回到队列之中。

指挥鹞鹰手捏指挥棒从舞台的西侧出发,一直走向舞台正中,然后一个向右转,双脚并拢,向着观众席鞠了一躬。之后,再一个向右转,面向队列,右手举起了一支银色的指挥棒。

音乐声起。

你能够看到,从第一个音符流向舞台的那一刻起,鹞鹰手上的那一支指挥棒便获得了灵魂。它随着音乐,庄严而欢乐地舞动着,领出了台上激情饱满的合唱。男声独唱,女声独唱,男女声合唱。每一个人都面带微笑,目光看向那一支庄严的指挥棒,并且越过它,看向前方的观众席。

也是从音乐响起的那一刻起,先前列于合唱队身后、每一边四个人的舞蹈队从舞台下面的两侧出发,边舞边合向台下中央位置。之后,合舞、双人舞、单人舞,随着音乐的节奏和气氛,不同民族风格和不同形式的多段舞蹈依次出场,对应着台上的合唱。在整首歌曲进行到大约五分之四处时,用以表达祝福和祈愿的一幅书法作品和一幅绘画作品各由两位同学打开展示着,从两侧抬进来,一直进入到台下正中。

最后,当整首歌曲结束时,由在台下前排的舞蹈队的同学为坐在观众席前排正中的领导敬献哈达。双手捧着哈达的同学面带微笑,半躬着身将哈达献向前方——但事实是,前排座位上此刻是空的。不止敬献哈达,包括列队、上台、朗诵、鞠躬以及始终微笑着合唱和舞蹈,所面对的都是虚空的,其实并没有一个观众坐在上面的观众席。这是一次演练,为了即将到来的那一场演出。整个演练的过程正式、庄严,每一个人面向前方的观众席,想象在那一排排蓝色的座椅上面,全都坐满了观众。“面向观众!面带微笑!”班主任李蔚超老师辛苦地在台侧给大家放音乐,并检视和指正大家的演练。这时候,除了参加演出的全班同学,她是在这大厅里的唯一一位观众。

哈达“敬献”毕,被重新收拾起来。重新收拾起来的还有书法和绘画。两支队列重新回到台侧原位,依然按照合唱隊、舞蹈队、书法(绘画)队的顺序排好,开始又一次演练:上台,列队,微笑面向观众席,朗诵领词,指挥上台,鞠躬,合唱,舞蹈,展示书画作品,敬献哈达。——把每一次都当作是正式的演出;把每一次都当作整个大厅里坐满了观众。

许多时候,我们需要设定一种前景,以此获得一种庄重的仪式感,并由此,抵达存在和意义。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的生活以及整个的时间是由这些仪式感支撑起来的,比如我们在鲁院的每一天的学习生活。

在宿舍书桌的玻璃板下,有一张学校的作息时间表:

上午:

起床:7:00

早餐:7:30-8:30

预备:8:50

上课:9:00—11:30

午餐:11:45—12:30

下午:

预备:13:50

上课:14:00—16:30

晚餐:17:30—18:30

这个表做得早了,现在实际执行的是上午的课8:45预备铃,下午的课14:15预备铃。

在这具体、准确的作息安排之中,原本自带了一种仪式感。其中,尤其突出的是每次上课前十五分钟的那道预备铃。这道预备铃,它指出了上课这件事情的庄重性。每一次,当预备铃响过之后,各层楼上很快便纷纷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大家从各自的宿舍走出来,带着笔记本和水杯走向电梯,下到一楼,然后走进教室坐好,静候老师的到来。与预备铃相隔十五分钟,铃声再一次响起,前来授课的老师在学校领课老师的陪同下走进教室(也或者,老师已先在台上了)。这时候,工作人员会从外面来把门轻轻关上——这是课堂开始前的最后一个庄重的仪式,同时也是引领课堂开始的第一个仪式。

学校一楼大厅侧面墙上的电子屏上,总是会在前一天通知出第二天将要上的课程,里面包括了讲授的课题、上课的老师以及老师工作的单位。这样的通知,除了起到知会的作用,本身亦有一种仪式感在里面。通过这个仪式,让将要来授课的老师得到更充分的尊重,且让学员们在心里做好了一种相对具体的关于聆听以及思考的准备。

学校的餐厅在大楼的负一楼。从楼上下去,出了电梯门先是一张深海蓝色的乒乓球桌。同学如果下去得早了,可以先在这桌上打打球。两侧靠墙各有几把黑色的皮靠椅,打球的打球,不打球的坐着聊天。往里还有一间健身房。厨房的饭菜若是还没好时,餐厅的玻璃门是关着的,门后安静地垂着一道蓝色的布帘。而到了饭点,里面的饭菜都已上到了餐台上时,玻璃门后的那道蓝色布帘便会被穿着白色制服的餐厅工作人员向一侧拉开来,之后,餐厅的玻璃双合门的其中一扇被从里面向外推开。——我喜欢这个开饭的仪式感。走进去,进门右手边的小桌上摆着水果和酸奶,餐台在餐厅正中纵向的位置,各样菜品在铺了洁白桌布的桌面上横向而列,供你选取。在餐台的两端,一边摆的是盘子,一边是碗、筷子、辣椒酱和蒜瓣。甚至于,那白色的桌巾、干净明亮的盘子和碗、勺子、筷子亦是一种仪式,它们使吃饭这件事变得庄重和文明。

对于来到鲁院的几乎所有人,上鲁院本身即是一个庄重的仪式。这个仪式的外在,是我们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大地上各自所居的一隅出发,通过飞机、动车、汽车等各种交通工具,抵达北京朝阳区文学馆路45号。而它的内在,则是我们从各自最初的表达出发,跋涉过内心的千山万水,努力地向着更真实和更本质的写作以及自我——有若一个信徒,这中间的过程,是朝拜,是转经,是为自己内心中的精神玛尼堆再添一块石头,是为心台上的那一盏灯再续一壶油香。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每一个真实的写作者,这种在内心朝拜的仪式从未能结束。

我们需要一种仪式,以期通过这样的仪式,抵达更好的表达,以及更好的自己。

3  慢开的花

从延安社会实践回来,老师和同学便都觉得离结束的时间近了。12月6日回到学校,按照预定1月7日的结业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了一个月。眼看着,那结束以及别离的时刻,就要一天天飞奔着来至眼前。

而心以及手指还一直犹豫着,徘徊着。两个多月来,经由指端流到电脑屏幕上的字寥寥无几,许多东西没想明白,并且在学习当中又添了新的困惑。是故,十根手指便像是那抓过糯米团子还没地方洗一样,凝滞粘裹,始终不能顺畅地在键盘上敲下字去。内心像初春里灰扑扑的荒草坡,一天一天地,还抽不出看得见的绿来。同学群里,不断出现大家新写的要参加改稿的稿子,以及众多同学们发表和获奖的消息。这些消息,像春风先期抵达湖面,漾开一圈一圈明媚的涟漪。或许也有很少的人,同我一样地寂静着,寂静地沉在这群的底部,许久,都没有冒出一个泡。

许多原本想着要去的地方也还没来得及去。比如,去一次故宫;比如,去一次天津;再比如,去一次哈尔滨。在先前还有更多时间的时候,因听同学说故宫得下了雪去,那才有意味。于是,便傻等着雪下来。到后来,记得是11月29日夜,北京降下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还不小。次日晨起,楼下的园子里到处都白了,从楼上的窗口望出去,各处可见的楼顶上也都积了雪。只是,不知怎么,我竟没有去那故宫。当中,湿冷是一个原因吧,又或许还有别的多种原因,一一地已辨析不清了。只记得那天的朋友圈以及网上有一句话:一场雪,故宫就变回了紫禁城。

第二场雪下来时,依然还是没有去故宫。记得那天是上课的,在早上上课前,我站在门厅内隔着玻璃门看了一会儿外面的雪景。下了雪,景色自然是好的,只或许是挑剔的心思,总还盼着有合适的同伴一同前去才好,去看雪,看那些老屋子,以及看那些在砖瓦之上厚厚累积的时间。

关于天津的想象,一直更多的还是影视镜头里的那种民国风情。时间之于人的隔阻,有时亿万年倏忽如一瞬,而有时候,就是那半个小时动车的车程,竟也似是遥遥无期——从北京到天津,据说坐动车就半个小时,但“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匆匆地,时间便像乘着幼儿园的滑梯,已嗖地一下滑到了12月的下旬,而结业的时间又从原定的7号提前到了2号。

在去延安之前曾谋划着于12月下旬的时候去哈尔滨看冰雪,自然地,现在也来不及去了。因为结业的时间提前,还没上完的课程便挤了起来,况且又还有改稿、研讨、交流等等,都不舍得错过。

而最大的原因,其实是结业的气氛已经弥漫了开来。还早在12月中的时候,一些着急的同学已经开始找快递往回寄包裹,并且介绍给同学。班群里不断地发着各家快递联系方式的屏幕截图,以及价格的比较等等。这样不断地相互介绍着,就像一锅浓白的豆浆里被点进了卤水,结业和别离的气氛便凝出了一团一团看得见的豆腐,从整锅汤里清晰地呈现了出来。豆腐凝出之后,底下露出的是啤酒色的清亮的浆水——这余下的还能待在学校里的时光,已然一眼可见。

预定中的天坛,终于还是赶在2019年将尽之前去了。时间是上午,公园内树下许多地方还有零星的积雪没有融化,天上虽有淡淡的日光,但依然冷得哈气成霜,手脸通红。园内长廊下的椅子上,许多大爷大妈晒着太阳在打牌,也有带小孙子小孙女在玩儿的,祖孙相嬉,怡然和乐。天南地北,天圆地方,中国人的所有规矩礼仪,都是从天和地起始的,家事国事,讲究个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老少相洽,则谓为天伦之乐。天坛在南,地坛在北,天坛为圆,地坛作方。把地坛和天坛都走过了,内心中对于这座古老京城的拜谒,算是走完了一次简单的仪轨。拜完了各殿出来,在园内一片没有游人的林子里,意外地,我遇见一只松鼠和一只乌鸦。松鼠从一棵树上下来,在树下的干草地上几个跳跃之后,又上了另一棵树。当它张望人时,调皮的眼神像是在对人笑,高高翘起的茸茸的尾巴随着它跳跃的身姿前后打颤,煞是可爱。乌鸦则若一架飞机,以缓缓降落的姿势,斜斜地,降落到林中的草地上来,见人来了,也不惊慌,在草地上左顾右盼,又或是寻觅着什么,一时,忽然张口“啊!”的一声。

12月31日下午,结业联欢。中间,在同学的歌声里,流了一场不曾预期的泪水。

1月2日下午结业典礼——这一刻,终于抵挡不住地来到了面前。颁发结业证书的时候,每十个人一组到主席台前接证。因为心意慌乱,致而听错了顺序方向,我成了我们这一组最后领到证书的人。后来,十位同学在台下端着证书的那张照片里,别的同学都端正地把证书打开在胸前,而我才刚从徐院长手里接过证书转身。结业典礼结束,走出教室,又回望一眼教室的铜门,发现此刻在我心里涌满的,不是结业的喜悦,甚至也不是喜忧参半,而是将要离开的感伤。从一楼上到四楼的宿舍,一路上,温热的泪意,一再地漫上眼眶。来到门前,下意识地再深深地看一眼门上的房号牌:406。

进了门,再细细地环顾这住了近四个月的房间:床,床头柜,台灯,书桌,桌上的电脑、书本,桌前的椅子,墙上的电视,屋子一角的小方桌,两侧的两把圈椅,垃圾桶,行李柜,还有衣柜的门……这衣柜,我刚来的那天它是空的,里面的挂杆上有几个衣架。几个月里,我曾一点一点地将它填满,包括补买了两三次衣架。这最后的半个月里,当别的同学纷纷开始打包东西往回寄,我仍一直坚持着不肯打包东西,一来,东西早早寄回后,余下的生活多有不便,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要以此,努力假装离开的日子还远,我在这屋子里的生活还一切如前。我深深地知道,一旦我把东西收拾打包,离别的意绪,便要如蜂子一般扑到眼前来。就这样,一直挨到了这个结业的中午,我才终于万分艰难地用三个纸箱将各样物品打了包。最后,在那个衣柜里面,只挂了三件衣服。

收拾好的纸箱在地上。快递是之前留了号码的。打了电话过去,那边说过一会儿来取件。

发走包裹,天已黑下来了。晚饭时间已到,可是我没有下去。

我须得,再看一看这学校。我须得,再看一看这学校的园子。我须得,再走一走这学校的大门以及学校外面曾落下我脚步的街道。我须得,再回一次那间有着厚门帘的奶茶店。我须得,再等两次红灯,再过两次绿灯。我须得等一双手,带我走过这别离的前夜。

4日,像是从泥土的花盆里拔出一棵草那样,终于将自己用力地拔离了北京,拔离了鲁院,拔离了一段匆促相遇而后匆促别离的时光——在心上,仍带着在这时光里曾扑面而来的潮润的气息。

5日,北京大雪。看到还没离开的同学发来的图片和视频里,楼前的园子,又一次全白了。视频上,雪纷纷扬扬地下着,看得见一片一片雪花的模样。于我来说,这慢来了一日的雪花,在朋友圈的视频里,开尽整座古老的都城。

想起那天结业联欢会的名字:榴花如火。在各种的果子里,石榴是慢开的花,唯其慢,故而深情。而这一场慢来的雪也是,洁白的雪花,一朵一朵地,开在离别后千山远隔的心中。

4  秩序的慰藉

仿若飞机从空中的秩序进入到地面的秩序,在每一次着陆的瞬间,机身总要剧烈地摇动,使人需要努力地用手撑持着前方的座椅靠背,才能保持身体的平稳不致向前倾扑。在离开了将近四个月之后重新回到家里,人也如同经历了一次这样的“降落”:从在鲁院简洁宁静的学习生活中离身,重新降落到家的原有秩序里。在拿出钥匙打开家门的一刻,入目各种凌乱失序,有若飞机甫一落地时的剧烈摇动,而我用以努力平稳和安放自己的“撑持”,便是在放下箱子之后,顾不上这一天从半夜三点钟起床历经曲折行程至夜晚方抵家的寒冷和疲惫,马上着手收拾整理,用力地,恢复在这个家里我所熟悉和惯于安身的旧有秩序。

从客厅到卧室,从阳台到卫生间,一块区域一块区域,逐一整理、归置、打扫。这期间,大多数的东西,它们的位置、顺序以及原来的样子我都了然于胸,因而顺利地将它们一一恢复原位和原貌。然而,也有一些小的地方和小的部分,我有些模糊了,比如床上的厚薄两块被子,它们里外的顺序是怎样的;比如卫生间里的沐浴液、洗发液以及各种大小瓶子,它们之前摆放的顺序是怎样的;比如水池前面窗台上的三个口缸,它们自身的順序如何,牙膏和牙刷们在里面分别是怎么样摆放的;比如有几件衣服,它们之前在衣柜里是挂在什么位置,或是折叠后摆放在什么地方;比如那些鞋子,它们之前是怎么摆放又或是怎么收在某个盒子里的;最后,还有箱子里带回来的各种衣服和物品,尤其是当中一些小的东西,它们之前分别都放在哪里,应该怎么归位……这样一些细小的顺序上的模糊和不确定,不能完全地恢复到原有的熟悉的秩序里。又兼客厅墙上的挂钟已经停走,不能使我像平常那样抬头看见时间,这使我不适应;电子体重秤没了电,却到处找不到充电线;卫生间的顶灯坏了,只能用浴霸的暖灯照明;各种凌乱只来得及匆匆整理归置,而覆在家具以及各种平面物上面厚厚的灰尘还来不及擦去,地板也还来不及拖洗。如此种种的失序,使得我在这一夜里,人虽回到家中,而心绪却不能完全地安定下来,且这种不安定一直蔓延到了睡梦之中,像是爬到树上的人下来之后,半根衣带被牵挂在树枝上,使人不能安然地落地。

第二天晨起,匆匆洗漱之后,我开始拖地、擦灰,继续各种归置和整理。

下午继续。其间,我不断努力地回忆,尽力恢复各种物品以及各块空间先前的秩序和样貌。

到晚上,及至后来的几天里,这种恢复秩序的过程仍在延续,包括睡前的读书以及睡下去时脱衣、叠衣的程序,早上起床时穿衣、理被的程序,在卫生间洗漱的程序,出门前穿鞋、拿包的程序——这种种每日进行的程序,因为空间的变换,跟几个月来已渐渐习惯了的在鲁院所进行的顺序又有了差异和不同。每一个程序在进行的过程中,我常会不断地出现恍惚、模糊和不确定,有时候手会停在半空中,脑子里像电脑运行程序那样在选择要先刷牙还是先上卫生间,要先穿袜子还是先拍打干净鞋子上面昨天落下的灰尘,是要先涂唇膏还是先擦护手霜,如此等等。似乎,所有这些细小的程序,先做什么后做什么其实也都没有什么影响,而我努力想要实现的是在这每一件细小的选择中,一一恢复旧有的、我所习惯和使我安然的秩序。

自然,这整个恢复原有“生产生活”秩序的过程,它在外围上还包括了见到熟悉的朋友,在街上熟悉的小吃店里吃到味道熟悉的小吃;走着熟悉的街道、按着旧有的时间节点和规律上下班;用熟悉的钥匙打开熟悉的办公室门;坐到熟悉的办公桌前,打开和使用熟悉的电脑,使用上面惯用的程序;拉开熟悉的抽屉,取用里面熟悉的各种物品;甚至,晚饭后按着习惯的路线去散步;在周末的早上,按着先前的规律去爬望江亭或是皇庄坡。——从静态到动态,从时间到空间,将自己、将日常的生活一点一点恢复进原有的秩序里。以此,使我在外在环境的一一恢复里,重新恢复和建立起内心的原本秩序。

我想起初到鲁院的那晚,在宿舍的房间里一一打开和放置各种物品的情形。在那时,在那个过程中,我每安置一件物品时,总是下意识地按照着我在家里时它们各自的空间秩序去摆放。在超市购买洗漱以及各种日用品的时候,逐一寻找那些我习惯的品牌,乃至衣架、肥皂盒子和漱口缸的颜色和样子等等,以此将我的旧有生活的秩序复制或者延伸到学校里来,努力营造出一种尽量靠近我原有生活空间的熟悉感和安全感。有一两种未能买到原有品牌的,内心里便感到轻微的“硌”和不自在。自然,房间的空间格局是没有办法的,于是,在大体熟悉的布置秩序中,不得不产生出了一些新的秩序来。而上课、学习的秩序,则是与我原有生活秩序截然不同的在这鲁院里全新展开的生活秩序:上午有课的时候,8点45分,预备铃响,9点上课;中午12点,下课午餐;如果是下午的课,则是14点15分预备铃,14点30分上课,17点30分下课晚餐。在没课的时间里,则自己读书、写字,有时候和同学相约外出。在秋天还不太冷的那段时间里,晚饭后,许多同学会在学校的园子里绕着圈散步。这所有种种组合在一起,形成了在鲁院近四个月学习生活的外在秩序。而在这些外在秩序的内里,我想,在鲁院的学习生活想要给我们建立和明晰的,是一种关于文学的秩序,以及关于内心、关于精神的秩序——一种关于文学、人和这世界的秩序。

在旷渺的时间和空间之维里,人需要抓住某种秩序,借以获得安抚和慰藉。在某种意义上,秩序之于人,有若创世传说中漫天洪水里那只赖以寄身的木桶。失去秩序,包括外在的和内心的秩序,人便失去了依凭。熟悉的和确定的秩序,除了意味着效率和安全,更多地还意味着身体以及精神的慰藉。失序和不确定的生活让人不安。因此,人需要在每一个置身其间的时间和空间里,努力地创建、维护和恢复各种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秩序。一块一块小的秩序组合成大的秩序,一段一段短的秩序连接成长的秩序。持续的、安稳的秩序带给人以确定的慰藉(为此,我们愿意承受隐含在其间的轻微的麻醉),比如确切的生活,比如确切的阅读,比如这个在无尽时空中的确切的下午,比如此刻我坐在熟悉的办公桌前,对着熟悉的电脑屏幕敲下一些字,若一只穿越过广袤峡谷的蝴蝶,栖身于一支洁净的芦杆。在我的手边,是我用了多年的茶杯,门外,是我已出进了多年的熟悉的院子。

5  像不存在一样存在

青蓝色外壳上写着“鲁迅文学院”的结业证书藏到了书柜高处的那一格,放在这一格里面的,都是庄重而不常动用的东西。同样是青蓝色外壳的有着吸磁搭扣的笔记本子收在书桌的左屉里。在这里面放的是各种本子,放在这里的原因是想着有时间还要常看看上面的笔记,回顾老师们的课堂和课堂上讲过的内容。然而,回到家近半个月来,这本子还一直没来得及再拿出来过。直到昨天中午的时候,因有另一个重要的东西要放到这抽屉里面去,才拉开抽屉看到了这个本子,它安静地躺在其它一沓本子的最上面。在那青蓝封面上,已落了极细微的尘粒。

从学校里带回来的三箱衣服,它们挂的挂,叠的叠,一一安落进了衣柜的“丛林”和“草地”里,眼睛能看到衣柜里面比刚回来那晚拥塞了许多,看上去,这衣柜甚至有些不堪重负的感觉。然而,一天一天打开衣柜门的时候,却已不能很快分出“此”和“彼”,那些衣服,它们已相互交叉和渗透着,像两股汇流的水那样,完全融合到了一起,共同成为了眼前生活的某一块面貌。带回来的鞋子也是,一部分如旧摆在鞋柜前,一部分放到了鞋柜的各个格子里面,还有一部分暂时穿不到的,便用盒子收了起來。从衣柜到鞋子,它们随着我恢复秩序的工作,随着我从身体到心情的完全落地,一天一天呈现出了日常居家生活原本的样子。

每天的一日三餐也逐渐恢复起来。早餐、中餐、晚餐,我从街上或是超市买来惯常的食材,做出惯常的饭菜,吃进熟悉的食物,找到原有的口感。早晨起来,听到隔壁的广场上传来熟悉的两支广场舞的曲子——它们甚至连各自的播放顺序都没有一点改变。我在这些欢快且平俗的乐曲声里安然地洗漱,吃早餐,稍稍整理物品,而后上班。在我从小区里面走出去的时候,假如我故意张望的话,可以隔着网球场的围网瞥见当中跳舞的一队人,甚至另一队也可以瞥见部分。然而,我像以前那样,故意地不去看,因为,我每次看到那些舞姿,就像撕开一只青绿的包谷时,看到的不是里面干净新鲜、排列整齐的包谷籽,而是被虫子咬出的一坑一坑黄色碎面。

若一滴雨水无声地落入泥里那样,人一天一天陷入眼前的生活里。班群里的聊天消息大多时候没来得及注意。偶尔看上一眼,能感觉到因为大家离开了学校,回去到各自的生活里,话题已慢慢不集中了。偶尔有时候,会有同学放上来一两幅在鲁院时的照片,但这样的频率自然也逐渐地少了下来。

每天,吃着原来的饭菜,走着原来的路,做着原来的事,用原来的杯子喝着原来的茶,我有时候便有些恍惚起来,那四个月的时间,它曾真实地存在过么?那个秋天,那些银杏的叶子曾经由绿变黄,而后轻轻地飘落过么?——就像后来,那些银杏树上的黄透了的叶子以及别的几种树上的叶子,在一夜大风里像变魔术一般被完全干净地摘去,天亮后,只剩下一树一树光秃秃的枝丫,仿佛在那上面,从来没有长过任何的叶片。还有楼前院子里的那一方池塘,它们先是结了薄薄的冰层,在两场雪之后,上面的冰层就不是薄冰,而是变成了一块一块像石块那样不规则的长方体冰块,有些冰块还从水平面上突兀出来,我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形成的。在这时候,秋天时曾在这水面上的、零星开着紫红色花朵的那些睡莲,它們远远地消失于这湖面,消失于时间的深处,就像它们从来没有在这世间存在过。

池塘岸上的那株柳树,当它在冬天落尽最后的叶子,它那曾经在风里飘浮、在湖面投下影子的满树鱼儿叶,像是不曾存在过。在叶落成尘的时节,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楼前的园子里,有同学在那里拍下了那些黄红相掺的灿烂的落叶,落叶上面摆着一本打开的杂志,左页上的黑白手绘插画是一幅自行车。阳光从树影的空隙间落下来,落在叶子和书的上面,石铺的小径弯曲着,环过小丘,环进黄叶层层的园子深处。后来,树上的叶子慢慢落完,园中石径以及小丘上的落叶被园丁们干净地扫去,那些黄红灿烂的落叶,它们像是不曾存在过。还有那书,那书上手绘的自行车,落在那书页间的叶子和阳光,以及那整个灿烂的下午,它们在时间里隐去了踪迹,消失不见。

那些月光,它们曾经存在过么?那圆月的光,清辉融融,洒布在池塘的水面上,泻落在园子的树木间,照见偶尔在树影之外露出的大师们的青铜雕像,照着园子面前这栋叫作“鲁迅文学院”的、有着青色外墙的楼,照着楼前青黑瓷砖的阶梯。在夜深的时候,也曾照着我的向西的窗台,在窗台的里面,是一道如月光般的白纱,在白纱的里面是一道咖色的窗帘,在两道帘子的里面,是我的知觉或未知觉的睡眠。夜阑人寂,没有人踩着园子的小径去踏月,月自己将夜洗净,而后交给黎明。在最后离开的那个黎明,当曙色慢慢落向首都机场宽广的停机坪,又映上飞机的小小的舷窗,那些圆月的光,它们远远地退向远处,仿佛不曾照见过那些如深水般的夜晚。

那些雪,它们曾存在过么?它们从遥远不可知之处而来,在城市夜晚交织的灯光中纷纷扬扬地降落,落在园子里落光了叶子的树上,落在路旁树下的椅子上,在上面渐渐铺成了一层;落在修剪平整的深青色树篱上,像是在上面筛上了层层细白的面。它们落在园中石板的小径上,给园中大师们的雕像披上洁白的披巾和围脖。雪后的清晨在这园子的椅子上曾出现过的有着红鼻子的小雪人,在这园子里曾对着相机镜头笑着的、穿着红衣或是戴着可爱毛线帽的女子,还有那些被从地上抛起来或是从树枝上摇落的雪,它们在后来,已杳然不知去向。大师们的雕像依然如先前那样,露出青黑的背影。

甚至,就连那突如其来的疾病也不曾存在过,多布杰大哥还是原来的样子,一小组在教室讨论的时候,大家挨近坐着,多布杰大哥坐在前头,听大家说话,也不发言。多布杰大哥是“鲁12”的老学员了,时隔十年,再次来参加学习。不同的是,“鲁12”的时候还在八里庄的老校区,这芍药居校区是之后才有的。没有课的上午和下午,多布杰大哥会和三两个同学在院子的路上散步,偶尔说出什么来,大多是幽默的逗人发笑的话。在池塘还没结冰的时候,他常喂养楼前池子里的鱼。他还给巴伟东讲过他爱的尼泊尔姑娘。鲁院的园子安宁,池塘里的鱼儿安宁,多布杰大哥在散步的路上、在教室、在食堂或是在宿舍都不曾晕倒,不曾住过中日友好医院的急救室、重症监护室,瘦瘦的身上不曾插满各种管子,不曾住过那间叫A栋502的病房。当他一觉醒来的时候,窗外阳光灿烂,一切一如之前——就请慈悲的神为他抹去吧,抹去这病和痛,就仿佛,它们从不曾来过。

有位领导跟我说,我应该给“干部大讲堂”讲一课。我有些茫然地说:“讲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讲。”他以为我从鲁院回来,装了一肚子东西,可供滔滔讲述。可是,我捧不出东西来。关于文学,我所仅有的些微感受,它们就像是落在手心里的月光,当你一旦试图握住的时候,它们就不见了。

甚至,就连鲁院的种种,就连那四个月的时光,就连那最后告别的夜晚,我也要时常地犯恍惚,它们是真的存在过么?在更多的时候,我的生活以及我的文字,它们被困在我这里,困在生活和文字本身,在日和夜的磨洗里,呈现为有规律的、微微麻醉的日常,没有突显,没有延伸。

——然而,它们或许确切是存在过的,以无尽时间中的某一小段,以无垠空间中的某一小块,像一粒盐溶解于水那样,存在我的生命里。你的眼睛已看不见它,但是它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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