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 北村诗歌论

2021-11-11 16:00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1年3期

马 兵

对于新时期诗歌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1999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杨克主编的《1998:中国诗歌年鉴》引发了“民间诗人”和“知识分子”诗人的大论战,进而导致双方公然决裂,《年鉴》的出版也由此成为世纪末诗坛的一桩标志性事件。今天翻看这本《年鉴》,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或许还有,以先锋小说家身份闻名的北村有四首作品入选,分别是《一首诗》、《他和我》、《爱》、《只有歌声》,比舒婷、张枣、西川、欧阳江河等著名诗人入选的诗作还要多。这从一个侧面佐证了北村诗歌创作的成就。

事实上,在北村的创作履历中,诗歌一直是相当重要的组成部分,不但体现于他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的诗人形象,以及小说中间杂着的那些令人印象深刻的诗句,更体现于他三十多年来断续写下的为数不少的诗作。尤其从1995年到世纪之交的“信仰道路艰难的挺进期”,北村的诗歌写作进入一个爆发期:1998年,在《花城》发表了《北村诗八首》,在《青年文学》发表了《初恋》(外四首),在《山花》发表了《诗七首》;1999年,在《作品》发表了《北村的诗:七首》;2004年,在《厦门文学》发表了《北村的诗:二十首》。虽然,就在文学界的影响而言,北村的诗作是无法与他的小说相提并论的,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说,诗歌构成了北村思考的精神之核,它们以更凝练和高峻的形式铭刻下对存在与信仰的真切体验,也更锐利地澄明生命的本相,以及明示了在形而上的指引下生命上升的可能。他在诗歌中所彰显的对时代的洞察和穿透、批判性、令人震颤的共情和坚韧的超越意识与他同时期的小说构成高度协同的关系,因此,将北村的诗歌创作纳入讨论对北村来说是相当必要的。

诗歌构成了北村思考的精神之核,它们以更凝练和高峻的形式铭刻下对存在与信仰的真切体验

在一首题为《诗人》的诗中,北村这样记录下他心目中的诗人形象:

世界已宽广到

容不下你的地步

艺妓的世界

酒香的世界

你四处奔走于

大地

为了最后那一双眼睛

受惠于自然? 求教于真理

然而受惊的诗人

渴望母亲的乳房

沉睡的诗人

人口众多的诗人

为何如今只剩下他

和已经死去的另一个

以及那精金的歌唱

无毒无害的诗人

清瘦

善良

然而喑哑

那是逝去之人才能听见的声音

就范于爱情和永恒的天国

然后在你自己的地方

孤独死去

天空收容它自己的人

忧愁独自飞入天堂

我将继续留在地上

为了怀念

不妨将这首诗视作北村的心意自陈,一个奔走于伧俗的大地之上,在倦怠和惊惧中渴望归乡的诗人,一个为爱和信仰而力图保持赤诚的诗人,一个清瘦、孤独然而也是勇于担负的诗人——这也是作为诗人的北村给我们留下的深刻印象,他的诗作有两个恒常的主题,那就是“爱情和永恒的天国”。

让我们先回到他的小说《孔成的生活》,小说中那个梦想做一个诗人而成为一名建设师的年轻人,在精神的极境中留下一句又一句痛苦的诗句和词语,比如“头颅、天、梯子和门”,“脑子里转动高大风车的叶片/我的胸中又是那样平静/我说受难吧/只留下一部书放在末日的海滩”,又如“一条拒绝的船停在山顶/看——/那就是我们过去的神庙/昙花和贝叶的小径/风吹走了我们的爱情”、“我身体的宫殿空空如也/在终极之花开放的时候/它回到了我的内心”。而在结尾处,小说更是保留下孔成诗稿中一首叫《谣曲》的诗相对完整的片段:

我能够唱出那谣曲

在我酒醉的时候

看见生活就像天使

亭立的醍醐

给了儿童整个下午的微笑

我唱出句子中的谣曲

想着野菊在山坡上

中间立着的陶瓷

它完美的后悔也已经

不那么令我失败

天空明净得如同白昼

使一部分黑暗的叶子呼吸

你的,也是我的述说

在这尘土的光辉中

你的手臂揽住了什么

怀抱野菊

你又怎么把它托在手心

我走过漫长的驿路

向着另一片山坡

从白骨的梯级接近

谣曲啊

你弥漫又弥漫

天空的胸膛常流的血

这些诗句中挽歌一般舒缓的节奏与意志的绝望间构成强大的张力,深刻地刻画出孔成也是北村其时感觉到的存在的劳瘁与迷惘,以及对一种“绝对精神”抵达的渴望,也就是北村自己所谓的“超越性的跋涉”与“生命的沉沦”之间的对峙。“脑子里的风车”、“昙花和贝叶的小径”、“身体的宫殿”、“尘土的光辉”、“白骨的梯级”、“天空的胸膛”等意象虽然不无刻意,但也显现了他对诗歌词素搭配的一种修辞性的敏感,我们在其中可以读到一种近乎单纯的抗击世俗的执拗,也初步预感到北村对罪愆的揭示。在一定程度上,北村在巨变之前的这个小说中镶嵌的这些诗句在他整个的诗歌创作中具有一种奠基的意义。

1992年3月,皈依之后的北村进入了一段对诗人和艺术家之审美救赎意义的强烈质疑期,他说过:“诗所寻找的是美和安息,也许诗人们已经找到了美,但他们没有找到安息,我可以从无数作家的自杀中找到证据,来说明这一种失败。”所以他这一时期着力写了很多失败的诗人,比如《玛卓的爱情》里的玛卓和《水土不服》中的康生。玛卓写下过这样的诗句:“我向你举起双臂/不知以什么姿势放下。/你颅腔深处我的家乡/是不是我要用死来到达。”在叙事者看来这是“怪诞又不让人舒服的诗句”,但它们其实相当精警地写出了一种对爱与死的倾心,并预示了小说的进程。康生写下的则是一首叫《永世》的诗:

看见火在燃烧

里面有我所有的过去

贫穷和奴隶的记忆

现在的平静是异常的

时间是心中的一滴水 正在枯干

荒芜的日子是这样

世界昏迷 亲人伤感

风把幸福吹散了 像稗子到处飞扬

梦想的是自己 失望的也是自己

将来像过去一样 都已冷却成灰

常常被叹息吓慌

停歇在任何地方

鸟都是猎人伤害的目标

我像它一样逃亡

庄稼荒凉 而荆棘却繁荣一片

这样的日子有谁喜悦

风如何行 爱也如何穿越心肠

等我融解为尘土和卑微

不再自尊

天才的光辉黯然失色

怜悯就愈加神圣和尊严

痛苦像烟一样上升

它去的地方也是祈祷所到达的

怜悯听从绝望的天才

有谁愿意和这样的尘埃亲近

这是诗人康生绝望的证词。就这首诗本身来看,体现了北村相当高超的诗艺,他并没有因为预定了小说中诗人颓败的终局就让他潦草地写下什么。整首诗的调子忧郁而悠扬,弥散出无从摆脱的荒芜感,并激起难以言表的悲悯。诗中所写的“世界昏迷 亲人伤感/风把幸福吹散了 像稗子到处飞扬”,还有“庄稼荒凉 而荆棘却繁荣一片/这样的日子有谁喜悦/风如何行 爱也如何穿越心肠”等句有着海子诗歌语言一般的澄澈和炼净,没有任何的生僻词汇和庞然大物般的概念,简单的长短句结合,直白但击中人心,最基础的动宾和主谓搭配,却蕴蓄无限的温暖和疼痛,胜在语感的拿捏。而且诗中“天才的绝望”不只是康生的,它更像艾略特所言那种“更大的经验整体”,绝望带来的不是歇斯底里的宣泄,而是安静中对终极的渴慕;同时,绝望也是一个严峻的关涉时代的困境,或者说是诗人的宿命,毕竟,无论停歇在何处,“鸟都是猎人伤害的目标”(北村后来将小说改名为《鸟》,以单行本的形式出版,名字大约即来自这句诗)。这首诗甚至让我们想到保罗·策兰,策兰在自杀前一直阅读荷尔德林的传记,并在其中一段句子上画了线:“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与《永世》的句子多么相似啊——这一句余下的部分并未画线:“但最主要的是,他的启示之星奇异地闪光。”

如果考虑《水土不服》这个小说本身对诗与美之死的隐喻,那么这首诗就更显得难得,因为它把小说相对显豁的题旨以自足的语言做了抒情化的转化,而不是北村急于传递的信仰理念的膨胀,“痛苦向烟一样上升”,它如此举重若轻,又给读者留下刻骨的寒凉。不过,诗中最后也提到了祈祷所到达的地方,喻指了解除痛苦的可能。北村曾给朱必圣的长诗《出埃及》写过一篇诗评,题为《在祷告里回家》,评论本身也是用诗一样的文字写成的。其中写到,如果离弃了“起初的爱和光”,人只能在旷野中流荡,活着却如“没有生命的陶罐”,因此他忠告自己的朋友“离开独自回忆的边缘,离开巴比伦,回到父亲那里去。因为我们知道,我们留居的世界,只是一道幻影。让我们一起为此祈祷吧”。《在祷告里回家》更为清晰地为康生和玛卓们指出了解救之路。

发表于《花城》1998年第5期的《诗八首》被有的论者认为是“展示了基督信仰的向往、感动、苦难、赞美、弃绝、救赎、平安、前行”的完整过程的作品,“是信仰生命成长并成熟的歌,是天路历程所走过所有哀乐的歌”。在笔者看来,北村的这八首诗确实体现了某种内在的统一,不过因为北村对信仰作了审美的抽绎和转换,所以诗意是沉潜而隽永的,主题并没有那么集中和明确,像其中的《一首诗》、《询问》、《无题》、《远方》,北村还曾打乱顺序收录到其他集中发表的诗选里。总体来说,八首诗呈现给读者的不是刚硬的“筋骨思理”,而是悲怆和亲切交织的情韵,文字非常省净,内在的精神关怀却很宽阔。

第一首《无题》看起来说的是一个患了怀乡病的女人渴慕海的激情,“她说她的心是年轻的渔民,一个大海能把它点着”。首先,“怀乡”让我们想到的是前引北村的《在祷告里回家》中的话:“我们独自留在这城市,失去了中心和家园,连语言之分也消失了,这个城市失去了故乡的性质……”诗歌里虽说的是村庄,但女人同样被无法在居住之地找到真实的信靠而困扰,所以才要把“长辫子”,“探出窗外寻找幸福”,意即冲破此在的围困。她的心澎湃着整个海的激情,也渴望把这激情充盈在生命之中,却被世俗的惯性力量规约着,“人们却迫它学习行走”。最后两句“但是要把脚步放轻/以便穿过一些不懂的东西”稍微有些费解,它们承接“一切还得继续”而来,指的是女人还要在尘世的生活中走下去,但是她的脚步要轻灵一些,只有这样才不必误入尘网太深,不必被现实中的虚妄浮躁这些无关生命意义的东西所牵扯,而获得更实在的向上的支撑。

第二首诗《询问》的宗教意味相对明显,因为出现了“锡安”和“圣人的遗骨”等词汇。“锡安”是《旧约》中对古耶路撒冷的一种称呼,锡安山是耶和华的居住之地,一直是犹太人情感和信仰的寄托。在这首诗中,诗人用的是一种晤谈的口吻,而且从这首诗开始,接下来的几首也基本都在“我—你”的对话关系中展开。马丁·布伯有一个很伟大的提醒:“从人称代词的使用中,我们可以看到,决定人的内在世界境况的关键环节在于,我们必须根据两种不同的立场来对这种‘鲜明的对照’加以区分,也就是说,要根据我们在面对其他对象的时候是把他们作为其他的人格还是作为其他的物体来区分这种‘鲜明的对照’。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之间的人际关系即‘我与你的关系’,与第三人称与对象之间的客观关系即 ‘我与它的关系’,是截然不同的。”“我与你这一关键词只有全身心投入才能言说出来,而我与它这一关键词的言说从来都不会全身心投入。”在北村的先锋写作时期,他与笔下频繁出现的各种物的关系即类似于一种“我—它”的关系;但在皈依之后,他小说中的对话明显多了起来,甚至有时成为一种基本的推动叙事的结构。北村诗歌中的“我—你”关系比小说体现得更纯粹。对于布伯来说,“上帝是伟大的你或者永恒的你。人们之间的关系在上帝那里交叉,在上帝那里终止”,对于北村来说,诗中的“你”也具有这样的位格。《询问》一开始,即通过“我”的“询问”,呼唤永恒之“你”:“谁在那一卷书中/谁在灯下凝视……谁是你微微发颤的心迹/谁使锡安荒凉/谁先爱人而去却仍在生长”。“你”在诗中并没有献声,却无所不在地对询问投下幸福和爱。结末三句“从苦难的形状中/从圣人的遗骨中/从诗中挣扎而出”的虔敬即对“你”的回应。

更能直观呈现“我—你”关系的是第六首《他和我》以及第七首《安居》。《他和我》是这样写的:

他比在上面时更清瘦

更接近我心的模样

他像是在让我明白

憔悴,苦楚,汗如雨下

甚至内心的波动

所有苦难都和这一次有关

需要一次真正的泅渡

我走过他的脊背时

听到了他的声音

他不沉重也不凄凉

只是痛苦

寂静中我突然心碎

看见他满脸下滴的黄金

我伸手抚摸他的容颜

像大千世界

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彼此忘记了自己的日子

这首诗又有一个人称转化,把上帝描述为“他”,但整个诗的口吻还是对“你”的交心,而且反复诉说的都是“他和我”须臾不分的共在。诗中的上帝不是高高在上的权威,他清瘦如诗人的模样,他替“我”也是替人间承付痛苦,以换“我”,“真正的泅渡”。这样的处理把有关信仰的宏大叙事化为内在个体的生命经历,上帝肉身化的存在让“我”在他的分担中领悟他的高贵。“他”和“我”都是伟大的移情者,“他”让“我”明白憔悴、苦楚的意义,“我伸手抚摸他的容颜”,他们在二者相互玉成的关系中知与被知、爱与被爱。

相比之下,《安居》更为直接地呈示了诗人与上帝之间的“我—你”关系:“我”很轻的生命因为遇到“你”的真理而发生了改变,从此“我”懂得“罪与苦难在所难免”,懂得自己的生命之花被压碎反而更能“发出佳酿的馨香”,懂得在“你”未临时“学习爱”,懂得追随“你”荣升,懂得因为“你”与“我”的共在,所以“我”才可以安居。就像《圣经》诗篇中的一些诗句,整首诗用安详的语调发出了祈祷和赞美,对痛与罪的醒悟以及重获新生的挣扎的痕迹都可从诗中读出,但紧张的心灵因为学会了交托、因为获得信靠的支撑而变得平静无比。就像爱德华兹说的,恩典的情感总是伴随温柔的心,并让人保留敏感、自律和谨慎。因此,在八首诗中,这一首最为温暖芳醇,也最沉静诚挚,带有令人安神的圣洁的光芒。

第三首《昏迷》有着廓远的诗思,在意象的选取和诗行的承接上,好像受到了里尔克和冯至的那种精神浸漫,悲哀与不可理解的昏眩没有给诗人带来迷乱,而是躬身自问,以思考、观察和体悟将生命的有限向着形上的境界延伸并敞开。诗人首先体悟到的是生命的“暂住”与意义的空位所滋生的“怀疑”:“因为深深的怀疑/一切都远远离去/就像撒出去的种子/在别处开花结果/恐惧是一整个冬天的/无声无息”。诗人试图从中去追觅一点实在,然而唤回的却是“严肃、认真然而廓远”的“昏迷”,这喻示了现有经验的有限性,而常识中的“昏迷”寄托深远。所以接下来就是:“毫无一物需要指明/不可理解之物站在一起/呈现思想的风仪”,人的意志最终要由终极的意志来指引,后者不可解释,也溢出了常人理性的设计,他的“风仪”是要去领受,而不是去理解的。领受这风仪后的人“像虫一样卧在过分成熟的草中/再也无人会损坏它”,这是一个精警的比喻,会让人想起冯至的那句“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在冯至笔下,小虫生命的完结并非意味死的沉寂,而是一次辉煌的完成,是对死亡凛然的深化和更高的理解。而在北村这里,因为信仰的抵达,小虫获得了更内在的庇护和另一种逾越死亡之上的存在方式。全诗后两句“有谁能说出,这是什么东西/悲伤的歌曲”,再一次让人去思考那“不可理解之物”降临背后的力量。比较费解的是“悲伤的歌曲”,它可以理解为答案,表达悲伤中的追求,也可理解为全诗提供的一个情境,但若做后一种解释,又难以说清为何悲伤成为笼罩性的情感而没有随着“思想风仪”的显身转变情绪。这个结尾甚至可以把全诗导入另一种完全相反的反讽的诠释,如非虔敬和圣洁的信仰对人心智的捕获,让人在无望中的轻信变成新的悲伤。这恰恰彰显了这首诗本身的哲思的深邃,虽然整首诗的语句很简单,没有任何字面的生涩和繁复的修饰。这可以用下面的第四首《一首诗》来做进一步的证明。

不妨将《一首诗》看作北村的诗歌宣言,他追求诗歌的扑面而来的生气,即便写诗的动机是形而上的冲动或出于伟大的虔诚,诗歌也不应该有那种过于缠绕的层层修饰、意象堆叠到令人望而生畏的面目,因为意象和形式的单纯并无妨于诗意的深厚和玄远,而真正的繁复也不依赖外在的紊乱和膨胀。“诗应该是能吟诵的/能上口入心/能在饥饿时被大地吸入/并且感到甘甜”,诗歌要具有音节之美和内在的韵律,要有诉诸人心的见情见性的力量。“诗使白天明亮/夜晚变黑/有时诗会摘下眼睛/让我佩戴/看见另一个自然的天空”,诗能让人看到生活之外的东西,甚至能让人生活在别处,但北村并没有因此就高蹈地强调诗歌要照彻黑暗,反而愈显出对诗歌不故作高深或奇崛的本性的尊重。最后一节揭晓了北村所理解的诗的义理,就像他在相关的小说中所呈现的那样,诗人的尽头不是美,美也带不来真正的救赎,诗人如果只在尘世的范畴中体会并思考诗歌,那么他作为诗人的形象一定会走向“破碎”,而“神的脸从后面浮现出来”,这意味着,诗歌最终极的赋意者在于那个至高的神,这是让诗歌具有内在的超越性的唯一的可能。

第五首《深渊》的主旨在最后一节有明确交代:“将我轻轻收取/让罪被血浸透/像一个破残的器皿/回复陶人之手”。这个核心的比喻出自《圣经》,《圣经》多处提及窑匠及其工作,如《耶利米书》18之六:“耶和华说,以色列家啊,我待你们,岂不能照这窑匠弄泥么?以色列家啊,泥在窑匠的手中怎样,你们在我的手中也怎样。”又如《以赛亚书》64之八:“耶和华啊,现在你仍是我们的父。我们是泥、你是窑匠。我们都是你手的工作。”“回复陶人之手”意味着知罪后归向神,按上帝的旨意生活,只有如此,才可能脱离“深渊”,获得真正的“心志转换”,成为新人。

“回复陶人之手”意味着知罪后归向神,按上帝的旨意生活,只有如此,才可能脱离“深渊”,获得真正的“心志转换”,成为新人

最后一首《远方》是整组诗的收束,但是信仰之路的起头。诗歌写的是天路历程漫漫,考验身心,在很多人半途而废的情况下,那些继续行走在信仰之途经受困苦和试炼的人流下了眼泪——“继续的人流的是泪水”,这一句可能出自《圣经》的《诗篇》56之八:“我几次流离,你都记数。求你把我眼泪装在你的皮袋里,这不都记在你册子上吗?”又《以赛亚书》25之八:“主耶和华必擦去各人脸上的眼泪,又除掉普天下他百姓的羞辱,因为这是耶和华说的。”而“远方”让人想到的是《以赛亚书》60之四:“你举目向四方观看,众人都聚集来到你这里。你的众子从远方而来,你的众女也被怀抱而来。”这点出了上主的号召力之强和归信之力的坚韧。

几乎同时发表于《山花》1998年第10期的《诗七首》在诗风和主题上与《诗八首》很相像,也多从《圣经》和宗教典故中取材,铭刻下不同信仰阶段的心灵体验。比如前两首《骨中之骨》和《怀念》都从上帝用亚当的肋骨造夏娃的事延伸而来,第三首《我们》、第四首《忠诚》、第六首《深深望入》以及第七首《释放的眩晕》都是面向上帝的虔诚敬祷;第五首《孤独者》则表现了一个信仰的跋涉者“即便断成两截/也在该到达的地方”的勇毅。

北村还有一些宗教题材的诗作如《良伴》、《隔壁是谁》、《晨祷》、《天堂》、《心灵只认识他自己的朋友》、《神圣的一瞥》、《医治》、《微光》、《燔祭》等,所体现的也大致如斯。在这些以信仰为底色的诗歌中,北村大多选简萃的文字和简单的句法,用相对隽永又清婉的方式抒情,却容含了坚贞和执拗的精神追索姿态,也免于让诗歌成为简单的布道,神圣的“巨大元素”不是没有,但基本贴合诗歌的旨意而非强行介入,这种均衡是很难得的。

爱是北村诗作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当然,他的爱情诗歌的“爱”是复义的,前面所论的信仰类题材的诗作本身也是对上帝之爱的体现,所以像《诗七首》中的《骨中之骨》和《深深望入》后来又被北村收入到其《爱人之死》的组诗中,可见诗中的爱既可作神圣的信仰之爱,也可理解为深挚入骨的人世之爱,前者需要后者的践行来做铺垫,而后者的意义在前者那里才有最安慰和可靠的支撑,两者应该是相通的。“你爱我吗?”这是基督问使徒彼得的问题。莱尔指出,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这个问题仍是最深刻的、最有益的”,而“想要去爱别人的倾向,是上帝放在人之天性里面的一个自然的感受。不幸的是,太多时候,人们把他们的感情用在不配的对象之上”,所以莱尔又提醒:“在我们所有爱的情怀中,不要忘记爱基督。”北村的很多抒情短诗形象化地呈现了这一点。

爱是北村诗作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当然,他的爱情诗歌的“爱”是复义的,前面所论的信仰类题材的诗作本身也是对上帝之爱的体现

北村写于1996年11月的《活着》,承袭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但把沿后者而来的诗情转化为面向人间和上帝的温柔之爱,从而具有了一种真正谦卑的温暖。

从现在开始不再醉酒

把粮食还给人民

做一个清醒的人

用眼睛注视孩子

流过的泪水浇灌家园

我要听清流水的声音

看懂每一片树叶的眼神

做所有人的朋友

请求我的心多爱一个受伤者

用我的单衣遮蔽寒冷的人

我还要把我的吻献给我爱的姑娘

愿我的微笑感动爱我的人

告诉他们

我是妻子的丈夫 女儿的父亲

母亲未成年的孩子

土地忠实的耕种者

正在辛勤劳动 欢喜收割

把喜悦装进粮仓

愿我的嘴滴蜜 愿我的心芳香

从现在起

珍惜每一个白天和夜晚

做一个平凡的人

美好地生活

幸福地死去

与《活着》类似的作品还有写于大约同一个时期的《爱人》、《少年》、《弟弟》、《妹妹》、《初恋》等几篇,它们也都有着澄明单纯的质地,没有太多解释和修饰,节奏轻快,朗朗上口,谦卑的爱意在诗行中满溢,有些微的疼痛感,但最终还是被恩慈所化。“爱人”、“少年”、“弟弟”、“妹妹”都如基督一般,有如同羔羊和鸽子般的心灵,几乎就是基督的化身。如《弟弟》这样写道:

衣衫褴褛的弟弟

披戴幸福的麦粒

只有爱情的弟弟

以乞讨为生

穿过长街

给世人捧出唯一的收藏

这秘密的歌唱

谁聆听弟弟的爱情

孤独的帐篷

风吹散了弟弟的爱情

吹散了金子

他在自己的地方

但没人接待他

暗想爱情的弟弟呵

你在这世上露面原是迫不得已的

纵有烈火之心

也收不尽一滴泪

但众水不能熄灭的是爱情

盼望土地丰收的弟弟

也盼望人民幸福

他要在死去之前

再爱一次不配他爱的世代

这究竟是哪一次暗中之喜

❶ 北村:《我与文学的冲突》,《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4期。

❷ 北村:《在祷告里回家》,《厦门文学》1993年第6期。

❸ 马玉红:《百合香染的颂歌——论北村〈诗八首〉》,《井冈山大学学报》2014年第6期。

❹[德]哈贝马斯:《马丁·布伯:当代语境中的对话哲学》,曹卫东译,《现代哲学》2017年第4期。

❺[法]E.勒维纳:《关于马丁·布伯的若干笔记》,黄启祥译,《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

❻ 乔纳森·爱德华兹:《宗教情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228页。

❼ 《圣经·约翰福音》21:16。

❽ J.C.莱尔:《圣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288页。

❾ 崔卫平:《海子、王小波与现代性》,《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