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中后期诔文与碑文的交叉互渗

2022-03-03 07:57
许昌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亡者碑文文体

赵 俊 玲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诔文与碑文(1)碑文的种类很多,徐师曾就言:“后汉以来,作者渐盛,故有山川之碑,有宫室之碑,有城池之碑,有桥道之碑,有坛井之碑,有神庙之碑,有家庙之碑,有古迹之碑,有风土之碑,有灾祥之碑,有功德之碑,有墓道之碑,有寺观之碑,有托物之碑,皆因庸器(彝鼎之类)渐阙而后为之,所谓‘以石代金,同乎不朽’者也。”(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 文体明辨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44页。)其中墓碑文是碑文的主体,人们常以“碑文”代指“墓碑文”,本文所谓“碑文”即指“墓碑文”。是两种与亡者相关的文体,在古人的文化生活中都曾发挥重要作用。诔、碑在发展的过程中,尤其在东汉中后期,曾发生过横向的相互影响、渗透,并对两种文体的发展演变造成影响,是两种文体发展史上的一种重要现象,本文试分析之。

东汉时期,在与亡者相关的文体中,诔与碑二者在施用对象、文体功能及语言特征上最为接近,这是造成两种文体交叉、互渗的重要前提和原因。

诔、碑两种文体的相近,汉魏六朝文学批评家早有认识。如陆机《文赋》论及十种文体,将性质相近的两两对举,其中碑、诔相对,代表着陆机对二者密切关系的体认。刘勰《文心雕龙》论文体,往往将相近的两种放在一篇,以便进行比较,其列《诔碑》一篇,言:“夫碑实铭器,铭实碑文,因器立名,事先于诔,是以勒石赞勋者,入铭之域,树碑述亡者,同诔之区焉。”[1]457明确当碑用于述亡时,与诔的性质是一样的。

(一)诔、碑两种文体在施用对象上相近

读诔以定谥,诔是国家的一项重要礼制,属于某些官员的特定职责,如《周礼·春官·大祝》所言:“作六辞以通上下亲疏远近,……六曰诔。”[2]809作为国家礼制,诔有许多相关规定。《仪礼》云:“死而谥今也,古者生无爵,死无谥。”贾公彦疏曰:“今谓周衰记之时也,古谓殷,殷士生不为爵,死不为谥。周制以士为爵,死犹不为谥耳,下大夫也。今记之时,士死则谥之,非也,谥之由鲁庄公始也。”[3]959周以前,诔只适用于国君、诸侯、卿大夫这些地位高贵者,至周衰之时,始下及于士。诔事实上只是官方的特权,并不用于普通百姓,彼时之诔皆官诔。发展至东汉,诔文的施用对象主要还是帝王、朝中官员等这些身份地位高贵者,如为《文心雕龙》所称扬的东汉诔文作家留存至今的诔文:杜笃《大司马吴汉诔》、傅毅《明帝诔》《北海王诔》、崔瑗《和帝诔》、苏顺《和帝诔》《陈公诔》《贾逵诔》等,诔主身份皆然。

碑是源于铭的一种文体。蔡邕《铭论》言:“《春秋》之论铭也,曰: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钟鼎礼乐之器,昭德纪功,以示子孙,物不朽者,莫不朽于金石,故碑在宗庙两阶之间。近世以来,咸铭之于碑,德非此族,不在铭典。”[4]875-876天子、诸侯、大夫“昭德纪功”,则铭之于钟鼎礼乐之器。钟鼎礼乐之器是铭文的载体,后来这种载体扩及于碑。蔡邕《铭论》所谓“碑”,还不是一种文体,但却指出了作为文体的“碑”源出于铭文的事实。这也注定了碑要如同铭文一样施于功德非常、身份地位高贵之人。事实上,东汉碑文的施用对象即以朝中官员为主,即如创作数量和成就居首的作家蔡邕,今存碑文四十余篇,碑主大部分是当时显贵,顾炎武就感叹:“蔡伯喈集中,为时贵碑诔之作甚多,如胡广、陈寔各三碑,桥玄、杨赐、胡硕各二碑。”[5]1108

就施用对象来说,在东汉流传的与亡者相关的文体中,诔与碑是最接近的。其他如当时已经产生并发展的哀辞,《文心雕龙·哀吊》篇言其“不在黄发,必施夭昏”[1]465,篇中所论篇目施及两种人:童殇夭折及不幸暴亡者。哀辞创作在魏晋才进入相对兴盛期,代表性作家及作品皆产生于彼时,施用对象的扩大也是在彼时。在东汉,这是一种正在形成且与诔、碑区别明显的文体。与哀辞不同,哀策乃庙堂之制,其施用对象为皇帝、后妃、太子等皇室成员,任昉《文章缘起》所列最早的哀策文是东汉李尤的《和帝哀策》,现在我们所能见到的最早的哀策文是曹丕的《武帝哀策文》。吊文产生于西汉,刘勰《文心雕龙·哀吊》言其施用对象“或骄贵以殒身,或狷忿以乖道,或有志而无时,或行美而兼累”[1]478,所吊主要是古人,借吊古以抒怀是这种文体的主要功能。东汉时诔碑文名家杜笃、胡广、蔡邕等分别作有《吊比干文》《吊夷齐文》《吊屈原文》,皆吊古抒怀之作,吊文与诔、碑文的文体界限亦很明确。祭文产生较晚,任昉《文章缘起》以杜笃《祭延钟文》为首出之作,现存最早的祭文则是曹操的《祀故太尉桥玄文》。

可见,东汉时期与亡者相关的文体,哀辞、哀策、吊文、祭文等,或未大行,或在彼时与诔、碑施用对象区别明显。而诔、碑因当时皆多用于朝中官员、身份地位高贵者,故关系也更为密切。

(二)文体功能的接近

诔在产生之初是一种实用性较强的文体,许慎《说文解字》曰:“诔,谥也。”段玉裁注云:“当云所以为谥也。”[6]101是为定谥的实际需要而作。其内容,《礼记·曾子问》郑玄注云:“诔,累也,累列生时行迹,读之以作谥。”[7]1398是累列亡者一生的事迹,不外乎功业德行之类。至东汉以后,诔已失去定谥的实际用途,但仍是一种述人德行的文体。诔的这种功能乃批评家们的共识,如《文心雕龙·诔碑》云:“诔者,累也;累其德行,旌之不朽也。”[1]427颂人德行,使人不朽,这就是诔最重要的功用。五臣注曹丕《典论·论文》“铭诔尚实”云:“铭诔述人德行,故不可虚也,丽美也。”[8]967言“诔”要“实”,是从其述德的功能出发的,述诔主之德行功业应遵从事实而不夸张虚造。

在作家的实际创作中,诔文述德的功能在东汉直至后代也一直被强调。东汉杜笃《大司马吴汉诔》云:“死而不朽,名勒丹书,功著金石,与日月俱。”[4]628认为诔文的述德起到了使亡者声名与日月俱存的作用。曹植《文帝诔序》所云“何以述德?表之素旃。何以咏功?宣之管弦”[9]341、《任城王诔序》所云“凡夫爱命,达者徇名。王虽薨徂,功著丹青。人谁不没,贵有遗声”[9]280,指出通过诔文之述德咏功,使诔主声名永垂。潘岳最善述哀,但其《杨荆州诔》云:“呜呼哀哉,自古在昔,有生必死,身没名垂,先哲所韪。行以号彰,德以述美,敢托旒旗,爰作斯诔。”[8]1045亦强调诔在述德传名方面的作用。

同样,述德也是碑文的主要功能。如前所引,蔡邕在《铭论》中即指出碑由铭发展而来,同样继承了铭“昭德纪功”的功能。东汉的碑文亦多强调这一功能,如《河间相张平子碑》称:“纪于铭勒,永终誉兮。死而不朽,芳烈著兮。”[4]719《太尉李咸碑》言:“名莫隆于不朽,德莫盛于万世。铭勒显于钟鼎,清烈光于来裔。刊石立碑,德载不泯。”[4]887他如《孟孝琚碑》《广野君庙碑》《郭有道碑》等莫不如此。碑以金石为载体,称述功德的文字刻于其上,便使碑主永垂不朽了。最值得注意的是刘桢《处士国文甫碑》,则同时指出了碑、诔使人不朽的共同功用:“咸以为诔所以昭行也,铭所以旌德也。古之君子,既没而令问不亡者,由斯二者也。”[10]209

在东汉,诔、碑之述德称美,既是由它们共同的文体功能决定的,又共同贡献于东汉颂美文学的发展。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诔碑文述德铭勋,是东汉文学颂美主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凝聚着时人‘褒称盛美以成风德’之儒家教化意识。”[11]76

既然要述德纪功,就离不开对亡者德行功绩的记叙描述,诔、碑由此也分别具有了叙事功能。《文心雕龙·诔碑》云:“详夫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荣始而哀终。”[1]442“夫属碑之体,资乎史材,其序则传,其文则铭,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此碑之制也。”[1]457诔要“累列其事”[12]318,故成“传体”;碑因“述德纪功,归于实录”[13],故需“史材”。在选文定篇中,刘勰尤其重视诔、碑文作家的叙事能力,如言傅毅诔文,赞其“文体伦序”[1]431,是说写得有条贯次序;称苏顺、崔瑗“辨絜相参”,“序事如传”[1]431,是说他们诔文的内容清晰,文辞简洁;崔骃、刘陶,则“工在简要”[1]436。叙事的成功成就了这些诔文作者在诔文发展史上的地位。而称曹植诔文“体实繁缓”[1]436,则是不满其叙述上不能简要得法。所以是否善于叙事已成为诔文能否成功的一个关键。碑文亦然,刘勰赞蔡邕碑“叙事也该而要”[1]450,评孔融碑“辨给足采”[1]454,称孙绰碑“辞多枝杂”[1]454,切入角度都是这些碑文作者在叙事上的成败得失。这些评价,全是建立在对诔、碑叙事功能的认定的基础之上。

(三)与文体功能相关的语言特征的接近

刘勰虽强调诔、碑的叙事功能,但它们不同于史传文学则是显然的,这表现在诔、碑文的叙述描写多是形容概括性的,而非史传文学般对事件、对话、行为等的细致描写和刻画。如杜笃《大司马吴汉诔》中的“四方残暴,公不征兹。征兹海内,公其攸平。泯泯群黎,赖公以宁。勋业既崇,持盈守虚。功成即退,挹而损诸”[4]628,叙吴汉荡平海内的军功及功成身退的高风亮节,没有任何具体的事件、细节,而以简括之语颂赞形容。又如蔡邕的《陈太丘碑文》,以“四为郡功曹,五辟豫州,六辟三府,再辟大将军,宰闻喜半岁,太丘一年”[4]892数语简叙陈寔仕历,更多的则是如“德务中庸,教敦不肃。政以礼成,化行有谧”[4]892这类对亡者德行的概括形容之语。对于碑文叙事的概括形容,刘师培已有分析:

“其序则传”。碑前之序虽与传状相近,而实为二体,不可混同。盖碑序所叙生平,以形容为主,不宜据事直书。……未有据事直书,琐屑毕陈,而与史传、家传相混者。试观蔡中郎之《郭有道碑》,岂能与《后汉书·郭泰传》易位耶?彦和“其序则传”一语,盖谓碑序应包括事实,不宜全空,亦即陆机《文赋》所谓“碑披文以相质”之意,非谓直同史传也。六朝碑序本无与史传相同之作法,观下文所云:“标序盛德,必见清风之华;昭纪鸿懿,必见峻伟之烈”:则彦和固亦深知形容之旨,绝不致泯没碑序与史传之界域也。[14]168-169

诔文亦然。

另外,诔、碑文骈体化的形式,也必然要求它们的叙事采用概括形容的方式。诔文的主体部分——诔辞本多由四言韵语组成,碑文的主体部分——序文虽亦用散体,但实则是骈散夹杂,骈化的程度很高。骈文的形式本不利于叙事,“在汉魏六朝骈体盛行时代,文士们认为那些讲求对偶、辞藻、音韵、用典等修辞美的作品才具有优美的文学性,而那些散体写实的传记则缺乏文学性。因此他们写作碑传文,大抵以骈文行文,以华美的词句代替写实的叙事,传主的事迹往往显得笼统而不具体”[15]。且诔、碑文本都是由丧葬礼仪而产生的典礼之文,在临葬的典礼中及在墓碑之上皆不宜作长篇大论,只需最大程度上概括形容亡者的美好德行与功绩。

诔、碑文共同的述德与叙事功能及与此相关的形容概括的语言特征,更进一步拉近了两种文体的距离,也是造成两种文体交叉互渗的重要因素。

东汉中后期,立碑之风渐盛,碑文创作进入兴盛阶段。相对于诔,彼时碑文是一种更合时代潮流、创作更多的文体,加之施用对象、文体功能等的接近,碑文挤占了诔文的生存空间,诔文的创作开始大幅度减少。如在桓、灵之前,东汉诔文还多有名家名篇,前列为《文心雕龙》所称赏的诔文作家就多生活在东汉前中期,而进入桓、灵之世,留存至今的诔文则仅见蔡邕《济北相崔君夫人诔》。然则,诔文在表面上衰落、被碑文取代之际,实际以另一种形式生存,那就是向碑文渗透,影响并改变着碑文。

东汉中后期,诔与碑两种文体的互渗,最直接的表现即是碑上明言所刻乃诔文。如汉顺帝时《景君碑》、桓帝和平元年《严碑》、灵帝熹平六年《堂邑令费凤碑》等皆然,它们最直观地说明,诔、碑两体开始混淆,诔文刻于碑上,与碑文融合。

东汉中后期,诔文与碑文的融合,具体来看,实际可分两种情况。

其一,明言碑上所刻乃诔文,但实具碑、诔的双重特征。如前所列汉顺帝时《景君碑》,序文从碑主卒葬写起,叹以“呜歔哀哉”,是典型的诔文的开篇模式。序文又言:“于是故吏诸生相与论曰:上世群后,莫不流光囗于无穷,垂芬耀于书篇。身殁而行明,体亡而名存。或著形象于列图,或颂于管弦。后来咏其烈,竹帛叙其勋。乃作诔曰。”[16]61-62交代为使亡者不朽而作诔文的写作缘由,亦是诔文通例,且“乃作诔曰”更标志着下面应是一篇诔文。就形式看,铭文部分以四言韵语成篇,前半述德,后半序哀,且以“呜呼哀哉”收尾,确亦合诔文通式,但在述德部分,又有“寔渘寔刚,乃武乃文。……以病被征,委位致仕”[16]62一段文字插叙亡者历官仕迹,自其入仕叙至致仕,是碑文常见而诔文少有的内容。后结以四言乱辞,又是东汉部分诔文的体式。总体而言,这篇刻于碑上的文字,更多表现出诔文的结构和体式特征,但其内容又部分来自碑文,是两体融合的一个典型。又如《严碑》,序文中有“咨嗟痛兮,呜呼悲伤,故著名诔,……其辞曰”[4]1002的诔文标志用语。其铭文部分韵散结合,开头先以散体交代亡者名讳、才学,以四言韵语括其品德,继而又以散体序其历官仕迹,间以四言韵语言其治绩,更与东汉后期碑文的序文部分类似。在此之后又写及存者的丧亡之悲,叹以“呜呼哀哉”,又类诔文。与《景君碑》相比,此文表现出更多碑文的特点,但亦显见对诔文的吸收、利用。再如顺帝汉安二年邯郸淳《孝女曹娥碑》,序文用碑文的一般通例,介绍碑主籍贯、生平、卒因,却又称“度尚设祭诔之,辞曰”[4]1196。铭文乃诔文,先叙其品性,次序其亡及诸人之哀。序哀文字所占比例更大。后结以“乱辞”。序文类碑,而正文类诔。《堂邑令费凤碑》自卒葬写起,“惟熹平六年岁格于大荒无射之月,堂邑令费君寝疾卒。呜呼哀哉。于是夫人元弟故囗囗囗守卜胤追而诔之。其辞曰”[4]1028,似诔文。而后叙亡者历官、德行,并抒哀情,写及卒葬,韵散兼用,兼有诔、碑文的特征。

以上数例,皆刻于碑,却又言所刻乃诔文,然究其实,皆兼容诔、碑二体的特征。可见在东汉中后期,诔文消融于碑文,碑文消化、吸收、利用诔文,二体在相互影响、渗透中发展。

其二,并未明言碑上所刻乃诔文,但实同诔文。如汉和帝永元八年《孟孝琚碑》(2)此碑作年,据高文《汉碑集释》(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6页)考证。,此碑残缺颇多,就今之留存看,碑序自亡者卒逝写起,以散语叙及亡者主要经历及起坟立碑之事,铭文从其卒逝写起,以卒葬写哀情,如“凉风渗淋,寒水北流”[16]15,能将哀情与惨景相结合。序哀之后,又颂其德,后又有七言之乱。总体而言,此碑序类碑、诔的结合,而铭文类诔,但又与一般先述德、后序哀之诔稍有不同。又如桓帝延熹六年《平舆令薛君碑》,序文以写卒逝开头,又叹以“呜呼哀哉”,更似诔文。铭文自“我君肇祖,官有世功”至“宽猛以济,藐矣惟清”[4]1011,述其历官行迹,并兼颂赞。继之以卒逝之悲:“国人巷哭,若丧厥亲。鬓白号怛,童稚吟呻。嗟嗟酷痛,如何昊乾。灵柩旋归,卜此穸窀,哀哀士俊,恻尔酸辛。姻族毕至,素缟填庭。于是吏民,乃复追叹。”[4]1011写一种群体之哀,且又从临葬写哀情,都在东汉诔文中常见,文中“旻天不吊,不慭遗君”[4]1011来自《孔子诔》“旻天不吊,不慭遗一老”[4]24。这篇碑刻兼容诔、碑,而带有更多诔文的特征。

从上述情况可以看出,东汉中后期诔碑的融合,不仅仅是诔文刻于碑上那么简单。碑上所刻文字实际往往结合了诔、碑两体的特征,显示出诔文对碑文的渗透、碑文对诔文的转化和吸收。

上述诔、碑融合的第二种情况,主要即在于碑文中写哀成分的增加,这正是东汉中后期,特别是桓、灵之世,诔文向碑文渗透,影响碑文的最主要表现。

《文心雕龙·诔碑》篇言诔文体式结构云:“荣始而哀终。”[1]442并说这种文体应“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1]442。述哀是诔文的重要组成部分。刘师培云:“东汉之诔,大抵前半叙亡者功德,后半叙生者之哀思。”[17]153东汉时的诔文已经形成了前半述德、后半叙哀的稳定的文体结构。

碑文承先秦铜器铭文而来,主要功能在颂德纪功,但同时它又是一种与亡者相关的文体。裴松之《请禁私碑表》有云:“碑铭之作,以明示后昆,自非殊功异德,无以允应兹典。……若乃亮采登庸,绩用显著,敷化所莅,惠训融远,述咏所寄,有赖镌勒,非斯族也,则几乎僭黩矣。”[18]1699强调碑文用于殊功异德者,有斯人,则必赖斯体才能显扬。但同时,此体也可以抒发内心情怀,也就是对亡者的哀伤之情。裴松之上此表在晋安帝义熙中,显见在当时,述哀已被作为碑文应有的组成部分。

碑文写哀成分的增多,正在碑受到诔的渗透、影响的东汉中后期,尤其是桓、灵之世。彼时很多碑文不仅借用诔文的常用语,如“呜呼哀哉”“如何昊天”“号咷失声”等,还沿用了诔文述哀的方式,如《小黄门谯敏碑》云:“呜呼哀哉,国丧良佐,家陨栋梁。遐迩咨悼,士女哀怀,寮朋亲戚,莫不失声,泣涕双流。”[4]1038《琅邪王傅蔡郎碑》言:“呜呼哀哉!凡百君子,咨痛罔极,殷怀伤悼,含涕流恻。如何昊天,丧我师则!”[4]880他如《北军中侯郭仲奇碑》《敦煌长史武斑碑》《安平相孙根碑》等,皆有类似表达。这些碑文的碑主皆为官员,作者受托或受命而作,一般与碑主并无交谊。写哀部分概括形容各方对亡者逝去的悲痛,多沿古语,虽夸张绘饰,却并不深切感人。这正是东汉成熟的诔文常用的写哀方式,其已影响于碑文。

然而,作为一种文体,诔文处在不断的发展变化中,其写哀在东汉也有一个逐渐增加,渐及真切的过程。如至蔡邕《济北相崔君夫人诔》,即以大段文字写哀情:“于是孝子长号,气绝复苏。号呼告哀,不知其辜。昊天上帝,忍吊遗孤。寻想游灵,焉识所徂。呜呼哀哉。”[4]899写子孙的悲亲之哀,已较之前诔文详细,能设身处地想及遗孤失去母亲之可怜悲伤。“逝彼兆域,于时翳藏。冥冥窀穸,无时有阳。灯烛既灭,马道纳光。形影不见,定省何望?嗟其哀矣,不可弥忘”[4]899,又写及既葬之后,生者深感物是人非,再也找不回从前的生活。继以“日月代序,古皆有丧”[4]899安慰生者,正反映当时人们对生命的一种普遍思考。此篇诔文写哀,虽然还多有形容概括之语,但也有了感同身受的深情及对生命的思考。

在诔文的影响下,东汉中后期碑文的写哀成分也在增多,技巧也开始富于变化,所抒哀情也变得感人。如《司徒袁公夫人马氏碑》:“呜呼哀哉,几筵虚设,帏帐空陈,品物犹在,不见其人。魂气飘飖,焉所安神?兄弟何依?姊妹何亲?号咷切怛,曾不我闻。吁嗟上天,何辜而然。伤逝不续,近者不旋。”[4]890写逝者已逝,物是人非,使兄弟姊妹孤独无依。正因写人之常情,所以可以动人。又如《太傅胡广碑》所写:“唯我末臣,顽蔽无闻,仰慕群贤,恶乎可及!自公寝疾,至于薨毙,参与尝祷,列在丧位,虽庶物戮力,不愆于礼,进睹坟茔,几筵空设,退顾堂庑,音仪永阙。感悼伤怀,心肝若割。”[4]886作者和碑主本有师生关系,老师的逝去给作者带来深沉的悲哀,所以当作者只能看到老师的坟墓,退归堂庑却永不得老师音容之时,其“心肝若割”大概是最真切的感受。再如《司隶从事郭究碑》“悲夫,破镆铘之刃而不宰元,摧晨风之翼而不厉天,耆侄士女,呜悒惟戚。孤嗣叫号,涕零如雨,咸曰囗晨有殁,历数犹终,自古迄兹,孰能保存?生荣死哀,弈贵遗称”[4]1037,也只能从生而皆有死的角度感受生命逝去的无奈与悲哀。

在感伤主义思潮和以悲为美的审美风尚影响下(3)参见黄金明《汉魏晋南北朝诔碑文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8-117页)一书所论。,东汉诔文写哀成分增多,所述哀情更真切感人,更私人化,影响着碑文,向碑文渗透。碑文在吸收、消化诔文的特征后,自身更为强大,反过来又对诔文的创作造成了冲击,使诔文在东汉后期渐归于沉寂。但至魏晋大力禁碑之时,诔文沿东汉后期的发展方向,经曹植、潘岳的创作,在述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使这种原本实用性很强的文体文学性越来越强,在魏晋及以后又与碑明确区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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