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早期赋文四篇初探

2022-03-03 07:57
许昌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潘岳孟尝君

李 晓 风

(郑州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4)

潘岳作为西晋文坛的著名文学家,一生创作颇丰,许多诗赋都广为流传,特别是他的悼亡诗,在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人们对他的早期作品却知之甚少,研究的人也不多。他的这些早期作品自然天成,意趣盎然,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在西晋文学史上熠熠生辉。从中我们不仅能领略到潘岳早年的文学才华,更能感受到他少年时代青春洋溢、超凡脱俗的情怀。这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少年潘岳和后期宦海沉浮中的潘岳完全判若两人。笔者在此抛砖引玉,希望通过拙文引起更多学者对潘岳早期作品的关注。笔者以为,这不仅对研究潘岳,甚至对研究西晋文学都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登虎牢山赋》

据傅璇琮先生《潘岳系年考证》[1]525,潘岳一生仅有一次离开京城“远游东夏”,这就是西晋泰始元年(265),潘岳十九岁。这一年,潘岳的父亲潘芘被任命为琅邪内史。于是,潘岳全家离开故乡,和其父一起迁往琅邪,而他的《登虎牢山赋》应该就是他前往琅邪的途中所写:

辞京辇兮遥迈,将远游兮东夏。朝发轫兮帝墉,夕结轨兮中野。凭修坂兮停车,临寒泉兮饮马。眷故乡之辽隔,思纡轸以郁陶。步玉趾以升降,凌汜水兮登虎牢。览河洛之二川,眺成平之双皋。崇岭骉以崔崒,幽谷豁以窙寥。路逶迤以迫隘,林廓落以萧条。尔乃仰荫嘉木,俯藉芳卉。青烟郁其相望,栋宇懔以鳞萃。彼登山而临水,固先哲之所哀。矧去乡而离家,邈长辞而远乖。望归云以叹息,肠一日而九回,良劳者之咏事,爰寄言以表怀。[2]71-72

虎牢山位于今河南省荥阳市汜水镇,南连嵩岳,北拒广武山及黄河,山岭夹峙,犬牙交错,地势险峻,上设关隘,不仅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更是东南相连的咽喉之地,也是京都洛阳的东部屏障和门户。金赵秉文《虎牢》诗云:“两崖峡束枕洪涛,自古英雄争虎牢。苍天胡为设此险,长使战骨如山高。”[3]493

赋的开端,潘岳先交代了登临虎牢山的原因。“眷故乡之辽隔,思纡轸以郁陶”,想到从此就要和故乡远隔,潘岳的内心不觉忧伤萦怀。对故乡的眷恋之情使他跑步登上了虎牢山顶,于是,故乡的美景在他的眼底一览无余:“览河洛之二川,眺成平之双皋。崇岭骉以崔崒,幽谷豁以窙寥。路逶迤以迫隘,林廓落以萧条。”作者从“览”黄河、洛水二川,“眺”成皋、平皋二县,到近观错落的崇山峻岭、幽暗的深邃峡谷,再到观身边曲折绵延的小路、凋落静谧的树林,正可谓美景层层环绕,“尔乃仰荫嘉木,俯藉芳卉”。抬头绿树成荫,郁郁葱葱;俯首芳草遍野,鲜花满地。而山下村落里一缕缕青烟缭绕,隔山相望,一座座屋舍俨然,鳞次栉比。这般诱人的景象更加深了作者对故乡的依恋和离别的伤感,他不禁想起了宋玉《九辩》中的诗句:“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潘岳将其化作“彼登山而临水,固先哲之所哀”,巧妙地借古语直抒胸臆,把自己满怀的离愁别绪表达得淋漓尽致。这不禁令人想到王粲的《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这种以美景写愁情的反衬手法,独具审美情致。也许此正是潘岳向王粲学习的例证,难怪钟嵘《诗品》论潘岳:“其源出于仲宣。”[4]339

全赋篇幅虽然短小,但却情感浓厚,景色描写自然真切,将虎牢山的美景首次展现在人们面前,成为历史上不可多得的珍品。

二、《沧海赋》

前文谈及傅璇琮先生的考证,潘岳一生只在十九岁时到山东生活过一段时间,其后期并未再至山东。而他的《沧海赋》中谈到的“蓬莱”“青丘”则都在山东的胶东半岛,距琅邪不远,因此,他的《沧海赋》也多被认作是潘岳此次从家乡来到琅邪之后,游览蓬莱等地时所写。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当年的潘岳,一个生在中原、长在中原的人,第一次看到大海,会产生怎样的一种震撼。而他最终将这种震撼化成了这篇著名的《沧海赋》:

徒观其状也,则汤汤荡荡。澜漫形沉,流沫千里,悬水万丈。测之莫量其深,望之不见其广。无远不集,靡幽不通。群溪俱息,万流来同。含三河而纳四渎,朝五湖而夕九江。阴霖则兴云降雨,阳霁则吐霞曜日。煮水而盐成,剖蚌而珠出。其中有蓬莱名岳,青丘奇山,阜陵别岛,环其间,其山则崔嵬崒,嵯峨降屈。披沧流以特起,擢崇基而秀出。其鱼则有吞舟鲸鲵,龙须,蜂目豺口,狸斑雉躯,怪体异名,不可胜图。其虫兽则素蛟丹虬,元龟灵鼍,修鼋巨鳖,紫贝螣蛇,玄螭蚴虬,赤龙焚蕴。迁体改角,推旧纳新。举扶摇以抗翼,泛阳侯以濯鳞,其禽鸟则鶠鸿鹔鹴,鹅。 朱背炜烨,缥翠葱青。详察浪波之来往,遍听奔激之音响。力势之所回薄,润泽之所弥广。信普天之极大,横率土而莫两。[2]68-69

此赋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作者先从大处落笔,描绘了沧海的壮观景象,以“测之莫量其深,望之不见其广”叙写大海的浩瀚无边,以“含三河而纳四渎,朝五湖而夕九江”表现大海的无限容量,从而全面地展现出大海的雄浑壮阔和磅礴气势。第二部分,采用大赋铺排的手法,极写大海中的山、鱼、虫兽、禽鸟等等,淋漓尽致地描绘了海中的奇幻美景——仙山名岳,神奇珍异,林林总总,变幻万千。特别是在行文中,潘岳运用偏旁相同的字来描摹同一类物种,如用“鸿鹔鹴,驾鹅”来描摹鸟类;以“崔嵬崒,嵯峨隆屈”来形容山的壮观陡峭。这是继承了汉赋“模山范水,字必鱼贯”[5]694的写法,达到了形态逼真、音韵和谐艺术效果。最后,作者以“信普天之极大,横率土而莫两”回应开篇,更证明了沧海的壮观雄奇、气魄宏大,普天之下无有能与之相比者。

全篇虽然在境界上不如木华《海赋》开阔,文字上也略嫌板滞,但仍遮不住潘岳卓越的文学才华。此外,文中对句比比皆是,如:“含三河而纳四渎,朝五湖而夕九江。”“阴霖则兴云降雨,阳霁则吐霞曜日。”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数字互为相对……更彰显出少年潘岳精湛的文学功底。而透过这些清丽而不失精密的词句,我们好像又一次看到了王粲的辞赋——在王粲的赋中像这样的句子,几乎随处可见,如:“形祎祎以畅条,色采采而鲜明。”(《槐树赋》)“沧浪浩兮回流波,水石激兮扬素精。”(《思友赋》)“餐灵岳之琼蕊,吸云表之露浆。”(《白鹤赋》)“济漳浦而横阵,倚紫陌而并征。树重围于西址,列骏骑乎平坰。”(《羽猎赋》)由此,也许再次印证了潘岳对王粲的师承关系。

三、《射雉赋》

此赋最早载于《文选》,列于“畋猎赋”类。其写作时间也应是潘岳十九岁随父来到琅邪时,这从赋篇的序文中可知:“余徙家于琅邪,其俗实善射,聊以讲肄之余暇,而习媒翳之事。遂乐而赋之也。”[6]415

赋篇以涉青林游览开始,描写了射雉的全过程。进入“青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羽族群飞、采毛英丽,五色名翚雄健妩媚,正直专一。而“于是青阳告谢,朱明肇授。靡木不滋,无草不茂。初茎蔚其曜新,陈柯槭以改旧。天泱泱以垂云,泉涓涓而吐溜。麦渐渐以擢芒,雉而朝鸲”[2]122。这种初夏清幽的环境为射雉提供了极好的条件。于是,猎人开辟场地,准备“媒翳”之事。所谓的“媒翳”,就是猎人将驯养的雉作为诱惑野雉的“雉媒”,去招引野雉,自己则躲在暗处寻机捕捉野雉。接下来,作者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媒翳”的经过,这是全文描写的中心。只见:“候扇举而清叫,野闻声而应媒,褰微罟已长眺,己踉跄而徐来,摛朱冠之赩赫,敷藻翰之陪鳃,首药绿素,身拖黼绘。青秋莎靡,丹臆兰。或蹶或啄,时行时止。斑尾扬翘,双角特起,良游呃喔,引之规里。应叱愕立,擢身竦峙。捧黄间以密穀,属刚挂以潜拟。倒禽纷以迸落,机声振而未已。”[2]122-123于是,野雉惊恐万状,四下奔逃。结果,有的“越壑凌岑,飞鸣薄廪。鲸牙低镞,心平望审。毛体摧落,霍若碎锦”;有的“彼聆音而径进,忽交距以接壤。彤盈窗以美发,纷首颓而臆仰”;还有的“或乃崇坟夷靡,农不易垄。稊菽藂糅,翳荟菶茸。鸣雄振羽,依于其冢。降丘以驰敌,虽形隐而草动。瞻挺穟之倾掉,意淰跃以振踊。暾出苗以入场,愈情骇而神悚。望黡合而翳皛,雉肩而旋踵。欣余志之精锐,拟青颅而点项”;也有的“目不步体,邪眺旁剔;靡闻而惊,无见自;周环回复,缭绕盘辟。戾翳旋把,萦随所历。彳亍中辍,馥焉中镝。前重膺,傍截叠翮”。更有“若夫多疑少决,胆劣心狷。内无固守,出不交战。来若处子,去如激电。窥觇叶,慏历乍见。于是计分铢,商远迩,揆悬刀,骋绝伎。如轾如轩,不高不埤。当咮值胸,裂膆破觜”[2]123。在这里,作者集中大量笔墨,生动详细地描述了野雉被擒获的一幕幕场景,生动逼真,使人如亲临其境,亲闻其声。真的是不能不赞叹潘岳高超的叙事技巧和驾驭文字的才能!

篇末,作者写到了猎物之乐和乐而忘返之趣。但终以“老氏之所诫”,玩物丧志,“君子之所不为”[2]124作结,寓以讽谏之意。这明显是受到了汉大赋的影响。

但总体来说,此赋和传统的汉大赋并不相同。汉大赋的声势浩大、场面壮观、铺排夸张,在这篇赋中都没有出现,全篇描写的只是个人的一次观赏猎人捕猎的情景,非常轻松、悠闲、自在。在写作手法上,作者更是将写景、叙事、咏物、抒情融于一体,以美景抒写狩猎的快乐,以“媒翳射雉”传达无限的情趣。不仅生动优美,而且自然真切,趣味盎然,既体现出作者独运的匠心,也表现了对魏晋咏物抒情小赋的继承和发展。特别是,此赋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以“射雉”为主题的赋作,不仅具有开创之功,而且还全程栩栩如生地记录了当时“媒翳射雉”的风俗场景,既有难得的民俗文化价值,又极具文学价值。清人何焯评价此赋说:“《射雉赋》极体物之妙,虽长卿为之,亦不过尔。”[7]93南北朝时期诗人庾信也因为此赋而称潘岳为“射雉中郎”[8]77。

四、《吊孟尝君文》

傅璇琮先生在他的《潘岳系年考证》一文中还提到了潘岳的这篇《吊孟尝君文》,他说:“《潘安仁集》卷四又有《吊孟尝君文》,疑亦游齐时所作。”[1]538后人多从此说。笔者也以为这种推断是可信的。

孟尝君,名田文,战国时齐国贵族,也是齐国宗室大臣。他的父亲田婴是齐威王的小儿子。他因承袭了其父的爵位而拥有了薛国,后来也叫薛地,于是田文又称薛公,谥号孟尝君。相传孟尝君门下有食客数千。秦昭王时他曾入秦为相,但是遭到猜忌而被囚禁。后来他逃回齐国,做了齐湣王的国相。他联合韩、魏击败楚、秦。齐湣王七年(前294)因贵族田甲叛乱,孟尝君被湣王怀疑,于是称病归薛。不久又出奔魏国,任相国,联合秦、赵、燕共同讨伐齐国,赶走齐湣王,这才返回齐国。齐襄王即位后,因为惧怕孟尝君,一直和他交好,直到孟尝君去世。孟尝君一生以“好客养士”“乐善好施”而闻名天下。

薛地,位于今天的山东省滕州市东南。潘岳应该是来到薛地,凭吊孟尝君,并作《吊孟尝君文》:

人罔贵贱,士无真伪,延人如归,望宾若企。出握秦机,入专齐政。右盻而嬴强,左顾而田竞。且以造化为水,天地为舟,乐则齐喜,哀则同忧。岂区区之国而大邦是谋,琐琐之身而名利是求?畏首畏尾,东奔西囚。志挠于木偶,命悬于狐裘。[2]191

“吊文”,源自古代的吊丧礼仪。《说文解字》云:“吊,问终也。……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故人持弓,会驱禽也。”[9]383可见,“吊”的意思就是送葬。《白虎通·崩薨篇》引《礼记·檀弓》曰:“天子哭诸侯,爵弁,纯衣。”又曰:“遣大夫吊,词曰:‘皇天降灾,子遭离之。呜呼哀哉,天王使臣某吊。’”[10]542这里的“吊辞”大概就是最早的“吊文”,即用于吊祭的文章。对此,《文心雕龙·哀吊篇》指出:“夫吊虽古义,而华辞末造;华过韵缓,则化而为赋。固宜正义以绳理,昭德而塞违,割析褒贬,哀而有正,则无夺伦矣。”[5]241可见,吊文和其他哀诔文不同,它强调的不是一味地溢美,而是伸张正义,纠正事理,彰明美德,要有所分析地加以褒扬或贬斥,从而正确地表达哀情。而潘岳的这篇吊文也正是这样写的。

他先言孟尝君善于广揽人才,只要愿意投奔他的,他都会让这些人才有一种宾至如归之感,于是他得以担任秦相,回到齐国又能担任齐相,总揽齐国的朝政,“右盻而嬴强,左顾而田竞”。即便后来他屡次濒临危险,也都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这些看上去好像是对历史事实的概括,但也是对孟尝君的赞扬之笔。而后笔锋急转直下,一个“岂”字引出了自己与世俗看法完全不同的感慨:他孟尝君的这些所作所为不过就是借“望宾若企”的名声来谋取高位,追逐名利罢了,他本人有什么能耐?他处事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决定国家大事竟然要求救于“木偶”,一生提心吊胆,“命悬于狐裘”。这种大胆的抒怀实在是不同凡响,令人咂舌。而文章也就此戛然而止,使人心中回环千转,意犹未尽。

全文先扬后抑,寓理于事,形象与议论交织,褒贬与叙事结合,一波三折,余韵无穷。特别是文中多用对偶短句,押韵成文,处处跳动着韵律之美,不仅酣畅淋漓地抒发了作者的情感,还使读者感受到完全和世俗认知不同的震撼,从中完美地透出少年潘岳高洁的志向和对官场上那些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小人的厌恶。然而,这时的潘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若干年之后,自己也深陷官场的泥潭,无法自保。

以上所论潘岳的四篇早期赋文,虽然没有他后期的一些作品那么有名气,但却自然天成,意趣盎然,超凡脱俗,表现出极高的文采和作者极强的文字驾驭能力,是西晋文坛不可多得的优秀文学作品。特别是作品中所表现出的少年纯美的情感、高洁的志向、意气风发的情怀更是令人向往,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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