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都赋》新探

2022-03-17 19:19曾赖碧
宁夏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班固永平西汉

曾赖碧

(中山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广东 广州 510006)

班固《两都赋》是京都大赋创作的典范,刘勰《文心雕龙》称其“明绚以雅赡”;萧统《文选》将之列为弁首,其文学地位可见一斑。

《两都赋》为世所重,评论研究代不乏人,但各家解读多有不同,意见存在分歧。如对《两都赋》创作主旨的探讨,或认为刺奢以讽谏(1)古文论家多认为《两都赋》与《二京赋》主旨相同,如张惠言云:“此赋大意在劝节俭,戒淫侈。后篇惧侈心之将萌,是其主句。”孙晶《汉代辞赋研究》也认为京都赋的重心是蕴含着去奢尚俭的京都美理想,同时认为《两都赋》呈现了道家的主张,此观点值得商榷。,或认为美政以颂汉(2)何新文、王慧《班固的“赋颂”理论及其〈两都赋〉“颂汉”的赋史意义》一文认为:“西汉赋偏重于讽,东汉赋主于颂,而完成这一变化的标志性人物是班固。”常森《〈两都赋〉新论》一文则认为“它化解了传统大赋在审美追求和政教伦理追求间的冲突。”实现了政教伦理上讽谏的追求。。又有联系东汉帝王统治导向、门阀斗争、礼乐制度、阴阳五行理论等作新的阐发(3)联系东汉帝王统治导向,见王德华《东汉前期京都赋创作时间及政治背景考论》一文;结合门阀斗争,见曹金华《从马窦之争看班固等“反迁都”论战的实质》及曹胜高《京都赋的兴起与东汉迁都之争》;联系礼乐制度,见陈君《〈两都赋〉的创作与东汉前期的政治趋向》一文;基于五德终始说分析的,见蒋晓光《五德终始说与〈两都赋〉》,结合阴阳五行思想的,有邹朝斌《阴阳五行思想对汉赋创作的影响》一文。,角度各异,结论不一,许多关键性问题仍无定论。其中,《两都赋》的创作时间问题争议最大,有认为作于明帝永平七年 (64)[1],有认为作于章帝元和三年 (86)[2],结论相差二十二年之多。此外,这些解读和探讨多围绕着《两都赋》的主宾对话,篇末的五首诗却多被忽略,未能完整阐明《两都赋》的文本内容和主旨。由此可见,《两都赋》还有进一步解读和探究的空间。

一、东汉迁都之争与《两都赋》的创作

《两都赋》前有序,后附诗,结构完整又别具特色,为其他大赋所不备。且内容丰富,词采华茂,政教伦理色彩浓重,具备为政治服务的功用,迁都之争即是《两都赋》要解决的中心问题。《后汉书·班固传》载:“自为郎后(4)按《汉书·叙传》载:“永平中为郎,典校秘书。”,遂见亲近。时京师修起宫室,浚缮城隍,而关中耆老犹望朝廷西顾。固感前世相如、寿王、东方之徒,造构文辞,终以讽劝,乃上《两都赋》,盛称洛邑制度之美,以折西宾淫侈之论。”[3]又《两都赋·序》云:“臣窃见海内清平,朝廷无事,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备制度。西土耆老,咸怀怨思,冀上之睠顾,而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4]可见,自东汉光武帝建都洛阳后,至明帝永平年间,朝廷耆老旧部仍有迁回长安的念想。按《后汉书·明帝纪》载,永平年间,明帝刘庄延续光武之治,对洛阳宫室、城隍等进行修缮、扩建,永平三年 (60)“起北宫及诸官府”,至永平七年十月乃成;永平十二年 (69)“遣将作谒者王吴修汴渠”,历时一年修成;永平十五年 (72)明帝“车骑校猎上林苑”[5]。新都初立,帝王“修宫室,浚城隍,起苑囿”本是无可厚非的。但因东汉自命延续西汉统治,而西汉在长安立都已两百多年,宫室、沟渠、林苑等基础设施已非常完备,体制又奢华浩大,现建都洛阳,又要费时费力扩制修缮,无怪乎耆老们有迁回西都之思。

“都邑者,政治与文化之标征也。”都城是天下至尊之地,天子所居,群臣所朝,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的中心,都城之择,关乎国运盛衰与统治安危,立都、迁都是国家统治的头等大事。都雍都洛的抉择,自汉高祖刘邦以来就争论不休,《汉书·张良传》载:“刘敬说上都关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洛阳:‘洛阳东有成皋,西有殽黾,背河乡洛,其固亦足恃。’良曰:‘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阻三面而固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刘敬说是也。’于是上即日驾,西都关中。”[6]

建都之择,与地理形势、自然资源、群臣利益等诸多因素相关,朱晓海在《〈两都〉〈二京〉义疏补》一文中还指出“定都洛阳抑长安之争实系二都代表之东、西汉政治文化取向——王道或霸道之争。”[7]

东汉政权建立后,仍面临着都雍都洛的选择。建武元年 (25)十月,时关中未定,汉光武帝刘秀建都洛阳。然自建武六年 (31)始,刘秀前后六次西幸长安,“祠高庙,遂有事十一陵”[8],有兼顾东西两都的倾向。至建武二十年 (45)左右[9],杜笃上《论都赋》,认为“关中表里山河,先帝旧京,不宜改营洛邑”[10],并详叙长安地势之险固、资源之丰富,提议迁回长安。光武虽未纳,但“耆老闻者,皆动怀土之心,莫不眷然伫立西望。”[11]至明帝永平年间,迁都问题仍未解决,围绕迁都与反迁都的观点,以京都为题材的大赋纷纷涌现。

班固《两都赋》正是意在论证反迁都,阐明定都洛阳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其序言:“故臣作《两都赋》,以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12]前按《后汉书·班固传》载,《两都赋》为班固做秘书郎时所上,《汉书·叙传》云:“永平中为郎,典校秘书。”[13]故多定《两都赋》于汉明帝中后期完成。但《文选·两都赋》题下有注:“自光武至和帝都洛阳,西京父老有怨,班固恐帝去洛阳,故上此词以谏,和帝大悦也。”[14]清人何焯、陈景云、胡克家均认为此注为后人篡入,非李善本注[15]。高步瀛《文选李注义疏》言:“陈少章景云校曰:赋作于明帝之世,注中‘故上此词以谏,和帝大悦’语,未详所据。今案:此一节非善注也。善下引《后汉书》:显宗时,除兰台令史。迁为郎,乃上《两都赋》。不得有此注甚明。即五臣铣注,亦言明帝云云。”[16]故学者们多从《后汉书·班固传》,以《两都赋》作于永平年间。

然《两都赋》具体作于何时?仍无定论,今人论述多着力于此。总览各家,考证路径大致有三(5)讨论过《两都赋》创作时间的著作还有:王珏《论两都赋的创作时间与创作意图》,彭春艳《汉赋系年考证》,曾祥旭《两都赋作年考》,安作璋《班固与汉书》,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孙晶《汉代辞赋研究》等,有综合多条路径考证创作时间。。一是考核文本中出现的器物、史实。如刘跃进《秦汉文学编年史》注意到《两都赋》有“遂绥哀牢、开永昌”两句,而按《后汉书·明帝纪》载此事发生在永平十二年 (69)(6)按《后汉书·明帝纪》:“十二年 (69)春正月,益州徼外夷哀牢王相率内属,于是置永昌郡,罢益州西部都尉。”,于是将《两都赋》的创作时间定于永平十二年 (69)前后[17]。二是联系班固的生平经历进行推测。如赵逵夫《〈两都赋〉的创作背景、体制及影响》一文认为班固在明帝永平、章帝建初年间忙于编撰《汉书》,无暇作赋,《两都赋》应作于章帝元和二年 (85)三年 (86)[18]。三是侧重考察《两都赋》创作的政治背景。如曹胜高在《汉赋与汉代制度》第一节《京都赋的兴起与东汉迁都之争》中认为班固《两都赋》是为了维护自己所倚靠的窦氏家族利益,该赋是马窦两家权力斗争下的产物,而马窦之争于章帝时期最为猛烈,故定《两都赋》作于章帝年间[19],但此说已有脱离文本之嫌。王德华《东汉前期京都赋创作时间及政治背景考论》一文就阐明了马窦之争并不是促使班固创作《两都赋》的动因,并从《两都赋》颂扬汉德的主题出发,结合班固《秦纪论》《典引》,认为《两都赋》的创作与明帝永平十七年 (74)的云龙门对策有直接关联,《两都赋》是帝王建都导向的体现[20]。

此外,曹道衡在《略论〈两都赋〉〈二京赋〉》一文言及“不能排除完稿于章帝建初年间 (76-83)的可能”[21],因《两都赋》篇幅浩大,如张衡作《二京赋》就花了十年之久,所以《两都赋》也可能花费了班固较长的时间创作。但据《后汉书·班固传》载:“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22]可见班固天资之聪颖,而永平年间班固正在撰写《汉书》,掌故、器物、制度等正是他所熟识的,“信手拈来”用来描述班固创作《两都赋》的状态或更为恰当。又按赋序:“故言语侍从之臣,若司马相如、虞丘寿王、东方朔、枚皋、王褒、刘向之属,朝夕论思,日月献纳。”[23]班固此时正是言语侍从之臣,以此标榜,应该有所献纳。其次如班固真花费了十年才完成《两都赋》,为何当时未有好事者夸谈此事?似不符常理。更为关键的是,在赋中班固称明帝为“圣上”,此也多为人所忽略。若该赋作于章帝年间,却仍称明帝为“圣上”,明显是不符礼制的。

又按王充《论衡·须颂篇》载:“陈平仲纪光武。班孟坚颂孝明。汉家功德,颇可观见。今上即命,未有褒载,论衡之人,为此毕精,故有齐世、宣汉、恢国、验符。”[24]《须颂篇》完成于章帝初年(7)《论衡校释·王充年谱》:“须颂篇言章帝建初元二年灾。讲瑞篇、指瑞篇、是应篇、治期篇、齐世篇、宣汉篇、恢国篇、验符篇、须颂篇、佚文篇并为宣汉恢国而作,故并定为章帝时所撰。”,“今上”为章帝。永平年间至章帝初年,班固确实以续撰《汉书》为主,但王充此时已称班固有颂孝明的文字。如《两都赋》作于章帝年间,永平年间班固颂扬明帝的献纳中则只有《神雀颂》[25],其余时间均专注于《汉书》的编纂,但《神雀颂》仅是应制文字。且当时傅毅、杨终、贾逵等人都有献纳[26],王充特别强调班固对明帝的颂扬,仅一篇《神雀颂》明显是不够的。相较之下,《两都赋》体制宏大、详细铺张,明确颂扬了明帝的功绩,结合称明帝为“圣上”,可定《两都赋》作于明帝永平年间。

其次,《两都赋》所载史实止于永平十五年 (72)冬校猎事[27]。而永平十六年 (73),淮阳王作乱,民不聊生,都城之基似有动摇,此等情景不似序言“朝廷无事”。永平十七年 (74),曾上《论都赋》建议西迁的杜笃又回到京城,其论述再一次被人想起,西迁之论有恢复之象是可能的[28]。此外,这一年正月时甘露乃降,又有祥瑞出现,正符合序所言“海内清平”。永平十七年 (74)十月明帝召开云龙门对策,通过对司马迁的批驳提出了颂扬为主的文学创作导向。在这一对策基础上班固创作了《秦纪论》,对秦朝统治做出评价,否定秦之暴虐,提出“秦之积衰,天下土崩瓦解,虽有周旦之材,无所复陈其巧,而以责一日之孤,误哉!”而在《两都赋》中也对秦与西汉的历史遗留问题做出了否定评价,与《秦纪论》一脉相承,班固也正是基于此论证了长安不宜定都的观点。《两都赋》又提出东汉建立是天命所归、符命之验,所以东汉不需要借关东之固来维持统治的观点,与后来创作的《典引》主旨相同,《典引序》又言及其创作是受云龙门对策影响,故定《两都赋》作于永平十七年 (74),云龙门对策之后是较为合理的。

土木之怨、诸王之乱后,正需稳定新都,弘扬东汉统治思想主旋律,班固《两都赋》应运而生,既解决了迁都之争,又颂扬了东汉功德。朝廷中的西都耆老们关注的宫室修建、畋猎规模、都城形胜,在《两都赋》中都得到了极力地描摹,但班固一句“子实秦人”,便让思迁之人无力反驳。他又进一步提出要理清“汉德所由”,并强调“王者无外”,结合尧后火德说、儒教礼义的思想,从天道和王道两方面论证了东汉定都洛阳的合法性和合理性。

二、破与立:《两都赋》反迁都的论证

前已言及都城的选择体现了一个王朝的政治取向。西汉定都长安,正是着眼于长安险固易守的地势,可以“阻三面而固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洛阳刚好与之相反,是“四面受敌”“非用武之国也”。刘邦正是据此选择都雍,这个决定无疑是合情合理的,故东汉西都耆老们的迁都之思也是有依据的。如何破西迁的合理性,而立定东都的正确性,是班固《两都赋》要解决的首要问题。

《两都赋序》言:“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可见班固采取的是驳论的策略,先极力罗列长安立都的优势所在。也就是西都耆老们眩曜的长安天然的险固地势、丰富的自然资源、完备的宫室园林,以及西汉两百多年的定都历史等。而班固一句“子实秦人”,这些优势便被一招击破。西都曾为秦朝都城,又因“风俗之移人”,西汉受到了秦朝制度流弊的影响,虽有各方优势,但秦与西汉依然走向了灭亡,这一事实是任何人都不能否定的。《两都赋》最后一段洋洋洒洒:“且夫僻界西戎,险阻四塞,修其防御。孰与处乎土中,平夷洞达,万方辐凑?秦岭九嵕,泾渭之川。曷若四渎五岳,带河溯洛,图书之渊?建章甘泉,馆御列仙。孰与灵台明堂,统和天人?太液昆明,鸟兽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游侠逾侈,犯义侵礼。孰与同履法度,翼翼济济也?”[29]其反迁都观点的成立,正是在破西都之优势,立东都之洽宜的过程中完成的。刘逵称班固《两都赋》是“理胜其辞”,是精准恰当的。

(一)西都的逆与旧

《两都赋》借西都宾和东都主人之口来阐述反迁都的观点。主客之别便可看出抉择的倾向,进而西都宾描摹的长安,表面上看来宏大浩瀚、典章完备,但却明显呈现着西汉对秦的器物、风俗、制度的沿袭。西汉在宫室、沟渠、珍宝、后妃制度等方面都留有秦朝的痕迹,这正是《两都赋》破西迁合理性的关键,与扬雄《剧秦美新》的观点如出一辙(8)扬雄《剧秦美新》:“秦余制度,项氏爵号,虽违古而犹袭之。是以帝典阙而不补,王网弛而未张。道极数殚,暗忽不还。”。

汉武帝求长生之举,比之秦始皇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故西都耆老们强调长安地势的险固、宫室别馆的宏大、自然资源的丰富等等,实与秦始皇“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的观点同出一辙。在末尾,西都宾还直言:“于斯之时,都都相望,邑邑相属。国藉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业。士食旧德之名氏,农服先畴之畎亩。商循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规矩。粲乎隐隐,各得其所。”[30]西汉对秦各方面都有沿袭,定都长安难免被秦地之俗影响,表面令人沉醉感叹,实际上却是危机四伏,这也是后赋东都主人驳斥西都宾的重点。

西都宾着力描摹的是西京完备宏大的宫室及规模巨大、令人惊叹的帝王畋猎。如昭阳殿的珍宝陈设:“随侯明月,错落其间,金釭衔璧,是为列钱,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夜光在焉。于是玄墀扣砌,玉阶彤庭,碝磩采致,琳珉青荧,珊瑚碧树,周阿而生。红罗飒纚,绮组缤纷,精曜华烛,俯仰如神。” 富贵奢华之气跃然纸上,在这样的宫室中行走,可谓是“攀井干而未半,目眴转而意迷。舍棂槛而却倚,若颠坠而复稽。魂恍恍以失度,巡回途而下低。既惩惧于登望,降周流以彷徨。”此等繁华精致、高大错落之景,怎能不令人迷离沉醉呢?但班固一句“信识昭襄而知始皇矣”,宛如当头棒喝,西都所无法摆脱的,正是自秦以来的奢逾之俗、暴虐之制。帝王一次畋猎,整个上林苑都天翻地覆,所谓“原野萧条,目极四裔。禽相镇压,兽相枕藉。”这种赶尽杀绝的行为,和秦始皇吞并六国时“追亡逐北,流血漂橹”已无差异。班固认为西汉正是受秦地风俗影响,颇多“末造之举”,后才导致王莽作乱,“天人致诛,六合相灭。于时之乱,生人几亡,鬼神泯绝。壑无完柩,郛罔遗室。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31]现今东汉建立,是否要迁回旧都而再次沿袭秦地逆天命与民心的旧制、风俗?是西都耆老们要回答的问题,言及此,东都主人已更胜一筹了。

(二)东都的理与法

西都的逆与旧,证明了长安是不适合成为东汉王朝的都城的,那么东都洛阳的优势何在?皇甫谧在《三都赋序》中认为《两都赋》“初极宏侈之辞,终以约简之制。”[32]优势之一是洛阳没有奢靡的风尚,赋序又言“折以今之法度。”古都洛阳曾作为夏商周三代的都城,其文化制度资源和历史沉淀是当时的西都所无法比拟的。再经东汉两帝的经营,洛阳之礼制已较为完备,东都主人正是据此论证定都洛阳的合法合理。

东都主人先言汉高祖刘邦都雍乃是“计不得以已”的选择,再对西都宾所极致描摹的宫室、畋猎之景进行回应。与西都受秦俗影响不同,洛阳有三代明治之风,在洛阳修建宫室,关键在于合符礼仪。又着重叙述了自光武以来修建的辟雍、明堂、灵台三个重要的礼制象征。对畋猎的叙述更是与西都不同,西都的上林畋猎完全是杀尽生灵,暴虐残忍,但是明帝举行的畋猎,是符合礼仪典制的,“飞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指顾倏忽,获车已实。乐不极盘,杀不尽物。马踠余足,士怒未渫。先驱复路,属车案节。于是荐三牺,效五牲。礼神祇,怀百灵。”[33]可见对天地万物的敬重。

东都洛阳的器物、制度、规范都是合乎礼仪的,尤与周制相应,在东都典制中,多有沿用周代的礼仪制度,直言:“然后增周旧,修洛邑。扇巍巍,显翼翼。”又在服饰上借鉴了周朝的礼制:“盛三雍之上仪,修衮龙之法服”,音乐飨宴也不出周制:“于是庭实千品,旨酒万钟。列金罍,班玉觞。嘉珍御,太牢飨。尔乃食举雍彻,太师奏乐。陈金石,布丝竹。钟鼓铿鍧,管弦烨煜。抗五声,极六律。歌九功,舞八佾。韶武备,泰古毕。”帝王的一举一动都是“临之以王制,考之以风雅。”又有“觐明堂,临辟雍。扬缉熙,宣皇风。登灵台,考休征”[34]的明君之行,这些典制都体现着儒家观念。对比可见,东西都的历史、风气遗留是不一样的,西都乃秦朝所都,东都乃周朝所都,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时,礼仪之都洛阳就已经成为汉代知识分子的向往之地,建都洛阳,承袭周代之礼仪典章,又处处见周代明君的影响,儒教对东汉统治的影响也日益增加,这也是班固等儒生肯定和向往的。

东汉对奢逾的警惕,对礼乐的完善,对制度的增补,明显是儒家德治的体现,东汉统治者接受再受命之后,更进一步地接受了儒家思想,实行王道。进而沿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观点。秦与西汉虽有险固的都城,但却走向没落,虽有丰富的资源,但却走向奢靡。可见比之这些,清明的统治、规范的制度,才是维持一个王朝兴盛的关键,而作为夏商周三代古都的洛阳明显更符合这些条件。

此外,《两都赋》与“尧后火德”说相契合,“于是圣皇乃握干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赫然发愤,应若兴云。霆击昆阳,凭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岳。立号高邑,建都河洛。”又言“系唐统,接汉绪。茂育群生,恢复疆宇。勋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岂特方轨并迹,纷纶后辟,治近古之所务,蹈一圣之险易云尔哉?”[35]谶纬符命色彩十分浓重,“握干符,阐坤珍”正是刘秀借赤伏符建立了东汉,所谓“系唐统,接汉绪”即是汉家尧后,是在西汉基础上延续下来的大汉王朝。而常森在《〈两都赋〉新论》中认为,班固在《西都赋》中直接否定了西汉的统治,西汉不过是秦的延续罢了,并认为班固直接否定了西汉的十二代皇帝[36]。这明显与班固的观点不同,而且也否定了东汉延续西汉政权的基础,这是不合理的。应该理清的一个观点是,班固创作《两都赋》的主要目的是论证定都洛阳的合理合法,并借此颂扬东汉的功德成就,所以班固要举出西京长安的不足之处、落后之处。但目的不可能是在否定西汉的统治,而是在说西汉正是因为定都长安,居于秦地,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秦朝统治的影响,所以才有很多“末造”。现今东汉正是要远离这些影响,重新建都,光复西汉的统治,班固正是论述了刘秀是接续刘邦的受命,所谓“同符乎高祖”,西汉的存在是东汉建立的前提。又言刘秀迁都建都东汉是“迁都改邑,有殷宗中兴之则焉;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班固把刘秀比之盘庚、周成王,就是要得出东汉接续西汉,完成了“中兴”这一论断。

西汉末谶纬、符命兴起,王莽借此建立了新朝,提出西汉尧后火德、新朝舜后土德的理论,为自己政权提供合法性。新朝后期,各地起义,起义军们喊出的口号则是兴复汉室,王莽下台后,各起义军领袖都在努力证明自己为汉家天子。刘秀借赤伏符确立了自己统治的地位,定都洛阳,同时也多有依仗洛阳深厚的文化传统,建都“图书之渊”,进一步从天道的层面阐释了东汉政权的合法性。

三、兴颂汉德:《两都赋》的创作导向

东都主人完成了反迁都观点的论证,阐明了东都洛阳是建都的正确抉择,同时也呈现了建武、永平之治的成就,但仍限于回应迁都之争。《两都赋》的创作与云龙门对策关系密切,班固论证建都洛阳的正确性,正是想颂扬东汉功德。进而赋文结束后,又附上五首诗歌,整篇《两都赋》的创作目的才明晰。进一步体现了《两都赋》是在明帝提出的文学导向下创作的,兴颂汉德是《两都赋》的终极目标。其中前三首诗是祭祀诗,后二首是祥瑞诗[37]:

明堂诗

于昭明堂,明堂孔阳。圣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飨,五位时序。谁其配之,世祖光武。普天率土,各以其职。猗欤缉熙,允怀多福。

辟雍诗

乃流辟雍,辟雍汤汤。圣皇莅止,造舟为梁。皤皤国老,乃父乃兄。抑抑威仪,孝友光明。于赫太上,示我汉行。洪化惟神,永观厥成。

灵台诗

乃经灵台,灵台既崇。帝勤时登,爰考休征。三光宣精,五行布序。习习祥风,祁祁甘雨。百谷蓁蓁,庶草蕃庑。屡惟丰年,于皇乐胥。

宝鼎诗

岳修贡兮川效珍,吐金景兮歊浮云。宝鼎见兮色纷缊,焕其炳兮被龙文。登祖庙兮享圣神,昭灵德兮弥亿年。

白雉诗

启灵篇兮披瑞图,获白雉兮效素乌。发皓羽兮奋翘英,容洁朗兮于纯精。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长兮膺天庆。[38]

《两都赋》中的五首诗不应被忽视,因班固也自夸这五首诗是“义正乎扬雄,事实乎相如”。前三首祭祀诗讲帝王在明堂、辟雍、灵台之礼,按《白虎通义》载:

天子立明堂者,所以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宗有德,章有道,显有能,褒有行者也。明堂上圆下方,八窗四闼,布政之宫,在国之阳。

天子立辟雍何?所以行礼乐、宣德化也。辟者,璧也,象璧圆,又以法天于雍水侧,象教化流行也。辟之为言积也,积天下之道德也;雍之为言壅也,壅天下之残贼;故谓之辟雍也。

天子所以有灵台者何?所以考天人之心,察阴阳之会,揆星度之证验,为万物获福无方之元。[39]

可见,明堂可以“章有道,显有能,褒有行者”,《明堂诗》云:“圣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飨,五位时序。谁其配之,世祖光武。”正是在明堂褒扬刘秀这位有行之君。《后汉书·明帝纪》载:“二年 (59)春正月辛未,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帝及公卿列侯始服冠冕、衣裳、玉佩、絇屦以行事。礼毕,登灵台。使尚书令持节诏骠骑将军、三公曰:‘今令月吉日,宗祀光武皇帝于明堂,以配五帝。’”辟雍则主礼乐教化,《辟雍诗》:“皤皤国老,乃父乃兄”两句,则指永平二年冬于辟雍行养老礼。灵台则观四时五行,又载:“三年 (60)春正月癸巳,诏曰:‘朕奉郊祀,登灵台,见史官,正仪度。夫春者,岁之始也。始得其正,则三时有成。比者水旱不节,边人食寡,政失于上,人受其咎。有司其勉顺时气,劝督农桑,去其螟蜮,以及蝥贼;详刑慎罚,明察单辞,夙夜匪懈,以称朕意。’”[40]正是《灵台诗》所言:“帝勤时登,爰考休征。三光宣精,五行布序。习习祥风,祁祁甘雨。”这三首诗,完整地记录了东汉建都后的统治过程和成就:光武革命,汉朝中兴,实现了“普天率土,各以其职”,又兴礼乐,宣德化,朝廷上下“抑抑威仪,孝友光明”,帝王顺天领命,国家风调雨顺,今才“屡惟丰年,于皇乐胥”。明显都是对东汉建立以来的太平之治的褒奖颂扬,尤其关注建武、永平顺天应命、重视礼教德化、重兴典章制度之举。

既然东汉统治清明,上天也应褒奖,故以祥瑞为证,《宝鼎诗》《白雉诗》是进一步兴颂东汉功德,《后汉书·明帝纪》载永平六年 (63)“二月,王洛山出宝鼎,庐江太守献之。夏四月甲子,诏曰:‘昔禹收九牧之金,铸鼎以象物,使人知神奸,不逢恶气。遭德则兴,迁于商、周;周德既衰,鼎乃沦亡。祥瑞之降,以应有德。’”[41]与《宝鼎诗》“登祖庙兮享圣神,昭灵德兮弥亿年”两句相符,此也明确提及东汉有德,按诏文所言,商周也是有德乃兴,德衰则亡,此明显指“德配上帝”,顺应天意、民意,天命所向基础上的统治资格。《白雉诗》“启灵篇兮披瑞图,获白雉兮效素乌”两句,李贤注“灵篇谓河洛之书也。”[42]“披瑞图”与赋中“于是圣皇乃握干符,阐坤珍。披皇图,稽帝文”是一致的,明是写光武帝,按《后汉书·南蛮传》载:“建武十二年 (45),九真徼外蛮里张游,率种人慕化内属,封为归汉里君。明年,南越徼外蛮夷献白雉、白菟。”[43]而《明帝纪》也载永平十一年 (68),“漅湖出黄金,庐江太守以献。时麒麟、白雉、醴泉、嘉禾所在出焉。”[44]此与周公居摄,越裳献白雉相似,按《后汉书·南蛮传》:

交址之南有越裳国。周公居摄六年,制礼作乐,天下和平,越裳以三象重译而献白雉,曰:“道路悠远,山川岨深,音使不通,故重译而朝。”成王以归周公。公曰:“德不加焉,则君子不飨其质;政不施焉,则君子不臣其人。吾何以获此赐也!”其使请曰:“吾受命吾国之黄耇曰:‘久矣,天之无烈风雷雨,意者中国有圣人乎?有则盍往朝之。’”周公乃归之于王,称先王之神致,以荐于宗庙。[45]

班固将建武、永平之事与周代明治相较,是所谓“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长兮膺天庆”,祥瑞的进献明显与国家功业、帝王德行相关,由此对东汉之治进行了肯定和颂扬。

这五首诗,在有意无意中将东汉二帝与周代的明君相较,由此可呈现班固所认同的明政理想,是周代这般制度谨严、张弛有度、中和俭省的统治。建都洛阳,也正是在夏商周三代的政治积累上,实现更大的发展。比之西汉,则是“不阶尺土一人之柄,同符乎高祖。克己复礼,以奉终始,允恭乎孝文。宪章稽古,封岱勒成,仪炳乎世宗。案六经而校德,眇古昔而论功,仁圣之事既该,而帝王之道备矣”[46]。由此才更突出了光武、永平两帝的功德之大,这是《两都赋》所呈现的“义正”,即对汉德的阐述和颂扬。

在《汉书》中,“汉德”一词出现了五次,在《汉书·翼奉传》中,翼奉的一次上书提及:“闻昔者盘庚改邑以兴殷道,圣人美之。窃闻汉德隆盛,在于孝文皇帝躬行节俭,外省徭役。”[47]其余则见司马相如、扬雄等人的献赋中。《后汉书》则多载“汉德”,甚至已有专门论述汉德的篇章著作,如:“永平中,临邑侯刘复著《汉德颂》,盛称扶为名臣云。”[48]班固也有《功德论》。可见,到了东汉,“汉德”已成为很重要的政治名词。班固所要兴颂的汉德,并不单指接续尧后的火德,更指东汉接续统治后取得的功德。一方面是尧后火德论下东汉合法的统治资格;另一方面则将东汉帝王与商汤、周公等人相较,关注帝王在文治武功上的成就,帝王配享天命,同时躬行俭约、统治清明、符合礼制规范,即为汉德。

王充《论衡·须颂篇》也多有论及:“儒者谓汉无圣帝,治化未太平。宣汉之篇,论汉已有圣帝,治已太平;恢国之篇,极论汉德非常 (徒)实然,乃在百代之上。表德颂功,宣褒主上,诗之颂言,右臣之典也。舍其家而观他人之室,忽其父而称异人之翁,未为德也。汉,今天下之家也;先帝、今上,民臣之翁也。夫晓主德而颂其美,识国奇而恢其功,孰与疑暗不能也?”[49]明显是从儒家的政治原则出发,提倡对符合儒教德政的政绩进行歌颂,所谓“夫晓主德而颂其美,识国奇而恢其功”,与《白雉诗》:“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长兮膺天庆”的观点是相同的,可见明帝、章帝年间对兴颂汉德的重视。又如《典引序》载明帝云龙门对策诏文云:“司马相如洿行无节,有浮华之词不周于用,至于疾病而遗忠,主上求取其书,竟得颂述功德,言封禅事,忠臣效也。至是贤迁远矣。”[50]从上及下强调对现时统治成就的肯定和颂扬,正是班固《两都赋》创作的根本导向。

猜你喜欢
班固永平西汉
教师节
走马楼西汉简所见赦令初探
踢球
认识形近字
班固救马
一幅西汉伏羲女娲图像
悬梁刺股
西汉
西汉玉器的鉴定
Effects of Maixuekang Capsules Combined with Edaravone on Serum MMP-9, S-100β Protein Levels and Neurological Functions in Patients with Hemorrhagic Cerebral Infar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