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香巴拉深处的礼物

2022-05-30 04:39孙芮茸
西藏人文地理 2022年3期
关键词:黑陶罗布扎西

孙芮茸

黑陶产品。供图 / 子乌

从八邦到麦宿沿途,不断有人跟我说道:“你要是夏天来该多好,那时候有满山遍野的青草和鲜花,雨后云雾缭绕的山峦和草原,像是在仙境一样。”其实早在各种纪录片中,我早已见识过这个香巴拉深处的桃花源。

眼下,恰逢藏历年,扶贫车间没有上课,佛学院没有开学,年轻人在家里打牌、玩羊拐骨玩得不亦乐乎,出门的只有转经的老人。因为疫情游人寥寥,麦宿沟像是睡着了,万物待兴。除了远嫁回乡省亲的姑娘,或是紧急救援的电信员工,只剩我这样贸然的来访者了。

彼时,麦宿,不是一个品牌,不是手工艺之乡,只是一个安静的小镇子。

走出寺院的工巧明

留心观察,也不难找到一些这个小镇独特的印记。镇上好几户有2005年8月德格县人民政府立的“国家以工代赈工程易地扶贫搬迁项目户”牌子。某个墙角上张贴了一张某某擦擦制造中心的广告,有联系方式和微信二维码。开车途经的路上,突然会冒出一个稍大一些的广告牌:藏、汉、英三语的德格宗萨寺康谢五明佛学院工巧明系,某某班。

工巧明,出自藏传佛教传统寺院教育内容中的大五明。益西彭措堪布在《菩提道次第广论讲记》讲道:包括身、语、意三种。依靠身体的种种技能、技巧,比如书法、运动等,是身的工巧明;种种声乐、口技、演讲等语言的技巧,是语的工巧明;了知世间规律、八种观察相(观察男和女、观察山和森林、观察大海和水、观察衣服、观察摩尼宝、观察马和大象)等,是意的工巧明。总之,阐述世间各种工巧的学科,称为“工巧明”。

范德康教授在川大藏学研究所的“时轮历算与汉地五行占算在藏地 ”线上讲座上提及萨迦派高僧达仓译师·西绕仁钦(1405—1477)在他的关于工巧明的著作中写到建筑工艺是最早出现的,因为可以建造佛塔,满足信众朝拜的需求,也可以说工巧明是其他五明的基础。在他看来,工巧明可以连接到佛陀的加持。所有的人类活动都是基于身、语、意三者,所以艺术和工艺是不可或缺的。总之,工巧明是人类行、住、坐、卧的需求及修心养性的精神支柱。

藏地传统的寺庙教育其实比很多人想象中的要丰富得多。在佛学院,除了修学显宗、密宗的理论之外,还需学习传统文化技艺。所以一位学僧,不僅仅是一个通晓佛学的大师,也可能是一个建筑师,一个医生,一个诗人,一个画家,一个天文历算家……在麦宿,工巧明不止于寺院,而是遍布村间民居之中。

一座寺,一个人

外界流传有这样的说法:虽然其他藏族聚居地也有很多不同的手艺,但是像麦宿这样手艺齐全的,在其他地方再没有了。

麦宿的手艺传承,离不开蒋扬钦哲旺波上师,他曾为传承古老手艺而发愿,所以在这个山沟里,手艺得以传承。但到了20世纪60年代,宗萨的手艺人因为种种原因几乎消失殆尽。

现在的麦宿手工艺的复兴,和一个人,一座寺庙有关。那人叫洛热彭措,寺是宗萨寺。

藏族的手工艺维持了一个原始的生态链:比如说,你要容器,当地可能就有做容器的土陶(手工艺人);如果你要建一间房子,那就需要有简单的木工工艺;如果要切东西或者耕种,就需要有农耕的工具来割草或者从事其他的劳作,那必然会存在一个村子,或者是一个区域有一两户是铁匠,但和内地不一样的是:因为工作量小,藏族的铁匠们满足基本需求就不会再做多余的东西;寺庙里需要佛像和建筑空间里面的装饰绘画,需要一些从事金银加工和彩绘的匠人……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由需求供给决定的。“这样的生态链,在高原上很常见。所以并不是说这是麦宿独有的,或者说麦宿有多么辉煌或者历史悠久的民族手工艺。”初次见面,德格县藏艺通旅游文化产业有限公司董事长、宗萨藏医院院长降拥彭措告诉了我一个真实的麦宿手工艺。

解放后,本地传统文化一度濒临灭绝。政策变好之后,当地百姓开始计划恢复过去的寺庙和重建传统民居。“1975年,我父亲(洛热彭措)在一个叫普马乡的合作医疗站工作,他是站长。后来在人民公社解散之后,他就把合作医疗站承包了下来,重建宗萨寺的工作就从那时候开始了。寺庙重建伊始,他想方设法恢复了中断了20余年的传统普巴金刚舞法会,当中用的道具、面具都由他亲手制作。”当时降拥彭措年纪尚小,但那份记忆始终鲜明:在周围都是寺庙废墟的空地上,第一次看到喇嘛的僧衣,第一次看到庄严肃穆的普巴金刚舞,第一次看到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法会现场满脸泪水,年幼的他满心疑惑。从那之后,每年都可以看到金刚舞法会了。而举办法会的地方,也逐渐恢复成了远近闻名的宗萨寺。

宗萨五明佛学院和麦宿镇。图 / 呷玛俄热

如果说恢复金刚舞法会是软着陆,那重建寺庙就是上硬件。“本来等到夏天,可以用船运输木头。但是他要赶时间,冬天开始动工,只能用拖拉机把木头拉上去组装。”降拥彭措娓娓道来。

洛热彭措在合作医疗站工作期间,还抽空学了木工。宗萨寺的大型建筑设计都是由他完成的。刚开始建大殿的时候,整个麦宿地区只有3个木工,而且手艺不算特别成熟,过去也只做过一些小的活计。于是洛热彭措开始号召当地所有的乡民,只要是能够削点木头的人都可以过来,边工作边培训。等到大殿落成的时候,诞生了120个木工。建设完大殿,需要彩绘装饰,但当时能画彩绘的只有普马乡的泽仁郎加一人。洛热彭措让他去培训小孩子,然后带着学徒参与工作。完成大殿内的绘画工作后,又诞生了20多个会彩绘的画师。现在,麦宿地区会画彩绘的人数超过200人。之后,大殿里需要绘制唐卡。年轻的画师泽批从八邦寺著名的唐卡画家唐拉泽翁处学成归来,一边绘制宗萨寺的壁画,一边带学生,一个人撑起了麦宿的唐卡传承,至今为止麦宿的唐卡画家也有上百号人了。

“我问爸爸,你一开始就想着要恢复民族手工艺吗?他说没有。一切都源于急需重建的寺庙,这是他的痛点,由这个痛点出发,才产生了需求。”这一切的巧合似乎应了那个古老的发愿,手工艺被传承下来了。2004年的时候降拥彭措开始接手父亲振兴麦宿手工艺的工作。当时包括黑陶、金属錾刻、唐卡、彩绘共有5个班。降拥彭措来了以后慢慢又增加,最终发展到15种藏传工艺,共计27个手工培训班,现在麦宿沟里已经培养了1000多个匠人。

“我和父亲辛辛苦苦花了将近30年的时间保护下来的手艺,如果传不到第二代,那就意味着这是一个失败的项目。”把手艺恢复起来,还要让手艺拥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降拥彭措的专家朋友一直鼓励他一定要把手工艺传承下去,就要想办法开拓藏地之外的内地和海外市场。既然是要走出去的产品,就需要重新研发新的产品:“因为内地人和外国人的需求,跟藏族人完全不一样,不可能把外国人变成藏族人,不可能让一个穿着现代服装的人挂一个藏式火镰,所以绝不能盲目地设计产品。”于是,降拥彭措决定成立一个设计公司——藏艺通。

藏艺通在致力于保护和弘扬藏族传统文化的同时,提高当地贫困农牧民的收入和就业率。藏艺通原产的传统产品涵盖十五种藏族传统手工艺技术,包括:唐卡、铜铸、陶艺、木雕、编织、缝纫、地毯、彩绘、锻造、木工、泥塑、藏香、藏纸、金银加工。2012年8月,藏艺通诞生旗下首个创新时尚品牌“子乌”——意为牧人。以“子乌”命名,可以让人们回到对淳朴自然生活方式的思索。

成立公司、注册品牌之后,降拥彭措邀请国内外又懂设计又懂市场的人来到麦宿进行头脑风暴。“第一批我找了6个设计师,每一个设计师想象力都特别强,他们设计出来的图纸打版之后做成产品,我都看不懂。不仅抽象,而且工艺比较复杂,我卖给谁都不知道。”更麻烦的是当地的手工艺人不熟悉这样的制作。“当地老百姓没有标准化的概念。比如说他们做一个包,觉得裁剪掉这边太浪费了,他会自己把这个包尺寸做大;有时候他觉得这边贴一个花好看,直接就贴上了。”这让降拥彭措十分头痛,设计师们觉得产品达不到自己的设计要求,当场就裁毁。“这时候有脾气的裁缝也急了,你们裁我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啊?”还没开始正式生产,降拥彭措已经因为处理设计师和手工艺人的关系而精疲力竭。后来,经过长时间的摸索和磨合,藏艺通有了培训学校的资质,和四川省藏校一起合作,文创的团队逐步建立起来了。

当地藏族?家的?常?活?品和?乌产品。供图 / 子乌

如果说洛热彭措的使命是让断掉的手工艺续上,那降拥彭措的使命就是让手工艺持续下去。用了20多年时间,他让当地的人对手工艺人的认知发生了转变。“我曾问一个17岁左右的女孩子,你未来的另一半,是想要找一个国家公务员呢,还是找一个当地的手工艺人?她说我想要找一个当地的手工艺人做另一半,一是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二是手工艺人的收入不比公务员差。”听到这样的认可,降拥彭措觉得自己的培训工作、手工艺的保护工作算是成功了,未来可以持续了。

“如果手工艺的这个核心的灵魂的品牌价值没有体现出来,那么未来的文创产品也没有太大的作用。我觉得我们的品牌扎根力不足,所以还需要努力。只有当我们当地的这个手工的品牌打响了,才会用机械化完成其他东西。”降拥彭措始终没有忘却自己的使命,带领麦宿的手艺走向了更大更广阔的舞台。通过北京798的展览、央视的纪录片还有各类媒体的报道,麦宿成了人们口耳相传间的匠人之乡。

慈父的心愿

现任工巧明金银加工班老师曲真玛今年33岁。初闻,我误以为这是一个女孩的名字。见面才发现原来是一个清秀儒雅的男孩,整齐的头发,自然的肤色,宛如少年般清澈的眼神。最近他把家搬到了宗萨藏医院附近,他大儿子刚刚可以自己爬楼梯上楼,小女儿尚在襁褓之中。

他父亲扎西多杰是当地最有名的金银加工和佛像铸造手艺人。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麦宿的老百姓生活困苦,盗猎情况严重。当时扎西多杰召集了一些周边亲戚的小孩儿,告诉他们只要他们不盗猎了,就教他们一门手艺。只要到他这里学习的人,必须承诺不再盗猎杀生。他不仅无偿教授学生技艺,还给他们吃的。最终既保护了当地的自然生态,又将金银加工的手艺传承了下来。

1987年,洛热彭措推动宗萨康谢五明佛学院工巧明系成立金银加工班,目前麦宿地区有200余名扎西多杰的学生。2008年,年迈的扎西多杰让儿子曲真玛继承自己的衣钵,担任金银加工班老师。

曲真玛13岁开始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深得父亲真传。初学的头两年,他过得很苦闷,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但父亲当时订单很多,所以给他布置了任务,必须帮着一起完成,一定程度上这门手艺是被逼着学成的。

扎西多杰是一个要求十分严格的老师,“精工”“精细”是他反复提及的。从业20多年,曲真瑪觉得自己只从父亲那里学到七八成,但是在降拥彭措看来,曲真玛已经完全掌握了父亲扎西多杰所传授的工艺流程。更为可贵的是,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2016年10月,以“雪域麦宿 子乌匠人”为主题的藏地手工文明展在798艺术区白玛梅朵国际艺术中心拉开帷幕,来自德格麦宿的铜铸、陶艺、木雕、编织、缝纫、锻造、金银加工、唐卡等多种手工艺传承的22位匠人齐聚北京,其中就有曲真玛。降拥彭措安排曲真玛在北京待了六七个月,带他跟不同的团队、知名的设计师交流学习。

回来以后,曲真玛开始琢磨这项工艺的未来。近三四年,他尝试以传统的材料和传统的技艺来做一些以前没有做过的东西。

比鸽子蛋略大一点的嘎乌是曲真玛的新产品之一,因为好看便携,受到很多年轻人的喜爱。制作一个小小的嘎乌,由于涉及鎏金工艺,所以需要整整两天。当然,电镀或者其他新工艺简单省事得多,但麦宿还保留了传统的水银鎏金工艺,这样做出来的产品耐久,颜色稳定。小嘎乌表面精致细腻,制作难度不输许多“大件”。曲真玛自己设计创作花纹,经过千万次敲打成型。做的时候需先素描出线条,动手细描时必须一次性成功,否则就成了残次品,价格比平时低一些。他在新家二楼的工作室给我们演示了一下“錾刻”的步骤:当他开始工作,周围的一切都不再跟他有关。在自己的结界中,成为一尊青铜塑像,雕刻般的面庞,因专注而熠熠生辉。曲真玛目前带了6个学生专门做创新产品,他遵照父亲严格的验收标准,学生们的产品品控不过关,绝不上架销售。

除此之外,曲真玛还做了其他的,诸如皮带扣一类的产品,在藏地和内地销量都不错。也许未来还将开发领扣、袖扣等……

金银加工班老师曲真明。供图 / 曲真玛

曲真玛制作的嘎乌正面、背面。供图 / 曲真玛

“现在的年轻人戴传统配饰的越来越少,将来这个市场也许会慢慢消失。如果没有市场,我的这个工艺也可能会消失,所以现在开始做一些新的东西,除了满足当地需求之外,也开拓一些外地市场,让这个工艺能够流传下去,我带的徒弟们也能继续有工作。”曲真玛一刻都未曾忘记慈父的心愿。

对曲真玛而言,做手工艺,学无止境。单是传统的工艺流程和金银制品:学完了父亲的还要学习其他匠人的;学完了饰品还要学习法器、屋顶装饰等。传统的内容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全部掌握,又要适时地设计创新。所以剩下的二三成,不是别的,而是不断地超越过去的自己。

黑陶大师的致富密码

和曲真玛一样,将拥格乃也是从父亲那里学到的黑陶制作技艺。但在16岁之前,他一直在山上放牧。父亲扎朗是当地有名的黑陶大师,解放前,其多次被邀请到德格土司家为其制作黑陶,又因为有世代黑陶传承的历史和卓越的土陶技艺,扎朗家族成为麦宿甚至整个德格地区的黑陶供应商,当地人称其为“黑陶家族”。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虽然制作黑陶可以用来换粮食,改善生活水平,但因为黑陶制作又脏又累,所以扎朗并没有想教儿子这门手艺的想法。

时代变好了之后,大家有钱有吃的,更没有人愿意做这个东西了。扎朗年纪越发大了,年龄差不多的其他传承人也相继去世了。有一天,洛热彭措找到了扎朗,并告诉他:“如果你的儿子不继承学习父亲的黑陶手艺,从此这个峡谷里就不再有人掌握制作藏族传统黑陶的手艺了。”一番苦心的劝说后,为了让扎朗安心教学生,洛热彭措还承诺每年给他发12000元的工资。自此,扎朗开始教授儿子和其他年轻人如何制作黑陶,并培养儿子接替自己担任黑陶班的老师。尽管他们从不宣传招生,但是来找将拥格乃学习黑陶手艺的村民却源源不断。原因之一可能是这里弹性的上课制度,学的时候,想来就来,而且不收学费。一般学三四年手艺后,还可以领工资。

学习制作黑陶,不仅又脏又累,还可能面临危险。制作麦宿黑陶用的土取之不易,取土的地方距离宗萨寺有大半天的路程,无法开车,只能骑马去,去之前要进行一些佛事活动,祈求一切顺利。

“宗萨寺一位高僧曾说,那个地方的泥土比金子还贵。”西南民族大学教授杨嘉铭在纪录片中介绍。这是麦宿特有的黑泥,黑、亮、细腻。

“夏天不能去挖,雨水多时可能会引发一些自然灾害,洞会被堵住,特别危险。”将拥格乃告诉我,一般会选择每年最冷的时候,十月或十一月去挖。首先要爬到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的山上,找到能挖到这种土的洞,有时得挖近20米深,宽度要够3个人下去。挖土期间,取土的人住在山上,晚上搭帐篷或直接在大树下过夜。他和18个徒弟一起,每年挖一次3~4万多公斤的土。挖一个月,用一年。运输的时候先用马驮下山,到了平地再用车拉。“只要找到了那个洞,就能挖很多土出来,即使今年好像已经把能用的土挖完了,明年再找到这个洞,又会有很多可以用的土。”将拥格乃说道。这大概就是一方黑土养活一方匠人吧。

取回来的土处理之后要经过两次烧制:第一次烧5个小时,一开始火要很小,然后慢慢调大,慢慢干燥,使得硬度提升;第二次烧1.5个小时,最高温达1200℃,这是最重要的烧制过程,这之前加一种特别的土,外面是看不见的,最后熔到容器里面了,也是为了提升硬度。

作坊内有一份佛山市陶瓷研究生检测有限公司出具的检测报告。麦宿黑陶中所包含的各种微量元素清晰可见。由此可知,为何过去德格的贵族、有钱人家完全有财力使用金、银等贵重金属制作的食器,但是为了食用安全,他们宁可舍弃能彰显身份的金银容器,而改用这种对人体有益的麥宿陶器。麦宿的寺院活动和民间传统活动也常常用到黑陶,土壤有象征吉祥的寓意,所以用土制酒壶饮酒、陶制茶壶喝茶是最吉祥的。即使是一般家庭宴客,使用无毒的陶器茶壶最能象征清净无染的主客关系。

在德格,几乎家家户户都会使用麦宿的黑陶。远在青海玉树或者其他区域的藏人,也常常托人购买。因此,黑陶匠人并不仅仅是在完成一个作品,更是做一件寻常人家必需的器皿。唯有如此,才会极尽心力,做出既贴合手型,又简单实用的家什。买回家的黑陶器皿,有时家中长者还要进行加工:清洗、打磨,然后再耐心用自己的手或者动物毛皮摩擦包浆一周或者更久,直至器皿周身温润清亮,有了这个家的气息。远行的游子,指尖触碰器皿外壁,连接到的却是长者无尽的温暖。

制作黑陶器皿。供图 / 子乌

这些历史悠久的传统器具是学徒们学习的内容之一,但为了适应现代社会的需求,将拥格乃的黑陶作坊又研发了很多新产品,多次荣获手工艺设计类奖项。诸多文创产品如功夫茶具,咖啡杯、马克杯、茶罐、果盘等现代生活用品销往内地。降拥彭措告诉我,黑陶作坊订单供不应求,工人们冬天还常常在加班。

将拥格乃的黑陶工坊不仅保护传承了民族文化,还用非遗脱贫经济建设家乡,带动麦宿贫困人员就业。几十年来,不仅免费培养了无数黑陶艺人,还为麦宿好几个黑陶作坊的出现打下了基础。

麦宿黑陶匠人。供图 / 子乌

牧人阿妈的手作

泽嘎从小跟阿妈一起学习缝纫,在放牧生活中学会了编织牧人传统的挂件和配饰。和将拥格乃一样,她把从阿妈那儿学会的手艺传授给周边的其他“阿妈”们,让她们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双手创造出价值,补贴家用。

打过电话没多久,阿佳泽嘎和她的丈夫扎西罗布就早早地来到宾馆对面等我们。他们准备带我们先去看一下他们在扶贫车间的展示区。泽嘎的脸上是牧区妇女常见的纯净質朴,眼带笑意,言语不多。听说有一次有旅游团的人到扶贫车间参观,工作人员已经预先给泽嘎准备好了说辞,但她最终都没能说出。丈夫扎西罗布衣着整洁,说话条理清晰,无论我们问到哪一个制作的环节,他都能耐心清楚地做出解答,俨然一位产品经理。

平时扎西罗布主要负责牦牛尾巴、羊毛等原材料的采购。麦宿沟的牧人都知道可把牦牛尾巴送到扎西罗布这里来,尽管如此,原材料还是不够,所以扎西罗布有时还得远赴安多采购。制作好的产品也由扎西罗布来张罗销售,他再统一将卖得的钱给参与编织工作的人合理分配工资。这些生意上的事情他处理得井井有条,泽嘎得以专心从事编织和教学。

泽嘎的佩饰技艺展示区在距离宗萨藏医院不远处的德格县民族手工艺扶贫车间产业园区中,门牌上挂着“麦宿手造”的牌子。一楼是平时上课的教室,长条形的大桌子上堆放着刚清洗除完味待梳理的牦牛毛,还有一些铜扣等材料,这些有的是制作传统的九眼绳、乌尔朵、浮尘等编织品,有的则是用来做设计师设计的文创挂件。

制作黑陶的工具。图 / 呷玛俄热

二楼是一个完整的展示区,靠窗的长木桌上面陈列了各种颜色的拂尘,这种偏大的一般在佛堂使用,佛像或者唐卡上面的灰尘,轻轻一掸就干净了。汉地的道士也常常使用这种拂尘。材料使用的是牦牛尾巴,白色的差不多一根280元,黑色的稍微便宜一点240元。最好最大的白色牦牛尾巴,最多只能做两个传统的拂尘,一般的牦牛尾巴则只能做一个。尾巴买回来之后,要先清洗去除异味,大部分毛都是卷曲或者长度不合适的,就需要手工用梳子剔除,剩余的边角料不浪费,用来捻成线编九眼绳。拂尘的手柄用九眼绳编织,可以驱鬼。手柄内部是一种专门的木头,在当地人心中这是木头当中最好的,叫“擦热”(汉译栒子),质地坚硬,而且就长在麦宿本地的山上。

因为产品多样、价格实惠,而且是实实在在的牧人手作。很多人专程到这里批发,游客也喜欢到这里参观购买伴手礼。但无论买多买少,价格都一样,从开始做,至今从未涨过价。“德格县以前的县委书记帮忙建的现在的扶贫车间。当时书记就嘱托说,不能因为是牦牛尾巴就把价格定得太高,也不能随便涨价。”扎西罗布解释。

参观完扶贫车间,泽嘎夫妻俩邀请我参观他们的家庭作坊。他们的家在宗萨寺背后,一个半农半牧的村子。泽嘎家在山上的牧区,扎西罗布家在山下的农区,所以他们家有田地,也有牦牛。作坊约30多平方米,比扶贫车间的功能划分更明确一些,材料区,染色区,编织区分得很清楚。边上还有一些扎西罗布收来的古董——酥油桶、马鞍一类的,他平时也做古董生意,作为家里的收入来源之一。

很难想象,看起来靠谱有条理的扎西罗布,几年前还是一个酒瘾很大的赌棍,前后可能输了上百万。“当时降拥彭措老师,还有他的兄弟陈来一直在骂,他们一直在盯着我,让我不要去赌。”回忆起来,扎西罗布觉得那时候自己有点儿糊涂了。

扎西罗布年轻时在德格印经院学了十几年,会刻印经板也会雕塑佛像。但自从染上酒瘾和赌瘾,他的手艺就慢慢废了,后来在降拥彭措的监督下,扎西罗布和妻子开始学习新手艺。他们不仅帮助了自己,也帮助了村里的姑娘们,让她们不用外出就能有份工作。扎西罗布谦虚地说:“我也不敢说帮了她们很大的忙,就是让她们能挣一点儿小钱。”

泽嘎一直忙于给我们准备各种吃的,牧区姑娘的温柔勤劳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和大多数生活在麦宿沟里的中年人一样,泽嘎和扎西罗布夫妻俩善良本分,没有太多的想法。产品的设计创作这部分基本上都由藏艺通团队来完成。2015年,降拥彭措和设计师以牦牛尾巴为主要材料开发了一款新产品——小拂尘钥匙扣,取名“扣除烦恼”。配饰中的毛线全部为100%纯牦牛绒线,质地轻柔天然。当中使用的藏式铃铛是牧区回收的古董铃铛,铃声清脆悦耳,宛若牧人的低语。

藏族一直以来有把牦牛尾巴挂在门的左右两侧的习俗,可以辟邪,带来祥瑞。而用牦牛尾巴制作“拂尘”自古就流传在汉地。有“持拂尘,先知先觉,消灾避难,扬拂尘,呼风唤雨,为民降福,悬室内,犹如巨毫,四壁生辉”之说,所以白牦牛拂尘既是一种吉祥物的象征,又是一件珍稀的镇宅之宝。“扣除烦恼”的设计灵感即取自古人使用的拂尘,寓意扫除烦恼,趋吉避凶,每一个佩戴钥匙扣的人都可以拂尽心中晦暗,唯见光明。

选择用牦牛来讲故事,降拥彭措觉得比较容易。一个挂件虽然小,但是从制作到包装,它背后有很大的想象空间:“我在北京798做展览,在讲完牦牛尾巴的产品故事之后,现场100多人,几乎每个人都至少买了1~2个挂件。现在还是有把这个产品开发成系列的想法,理念是我给的,但是具体的造型、尺寸是设计团队一起来做的。”之前一个国际会议的主办方参加了子乌的展览之后下了一个订单——20天之内要定三千份挂件。但是因为手工艺人太少了,原材料也没办法直接跟上。“如果这个事情提前计划好,跟这些渠道协调好,我觉得养几个村的妇女不成问题。”降拥彭措说道。

采访中,不时有当地老百姓来找降拥彭措看病,他熟练地使用尿诊和脉诊给病人开处方。其实他的主业是藏医,主管藏医药这一块。“我95%的时间就花在藏医药上,大概5%的时间做藏艺通,藏艺通对我来说是公益事业,我只有投入,也没有太多的回报。我的生活是靠藏医院这边来支撑的,不愁没得饭吃。”降拥彭措笑言。

“我们藏族的饰品很好看,很多人想买手工的,但是买不到,我们要做的就是让真正需要手工制品的人,找到我们。”降拥彭措对自己的产品规划非常有信心。

做精做好离不开严格的品控,每一个子乌产品的包装袋里都有产品对应的工艺师自己的名牌,这样出了问题,返品可以直接回到工艺师的手里。

“让他们在自己家的作坊里干活儿,也方便照顾小孩儿和老人,农忙的时候还可以去忙农活或者挖虫草。不影响他们传统的农耕与生活。”这也是降拥彭措不急于流水线生产背后的温情。

也许正是这样相对自由宽松的环境,每一个手艺人工作时都是最好的状态,无牵无挂。而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学习与练习,重复于每一个细节之中:让手工的温度和能量得以传递。这大概就是麦宿手工艺不同于其他的生命力之所在。

泽嘎和扎西罗布。图 / 呷玛俄热

编织牦牛毛制品的妇女们。供图 / 子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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