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女足同工同酬的抗争之路

文｜方圆记者 黄莎

女足球衣上有美国足协的徽章，徽章上方有代表女足4次世界杯夺冠的4颗星星，反穿后恰好只能看见4颗绣上去的星星，而足协的徽章仅剩一个边框，代表着为自己而战，而非为足协而战

5月，美国足球协会与美国国家男子足球队、国家女子足球队达成协议，美国男女足实现同工同酬，世界杯奖金由足协抽取10%后，平分给男女足国家队，同时美国男女足平分所有商业和赛事收入。这份协议的有效期为2022年的6月1日至2028年12月。

“这是真正的历史性时刻。”美国足协主席辛迪·帕洛·科内在一份声明中说道，“美国的足球规则已经被永远改变，并有可能影响世界。”

这份协议的到来属实不易。在2019年3月的足球营训练中，美国国家女子足球队内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她们赌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决定起诉她们的老板——美国足协，希望通过诉讼实现同工同酬。

在体育赛场上提“同工同酬”，她们受到过很多质疑。社交平台上有留言说，“她们应该待在厨房” “因为她们的技术远远落后吧？” “她话太多了，她不应该把她的看法说出来” “我很尊重每个人的性别，但我们不要假装女子足球队有多重要了好吗”……

美国女足中场队员梅根·拉皮诺埃和队友艾利克斯·摩根在漫长的抗争之路中承担着重要角色。她们和队友们迎来过全场观众一起高呼“同工同酬”的盛况，也面对过美国足协令她们气到“想掀桌”的谈判，还在诉讼里遭遇惨败。不过，她们做到了。

被歧视的人没有无所事事的权利

在讲述美国女足争取同工同酬的纪录片《给老娘冲》中，女足国家队前锋杰西卡·麦克唐纳说：“我们的薪水并不高，在我过去7年的职业生涯中，我一直靠着省吃俭用才勉强能生活。我有个做餐厅服务员的朋友，1年挣的钱大概是我的3倍。”

麦克唐纳共赢得三次职业赛冠军，两次大学生体育协会比赛冠军，但她曾在七年里辗转五六家俱乐部，每年平均只能拿到1.5万美元的工资，这无法支撑她和儿子的生活，所以在每个赛季之间，她会去亚马逊打工，打包包装箱，时薪12美元。进入美国国家队、拿到世界冠军后，她的收入有了一些提高，但还不够，她仍在做一份兼职，给孩子们做足球教练。

《纽约时报》称，过去几十年中，美国女足队员的薪水一直低于男性同行，即便她们在世界杯和奥运会夺冠也无法改变这一局面。

首先，国际足联在男女足世界杯奖金池的设置方面便存在巨大差异。2018年男足世界杯，国际足联的总奖金达4亿美元，冠军法国队的奖金是3800万美元；而2019年女足世界杯的奖金总额仅3000万美元，冠军美国队最终收获400万美元。

与收入不对等的是男女足的成绩。自1991年首届女足世界杯开始以来，美国女队赢下了8届中的4届冠军，而美国男队自1930年以来还没能闯入男足世界杯的半决赛阶段。

收入差异仅仅是性别歧视的一部分，男足不仅在出行住宿条件上远胜于女足，他们往往还能拥有更多的训练资源、更好的训练场地以及营销资源。

2016年3月，以拉皮诺埃和摩根为首的5名美国女足球员向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投诉美国足协在薪酬方面存在性别歧视，由此拉开争取同工同酬的序幕。球员称她们的奖金、出场费甚至餐饮费都比男足低，并表示自己的收入仅有男子国家队球员收入的40%。女队队员霍普·索罗曾表示：“男子球员的出场费就比我们赢得大赛冠军的奖金要高。”

在与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讨论了两年多之后，球员们最终获得了直接起诉美国足协权利，而不需要通过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解决这个问题。

2019年3月8日，美国国家女子足球队28名球员以性别歧视为由，将美国足协告上法庭，并根据《同工同酬法》向足协索赔6600万美元。当时，凡是提起这支冠军球队，几乎无人不知她们提出的这起诉讼。

美国娱乐与体育电视台ESPN评论员朱丽叶·福迪得知这一消息时第一反应是，“哇，真勇敢！向自己的雇主提起诉讼，而且在三个月内要一起参加世界杯，这很不简单。我知道这会引起纷争，场面会很难堪”。现已退役的福迪曾是两届国际足联女足世界杯冠军和两届奥运会金牌得主，“我不知道在我们参赛的那时候，我能否有这样的勇气，我不觉得我们那时候能做到这种事”。

2019年7月，美国女足在法国世界杯夺冠，拉皮诺埃成为了女足世界杯历史上最年长的金球奖、金靴奖得主。球员们在领奖台上高喊“同工同酬”的同时举起奖杯，5万多名观众齐声高呼“同工同酬”，女足球员们没有在孤军奋战。

粉丝的支持让大家很受鼓舞，但拉皮诺埃说，“被歧视的人，是没有无所事事的权利的”。除了需要继续训练以及在球场上冲锋陷阵，球员们必须承担诉讼带来的额外工作压力，有接不完的电话，等待处理的众多短信、邮件，“我们需要去弄清楚，经年累月的不平等事项，查阅众多合约，花费许多许多时间”。

纪录片中举了个例子来说明队员们对此付出的努力：为了引起美国足协董事会的注意，球员们写了一封信，写完信时已经是次日凌晨一两点了，信件必须在当天发出去，于是凌晨2点，3位球员挨个打电话给其他队员，让她们发来PDF版本的签名，以完成信件的署名。

那封信写道：“尊敬的美国足协，我们诚挚相信彼此拥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让美国女足能够继续处于世界领先地位……然而相比起男性同行，女子项目却无法从足协得到同等待遇……我们带来了更高的收入，拥有更高的排名，更多的粉丝，更高的热情。在受到球迷、赞助商和国会议员的重重压力之下，贵方代表同意与我们会面，并提出同工同酬的相关方案，这让我们又一次充满希望。是时候了！”

意料之外的败诉

然而，满心期待的女足队员们失望了，双方的调解陷入僵局。有队员称，她们很沮丧，她们在赛季里专门空出3天，做好一切准备来到谈判桌，但美国足协却空手而来。她们的努力与抗争，对美国足协来说，仅仅像是被蚊子咬了一口。

美国足协发言人则回应称，“很遗憾，原告律师没有以相互体谅的方式来使调解进行下去，反而采用了一种咄咄逼人又毫无效率的方式，在最近几个月里展示误导人的信息，试图使混乱持续下去”。

而原告律师则称，这是因为足协不能攻击自己的球员们，因为她们是世界冠军，所以他们转而攻击代表球员们发声的人，指控他们是在煽风点火。

美国足协针对这起案子提出过一系列反驳意见，包括“近5年内，球队里的部分女性拿到的赔偿金要比部分男性球员高”。事实上，这是因为女足球员们踢了更多场比赛，2015年至2019年，女足踢了111场胜了92场，而男足踢了87场胜了46场。拉皮诺埃举例说，假如女足赢了9场比赛拿了100元，男足赢3场便可以获得90元，这能说女足赚了更多的钱所以不存在性别歧视吗？

美国足协还反驳说，男性球员为美国足球业创造了更多的利润。但实际上，美国足协审计过的财务报表显示，从2015年4月到2019年9月，女足国家队共带来8500万美元收入，净盈利1000万美元，而男足营收仅有7590万美元，净亏损达600万美元。美国女足创造的门票收入已经超过男足。而美国女足的球衣，也经常是耐克网站最畅销的球衣。

2020年2月，在审判前，双方都提出了各自的决议，但分歧极大。美国足协要求法庭宣布球员的索赔没有法律依据，而球员给出了她们认为公平的价格：6700万美元。

2020年3月，美国足协提交的法律文件被公开。文件说，“无可争辩地科学”证明女队球员不如男队，“国家男子足球队对球员速度与力量的要求远高于国家女子足球队”，“女性球员的身体能力和责任感不如男性球员”。

这不仅引发了球员、观众的抗议，连赞助商都表示不满。可口可乐等赞助商表示谴责，并要求与足协官方人士见面。

重压之下，美国足协解雇了其律师，当时的美国足协主席卡洛斯·科迪罗也辞职了。

那时恰逢2020年“她信杯(SheBelieves Cup)”的最后一战，女足球员们效仿前人，反穿球衣，这是因为女足球衣上有美国足协的徽章，徽章上方有代表女足4次世界杯夺冠的4颗星星，反穿后恰好只能看见4颗绣上去的星星，而足协的徽章仅剩一个边框，代表着为自己而战，而非为足协而战。

“对我们而言，球场是很神圣的地方，我们在这里成就卓越的自我。在这里反穿球衣，是因为言语已经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态度，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重申我们的诉求。”拉皮诺埃如此说道。那场比赛合影时，球员们都不露笑容，因为她们认为愤怒时，没有必要带着微笑拍照。

不久，科内成为美国足协新主席。科内是前美国女子国家队球员，她上任后把解决同工同酬的诉讼以及达成新协议作为首要任务。她的前球员身份使得她在球员间具有一定的可信度，女足球员们相信她们的想法会被听见。事情似乎有了转机。

然而，2020年5月1日，球员们收到了她们最不想看到的消息，有人哽咽，有人落泪，有人说需要退出视频会议，因为媒体已经在铺天盖地地报道她们的失败：法官驳回此案，并驳回了她们的大部分诉求。法官支持美国足协的说法，认为女性的工资比男性的高。

这对她们长达一年努力来说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但她们都相信大家会坚定地继续走下去，她们还会继续上诉。

尽管美国足协在法庭上取得了胜利，但足协似乎为谈判达成和解敞开了大门。

2021年3月，女足姑娘们提起诉讼两周年的日子，美国的两位女议员提出了一份法案，希望用它来确保女足和男足获得相对公平的工资。如果足协不遵守，美国足协2026年世界杯的资金或许会被削减。

2021年10月，法官批准了美国足协和美国女足之间关于工作条件的和解。女足球员们将在出行、酒店住宿、在草地而非人工草皮上比赛的权利以及人员配置等方面获得了与美国男队相同的条件。

2022年2月，美国足协与美国国家女子足球队成员达成2400万美元和解协议，以了结之前的性别歧视诉讼。该和解协议是美国足协史上金额最高的和解协议之一。和解协议中的大部分资金将由几十名女足队员共享。美国足协还同意建立200万美元的退休基金，以支持球员退役后的生活以及其他相关慈善活动。

“今天宣布的和解是纠正过去许多错误的重要一步。”女子足球队工会在一份声明中说。

在采访中，拉皮诺埃说：“相较我们进入时，我们把这项运动变得更好了，这意味着一切。”

“我们所面对的额外工作时长、外部压力和歧视，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生来就是女性？”摩根说，“然后，有些时候你会觉得，为自己相信的东西去努力抗争非常棒，和这些女性站在一起，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有一些东西比踏上球场，想成为首发球员、想进球、想赢球或想拥有荣耀更重要。”

终于达成新的协议

2022年5月，美国足协和男女足球队达成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劳工协议，保证同工同酬。根据协议，球员将首次获得相同的薪酬和奖金。

美国女子足球工会预测称，对比2018年的数据，美国女足球员今年的薪水将增加34%——从24.5万美元增加到32.7万美元。此外，她们在2023至2028赛季的平均年薪将达到45万美元，而在世界杯年，这一数字可能会翻一番。

2022年男足世界杯的奖金池达4.4亿美元，如果美国男足在2022年世界杯上获得第9至16名，将获得1300万美元奖金。而美国女足若赢得2023年女足世界杯冠军，会收获800万美元。根据新协议，届时美国男女足将分获945万美元。

拉皮诺埃接受采访时说：“显然，我们已经为此奋斗了很久，而长久以来女性都在努力把这项运动变得更好。”她表示，“我所期待和自豪的是，下一代球员会迎来正义，再也不用经历我们曾经历过的。”

摩根认为，这是“一大步”，她们都觉得很开心、很自豪，对她们而言，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胜利，也是女子体育运动、广义上的女性的巨大胜利。“现在这是我们共同庆祝的时刻。”

美国男足国家队队员沃克·齐默尔曼也对该协议表示欢迎，“尽管有过一些艰难的对话，但最终这是正确的事情……这是（美国女足队员）应得的，是她们努力争取的。说实话，有时确实感觉我们刚刚才与她们并肩 作战，有点晚了。回顾过去，想想这整个旅程，想想她们是如何开始的，我们是如何进入的……参与其中，永远不会太晚”。

另一名队员蒂姆·里姆在社交媒体表示，“对各方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为实现这一目标的每个人感到自豪。现在真的是一个国家，一个团队”。

“一个国家，一个团队”是美国足球一直以来的口号。

对于美国足协与女足达成的协议，人们期待它产生连锁反应。科内说，目前还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可能要“10到15年”才能作出评估，但仍有其他地方可以继续推动同工同酬。科内已经向中北美洲及加勒比海足球协会以及国际足联提出了同工同酬全球化议题。

科内称他们对此持开放态度，“但你知道，事情的进展并不像我们希望得那样快”。她补充说，她希望美国足协能在足球运动和其他方面提供一些资源以推动他们自己的平等。

拉皮诺埃曾对ESPN说，“这可能是一种诗意的正义，美国足协的主席曾经是一名球员，科内对促成这份协议起到了很大的帮助……我们能够一起做到这一点，因为我们知道她在她的职业生涯中也经历过同样的事情，可能比我们经历的更糟”。

“我认为我们需要大声地、坚持不懈地、咄咄逼人地、永不停歇地坚持，”拉皮诺埃说，“因为我们知道，这些机构不会自己改变，除非是来自公众的压力、赞助商的压力还是协会的压力达到那个特定的压力点，它不再能承受时他们才会改变。国际足联应该知道他们会是下一个，我们会一起努力，我认为我们非常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