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自觉记忆”:被重构的时间
——论德勒兹的时间观

2022-11-05 15:18吴娱玉
文艺理论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德勒普鲁斯特差异

吴娱玉

在《追忆似水年华》(后简称《追忆》)中,普鲁斯特最让人瞩目的创举在于最大限度地挖掘了记忆的潜能,并重新定义了记忆的运作模式。他认为记忆是理智所不能及的,不能凭借主体意志加以显现,“记忆不是面相过去,而是朝向未来”(Delueze,10),于是,他提出了一种新的记忆模式——“非自觉记忆”(mémoire involontaire)。《追忆》中,普鲁斯特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这种记忆形式的独特性,以致许多评论家都认为《追忆》是“一座非自主回忆的丰碑,也是一部非自主回忆行为的史诗”(贝克特24)。所谓“自觉记忆”(mémoire volontaire)是指人的理智对过去经历进行有意识的记录,记忆存储在一个井然有序的仓库,随时等待主体提取。如果记忆没有在时间线上被排布、叠加与相互作用,经验就不会形成,自觉记忆是积累经验、养成习惯的必经之路,是被动接受的过程,缺少了追寻的迫切愿望;而“非自觉记忆”依靠回忆对已经留存的事物再度召唤与重新生成,总是在不经意中提取,在无意识中显现,这需要脱离时间链条,沉入具体体验,让身体处于自然的开放状态,让体验镌刻进身体之中。“非自觉记忆”有一种驱迫人们去寻找意义的无形力量,所以说“非自觉记忆”是在内容与时机上的被动综合,在形式与姿态上的主动追寻。“非自觉记忆”会直接被感觉符号引发并显现意义,例如贡布雷对于玛德莱娜蛋糕,威尼斯对于石子路。贝克特就指出“非自觉记忆”对抗了经验习惯,瓦解了原有的时间秩序,从而获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模式。

“非自觉记忆”中最重要的内核就是时间,正如普鲁斯特所说:“时间现在如此强烈地占据我的大脑,我会在作品里描绘人们在时间里占有的地位比空间里微不足道的地位重要的多。”(Deleuze,192)德勒兹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讨论了“非自觉记忆”中不同寻常的一种时间机制:它不是对运动进行静态的均匀切分,也没有把时间看作前后继起的线性发展,而是将运动看作一个变化的整体,把时间当作无数差异瞬间的潜在共存。尽管普鲁斯特的“非自觉记忆”对时间的思考已极具先锋性和颠覆性,但德勒兹并不满足于此,进一步提出在艺术时间中存在另一种解构传统、认识世界的思维模式。可以看出,在对《追忆》文本分析的背后潜藏着德勒兹全新的时间观,但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他的时间观并没有被铺成延伸和系统论述,而是散见在他另外一些著作中,如《差异与重复》《意义的逻辑》《柏格森主义》《电影Ⅰ:动作 影像》《电影Ⅱ:时间 影像》《什么是哲学》《尼采与哲学》。德勒兹的时间理论与西方传统的时间观背道而驰,这对理解后现代小说、电影、先锋艺术和哲学有重要的意义,而本文的目的就是通过对德勒兹对“非自觉回忆”的讨论,梳理西方思想史中不同的时间类型,发现其时间观形成的思想资源,提炼总结他的时间观,进而探讨其认知世界的新的思维模式。

一、自觉记忆:时间静态切分与习惯的养成

(一)空间化的时间:均匀、静止的时间模式

自觉记忆是现实的当下向曾经的当下靠近,这意味着现在已不再是当下的事物。这一过程说明自觉记忆有两个层面:一个是曾经的当下,一个是现在的当下。只有与现在的当下发生关联,那个曾经的当下才能被想起。自觉记忆不能直接把握过去,只能通过当下对过去进行重构。普鲁斯特认为自觉记忆与有意识的感知一样:有意识的感知相信在客体之中能找到印象的秘密,自觉记忆相信当下可以在前后接续的时间中找到记忆的秘密,并通过当下的瞬间而运作:“我现在要描写我过去看到的东西,我昨天也以细腻而忧郁的目光观察事物,并想在当时就把它们描绘出来,但我感到我的鉴赏力和才能同昨天相比并没有增长。”(普鲁斯特175)在普鲁斯特看来,有意识地在时间展览中找寻某种独特的感觉往往是徒劳的。这种记忆机制中隐藏了一条线性的时间线,这就是一直以来控制我们思维的传统时间观。

传统的时间是一种空间化的时间,即时间可还原为空间。亚里士多德认为,时间是前后运动的数(亚里士多德219b),这意味着时间可以通过对运动的衡量而计算出来,时间是可切分、可计量、均质化的连续体。在机械学中,时间是运动速度的测量与位移的测量,而位移的测量以运动经过的空间的分割为前提,因而这种对于运动的研究是运动在空间中的投射,这一剔除了运动的性质的做法使运动本身被凝固了。出于量化时间的需要,时间成为摆放在空间中的均匀同质的点,通过测定外部世界事物的位置变化和运动速度来获得,正如牛顿所说:

绝对的、真实的和数学的时间,由其特性决定,自身均匀地流逝,与一切外在事物无关,又名延续;相对的、表象的和普通的时间是可感知和外在的(不论是精确的或是不均匀的)对运动之延续的量度,它常被用以代替真实时间,如一小时,一天,一个月,一年。(牛顿4)

牛顿的绝对时间是与空间并列一种形式,时间外在于事物,也外在于心灵,这里的“延续性”是一种先后次序的机械延续,意味着我们对已知觉到的、陆续出现的事物加以辨别、并置与排列,构成了一个连续的链条,但在此情况下,空间概念已默默潜入时间,事物之间的关系是外在的、静态的。柏格森认为:“时间既被人们设想为一种没有止境的纯一媒介,那它就不是旁的,而只是空间的鬼影在思索意识上作祟。”(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73)以芝诺悖论为例,芝诺运动中有两种要素,即运动经过的空间和作为持续性过程的动作。运动经过的空间,即两点之间的距离是无限可分的,当我们在讨论运动所经过的空间时,起点和终点在空间上是同质的,它们的区别只在于空间上占有的位置不同。而作为运动过程本身的动作则不同,在一系列的运动当中,每一个动作都有自己确定的、特殊的样子,彼此差异却相互连接、密不可分。当我们从动作维度上领会运动,运动便呈现出性质的综合与性质的差异,不能再以空间方式进行均等分割了。

在《电影Ⅰ:动作 影像》中,德勒兹采用柏格森的看法,他认为在古代无论是涉及智力、形式还是观念的运动都是永恒和静止的。为了重构运动,人们选取在某种流动物质中事物即将成型的时刻,提取某种形式,抓取某些瞬间,截取事物演变过程中的运动片段而进行分析归纳。运动就变成一种理想的综合,它必须服从某种秩序和测量方法,这样形成的运动是一个形式到另一个形式的调节过程,就像舞蹈中的停顿或特殊瞬间的组合而成的运动秩序。而现代科学也“一直在考察时刻,一直在考察虚拟的停止点。总的来说,现代科学始终在考察静止性。这也意味着,科学知识没能把握被视为流动的真实时间,即被视为存在的根本运动的真实时间”(柏格森,《创造进化论》347)。

(二)时间构成了习惯:以休谟为例

首先,传统时间的构成能力。亚里士多德认为,“以‘现在’为定限的事物被认为是时间”(亚里士多德219a30),“现在”让时间成为连续不断的线性整体,时间是由无数不同的“现在”所组成的均质序列。“作为这种分开时间的‘现在’,是彼此不同的,而作为起连接作用的‘现在’,则是永远同一的。”(亚里士多德222a15)无数时刻被缩合成“现在”。“现在”就成为把握时间重要的关节。德勒兹在《重复和差异》中分析了休谟的观点,在休谟看来,时间只能在以诸时刻之重复为依托的源始综合中才能被构成。这种综合使相互独立、前后相继的诸时刻缩合到一起,构成了被实际经验到的现在(présent vécu),即活生生的现在(présent vivant)。

时间正是在这一现在中展布开来。过去与未来归属于现在:就先前的诸先前被持留在缩合中而言,过去是归属于现在的,由于等待是同一缩合中的预测,未来是归属于现在的。过去与未来指的不是那些与一个被假定为现在的时刻截然不同的时刻,而是缩合了诸时刻的现在自身的维度。(Delueze,97)

现在无须离开自身,只需靠着缩合的方式将过去和未来归属于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活生生的现在从它在时间中构成的过去走向它在时间中构成的未来,它是从特殊走向一般,从它在缩合中,被包含着的多种特殊之物在等待的场域中变成一般之物,于是每时每刻在心灵中被生产出来的差异的、个体化的特殊性就被归结为一般性了,于是,时间变成了同质性的点的重复。

休谟认为重复没有改变重复的对象,而是在静观的心灵中造成了一些改变,相互独立的同一或相似的事物被包含在想象力中。想象力是一种缩合力,如同一块感光板,将某物在另一物出现时保留了下来,它缩合了种种同质的事物、元素、时刻,例如钟表“滴 答 滴 答”,即A B A B作响,当A出现时,缩合A B印象的感光板就相应地启动了,于是,我们预期着B的出现。就像当我们看到有人摔倒时,缩合的感光板会让我们知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尽管并没有看到,但在时间链条的模式中已经可以预知到之后他将疼痛或爬起。休谟认为这种缩合不是记忆,不是知性,记忆以想象力的缩合能力为起点,认为这形成了一种时间综合(synthèse du temps)(Delueze,97)。当我们再度回忆并分析往事时,已是进一步的回忆和反思,第一时间综合意味着前后继起的时间被缩合到现在/当下。第一综合具有构成作用,却是被动的。它不是由心灵创造的,只是在静观者的心灵中发生,它先于一切记忆与反思。时间是主观的,但第一时间综合是一个被动主体的主体性。德勒兹认为,被动综合是不对称的:它在现在中从过去走向了未来,也就是从特殊走向了一般,它为时间之矢确定了方向。休谟认为,在第一时间综合中,被知觉到的对象自身就包含着一种缩合,诸感官之感性要归诸一种我们所是的原初感性。德勒兹认为有机体都是在缩合、持留和等待的总体,在这种原初生命的感性层面,被实际体验到的现在已经在时间中构成了过去与未来,未来作为等待的有机形式出现在需要之中;持留之过去出现在了细胞遗传之中。这些有机综合与建立在它们之上的知觉综合相互组合,并且在精神 有机的记忆与智识的能动综合,可以在本能与学习中重新展开自身。

其次,缩合关键在于习惯。“自觉记忆”就是基于过去时间线上的诸多经验的排布和重复而养成习惯,正如德勒兹谈到休谟认为人的知觉综合最关键就在于习惯,习惯是缩合(contraction)。从词源学来看,“养成(contracter)一种习惯,养成和缩合的词根(contract)相同,养成只有添加一个能够构成习性的补语时,才使用动词‘养成/缩合’”(Delueze,101),在这个意义上,习惯就是缩合结构的产物,缩合中的两个元素可以是相反的,也可以是相继的。正是这一被动综合构成了我们的生活习惯,即我们的期待:期待世界会如此继续,期待两个元素中的一个会在另一个发生后到来,从而保证了时间的永续。当我们说“习惯即缩合”时,所谈论的不是那种为了形成一个重复元素与另一个瞬时作用缩合,而是在静观的心灵中重复的融合。在缩合的过程中,应当将灵魂赋予心脏、肌肉、神经、细胞等,但必须有一个静观的灵魂,它的作用即缩合习惯,从而形成了习惯的一般性,这种一般性意味着原初习惯,即在有机体的层面上组成的无数的被动综合,而不只是个人化的感觉 运动习惯,可以说静观完成缩合,缩合形成习惯,且这是一种普遍的、一般意义层面的习惯。

最后,相同者的重复。在第一时间综合中也有重复,无论是想象力的缩合还是心灵的静观,都是从重复中发现某种崭新的事物,从而发现差异所在。在这里,重复是想象的重复,想象力使它所缩合的东西成为重复的元素。想象力的重复要填补真正重复,也即差异的重复的空缺。在第一时间综合中的重复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在长度上,差异使我们从一个重复秩序过渡到另一个重复秩序,通过被动综合的中介,从自身不断消解的瞬时性重复过渡到被能动地表象了的重复。二、在深度上,差异使我们在各种被动综合中从一个重复秩序过渡到另一个重复秩序,并从一种一般性过渡到另一种一般性。(Delueze,102)

这意味着重复是一种静态的相同者的传输,而不是动态的奇异点(singulière)的发现。德勒兹举例说,小鸡在对谷粒的知觉综合(synthèse perceptive du grain)中靠头部的运动来啄食,这种运动首先在一种有机综合中伴随着心脏的搏动,小鸡吃米和心脏搏动是依据相似性而被理解的。同理,在“嘀 哒”的重复中,从元素一到元素二并没有奇异性的传递,只是一般性向着另一个一般性过渡。可以看出,第一时间综合之下的重复指向是表象的同一性的、假言的、静态的、普通的、外延的、被展开的、物质的、无生命的、以准确性为准的重复。所以说,客观时间或数学化的时间是“理智的狡计”,是人为地将时间制作为空间化的表征。时间的刻度之于真正的时间,正如同运动的轨迹之于真正的运动,依靠空间化运作的理智只能给我们提供功用,而不能发掘真相,只有基于真正的时间,才能理解变化和运动。在这个客观事件之上形成的“自觉记忆”是人们在静观中根据想象力的缩合积累经验,形成习惯的一种静态的重复,是一种自我的被动接受,而非主动创造。

二、“非自觉记忆”:时间的重组

(一)德勒兹对“绵延”理论的运用:时间的差异性

在《电影Ⅰ:动作 影像》中,德勒兹分析了柏格森的理论。柏格森认为经过的空间是过去(passé),而运动正在发生(présent),是经过的行为。经过的空间可被分化(divisable),而运动不可分割(indivisible),静态切分意味着把时间看作连续的、机械的、同质的、普遍的和带有空间印记的抽象形态,而运动一旦切分就改变了其性质,这种方式无法把握运动,只会失去运动。所以,将两个瞬间或两个位置无限拉近是徒劳的,分割和细分时间也是徒劳的,运动总出现在两者之间的空隙(intervalley)中,运动是异质的,每个瞬间都是差异的,彼此不可代替,无法等同于空间中某个位置或时间中的某个瞬间。运动总是出现在一个具体绵延中,每个运动都将有其质的绵延。

首先,运动是整体的变化和身体的感知。柏格森《创造进化论》提到运动是对整体的动态分切,是表现绵延的变化。绵延(durée)的含义是一段或一阵时间,与某一时刻所表达的时间点不同,它揭示一种没有被空间化的时间,是不可还原、不可简约的,即真实的时间、体验的时间。当空间中出现局部移动,整体也会出现质的变化。柏格森在《物质与记忆》中谈道:当阿基里斯超过乌龟时,变化的不仅是乌龟和阿基里斯,还有他们之间的整体状态。在《创造进化论》中,柏格森谈到往一杯水里放糖时,“我都必须等待白糖的溶解”(柏格森,《创造进化论》10—11),这种糖溶于水中的运动表现了一种整体变化,是一个从有糖的水到糖水的质变过程。如果用勺来搅拌,则加快了这一运动,也改变了这个整体。通过对这杯糖水的等待,柏格森展现了一个作为内心、精神真实性的绵延。这种精神绵延不仅属于等待的人,还属于一个变化的整体,因为整体既非给定的,也非可给的,它无限开放,不断变化或者制造新东西,必须绵延下去。可以看出,“静态分切+抽象时间”是封闭的集合,它的局部即静态分切,其连续状态是根据抽象时间计算出来的;而“实际运动+具体绵延”是开放的绵延整体,其运动是无数穿越封闭系统的动态分切(德勒兹,《电影Ⅰ:动作 影像》18—19)。运动一方面穿梭于局部,另一方面表现绵延整体。柏格森创造了一种以直觉来持续时间的形式,生命与直觉被统一于运动中,身体的行为揭示直觉与空间的内在关系。身体始终是一个积极的身体,必须把身体、直觉、几何空间与持续时间的结合在一起。身体将直觉动作的场所与几何学空间相关联,是一个理想的现实空间。如果以同质为根据来把握运动,则错失了感觉的细节,而运动的多样性在于,其内部像蛹一样运行,表面看似一动不动,但最深处是振动和生命。生命体及其行为体现了同质时空的轴心,也体现了同质时空的轴心多重持续时间,直觉在内在和外在的关系中不断拓扑,不断变换,所以说,纯粹的直觉是不可分割的连续性(Rawes 143 144)。

其次,绵延意味着强度和差异。柏格森认为人们对感觉的度量常常与生理学与解剖学意义上的官能混淆,感觉的异质多样性就被同质的多样性(multiplicitéquantitative)取代了,意识状态就被简化为数学意义上的量。而绵延不可分割且彼此差异,它统一了连续性与质的独特性,始终在生成与变化,是一种不断的分化运动。绵延是意识材料不可分割的连续的流动的状态,连续出现的每一个状态都相互渗透,每个当下状态都包含了过去,预示着未来,与其他状态存在质的差异。直线时间是时钟的计数时间,存在于外部,而绵延是真正的时间,属于世界内部。在这绵延里,各瞬间是内于彼此又异于彼此的。绵延是有厚度的、复数的瞬间,这厚度就是瞬间的凹凸,绵延是由驶向不同方向的瞬间组成的集合体,呈现出网络形状。正如柏格森所说:

在这些峻峭的晶体和冻结的表面下面,有一股连续不断的流,它不能与我们任何时候见到的任何流相比较。这是一种状态的连续,其中每一状态都预示未来而包含既往。[……]它们之中没有哪一种有开始或终结,它们全都彼此延伸。(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5)

这种“流”正是“绵延”。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创造性,绵延瓦解了决定论,使生命有了更多的自由和可能。未来是充满创造性、不可知性和无限差异性,变化的连续性,过去在现在中的持续性以及真正的绵延等属性,都为生物和意识所共有。“因为只要我们面对真正的绵延,就能立即发现它就是创造”(柏格森,《创造进化论》354)。

(二)时间潜在并存:记忆的再造功能

“绵延”理论启发了德勒兹,他认为自觉记忆遗漏了某些本质性的事物,即过去的存在本身。它的运作模式使过去似乎是在作为曾经的当下之后才被构成为过去的。从而必须等待一个新的当下,才能使之前的当下得以流逝或成为过去。

如果当下不是在作为当下的同时成为过去,如果同一个时刻没有作为当下和过去的并存,那么,当下就永远不会成为过去,一个新的当下也就永远不可能来取代它,我们不能在把某个事物体验为当下的同时把它把握为过去的。因为,对于有意识的知觉和自觉记忆的共同需要确立起了一种现实性的连续。(Deleuze,111)

这样,时间的本质就被遗漏了。但时间并非如此前后接续,在深层次上存在着一种潜在的共存:过去是和它所曾是的当下共存,而不是接续其后。这意味着时间不是一个线性的流逝状态,而是一个并存状态,“我们的感知在每一时刻都凝缩了‘无数被记起的成分’,我们的现在在每一时刻都无限地凝缩了我们的过去:‘我们曾将其分开的两个术语将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德勒兹,《康德与柏格森解读》163)

记忆是时间之根本综合,构成了过去之存在,过去被卡在了两个现在中间:一个是它已是的现在,一个是它对其而言是过去的现在。过去是人们在其中注视先前的现在的场所。在被注视的过程中,特殊性也产生了,过去是人们在其中特殊地注视着每一先前的现在并将其视为特殊者的场所。按照胡塞尔的术语,我们应将持留(rétention)与再造(reproduction)区分开来(胡塞尔71—78)。从记忆之再造的观点来看,正是过去(作为诸现在的中介)变为一般,而(当下或先前的)现在则变为特殊。记忆的魔法是对过去的再造,过去的记忆因为当下的某个触点被呼唤起来,当下是融合了过去的当下,是一个特殊的当下,也就是说,作为派生性记忆是建立在习惯的基础上的,但与习惯不同的是,记忆具有能动性,且能够再造当下(柏格森,《物质与记忆》167)。

首先,时间的共存。普鲁斯特的构想过去不是从一个现实的当下向过去进行回溯,也不是用当下来对过去进行重构,而是刹那间就被置于过去自身之中。这个过去所表现的并不是某种曾在的事物,而是当下的某物,这意味着过去与当下共存,过去不是被保存于某种异于自身的他物之中,它被保存于自身之中,并在自身之中持存。这就如同《追忆似水年华》中的玛德莱娜蛋糕的意义:往事突然浮现,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被再次唤醒,这次偶然的记忆复现就是一次“非自觉记忆”,它建基于两种感觉、两个时刻之间的相似性之上:两种感觉、两个时刻(当下和过去)所共有的某种感觉的同一性。味道包含着一段绵延,绵延使得它同时向两个时刻延伸。而感觉和同一的性质意味着与某种差异的事物之间的关联。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在其绵延之中,限定和包含了贡布雷。只要我们还停留于自觉的知觉,玛德莱娜蛋糕与贡布雷之间就只有一种完全外在性的偶然关联。只要我们还停留于自觉的记忆,贡布雷对于玛德莱娜蛋糕来说就仍然是外在的,作为过去的感觉的那种可分离的背景。“非自觉记忆”的本质在于:它内化了过去的背景,使得过去与当下的感觉不可分离。在两个时刻之间的相似性被超越,属于过去时刻的偶然性也被超越,并趋向于一种更深层次的差异。贡布雷在现实的感觉之中重现,它与过去的感觉之间的差异被内化于当下的感觉之中。因此,当下的感觉不再能脱离这种与不同的对象之间的关联。“非自觉记忆”之中的关键不在相似性,而是内化了的差异,成为内在性(immanent)的差异。在这个意义上,回忆与艺术相类似,“非自觉记忆”掌控了两个差异的对象——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贡布雷和它的颜色及温度的性质;它把一个包含于另一个之中,使二者的关联变为内在的。可以看出,玛德莱娜蛋糕在第一时间综合中是一般的存在,但是记忆的加入,当下的蛋糕融合了过去的种种而获得意义的增殖。在这个意义上,记忆具有再造功能,使当下成为具有特殊性的当下。

其次,艾甬的时间。普鲁斯特认为留存的记忆处于一个潜在状态,它需要在一个瞬间生成未来与过去的同时在场,事件在彼此差异的瞬间中不断涌现,发生在历时的时间秩序之外。贡布雷的形象从茶杯中突然涌现打破了现在与现在之间依次前进的秩序,它是一次日常生活中的意外,也是探寻时间的另一种可能的契机。德勒兹将这种可能称为艾甬(aion),它不是以现在来理解时间,而是在不断变化中的未来和过去中再现时间,通过“瞬间”来突破作为事实状态的“现在”,以此来摆脱历时时间。这里的“瞬间”不是一个极短时刻,而是一个奇异点,相比在历时时间中“现在”标定了过去的已逝和将来的未至,艾甬中“每一个瞬间都分裂为同时存在的过去和未来”(Delueze,192 193)。“过去和未来在时间中持存,并不是现在吸纳了过去和未来[……]相反,而是一个没有厚度、没有外延的现在。”(192—194)艾甬不是被尺度分裂成现在、过去、未来的时间,而是一种持存,一种无限可分,一种共存意义上的时间。艾甬代表着微分,即无穷分割,它虚拟地存留于任何地方等待分裂并使事件发生,进而实际化为现实之物,“瞬间”是对“现在”的绽出和逃逸,它试图探索秩序和理性遮蔽下的潜在力量。

再次,记忆的综合。当下的现在不应被看作某一回忆的未来对象,而应当被视为在反思自身的同时形成了对先前的现在的回忆的东西。因此,能动综合具有两个虽不对称却又相关的方面:再造与反思、回想与认知、记忆与知性。可以看出,回忆不仅再现了先前的现在,还表现了当下的现在,回忆让“现在”增殖了,这意味着在重复之中诸多差异被发现了。普鲁斯特运用“非自觉回忆”:

接近联考前一个月的某个夜晚,我正在学校提供的晚自习教室里作考前冲刺,日光灯管把教室照得明亮而冷清,同学们都埋首书桌、互不交谈。我选了一个邻接走廊靠窗的座位,设法让自己专心在书本上;突然,我听到一阵用手指关节轻轻敲打玻璃的声音,抬起头来,父亲的脸出现在窗格里面。父亲必定是不愿吵到其他正在看书的同学;我体会了他的心意,便悄悄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教室的后面出去和他会合。

使贡布雷既不显现为曾是的东西,也不能显现为当下的东西,而在一种从未被实际体验过的光辉壮丽中显现。作为纯粹过去,借助于两种现在的相互渗透,它最终表现出了双重不可还原性:它既不能被还原为它已是的现在,也不能被还原为它曾是的当下的现在。就遗忘可以被经验性地克服而言,先前的现在任凭自己在超越遗忘的能动综合中被表象。但是,贡布雷正是在遗忘之中,作为不可追忆之物,在一个“从不曾是现在”的过去的形式下涌现出来:贡布雷的 自 在(l'en-soi de Combray)。(Deleuze,115)

普鲁斯特认为时间就是它向我们显现的一系列没有联系的事件,在他看来,回忆一个人、一件事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交叉反复、颠倒错乱地进行的,在事件的衔接中,似乎没有必然联系,却并不妨碍小说的全局性。普鲁斯特用了一个比喻来解释这种“时间心理学”:他更喜欢工具望远镜,而不是显微镜。普鲁斯特的小说用这种远程式的观看方式呈现了多层面的共存,并呈现了纯粹的过去。

三、德勒兹的时间观:艺术时间的永恒回归

(一)艺术中的时间:原始的时间

首先,“非自觉记忆”的缺陷即物质性。“非自觉记忆”涉及一种联想的机制:一方面,是当下的感觉和过去的感觉之间的相似性;另一方面,是过去的感觉和某种我们所经历的全部之间的相邻性,并在当下感觉的作用下重现。比如,玛德莱娜蛋糕的味道就和贡布雷所品尝的味道相似,贡布雷才重新显现了。德勒兹认为这隐藏着“非自觉记忆”中的感觉符号的一种双重缺陷,“非自觉记忆”需要借助物质的刺激;它们表面上似乎重新获得了却马上被失去的痛苦所占据,看似超越了存在与虚无的对立,实际却是更深刻的失去。“非自觉记忆”要比艺术之中的质料更缺少精神性,需要依靠主观性和偶然性的联想机制。记忆的符号让我们要么陷入客观主义的牢笼,要么陷入一种主观解释的诱惑。记忆不是把两个差异的对象整合在一起,而是把两个依赖某种不透明物质的感觉或联想整合在一起。这样,本质不再掌控其自身的体现和选择,而是被外在条件所左右,从而获得最低程度的普遍性,记忆的感觉符号从属于生活,而非艺术。但另一方面,“非自觉记忆”给予我们超越尘世的愉悦,给予我们一种对于重现时间的预感,这正是“艺术的开端”,但依然是生活的符号,不是艺术的符号。回忆对于艺术是构成性的、引导性的要素,普鲁斯特认为只有这种感觉的类型才能导向艺术品。只有艺术才能充分实现那些在生活中刚刚开始呈现的东西,艺术的符号通过作为本质的官能的纯粹思想而得以表现。

其次,艺术的本质是差异的、个体化的。味道是两个感觉所共有的性质,两个时刻所共有的感觉唤起另一个事物:贡布雷。在这种呼唤之下,贡布雷以一种全新的形式重现:贡布雷作为过去而呈现,但这种过去不再与它所曾是的当下相关,也不再与成为过去的当下产生关联;它不是感知到的贡布雷,也不是自觉记忆之中的贡布雷,而是以无法被体验的方式呈现:不是在现实之中,而是在真理之中;不是在其外在性的和偶然性的关联之中,而是在内化的差异之中。也就是说,贡布雷在一个纯粹的过去之中出现,与两个当下并存,却摆脱了它们的束缚,避免了现前的自觉记忆和过去的有意识的感知所造成的损害。这就是说:不是一种现实的当下和一种曾经当下的过去间的单纯相似;更不是一种两个时刻之间的同一性;而是超越于此,作为过去的存在自身,比所有曾在的过去和当下都更为深层,是一种“纯粹状态的时间”,即是本质,本质实现于和体现于“非自觉回忆”之中。艺术中蕴藏了本质的高级状态。“非自觉记忆”保留了本质的双重力量:过去时刻之中的差异,现实之中的重复。

然而,本质在“非自觉记忆”中的实现依然需要依靠不透明的物质作为中介,其等级要低于在艺术之中所得以实现的等级。在“非自觉记忆”中的本质不是作为一种独特视点的终极性质,它遵循局部化(local-isation)原则,作为局部的本质出现,它是特殊的,揭示了一个场所和一个时刻的差异性的真理。但它也是普遍性的,因为它呈现于一种两个场所和两个时刻所共有的感觉之中。而在艺术之中,本质的性质被表现为两个对象所共有的性质;艺术的本质并未因此就失去了其独特性,也未丧失自身的任何东西,因为两个对象及其关联完全是被本质的差异所决定的,不存在任何偶然性的余地。

再次,“非自觉记忆”使我们重新发现的是消逝的时间——一种不断流逝、不断消耗的连续时间,但这只是原始时间的形象而已。所以,“非自觉记忆”的呈现异常短暂,且无法在毫无损失的情况下自我延续:来自某种不确定性的眩晕类似于有时行将入睡前出现难以言喻的幻觉时所体验到的那种眩晕,而艺术则呈现出一种原始的时间,它超越种种系列和维度,是一种在本质自身之中的复杂的时间,等同于永恒。德勒兹认为《追忆》中有四种时间线,即失去的时间、逝去的时间、重新发现的时间以及重现的时间,每种时间线在其展开自身的过程中,彼此都参与、侵占、渗透了其他的时间线。这些时间线彼此交融、相互影响并使其结合的方式不断增加。最后,艺术所具有的重现的时间把所有其他的时间都包含于自身之中,正是在艺术之中,每种时间线才能发现其真理以及由真理的视角所规定的它的位置和效果。

第三,艺术中的时间不是有机体而是碎片。德勒兹认为,与其说时间是一部作品的客体,不如说是主体。艺术中的时间自身携带着无数不同尺度、不同形式、不能匹配、不能粘合的碎片,这些碎片不进入同一个拼图,不属于同一个先行的整体,也不来自同一个整体的片断,不以同一种节律发展。这意味着原有的时间秩序已经崩溃,碎裂成彼此不能沟通、不能同化的视点,语言符号不依赖逻各斯而只为自己言说,这时艺术不借助外在的指涉、讽喻或类比的框架就可以对碎片性的质料进行破解。德勒兹强调普鲁斯特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现代性的记忆概念,他全然不同于柏拉图式的回忆,柏拉图式的回忆将所有的一切整合于一个全体(Tout)、同感或同一,而普鲁斯特式的回忆是一个不协调的、部分性的信使(messager),既不传送信息,也不接收信息。一个异质性的联想序列只能由一个创造性的点来进行聚合,而创作性的点是一个整体之中的异质性的部分,这确保了偶然相遇的纯粹性,它击退了理智,并阻止通感的提前到来。“绝不会重新把‘多’引向‘一’,把‘多’聚集于‘一’之中,而是肯定这个‘多’的极为独特的统一性,肯定而非整合所有这些不可还原为‘全’(Tout)的碎片。”(Delueze,153)批评家试图在普鲁斯特作品中寻找一个“部分预先决定了整体,整体也决定着部分”的有机总体或辩证概念是徒劳的,凡德伊的乐句是“插入的,间断的”,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碎片,这些碎片以时间为主题,形成了众多的迂回曲折的逃逸线,并以不同的速度旋转、飘移,每个碎片解开逻格斯的绳索,朝着不同的方向,避开任何整体向着自由伸展。

(二)德勒兹的第三时间综合:永恒回归

德勒兹区分了三种时间综合,第一时间综合是节奏的重复,第二时间综合是重音值,强度值在格律相等的绵延或空间中创造不等性和不可通约性,而第三时间是:

时间被不均等地分配在了一个断裂、停止的两边,正是根据这一断裂、停止,起始与终点不再相合,第二时间综合的圆圈模式被取消了,根据断裂原则,时间的顺序被界定为对不等之物的纯形式分配。人们因而区分出了一个或长或短的过去,一个成反比例的未来。(Delueze,120)

如此,一切处于变形的漩涡之中。在这里,未来与过去都不是时间的经验规定或动态规定,时间不再从属于运动,时间成为最彻底的变化的形式。正是被时间一劳永逸(une fois pour toutes)地断裂,“自我”龟裂为无数他者。德勒兹认为巨大的断裂造成了同一性的破碎、不等之物的离散,却因此集聚了时间的共存,使时间系列成为可能。这意味着第三时间综合宣布了过去、当前、条件、根据以及施动者的毁灭,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统一了时间所有维度——过去、当前、将来——并使它们在纯粹形式中活动,显示出一种无条件的真理。第三时间综合肯定过剩、不均等、不可规定、无定形,其使命在于破解稳固的同心圆,形成一条永远偏移 中 心 圆 圈 的 直 线(Delueze,151 152)。可以看出,第一时间综合构成了过去;第二时间综合造成了变形;而第三时间综合让时间发生断裂,脱离原来的秩序,例如太阳爆炸、上帝死了,人们瞬间发生认识范式的断裂,无法按照已有的认知模式去思考,只有人的思维惯性终止之后,才能生成新的可能。

首先,第三时间综合是差异的永恒回归。德勒兹深受尼采的影响,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宗旨是“永恒回归”(Retouréternel),他谈道:“一个时刻为了流逝(为了其他时刻而流逝),必须同时是现在和过去,现在和将来[……]每一时刻与自身作为现在、过去和将来的综合性关系奠定了它与其他时刻的关系基础。”(德勒兹,《尼采与哲学》105)每个瞬间都是现在、过去和将来之综合,它意味着瞬间的生成是向着自身的回归,德勒兹认为永恒轮回的基础是纯粹生成思想。纯粹生成意味着生成没有起点,没有终结。而在此,流逝得到了肯定,与之一起被肯定的就是生成与变易。回归并非某一事件回归,回归本身是一个事件,在其中,多样性与差异得到了肯定。“永恒回归中的同一描述的不是回归之物的本质,相反,它描述的是不同之物回归的事实。”(105)第三时间综合集中体现于永恒回归,这一次是过剩重复,是作为永恒回归的将来的重复。永恒回归只影响新的东西,通过变形的中介而生产出来的事物。永恒回归是差异的回归,是不同者的狂欢,是少数的、边缘的回归。

其次,第三时间综合的自我分割为碎片。第三时间综合排除了第二时间综合中自我的同一性,将自我分割成无数的碎片,让自我变成无数繁多的个体。因此,根据差异的时间秩序被分割的自我变成了没有名字、没有家庭、没有身份的庶民。而这在艺术中体现得最为明显,《追忆》中原初形象差异地回返,为了成为爱之系列的一个环节,阿尔贝蒂娜必须从那个她最初出现于其中的群体之中被分离出来。而对阿尔贝蒂娜的爱终结于一种对于群体的回归:或回到那个原先的少女的群体,正如安德烈在阿尔贝蒂娜死后成为这一群体的象征或者是回到了一个类似的群体,而阿尔贝蒂娜会无数次地回归,每次回归都是差异的,新的形象会以事件的形式再度生成。可以看出,永恒回归是时间与它各个维度的综合,多样性与多样性的再现的综合,生成与生成中得到肯定的存在的综合。它引起一个更为复杂、隐秘,更为弯转,像星云一般的永远偏离圆心的偏心圆,差异的轮回替代了相同之圆圈,在永恒回归中,重复取代了再现,混沌、游牧、零散、漂泊取代了表象的一致性,繁复性、差异性、碎片化取代了表象主体和被表象对象的整一性。可以看出,永恒回归是一种崭新的思维模式,是一种新价值的助产术。它要求我们悬置一切外在的价值尺度,脱离所有根据,它不停更替,不知疲倦,是一个永恒的自我创造、自我毁灭的狄俄尼索斯的世界。

德勒兹通过对三种时间类型的剖析提出一种基于差异的时间观,这是对西方认识论传统的彻底批判与解构。传统的时间观用空间来想象时间,把时间分解为一系列独立的、连贯的单元加以计算,时间也就成为固定静止、等量均质的点的集合。德勒兹借助柏格森的绵延进入世界内部,又汲取了尼采的时间观,提出第三时间综合,即脱节的时间。时间脱离了神赋予它的曲线,从简单的循环形态中解放了出来,摆脱了附加在其身上的外在秩序,颠转了自身与运动的关系,时间作为纯粹的形式被发现,这种纯粹形式中,任何同一性、相似性和权威性都被删改,只有差异的、弱小的、无主体的部分在永恒回归。德勒兹的第三种时间综合对于我们现实生活来说如此玄奥虚拟,但在后现代小说、科幻电影、先锋艺术中已经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甚至更具想象力,例如,时间穿越、多维空间、时间虫洞、平行宇宙、量子纠缠等,时间已然不是前后继起的向量,也不是记忆的漏斗,而是蜂窝状的多维时间虫洞。事实上,理论探索总是像抛入大海的漂流瓶,它无须马上兑现,而是等待未来某个时刻再度开启,于是,对时间的探索被寄予了超越常识、通向未来的希望。只有打破固有的时间秩序,终止人的惯性思维,被压抑的部分才能浮现,新的价值才有可能生成。

注释[Notes]

①法文“mémoire involontaire”存在诸多中文翻译。徐和瑾在译林出版社两版《追忆似水年华》中将其译为“无意识记忆”或“无意识回忆”,姜宇辉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中译为“非自觉记忆”,张旭东、王斑在《启迪》中,王立秋、严和来在《潜能》中译均将其译为“非意愿记忆”,陈俊松在《贝克特全集21,论普鲁斯特》中译为“非自主回忆”,此外还有很多译法。此处则倾向于将“mémoire involontaire”译为“非自觉回忆”更能表现这种记忆的不期而遇之感。

②相关论述详细可参见:吉尔·德勒兹:《论能概括康德哲学的四种诗意表达》,《批评与临床》,刘云虹、曹丹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5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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