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的隐喻思维与疾病叙事

2023-01-04 21:55景坚刚洪瀚丹
中国医学伦理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隐喻主体疾病

陈 雪,景坚刚,刘 会,洪瀚丹

(1 广州市妇女儿童医疗中心新生儿重症监护室,广东 广州 510000;2 南方医科大学顺德医院叙事医学研究中心,广东 佛山 528300)

十九世纪尼采的生命健康哲学观认为:权力意志是核心概念,生命的本质就是创造,是不断向前与完善自我,实现自身的价值。在叙事医学背景下产生的生命健康叙事理念则认为疾病与死亡是孕育着健康的真正开始,健康与疾病并非是二元对立的,它们都是生命的一部分[1]。本文通过探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的隐喻思维与疾病叙事,阐明二者之间的关联性以及在人文关怀中的重要性,以倡导生命主体外化内心的伤痛和苦闷,在疾病叙事中帮助其挖掘内在资源,学会自我赋能,修复叙事断裂,走入健康和谐的生命叙事进程[2]。

1 隐喻与认知重构

1.1 隐喻

在生命健康叙事语境下,生命与叙事是唇齿相依的关系,而隐喻在叙事中也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医患交流的言语中需要承载大量的隐喻,这能让叙事的主体间进行多维度思考与交流,彼此间达到视域融合。“隐喻”一词来自希腊语“metaphora”,其字源“meta”意思是“超越” ,而“phora”的意思则是“传送”。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认为,隐喻是一个词替代另一个词来表达同一意义的语言修辞手段。我国最早阐述比喻的文献《墨子·小取》中描述:“辟也者,举他物而以明之也。” 含有用彼物指代另此物的意思。这表明东西方比喻和隐喻在最初的含义基本相同[3]。隐喻不只是一种修辞手法,也是一种涉及思维的哲学问题,在人类思维中占据着基础地位,它能帮助人类认识客观世界,从情境经验中创造意义[4]。

从某种意义上说,所有语言都是隐喻,因为词是代替它们所指的东西[5]。人类为何要使用隐喻?黑格尔从科学思维的角度来看是因为人类需要利用“感觉”现象来表达“精神”现象[6]。维柯在《新科学》中提到“神话思维从根本上来说富有隐喻性”。而希腊神话就是一部反映隐喻式思维的经典著作,奥林匹斯山上十二大神的名字对应的职责以及典故成语中含有大量的隐喻现象,如“阿基琉斯之踵”“特洛伊木马”“潘多拉的盒子”等。关于“俄狄浦斯弑父娶母”“帕里斯引发特洛伊城毁灭”的预言,隐喻了神都不能改变的人物命运与故事结局。

文学作品通过隐喻叙事策略,可以更深刻地呈现比现实更现实(truer than reality)的真理。卡夫卡的《变形记》通过将主要人物隐喻化为一只巨大的甲壳虫,再现的是突然罹患疾病的主体的生命状态。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雨中的猫》隐喻了二十世纪初新女性矛盾、彷徨、苦闷与挣扎的生活困境。中国古典文学作品如《诗经》《楚辞》《金瓶梅》《聊斋志异》《红楼梦》等,以及大量古诗词中都有对隐喻的应用。隐喻在疾病——这种痛苦的生命体验中也常常出现,在神灵医学疾病观的远古时代,人类认为疾病和瘟疫都是上天的惩罚,以及诸如后来的结核病、艾滋病、癌症等都被赋予特殊的意义。

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中提出:对待疾病我们要去隐喻化,回归到疾病本身。本文认为,我们在抵制疾病带来的隐喻性思考、尊重医患关系的主体间性的同时,还应探索如何为承受疾病痛苦的主体寻求隐喻带来的帮助这一主题。在叙事中,恰当的隐喻胜过说许多道理,道理可以隐藏在故事中,进入人的意识,从而影响人的思维与行为,激发想象力,引发探索的过程[7]。隐喻故事的一个重要意义在于通过故事来进行投射或映射,它呈现出一种新的意象,能引导受病痛困扰的主体对疾病产生新的理解。杨晓霖等[8]认为隐喻与叙事是表达苦难的外向载体,它对苦难者的生命叙事断裂有弥合作用,可以帮助主体间构建良好的叙事互动关系,以及超越痛苦的个人体验,重构积极的人生故事[9]。

1.2 隐喻认知重构

隐喻的一个优点是可以打破先前对事物的认知并建立新的世界。几年前,笔者团队的一位成员曾记录了这样一个真实案例:2个多月的小男孩因出生时缺氧导致神经系统严重受损,无法独立完成吃奶,要靠胃管内注入奶液来喂养。我记得当天为患儿办理出院时见到了一对情绪处于低谷的父母。孩子的父亲看着孩子愁云满面,还伴着一声声哀叹。母亲缩在门口不敢进来。我不由得心生怜悯,一边帮孩子穿衣服,一边做健康教育。在凝重的气氛里,孩子父亲喃喃地重复了几遍:“以后的日子怎么熬?孩子不会吃奶,不会吃奶……”我思索了一下,说:“其实人生就是一条河流,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样地从此岸奔赴彼岸,只不过你可能会辛苦一点。但是不要灰心,遵医嘱继续接受康复治疗,只要努力,一定会看到进步和希望的……”孩子父亲的脸上瞬间绽放笑容,眼睛里竟然闪烁着光芒!他说:“谢谢你的宽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作为这个家庭故事的见证者,在短时间的交流中我虽然只是运用了一个隐喻,帮助他完成了简单的认知重构,能明显感觉到孩子父亲这种立马转变的积极态度。

Holmes[10]认为,作为精神科医生仅仅关注精神分裂症的症状和开最新的药物是不够的,还需要密切关注患者的背景和故事。因此,他提倡治疗师和患者使用隐喻来探索内心世界的感受。Hu等[11]的随机对照试验表明隐喻对认知重构过程和缓解精神困扰方面具有重要价值,该研究使用隐喻干预健康大学生的消极思想,发现隐喻解决方案可以产生更高的洞察力及减轻消极情绪。lvarez等[12]的一项定性研究表明:护士对慢性病实施含有隐喻的健康教育比实施形式主义的健康教育能产生更理想、更积极的效果。Sommers等[13]的研究表明对一些有破坏性行为倾向的儿童,以及对传统治疗方式有抵抗的儿童将“绿野仙踪”隐喻整合到催眠疗法中,能促进个人问题的解决,提高自我调节能力,并增强自尊感。Noctor[14]的研究认为“哈利波特”故事中的象征和隐喻的力量,可用于治疗有心理健康问题的儿童和青少年。Sumathipala[15]的综述表明创造适当的隐喻必须依赖于创新思维,比如隐喻可以通过图像使用,作为更敏感交流的通用语言,它已经在癌症患者中成功尝试。曹雪敏[7]的研究认为用隐喻故事治疗干预老年人的死亡焦虑,可以引导受访者唤起应对疾病的积极心态和行动,建立对生活的希望。

2 隐喻与疾病叙事

生命健康叙事理念认为,“缺乏叙事”或“人际叙事网络的萎缩”会影响人的健康生存,因此,在疾病面前,我们需要叙事[1]。疾病叙事在现实生活中与古今中外文学作品中都广泛存在,它具有超越时空和民族的特征。疾病叙事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主题隐喻与意象,如“魔山”“花凋”“红处方”等意象都是主题负载的重要符码[16]。尼采说,使用隐喻的欲望是人类学意义上的“基本冲动”,是人性的基本条件。隐喻有助于构建叙事主体间的互动关系。当我们将关于疾痛中的隐喻表述出来并获得他人理解时,那我们之间就会形成一种共情关系,而共情关系是构建生命共同体的基础[8]。

余华的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从标题到故事内容中都存在多处隐喻。故事中有缠绵病榻的养母、暴躁贪婪的哥哥、虐待祖父的亲生父亲、意外溺水而亡的弟弟,因脑溢血发作而陷入昏迷的好友等。在“消失”章节里的故事:孙广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后毫不掩饰自己愉快的心情,因为他相信孙有元会马上死去。第二日清晨,孙有元敏捷地撑起身体问儿子:“棺材呢?”孙广才吃惊,从房间失落地走出来,说:“看来还得熬两天,他还能记得棺材。”儿子对他弃如敝履,令孙有元在生命的末日思考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死。本文认为,以生命健康叙事角度出发,我们能看到人物身上的“叙事闭锁”“人际叙事断裂”,这不能完全归因于“当时社会普遍的生存状况”和“时代赋予人物的含蓄内敛”,或许是因人物不具备这种促进疾病叙事的意识。因此,如何能克服现有的困难,接纳人间疾苦,构建起良好的叙事生态才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阿瑟·克莱曼在《疾痛的故事》一书中讲述了一个全身大面积严重烫伤的小女孩,她每天必须经受痛苦的漩流澡治疗,把烧坏的肉从绽开的伤口处去除,剧烈的疼痛令她尖叫和呻吟。克莱曼作为医生见证了她的痛苦,却无能无力。有一天,他除了握着小女孩的小手,还问她经受这种可怕操作的感受时,她忽然停止挣扎,以最简单的词语表达感受,从那天起小女孩对医生建立了信任。疾痛教会我们认识死亡,它是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让我们懂得抚慰伤痛是治愈过程的重要环节,我们应该探索疾痛背后的意义,直面生命中的挑战,以及超脱苦难与生死。生命的意义在于叙事,与遭受创伤的主体进行疾病叙事常常会让我们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带有隐喻的叙事如同一把钥匙,可以打开通往患者内心的大门。

3 与叙事的主体一起创造隐喻

具有生命健康叙事素养的人能够帮助遭受创伤的主体从内而外地认识健康、疾病与死亡之间的关系,调动内在资源走进生命健康进程。乔治·彭斯的《用故事打开心扉:隐喻治疗案例示范》一书,为我们揭开了隐喻叙事的神秘面纱。其中有这样一个故事:9岁的小女孩Angela在观看电影《大白鲨》之后,每晚在睡眠中都发生梦魇,她梦见自己被一群大白鲨撕咬,无论家人如何安慰,甚至惩罚都于事无补。医生在交流中得知Angela睡前看《哈利·波特》会很有安全感,于是决定以此为切入点,帮助她寻找资源。Angela在医生的引导下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就是哈利·波特的妹妹,也同样拥有魔法,她用一圈白光包裹着自己,鲨鱼们无法穿透白光咬她,最后灰溜溜地游走了……

这提醒我们,要想成功地运用隐喻思维来干预,一定要注意倾听和关注叙事主体的个人喜好,保持敏锐的洞擦力,在细节中寻求突破口。我们不能仅仅依据主观判断和喜好,强行加给主体一些隐喻,而是根据需求创造出有效的、与之契合的隐喻,虽然这些隐喻具有不确定性,但是主体可以根据对其是否有效的感觉去解读。我们还可以帮助主体说出一些未表达的隐喻和措辞,这能唤起新的叙事或新的观点。

叙事是一种文学色彩极其浓厚的沟通方法。霍兰曾经说过:只有你变成小孩,你才能进入文学的王国。对儿童要用幼稚的、在他的认知里能理解的隐喻进行沟通。笔者团队认为在疾病叙事中“与来访者一起创造隐喻”这一观点和叙事医学所倡导的“去标签化、去疾病化”是一致的,带着好奇与谦卑之心,通过聆听走进主体的内心世界,不评判好坏,只是耐心陪伴主体寻找资源,凭借内在的力量而解决问题。毕竟,经受创伤的主体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专家。

4 结语

生物医学能提供药物与手术刀,但也有其局限性,它无法抵达主体的内心深处疗愈伤痛,叙事医学在这方面可以充分发挥作用,弥补生物医学的不足。而在叙事医学背景下产生的生命健康学叙事语境则提倡“吐故纳新”,即积极主动地创设新的故事,将压抑在内心的陈旧故事倾吐和表述出来,与倾听者的叙事智慧融合,改写生命脚本,创造出有生命意义的新故事[2]。作为医护人员,除了能共情、陪伴与倾听、阅读与书写平行病历,是否有能力与主体一起创作新的隐喻故事也成为评价叙事素养的一项重要指标[17]。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迄今为止最棒的事就是成为隐喻的主人。” 因为隐喻是叙事交流中的核心[18]。 隐喻故事具有诱惑力,能成功地把听众吸引到故事及其所蕴含的信息或道理中来。在倡导叙事医学、呼吁关注患者疾病背后故事的时代背景下,我们首先需要认识到叙事主体间是一种平等的合作关系,只有在耐心倾听与富有同理心的前提下,才能敏锐地寻找到有治愈作用的隐喻,将创造性隐喻带入疾病叙事中。希望医护人员能对隐喻及疾病叙事有一定认知,从中受到启发,探索新的可能。隐喻与疾病叙事是弥合创伤的真谛,可以构建叙事主体间的共同体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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