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性谣言传播议题历史流变之辨析
——基于政治、灾祸和人身侵害等主要涉及层面的考察

2023-01-10 02:23周高琴
关键词:谣言民众

周高琴

(嘉应学院文学院,广东 梅州 514015)

引言

谣言与恐慌的关系自古有之,在早期的研究中,谣言就被称为恐慌性谣言。[1]什么是恐慌性谣言?学术界尚未有明确的定义。何为“恐慌”?《辞海》中“恐”的基本释义是“害怕、恐惧”,比如《左传·僖公二十六年》中的“何恃而不恐”。对于“慌”,《汉语词典》的理解是“因担忧、害怕而紧张不安”,《辞海》则解释为“急遽、忙乱”。从心理学来看,“害怕”“担忧”是人们对外来的危险或者威胁刺激的情绪反馈,常常伴有逃离心态;“急遽”“忙乱”则是人们在面临迫在眉睫的危机时出现的特殊状态,其行为表征多为无序。可见,“恐慌”是人们处于紧急险境下的一种强烈的应激反应,这种因超出心理预期所致的情绪失调较难控制。何为谣言?学者认为它是“社会上传播的未经官方机构公开确认的信息”[2],或者是“在不能明确证实的情况下传播的,旨在令人信服的一种陈述”[3],他们大多强调了谣言的“非官方来源”和“不确定性”特征。鉴于此,恐慌性谣言的概念应该包括“既定制度之外”“不确定性”“迫在的危机”“强应激反应”这几个核心要素。

作为一类比较特殊的信息,恐慌性谣言既非指令性的,也非征询性的,而是在“诊断性”或“警戒性”方面具有某种价值。例如,汤景泰和巫惠娟认为,夸大、渲染消极后果是健康谣言常见的话语策略[4];施爱东在谈及灾难谣言时指出,它们将危机放大到“可能的最高值”,并强化其与公众的关联性,以引起社会警醒[5]。显然,警醒的威胁性评价是恐慌性谣言通用的手段,这使其包含了鲜明的负面事实判断意蕴,能够促成受众对信息内容的重视。再者,与其他类型的谣言比较,恐慌性谣言更容易被传播。比如,罗斯偌、埃斯波西托等认为,相比希望谣言,恐慌性谣言传播更迅速,受众的情绪可在短时间内被唤起[6];张星和吴优也表示,在谣言类型中,受众对恐慌性谣言的传播意愿更强烈[7]。由此可知,恐慌性谣言的唤醒程度高且传染力度强。一旦恐慌情绪被激活就很难移除,容易干扰个体的理性认知,影响他们的选择决策,而恐慌情绪在群体间的高度传染,则可能会引致非理性的集合行为[8]。

综合来看,恐慌性谣言是指在既定制度之外产生的,以迫在的危机为主题和警醒的威胁性评价为策略,在传播中具有高唤醒性、强传染性的特征,能快速引发受众强应激反应的,有关现实世界的不确定的反常事件的叙述。从古至今,恐慌性谣言都未曾在社会上缺位,只是不同时代的参照框架不同,其传播内容亦有区别。本研究拟从议题的视角,考察不同历史背景下恐慌性谣言的传播流变。在古代恐慌性谣言部分,通过梳理《史记》《汉书》《后汉书》《搜神记》《旧唐书》《宋史》等经典古籍,并结合《中国地方志集成》,收集秦朝至清末的相关谣言案例;对于现代恐慌性谣言部分,鉴于人民网、新华网、腾讯网常年发布较为权威的假新闻报告、谣言榜单,并拥有丰富的舆情数据,而知网则收录了大量谣言研究文献,且可搜索报纸、年鉴中的有关记录,故综合这些重要平台,整理1949 年以来的相关谣言案例。

研究者指出,导致谣言恐慌的危机大致关乎政治动荡、重大灾祸[9]抑或个人生存状态威胁[10],结合本文研究的实际情况,将恐慌性谣言涉及的范畴划分为政治、灾祸和人身侵害这三个方面。立足于以上三个层面,本文拟研究如下几个问题:1.古代恐慌性谣言传播的主要议题有哪些?2.现代恐慌性谣言传播的议题有何偏向?3.恐慌性谣言传播议题转向的外在表现和内在性质如何?4.相比之下,现代恐慌性谣言议题建构有何特点?通过历史对比,思考对恐慌性谣言议题传播转向的意义,为正确认识、应对此类谣言提供一条有效的路径。

一、古代恐慌性谣言传播的主要议题

中国历史上,恐慌性谣言怪诞妖异,常常以“谶谣”、“讹言”或者“妖言”的名义出现,加剧了社会的动荡。综合诸多经典古籍,研究发现,在政治、灾祸和人身侵害等层面,早期恐慌性谣言的传播议题侧重以下几种类目。

(一)政治层面:多为“政变”,政海风波的舆论武器

封建时代,社会危机重重,以政变为议题的恐慌性谣言屡屡传出,在重要的社会运动中,它们发挥了“火种”的作用,掀起一时的政海风波,成为历史记载的注脚。

中国首个大一统的王朝——秦朝,尽管历史不长,却被认为是“各类谣言传播最多的时代”[11]。其中,充满预言色彩的政权谶谣更是层出不穷。《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了秦朝流传的一些谣言,例如,东郡天降陨石,其上刻有“始皇帝死而地分”[12]。同年秋天,华阴之地,一位使者走夜路,有持璧的神秘人将他拦住,对其言“为吾遗滈池君”“今年祖龙死”[12]117。这些“不祥之词”震动朝野,被民众看作是“上天的启示”。然而,事件的真相是有人为动摇秦朝统治而有意编之。随后,历代王朝中,但凡皇权递嬗及人事变化之际,各种带有征兆色彩的政变谣言就四处流传,诸如,东晋的“晋祚尽昌明”、南齐的“年历七七水灭绪,风云俱起龙麟举”、南朝关于陈后主的“独足上高台,盛草变为灰”等等。这些谶谣以隐语的方式传达着天意,引起阵阵社会骚动。

除了政权谶谣,兵祸谣言也是一种常见的封建政变谣言。由于政权谶谣铺垫在前,兵祸谣言比较容易被民间采信,因此进一步加剧了社会的动乱。东汉章帝时期,有人传言“盗贼攻犯京师”,于是,“百姓奔走,转相惊动,诸郡惶急,各以状闻”[13]。章帝建初五年,有讹言称“相惊有贼,捕至京师”[14],其影响波及东平、东海、山阳和济阴等多地,造成“民皆入城也”。汉献帝初平三年,朝廷处置董卓旧部(凉州大军)时,民间谣传“当悉诛凉州人,遂转相恐动。其在关中者,皆拥兵自守”[15]。后来,这则谣言成为兵变的导火线,掀开汉末长达二十余年的内战序幕。在封建历史上,宋朝是兵祸谣言较多的一个朝代,民间甚至出现了“妄传事端”的小纸。天禧三年,亳州疯传“兵祸将至”,在恐慌情绪的影响下,“老幼千余人夜奔陈州”[16]。清末年间,国力羸弱,人心思变,社会盛传“大清气数已尽”,大量兵祸谣言涌现,对地方起义起到了鼓动作用。关于它们对革命、暴动的促进效果,孙中山曾言:“舆论之势力与军队之势力相辅相成,故曾不数月,遂竟全功。”[17]例如,武昌起义的爆发就有兵祸谣言的助推。1911 年10 月,湖北兵营盛传“清政府正在捕杀汉族士兵”,谣言使士兵们陷进心理的“大泽乡困境”,最终推动了军队的大规模哗变。

作为舆论利器,政权谶谣和兵祸谣言主观色彩强烈,总有一定的造作源,大多都能从中察觉出其动机、立场等因素,它们以“因果呼应”的方式制造出政变的舆论漩涡,对政局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可小觑。

(二)灾祸层面:突出“灾异”“天谴”之下的危机昭示

众所周知,古代文明是在与自然灾害的不断抗争中前行的。自古以来,人类常常受制于洪水、地震和旱荒等灾异,它们造成的社会损失不胜其数。封建社会,与灾异相关的恐慌性谣言只要流传,往往会愈讹愈幻,造成民间争相惊恐、奔走蹂躏的局面。

在各国文明中,洪水传说是一类共有的灾异谣言,总在历史的长河里反复浮现。《搜神记》载,秦时,长水县孩童突然齐声歌唱:“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18]当时,百姓认为,倘若人类的行为招致神灵的不满,便会引来毁灭性的洪水淹没城市。在汉代的典籍中,大水讹言屡屡被提及,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例如,《汉书·成帝纪》中记载:成帝建始三年,年仅九岁的小女陈持弓听说洪水就要到来,“走入横城门,阑入尚方掖门,至未央宫钩盾中。吏民惊上城”[19]。类似的“大水犯京师”讹言,在《汉书·哀帝纪》《汉书·五行志》《王商传》等古籍中均有记载,谣言恐慌之下,吏民惊恐,老弱号呼,有的人被发徒践,有的人持火上屋,有的人翻墙而走,有的人乘车奔逃,整个长安城一片混乱。之后,很多朝代都有发生因大水讹言而导致民众惊恐出逃的群体性事件。比如,宋熙宁元年,河北频发地震灾害,社会讹言“大水且至”,大批百姓“惊欲出走民间”[20];元至正十四年,南方大雨连下80 多天,岳州一带传言,地下的潜龙趁水灾钻出来,要危害民间,百姓们惶惶不安。

古人深信“天人感应”之说,他们对大自然充满敬畏之心,常常把灾害归咎为上天对人事问题的惩罚,这便使得此类谣言有了更多的谴告意义。比如,在汉代,大水被视为“阴盛之罚”,“大水犯京师”讹言就被民众当作是上天对后宫擅权的警示。同样,元朝的“潜龙入世”讹言也被百姓解读为上天“起了杀机”,是老天爷对人间不满的一种警告。因此,《新唐书·五行志》告诫人们:见物有反常,要思其因,为之戒惧。

古代社会,自然条件恶劣,灾异谣言容易触动百姓脆弱的神经,造成非理性的群体逃离。表面上,灾异谣言与反常的自然环境相关,实际却被用来昭示某些隐藏的社会危机。在一定层面上,它们反映了百姓对当朝社会的消极态度,以及对国家秩序的重重忧虑。

(三)人身侵害层面:聚焦“鬼怪”,鬼神信仰衍生的社会安全危机

魏晋南北朝,巫术宗教盛行,民间思潮活跃,社会上流传大量充满诡谲色彩的谣言,它们多以鬼怪为主角,如魋鬼、木怪和鼠怪等等。其中,最为典型的谣言当属“食人枨枨”。

据《拟两晋南北史乐府》《南史·武帝纪》等书记载,梁武帝执政期间,南梁首都建康传言有恶鬼“枨枨”,专取活人肝肺,以饴天狗,百姓大惧,巨细相警。过了数日,谣言才逐渐平息。到了唐朝,“枨枨”似乎已经成为百姓普遍认可的存在。在贞观、天宝年间,社会上曾经爆发过两次影响较大的“枨枨食人”谣言事件。《旧唐书》曾载:贞观十七年,长安谣传“上遣枨枨取人心肝,以祠天狗”[21]。一时间,百姓“递相惊悚”,争相购置兵器,以防意外;天宝三年,“星坠东南,坠后有声”,长安纷传“官遣枨捕人肝以祭天狗”,百姓十分惊恐,京都附近的畿县更是惶惶不安[19]。这两次谣言引发了大规模的集体恐慌,长安及周边地区的民众“闭门持杖,数月乃至”[22]。

在宋朝,民间关于“食人”的鬼怪谣言也不绝于耳,蜀地就曾流传“白头翁食小儿”的谣言,整个地区嚣然不安,“至暮,路无行人”[23]。到了明清,浓郁的鬼神信仰风俗将鬼怪谣言推向更极致的位置。公元1484 年(明成化二十年),杭州地区谣传:有黑眚晚上潜入老百姓家,其形状可大可小,有人被它抓得满脸是血,有人则被它“捺压垂死”,然而,“及细询,杳无实迹”。于是,民间日夕惶恐,“官司引捕人四方弹压”。这是明朝江南第一起全局性的怪物谣言事件,“扰攘半月而寂”[24]。此后,类似事件时有发生。明嘉靖年间,江南鬼怪谣言的传播达到高潮,嘉兴乌镇、湖州南浔和苏州吴江等地妖言不绝于耳。有史记载,这些妖兽常常夜入人家,或者“伤人面,辙迷不醒”[25],或者“挤人,有至死者”[26],导致百姓草木皆兵。清朝鬼怪谣言的内容比较丰富,包括“剪人发辫”“叫摄生魂”“纸虎压人”“纸人剪鸡毛”等等,谣言的影响范围也十分广泛。乾隆三十三年,“剪辫摄魂”谣言席卷十二省,对民众的生活构成严重的威胁,成为震动朝堂的大案件。晚清时期,西洋人入侵,洋人妖言广为流传。受谣言的影响,在一些百姓的眼里,洋人能够使用“咒水生符”“摄生人魂”“术取器官”等等妖术,是一种另类的“妖怪”。甚至,人们认为“不下雨、地发干,全是教堂止住天”……后来,这些“洋祸”谣言成为清末众多教案“启衅的根苗”①转引自董丛林:《“迷拐”“折割”传闻与天津教案》,《近代史研究》,2003 年第2 期。。

鬼怪谣言常见于古代的志怪小说和广记杂录等文献,在意象构拟上杂糅了民间信仰元素。而鬼怪入侵宅所、作乱世人等谣言内容,也蕴含了当时的民众对社会安全的认知与想象。

二、现代恐慌性谣言传播的议题偏向

进入现代社会,科技进步,城市发展,信息化浪潮高涨。在转型期的中国,民众的生活水平在逐渐提升,但其内心的不确定感也与日俱增。伴随着社会形态和社会心理的转变,恐慌性谣言在政治、灾祸和人身侵害等层面呈现出新的议题偏好。

(一)政治层面:以恐惧“新政”为主,社会转型时期的一种特殊舆论

改革时代,政府推行各类新政,社会处于急剧的变动之中,在这个过程中,由于社会形势的模糊性与不可预测性,一些与新政相关的恐慌性谣言出现,将民众引入政策迷局中。

在20 世纪90 年代,国家开展计划生育工作,有关部门要求各地推广长效避孕的措施。霎时间,众多谣言纷飞。其中,“绝育针”谣言的社会影响最大,谣言称:为控制人口,青少年要打绝育针,男孩打的部位是太阳穴,女孩打的部位是肚脐,不适者会即刻死去[27]。该谣言先在广东、广西、海南、安徽、湖南和湖北等地区传播,后逐渐发展成全国性谣言。在某些地区,小学生打卡介苗也被歪曲为“打绝育针”,导致学校被迫停课。

到了21 世纪,国家改革步伐加快,互联网也进入了蓬勃发展期,任何信息都可以通过数字化媒介扩散,新政谣言有了更多滋生的空间。这一阶段,房子、车子、教育和金融等涉及百姓切身利益的领域成为新政谣言的重灾区。例如,2015 年,我国部分地区拟整体规划农民自建房,网络盛传“全国统一停止在农村盖房且不允许翻修”的信息,社会舆论一片哗然。在泗县贴吧,相关话题的讨论热度非常高,短短几天,跟帖数量达到631万次,许多农村人担心无处可住,不满矛头直指政府。尽管,专家指出谣言纯属断章取义,但辟谣效果并不显著;2016 年,上海传出“调整银行信贷”“实行认房认贷限购”等房贷新政谣言,这些传闻在社交媒体上病毒式传播,掀起了民众恐慌式离婚购房潮。当时,上海各个民政局都排起了离婚长队,不少婚姻登记处不得不限制离婚受理数量。上海楼市因此受到震动,325 房产新政的执行也遭受到严重的干扰。除了恐慌性购房,新政谣言也曾导致恐慌性购车事件。2014 年,因机动车限购的小道消息流出,杭州陷入购车恐慌风潮,市民纷纷囤车囤牌,车管所上牌的人排起长龙,直至深夜依然人头攒动。在传言的迷雾中,民众的购买行为被恐惧情绪紧紧“捆绑”。同样,在教育、金融等领域,新政谣言也引发过学位房抢购、银行挤兑等风潮,影响了社会秩序的正常运行。

新政谣言大多来自民间,有着政策事实的某些影子,并不是与其毫无交集,但总体不符合政策事实。它们不仅会引发舆论热议,也会影响政府决策的落地,给社会管理带来困扰。

(二)灾祸层面:以恐惧“风险”为核心,社会发展问题集结下的焦虑放大

工业化的现代世界是一个不太可控的世界,人为灾难频发,现代风险的意外后果甚至可能会主导社会的发展,人们不由陷入深深的焦虑之中,与此同时,风险谣言也屡屡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集体恐慌。

风险谣言涉及的范围广泛,包括食品健康、公共卫生和环境污染等多个方面。其中,食品健康类谣言是传播频次最多的风险谣言。从早前的四川蛆橘、海南香蕉致癌,到近年的塑料紫菜、塑料大米和棉花肉松,这些谣言消解了民众对于食品安全的信心,造成相关产品严重滞销。比如,受蛆橘事件的影响,当年全国柑橘经济损失高达15 亿元;塑料紫菜谣言重挫了南方的紫菜市场,使主产区的订货量和收购价格缩减三成左右。短期内,百姓的心理阴影也难以驱散。经历SARS、H1N1和MERS 等事件后,民众对病毒信息非常敏感,公共卫生类谣言活跃起来,像“感染埃博拉病毒会变僵尸”“××感染SB250 病毒死亡”“登革热可以通过空气传播”等谣言总不断出现在网络上,刺激着民众的眼球,诱使他们采取过度防御的不理性行为。在疫情事件中,这类谣言出现的频率极高,容易引发次生舆情。例如,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就带来了一场谣言流行病,“蚊子或成新冠病毒第三宿主”、“两年不能接触新冠肺炎患者”、“5G 传播新型肺炎病毒”和“淡水鱼能传播新冠肺炎”等小道信息层出不穷。由于谣言言辞急切,大部分还附带了数据、图片、视频等所谓的“佐证”信息,因此,它们对普通群众具有极强的迷惑力,致使社会舆情反反复复。为此,世界卫生组织成立“谣言终结者”团队,专门对抗这类谣言的传播;环境污染是困扰现代社会发展的一大难题,但凡信息关涉到辐射污染、空气污染和生化污染等内容,人们就会变得十分警觉,即便是信息存在高度的不确定性,他们也会对其持有“宁可信其有”的态度。例如,2011 年,日本福岛核电站出现核泄漏问题。国内盛传“海盐被核污染”“碘盐可抗核辐射”等谣言,受恐慌情绪支配,多地发生食盐抢购事件,最后造成全国盐荒。这场食盐恐慌还影响了股市,A 股的盐业股集体飙升;近年来,空气污染问题的社会关注度持续攀高,相关谣言的热度也随之高涨,“雾霾不散是因为核污染”、“雾霾堵死肺泡”和“空气污染是肺癌发病率高的元凶”等谣言都曾疯传朋友圈。“PX 高爆炸且剧毒”“钼铜冶炼毒性大”等生化谣言更是令人胆战心惊,引发过大型的群体性事件。例如,2012 年,四川什邡传言“钼铜厂污染程度远超福岛核电站”,众多市民在市政府门口示威,抵制相关项目。

风险,是一个不受欢迎但又不可避免的现代性主题。风险引人反思,是侵扰现代人生存最为深刻的主题。在风险恐惧中,人们的焦虑被放大,对恐慌性谣言的接受阈限降低。

(三)人身侵害层面:以恐惧“陌生人”为重点,个体安全模式的新威胁

现代人生活的物理空间不断扩张,流动人群也越来越多,由“陌生人组成的社会”正在崛起,一种称为“恐他症”的时代病也随之而来,由此滋生出大量的陌生人谣言。

陌生人谣言主要有“割肾谣言”“抢小孩谣言”“艾滋针刺谣言”,它们描述了一种来自他者的身体伤害。“割肾谣言”最初出现在广州、深圳和上海等城市,这些地区处于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体量庞大,传统的熟人社会形态已渐去渐远。“割肾谣言”讲述了一段离奇的事件:某男子在酒会上邂逅某女子,酒醒之后,他发现自己睡在酒店装满冰块的浴缸里,背上划出九寸左右的伤口,内部肾脏则被人取走。除了酒会版本,割肾谣言还有求职、网吧和地铁等多个版本,它们“提醒”民众要与陌生人保持距离,避免身体遭受破损。“抢小孩谣言”是流传较广的一类陌生人谣言,只要在百度搜索相关内容,就会出现千万个网页信息。这类谣言多次登上年度热门网络谣言榜单,其内容大体如下:从X 地来了N 个外地人,到Y 市偷抢小孩。在谣言中,外地人的数量从10 至1000 不等,他们驾驶外地牌照的车辆,以“制作被褥”“专修水电”“收旧物”等名义为幌子,在小区、公园和广场等场所偷抢小孩,再进行拐卖或者卖器官等残忍行径。由于叙事对象的“低龄化”和叙事内容的“细节化”,加上所谓的现场图片、视频等证据,使得这类谣言颇具冲击力,导致涉事地区的许多家长整日提心吊胆,不敢让小孩在外单独行动。“艾滋针刺谣言”是一种久传不衰的陌生人谣言,该类谣言首现于2001 年,当时天津有传言称:有人将艾滋针暗藏在电影院、社区和公园等公共场所的座椅上,每天约有七、八人被艾滋针扎伤。谣言传开后,整个地区陷入恐慌之中,很多人都产生了“出门环顾四周”的条件反射。之后,该事件被列为一号案件,数百名警员参与了破案。后来,“艾滋针刺”虽被界定为谣言事件,但它并未沉寂下去。2002 年,类似的传言又流入广州。2004 年以后,“艾滋针刺谣言”以不同的版本,出没在上海、温州、银川、兰州和南京等十多个城市。2017 年,共享单车风靡一时,“艾滋针刺”摇身变为“小黄车针刺感染艾滋病”,该谣言很快引起社会骚动,并迅速登上微博热搜榜。

无论是“割肾谣言”“抢小孩谣言”,还是“艾滋针刺谣言”,都是对他者伤害的想象性恐惧,它们反映了现代人在社会交往方面的安全焦虑问题。实际上,陌生人谣言的传播,也是现代人重建心理阃阈的一个历程。

三、恐慌性谣言传播议题转向分析

不管是封建时代,抑或是现代文明,恐慌性谣言都是以一种民间舆论的形式存在的。伴随社会的变迁,政治层面的谣言议题从政变恐惧走向新政恐惧,灾祸层面的谣言议题从灾异恐惧走向风险恐惧,侵害层面的谣言议题从鬼怪恐惧走向陌生人恐惧,恐慌性谣言的传播视角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其传播意义也有了新的延伸与拓展。

(一)恐慌性谣言传播议题转向的外在表现

1.从政变恐惧到新政恐惧,政治谣言的传播面向底层化。作为一种特殊的信息,恐慌性谣言存在于社会生活的多个方面,在政治领域亦是如此。中国历朝历代中,恐慌性政治谣言从不曾缺位,对社会秩序乃至国家安全造成了消极影响。

古代的恐慌性政治谣言多为政变谣言,现代社会流行新政谣言,两者虽同为政治谣言,但却存在一定的差异:首先,议题指向不同。政变谣言的矛头直指当朝执政者,从秦朝到清朝皆是如此。诸如,“今年祖龙死”中的秦朝始皇帝、“青盖入洛阳”中的东吴皇帝孙皓、“晋祚尽昌明”中的东晋孝武帝等等;新政谣言瞄向普通百姓,其叙事对象涉及户主、车主和家长等社会中下层群体。其次,议题立场不同。政变谣言关乎国运兴衰,为合法的政治权力争夺造势。在历史上,每当政权稳定性遭遇挑战时,就会出现政变谣言,它们大多以谶言的形式预言皇权嬗变、世代更替等政治大事件,针对目标十分明确,是政治宣传舆论战中的有力武器。新政谣言与百姓利益挂钩,它们基于民众的立场,诉说政策的变动对百姓利益的负面影响。例如,“信贷政策收紧力度大”“公积金利率上浮”等谣言“解读”所谓的购房新政带来的损失,“全面回收宅基地”“继承的土地不能确权”等谣言“揭示”农民土地确权的新问题。自始至终,政变谣言都面向封建社会的上层建筑,以童谣、碑谣、题谣和图谣等方式干预政局。新政谣言则转向普通民众,其底层化的叙事特征比较显著。

在某种意义上,政治谣言包含了对一些重大问题的合理性解释或挑衅性观察,正因如此,它们才会被有心者操纵,用于特定的目的。从恐慌体验来看,政变谣言针对统治阶级,百姓受其裹挟所产生的恐慌比较笼统,政策谣言聚焦社会底层,带给百姓的恐慌更直接、更具体。

2.从灾异恐惧到风险恐惧,灾祸谣言的传播内容日常化。灾异谣言和风险谣言都涉及灾祸,属于典型的恐慌性谣言。灾祸难以预测,犹如地下冒出的幽灵一般,具有突发性和不可控等特征,能够诱发民众最本能的不安情绪。

在议题叙事方面,灾异谣言和风险谣言具有较大的区别:第一,两者的叙事范围不同。古籍记载的灾祸谣言多与洪水、地震等自然灾异有关,尤以“大水讹言”为甚。虽然当代社会也存在自然灾害,但灾祸谣言更多地聚焦在现代性风险层面,涵盖食品、卫生、科技和环境等多个领域。第二,两者的叙事场景不同。灾异谣言的叙事场景神秘夸张,谣言中的自然灾害常被冠以“十年一遇”或者“百年一遇”的名号,而且,谣言还强调灾害的出现是不可避免的,造成的损失是不可重复的。因此,特大灾异谣言一旦广泛流传,容易催生百姓的集体逃离行为。例如,汉成帝时期的“大水犯京师”、元惠宗时期的岳州“水灾潜龙”等谣言都曾致使民众四处流窜,扰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与灾异谣言相比,风险谣言的叙事场景比较生活化。例如,自来水致癌、味精致癌等谣言关乎民众的日常饮食,微波炉致癌、地暖致癌等谣言触及百姓的日常用品……总之,谣言所剑指的隐患就隐匿在人们的身边,它们大多强调这样的观点,即“我们”生活在一个“风险社会”,这里充满着各种不确定性。

灾祸,即天灾人祸。古代百姓知识受限,他们从“天谴”的角度理解灾异谣言,释放出非常原始的恐慌情绪。现代社会风险集结,风险谣言关涉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并贴上“人祸”的标签,民众的自发卷入度相对较高,由此引发的恐慌更频繁、更复杂。

3.从鬼怪恐惧到陌生人恐惧,侵害谣言的传播主角具象化。鬼怪谣言和陌生人谣言是有关人的身体遭受外界伤害的谣言,即侵害谣言,这是常见的恐慌性谣言类型,反映了人的一种生存焦虑。

鬼怪谣言和陌生人谣言都控诉可怕的外来者,但两者所内含的外来者有着极大的不同:鬼怪谣言的叙事主体是非人类的“恶鬼”和“妖孽”,它们状貌抽象,或一团黑影,或置有铁爪,形状可大可小,变幻无常,于晚间侵入“私人空间”暗中伤人。为了达到叙事效果,谣言会渲染诡异的气氛。例如,鬼怪来临之前,必有怪风,屋瓦皆鸣,其过后却杳无实迹;在作恶手段上,鬼怪使用“剪纸”“应答”等形形色色的妖术来取人肝或摄人魂……这些叙事手法将主体的形象不断魔幻化,把民众推向想象的恐惧深渊。当代的侵害谣言延续了鬼怪谣言中“被迫害的弱者思维”,伤害的对象仍是普通人。但是,谣言中的他者——“陌生人”,却是一种现实的存在,“陌生人”操着外地口音,身份特征明显,他们大多以团伙的形式,出没在公园、广场等现代化场所,利用车辆、针头等工具作案。不同于鬼怪的夜间犯事,陌生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行抢掠之事,因此,谣言中还会出现所谓的“目击者”,以坐实他们的恶劣行径。在现实元素的拼接下,陌生人谣言的叙事主体得以具象化,谣言内容的说服性也随之增强。

在侵害谣言中,叙事主体与叙事对象之间的情感被叙事者对立起来。相比鬼怪谣言,陌生人谣言对叙事主体作了现实化的身份处理,并对其属性进行负面定性,这会造成某类群体的污名化,导致一些社会矛盾更加尖锐。

(二)恐慌性谣言传播议题转向的内在性分析

1.个体权利的忧虑:从“顺应天命”到“主体意识”。封建时代,出于精神信仰的需要,社会中产生了大量关于人类终极问题的思考,在命运方面,中国人形成了自己的“天命观”。“天命”是超乎人类之外的某种存在,决定了人生的顺利困厄。因此,人们要“尽人事听天命”。

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天命”常常与政治联系在一起,成为改朝换代的一种合法性阐释。古代谣谶就巧妙地借用“天命观”,宣扬国运兴衰和兴亡治乱都是上天的安排。“天命观”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关系体现,上天是命令的发布者,百姓只能服从“天命”。这种关系自然也体现在谣谶中,“亡秦者胡”“晋祚尽昌明”等谣言都在教化民众顺从“上天”选定的皇权,接受政权嬗变的局面,至于个人在乱世中的多舛命运则是微不足道的。

到了现代社会,经历市场经济的锻造和自媒体的激活,公民已经历史性地生成了主体,他们对自身权力高度关注,这种关注必然递延到关涉其切身利益的公共政策的制定上。公共政策是政府对社会价值作出的权威性分配,与公众利益息息相关。当代政治谣言主要与公共政策的变动有关,它们假借“国家指令”和“中央一号文件”等名目,传递“民宅征收”、“楼市调控”和“车辆限购”等民生信息。不像预言国运变化的封建谣谶,新政谣言聚焦底层百姓的根本利益,通常在特定的群体中流传,暴露了公众迫切要求的知情权与行为滞后之间的矛盾。从文本来看,许多新政谣言都采用“利好即逝”的叙事框架,例如,新政之后,有关部门“收紧力度很大”“利率无优惠”等等。同时,它们还会借助“已接到通知”和“日期有限”等时间限定词制造紧迫感,促使民众采取紧急行动以保全个人利益。在这里,民众不再被定义为“天命”的被动接受者,而是自身权利的维护者。

同为恐慌性政治谣言,对比之下,古代百姓因政变谣言而产生的恐慌总包含着诸多无奈,他们没有掌握个人命运的意识,只能想象自己在乱世中随波逐流的凄惨状态。而现代民众的主体性增强,其因新政谣言所致的恐慌情绪直接且浓烈,或多或少携带了一些抗争的成分。

2.现代性的迷思:从“天人感应”到“发展危机”。从远古的穴居时代起,大自然对于人类来说,就是一种神秘的存在。洪水泛滥、山泥倾泻乃至电闪雷鸣都会带给他们无助感。为了能够理解这些现象,人们开始对自然信息进行解读,“天人感应”之说流行起来,并编织进灾异谣言的文本中,由此发展出“灾异天谴”说。

“天人感应”论认为,上天主宰着人间的一切事物,人类的行为会上感于天,上天会依据人类行为的善恶邪正下应于人,其方式就是用灾难谴告世人,令他们反省改过。在灾异谣言中,风雨雷电、山崩地裂和水灾旱情等异象都被诠释为“上天的警示”。在“天人感应”论的影响下,人们通过逆向推理的方式,把“天谴”与社会、政治等问题联系起来,甚至还牵涉至君臣、朋友、父子等人事治乱,其中的情况关联也因神秘的上天而变得脉络清晰。面对天谴,民众消灾弭患的基本手段是祈祷,并在道德上加强自我约束,以修人事来感动上天。从灾异谣言来看,百姓恐惧的对象是来自上天的不可预测的神秘威力,而恐惧的压力则施加在与所谓“天灾”有关的人事方面。

随着文明社会的到来,“天人感应”论日渐式微,科学精神得以确立和传播。科技进步使人类迈进后工业社会,在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公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生活得更舒适,但他们仍然感到恐慌,这是因为激进的技术发展生成了另一种新的风险——人造风险。这种风险与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在性质上是不同的,其后果常常是造成一种潜在的威胁,有的风险造成的影响甚至超出专家的叙述能力。虽然,在现实中,很多风险并未演化成大规模的灾难,但它们的阴影却以“风险谣言”的形式笼罩于整个社会。

风险谣言的核心内容是“发展危机”,其大多披着科学外衣,以“敲警钟”的方法促成人们对特定内容的接触,再通过利害关系的强调,唤起他们的警戒心,从而达到说服的目的。风险谣言体现了一种现代性的迷思,即“我们”生活在社会发展的困局之中,在这里,过剩的资本与过剩的风险相辅相成。现代性的迷思之下,人们对食品行业、公共卫生和环境建设等发展问题充满质疑,甚至产生抵制行为。置于高度敏感的技术世界,每个人似乎都具有不同类型、不同程度的风险焦虑。人们时常变得躁动,一些高度焦虑者甚至还可能“看到或听到假想的可怕东西,感知到不存在的有毒气味,或者有虚拟生物在身上爬行的触觉”[28]。

灾异谣言与风险谣言都涉及社会灾难,但两者所引发的恐慌在性质上是有区别的:前者的恐慌是对特定危险的本能意识,掺杂着浓郁的道德评判色彩;后者的恐慌是抽象的、泛在的,交织着迷惘与躁动,渗透进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

3.社会关系的忌讳:从“人与鬼怪的关系”到“人与人的关系”。古时候,民间普遍信鬼神、好淫祀,这种信仰风俗的社会基础深厚,对百姓的影响也根深蒂固。鬼怪谣言之所以能够被民众接受并采纳,部分原因在于,文本中的鬼怪形象大多杂糅了民间信仰的元素,有着较为广泛的大众认知基础。

通过分析鬼怪谣言,不难发现其中的佛教魔怪元素,例如,“赤发蓬然”“眼如燈焰”“身尽青色”等外貌描述就极似夜叉,“铁爪”特征则与佛经中的地狱恶狗形象相吻合。为此,受惊的民众使用的防范物也非单纯的武器,而是桃木和枣枝等辟邪道具。此外,谣言所提及的“取人心肝”“术取器官”等残忍行为,也沉淀着野蛮的远古人祭风俗。由此可见,错综复杂的宗教信仰体系是鬼怪谣言滋生的土壤。

在都市化的进程中,人们已经“脱魅”,他们畏惧的不再是鬼神,对陌生人的恐惧开始变得普遍。这种恐惧是在“自己人”与“外来人”分类的基础上产生的,映射了人们在社交距离方面的某种忌讳。一直以来,熟悉的“围合”是社会安全空间的最高境界。城镇化发展使得传统的围合空间正在消失,人们不得不面对大量的外来者,人际网络逐渐陌生化。与此同时,陌生人侵害案件偶有发生,经由媒体的过度报道和周边人的反复叙说,人们的嫌猜心与戒备心扩张膨胀,不自觉地在认知系统中将陌生人与“恶者”相联系,社会信任感大幅下降。于是,陌生人成为一种新的社会恐惧的源头,陌生人谣言流行了起来,侵害谣言中的社会关系由“人与妖的关系”转向了“人与人的关系”。

陌生人谣言是一种时代“恐他症”,反映了人们对侵入有效围合空间的外来威胁的不安。这类谣言叙述的事件掺杂了某些现实的片段,容易被受众误认为“客观事实”来扩散。谣言结尾大多附有警示性的话语,提醒人们不要独自去陌生地方,不要与陌生人独处,以免付出惨重的身体代价。整类谣言充斥着对陌生人社会的不信任,并以“道德训诫”的方式进行强化。在谣言的影响下,部分民众把“陌生人”与“身体残害者”等同起来,对现代社会空间的人际交往安全充满了焦虑。

鬼怪谣言和陌生人谣言均表达了对外来者的禁忌,但其中所体现的社会关系不尽相同:前者恐惧的是一种超自然的存在,后者警惕的是现实世界的他者。与鬼怪谣言相比,陌生人谣言所描述的威胁未必更严重,但它会造成人人互相嫌防的局面,从而加剧了社会的隔阂。

四、恐慌性谣言议题传播转向的思考

一直以来,威胁性评价都是恐慌性谣言争夺受众注意力的话语工具,人们被激发着去扫描环境中的各种威胁。相比传统时代,现代恐慌性谣言中的威胁性评价内涵更丰富,它们追问个人权利,充满现代性的迷思,也揭示社会关系的新忌讳。这些议题转向与现代文明有关,具有鲜明的时代性特征,对民众乃至社会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一)现代恐慌性谣言意义建构更复杂,是一种主体性强的群体话语实践

不管是社会结构和社会事件等“外在世界”,还是人的本能反应与思想意识等“内在世界”,它们都是由相关行动者借助于特定的符号、话语、文本和理论所建构的社会世界[29]。同样,谣言也是一种话语建构。相比封建时代,现代恐慌性谣言的意义建构更加复杂。

首先,现代恐慌性谣言是一种集体的民间话语建构。一般而言,谣言都有一个“召唤结构”,其中包含了许多的“意义空白”。在封建时代,恐慌性谣言的“意义空白”大多由政治精英、宗教人士等少数社会特权者填补,在他们的操纵下,谣言成为社会控制的一种手段。有学者就指出,在神灵崇拜的时代,先验式的政变谣言往往是威力无比的公关战术[30]。例如,新莽末年,图谶“赤伏符”流行,使得刘秀成为最终的受益者。现代社会,民众的能动性增强,他们因共同利益而联合在一起,在多轮的议论与协商中,对谣言进行集体的意义确定,达成对某种威胁的一致性道德判断,最终使谣言能够符合群体的风险共识。例如,疫苗谣言就契合了部分民众对疫苗接种不安全的认知。这种意义生产方式将群体最实际的诉求编织进了谣言,但它也聚集了人们日常积累的负面情感能量,一旦经由偏颇吸收的心理机制作用,很容易产生谣言的群体极化现象。

其次,现代恐慌性谣言是一种主体性强的话语实践。古人对恐慌性谣言的理解深受“天命观”“天人相应”等封建思想的束缚,在信息解码的过程中,其被动性和可控性较强。比如,汉代,大水之灾常被指为“阴盛之罚”,这一说法被民间普遍接受。因此,后宫不宁的汉成帝时期,曾多次出现“大水讹言”,传相惊震,“流杀人民,多至千数”[31]。现代社会,受众作为“我”或者“我们”的主体性意识突出,他们在恐慌性谣言的符码范畴内解码后,往往会对其中的威胁性评价进行重新编码。在编码过程中,受众根据自己的认知水平、社会背景等条件理解谣言的意义(例如,新政与“我”的关联,PX 项目对“我”的影响),依照自身对意义的理解作出回应,并关注其回应对于谣言传播的影响,进而调整话语策略。而且,他们还借助网络媒介与其他用户进行谣言的话语互动,不断从中建构出新意义,致使更多变异的谣言涌现。例如,割肾谣言就有酒会、求职和地铁等多个版本。在受众的主体性介入下,谣言传播成为一种有意识的话语行动,同时杂糅了传播者最本质的焦虑情绪。

由于多元主体参与了谣言的解码和编码,因此,现代恐慌性谣言的意义建构比较复杂,它们凸显出民众某种急切的心理诉求,也融入了其在某个社会议题上的情绪底色。

(二)现代恐慌性谣言文本隐喻更深刻,折射出加速社会的本体性安全危机

拉科夫和约翰逊认为,在人类的语言和思想中,隐喻是无所不在的[32]。封建时代,恐慌性谣言以隐喻的方式宣传“统治失当”“天人相悖”等观点,是一种企图控制民众精神的“叙事话语”。对比之下,现代恐慌性谣言的文本隐喻更加深刻。

首先,现代恐慌性谣言是社会资源分配及争夺矛盾的一种体现。高速发展的转型社会中,财富、安全等红利不停地向上聚集,贫困、风险等问题持续地向下聚拢,由社会断裂所引致的资源配置问题,将权利意识逐渐觉醒的民众置于生存困惑的泥沼中。面对时代“加速”下的“变动”世界,人们尚未做好充分的准备,社会层面的认知适应变得紧张。于是,他们恐惧新政、恐惧风险,甚至恐惧陌生人,这些恐惧构成了现代恐慌性谣言的主要内容。无论是新政谣言、风险谣言,还是陌生人谣言,都是社会加速发展的必然产物,从中可窥探到社会资源分配、可利用科技资源和空间资源争夺等方面出现的问题,以及现代人的围困与迷思。

其次,现代恐慌性谣言是社会关系异化的一种映射。现代社会亦称“复杂社会”,它正在改变人们最熟悉的日常生活领域,普通民众无法应付这种复杂系统带来的种种挑战,上层系统也难以有效解决科技激进、道德变迁和群体重组等因素带来的不确定性问题,社会关系不断异化,给社会信任系统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现代恐慌性谣言隐喻了这些状态,比如,新政谣言显示了对权力机构的质疑,风险谣言隐含了对专家系统的不认同,陌生人谣言暗示了对外来流动人口的不接受……它们是现代人本体性安全感严重缺失的体现。“恐慌”已经成为现代复杂社会的一个常见词汇,夸大和笃信不确定性信息也成为一种普遍现象。

现代社会中,有序与无序、常态与非常态频繁转换,人们的本体性安全受到挑战。现代恐慌性谣言隐喻了复杂社会高速运转下的种种发展问题,折射出民众的“存在性焦虑”状态。

(三)现代恐慌性谣言的工具价值更突出,包含着弱者趋利避害的特殊期待

在古代,恐慌性谣言更多的是特权者操纵舆论的游戏,而现代社会里,恐慌性谣言演变为弱者的武器,为他们提供控制感,并传递其趋利避害的声音,谣言的工具价值更突出。

首先,现代恐慌性谣言聚焦底层社会,为弱势者提供了某种解释性的控制感。工业化社会,阶层分化严重,弱势群体的被剥夺感非常强烈,他们常常会产生困惑:为什么我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我会处于这样的生存状态?很多时候,他们变得敏感且焦虑,对威胁性刺激的阈限降低。恐慌性谣言“告诫”或“预警”一些可能发生的负面事件,让人们据此改变他们的行为,以避免某种不利的后果。这类谣言赋予了弱势者一定的控制感,使他们知道可怕的事件将要到来,从而在心理上做好充分的准备。例如,“雾霾可让鲜肺六天变黑肺”“雾霾堵死肺泡”等谣言的传递,就使民众从雾霾的危害困惑中寻求到意义,同时也为他们的应对行动提供了线索。由此,民众便体验到了一种解释性的控制感。

其次,现代恐慌性谣言是一种带有抗争色彩的情绪表达,其舆论张力比较大。后现代社会,弱势者能意识到自己在生活、生产中的不平等地位,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因为新的风险太多,并且,很多问题具有全球性的特征,如果它们真正发生,自己是没有社会权力和个人资源去有效应付的。在民众权利意识逐渐觉醒的时代,当涉及切身利益的问题得不到解决,基本诉求无法实现时,他们往往会以恐慌性谣言为武器,建构起一个悲情叙事的框架,并利用集体记忆来渲染问题的不可逆代价,然后传递出趋利避害的抗争性声音。如此一来,谣言便具有极高的唤醒性,可引发公众的关注与同情。借助一定的舆论声势,弱势者可争取到与强势者“协商”的机会。在信息时代,网络媒介会加速社会动员,增大“话语抗争”发展为“对抗风暴”的概率,从而给社会管理带来挑战。例如,四川什邡的“钼铜厂污染”谣言就是典型案例,在网络情绪动员下,该谣言事件最终演变为群体性事件。

现实社会中,弱者没有权力或资源控制不确定的负面事件,有的时候,恐慌性谣言就成为他们抗争的一种武器,传递其对某类问题趋利避害的特殊期待,谣言的工具意义得以凸显。

小结与讨论

伴随时代的变迁,恐慌性谣言从早期的政变谣言、灾异谣言和鬼怪言论,转向当代的新政谣言、风险谣言和陌生人谣言。与传统简单社会比较,现代恐慌性谣言的意义建构更复杂,是一种主体性强的群体话语实践;现代恐慌性谣言的文本隐喻更深刻,折射出加速社会的本体性安全危机;现代恐慌性谣言的工具价值更突出,包含着民众某种趋利避害的特殊期待。

基于现代恐慌性谣言的传播范式,可以从传播者、传播文本和传播环境这几个方面,展开相关的应对措施:在传播者方面,现代恐慌性谣言的叙事主体大多为普通民众,因此,有着相同利益诉求的民众很容易加入传谣大军。为避免落入虚假谣言的陷阱并导致过激的行为,民众应提升个人知觉信息的能力,增强批判性思维,尽力克服社会快速发展带来的认知失调,同时也要正确认识现代风险,对其形成科学的心理预期,以防被错误的恐慌性信息感染。就传播文本来说,现代恐慌性谣言具有显著的负面事实判断意蕴,传递着对当代社会的各种“消极偏见”,信息平台可以根据其文本结构和情感倾向,建立相应的谣言分析技术模型,对特征词进行有效的识别,提升谣言溯源的准确性,阻断群体恐慌性传播的链条。至于传播环境方面,现代谣言的恐慌或因政策变动而生,或因科技风险而发,或因陌生人社会而起,与资源分配不公,可能的致命后果,身体严重受损等负面感受相关,民众对社会转型与现代化进程的不了解、不理解和不信任成为谣言传播的内驱力。正因如此,谣言很容易被某些有心者所利用,通过互联网大规模地传播,从而造成不良的社会后果。像“碘盐防辐射”“5G 传播COVID-19”等谣言都曾引发过歇斯底里的恐慌。对此,有关部门首先要注重提升公众的体制信任值,一方面要让他们认识到其管控社会风险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要使他们感受到其心系民众、维护民众的意愿和决心。其次,有关部门要营造健康、理性的舆论氛围,督促媒体、网络大V 以及社会组织履行社会责任,传递正确的知识和平衡的信息,同时也要善于设置议题,努力消除公众的心理噪音,引导他们把消极情绪转化为积极情绪。

当然,谣言并不完全产生绝对的负面影响,通过分析谣言现象,可以发现其与现实社会之间的某种联系,这有助于更好地理解社会大众心理。就恐慌性谣言来说,它们也提供了一个突破常规意义的民意探测管道,政府可以通过谣言的议题指向及文本隐喻,深入了解民众的诉求,探讨缓解社会冲突的路径,使其发挥“预警器”和“安全阀”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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