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纳兰性德的乐府诗创作

2023-02-05 08:50郝瑞云
关键词:乐府诗纳兰纳兰性

杨 瑜,郝瑞云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承德 067000)

清代文人纳兰性德以其在词方面的成就享誉文坛,历来为世人所推崇。但纳兰的诗作也具有较高的艺术成就,《效齐梁乐府十首》《春晓曲》《长安行》和《从军曲》等乐府诗展现出清俊典雅的风格,寄托了诗人的咏史之感和政治思想。纳兰乐府诗的较高成就源于其对乐府概念的准确理解,“乐府,汉武所立之官名,非诗体也。后人以为诗体”[1]247,“大抵古人诗有专为乐歌而作者,谓之乐府;亦有文人偶作乐工收而歌之者,亦名乐府”[1]247,这也符合乐府形成的历史过程和乐府诗的发展规律。

一、纳兰性德乐府诗的风格

在诗歌的发展历史中,“清代诗歌不仅囊括了以往历代诗歌的多种风格,兼得其胜,而且还创造出许多完全崭新的风格,独擅古今”[2]37。纳兰的乐府诗风格多样,并有创新和独特之处。纳兰性德的乐府诗创作主要具有绮丽、清婉和沉郁3种风格。

(一)绮丽

纳兰性德的乐府诗创作部分继承了齐梁乐府的传统,呈现出绮丽的风格,这是他对南朝文学创作中形式美的继承和吸收。南朝诗歌语言华丽,风格绮丽,注重形式美。纳兰《效齐梁乐府十首·巫山高》中“花红神女颊,草绿美人衫”便是运用了南朝诗歌塑造意象的手法,着色浓艳。此外,纳兰初学填词便效仿《花间集》,因而他的诗歌创作也明显受到《花间集》诗歌风格的影响。唐代温庭筠以66首词作的数量在《花间集》中排第一,被后人称为“花间鼻祖”,其《春晓曲》语言华丽且风格绮艳:

家临长信往来道,乳燕双双拂烟草。

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早。

笼中娇鸟暖犹睡,帘外落花闲不扫。

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红颜镜中老。

温庭筠曾著有《金荃集》,今已失传,纳兰所作《春晓曲·效金荃体》就是对温庭筠的摹仿。“游丝不解系相思,半萦愁绪横塘路”写出了抒情者相思的迷茫和对爱情的惆怅,颇具迷离之美;“娇眠绣被起来迟,一枕香云坠金凤”则非常传神地写出了美人的倦慵之美。全诗词藻华丽,风格绮艳,可见温庭筠诗歌风格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可以讲,纳兰乐府诗的绮丽风格一方面是受齐梁诗歌传统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深受《花间集》中诗歌风格的影响。

(二)清婉

如果“纤秾”源于南朝诗歌传统,那么“清婉”则是清诗独有的品格。清前期诗词创作提倡清真雅正的文风,如清代著名诗词理论家王士禛的“神韵说”对当时的诗坛影响极大,其诗歌“追求古澹空灵”,“自然凑泊于唐人”[2]172,“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3]”。可见,清婉是清诗在前代诗歌的基础上独立发展出来的品格。纳兰的诗歌创作显然也受到了当时诗坛风尚的影响,风格清婉、雅致且含蓄。清人作诗擅长白描和直抒胸臆,于不经意间表达出风发的意气,显露出“风骨”。纳兰的很多诗作高逸脱俗且颇具风骨,如《拟古诗之一》“竹生本孤高,翛然自植立。矫矫云中鹤,翱翔何所集。丈夫故豁达,身世何汲汲”[4],整首诗风格清婉,风骨可鉴。清婉风格的形成首先在于要有“风骨”,其次还在于语言和意境上的雅致与婉约。纳兰性德在词创作上取得的非凡成就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诗歌风格,其诗歌中别具一番典雅之美。但这种美不是雍容华贵,而是“翡翠兰苕”之美,自带一份清远出尘。纳兰性德《柳枝词》十六首中就不乏清新婉约句,如“白石清溪望不赊”,“白石”和“青溪”写出春景的清新可爱;“自是多情便多絮,随风直到谢娘家”,语言直白,但不乏蕴藉;“春到江南春草生”“黄鹂无语昏鸦起”和“深闭重门待月明”,在诗人的描摹下,“春草”“黄鹂”和“明月”组成了一幅摇曳生姿的春景,颇含韵致。

(三)沉郁

乐府诗创作历来既有浅吟低唱之婉约,亦有长歌当哭之沉郁激烈。杜甫不拘泥于乐府旧题,以“惟歌生民病”为写作主旨,为新乐府的创作开拓了道路,后来的白居易和元稹将新乐府创作进一步发扬光大。纳兰称杜甫“固是千古杰人”,其乐府诗创作也继承了杜甫乐府诗鲜明的现实主义传统。如纳兰《效齐梁乐府十首》中《雨雪》具有边塞诗沉郁苍凉之特征。“龙城风早劲,葱岭雪初飞”,诗中细腻地表现了出征将士的苦楚和怀乡之情,“那禁望乡泪”,“不及雁南归”。纳兰乐府诗中表现出来的忧国忧民情怀以及壮志难酬的幽怨,是乐府传统中可贵的现实主义精神,其风格也是沉郁顿挫。再如《从军曲》“锦衾千里惜余香”写出了将士离家千里对故乡和家人的思念。“梦断荒城天欲晓”写远征生活的凄凉,诗人心中充满愁苦彻夜难眠,“李陵祠下月如霜”借用汉代名将李陵的典故思考自己的命运,颇显苍劲与悲凉。

二、纳兰乐府诗的创作手法

综合考察整个清代诗歌,从宗法盛唐再到兼学宋诗,清代诗人的创作思想和创作实践不断开拓,创作手法也日臻圆熟。纳兰的乐府诗创作手法独到,呈现出较高的艺术魅力。

(一)铺陈排比

赋善于铺陈排比和描摹状物。纳兰在诗歌创作中借用作赋之法,呈现出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如《上元竹枝词·其一》:

半落银灯爆麝煤,似闻秾李踏歌回。

上清更有新翻曲,不许琼签傍晚催。

《竹枝词》本为巴蜀民歌,刘禹锡将其变为诗体,于是盛行。纳兰《上元竹枝词》4首描写了上元节人们街市观灯与宴饮的风俗和场景。竹枝类乐府属于“七言绝句式”,短小精致,在这样的体式中加入赋的写法,对物态进行细致描摹,打破了短小体式的限制,极大地丰富了诗歌的艺术性。该诗起首一句“半落银灯爆麝煤”用作赋之法,通过描写蜡烛燃一半时火花爆开落到墨上言夜已深。“似闻秾李踏歌回”一句中的“秾”字写出歌女盛装的样子。纳兰用作赋的方法写出人们在上元节歌舞宴请的景象。但欢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故结尾写道“不许琼签傍晓催”。在《上元竹枝词》4首中铺陈排比的诗句俯拾即是,如“碧落箫声转玉壶”“消得金霞照夜珠”以及“天上朱轮绣幰车”。可见,用作赋之手法写诗能够细致描摹物态,同时又能扩大诗歌的抒情功能,从而极大地丰富诗歌的艺术美感,提升诗歌的艺术品质。纳兰将作赋的手法融入乐府诗创作中,使乐府诗生成新的美感特质。

(二)白描手法

不同于赋的铺陈排比,白描语言洗练质朴,寥寥几笔便能勾勒出景物的轮廓和神韵。清人作诗擅长白描,以浅近的文笔写出生机盎然的景致,这是清诗的一个显著特点,同时也非常符合清代诗人追求“清远”风格的艺术主张。纳兰的诗歌创作既善于铺陈,又能将白描手法运用得炉火纯青。如《柳枝词·其一》:

手绾长条倚水楼,困人风日懒梳头。

濛濛一抹催花雨,半系斑骓半系舟。

《柳枝词》属于乐府近代曲辞。这首诗前两句写观景人,后两句写景,诗人用白描手法简笔勾勒,情与景均跃然纸上,韵味无穷。再如《上元竹枝词·其一》:

天上朱轮绣幰车,几看春色到梅花。

而今却畏春寒甚,独掩重门自试茶。

从“几看春色到梅花”一句到结尾“独掩重门自试茶”,虽用语浅近,却颇具清雅的韵味。这首诗将写实与写意相融,空灵清婉、悠远而余韵深长。

(三)借古讽今

纳兰对诗歌中的“史笔”有自己独到的看法,把“有意而不落议论”视为“唐诗宗旨”之“一端”,还指出“古人咏史,叙事无意,史也,非诗矣”[1]226,“诸有意而不落议论,故佳;若落议论,史评也,非诗矣”[1]226。他认为,咏史不是为了单独写史事,而是为了借史抒发一己之情怀和抱负,有所寄托。借古讽今是中国诗歌创作的一个悠久传统。纳兰的咏史诗篇幅较多,思想深刻,颇具自己的特色。如乐府诗《王明君》:“颜色黄尘老,空留青冢名”,实则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再如《效齐梁乐府十首》中《洛阳道》:

九重开帝阙,八达控天街。

金马蛾眉柳,铜驼兔目槐。

歌钟传甲第,棨戟列台阶。

何事杨雄宅,春风草径埋。

帝王将相的宫殿府第何等辉煌,而杨雄那样奇才却穷困不为时人所重,纳兰在诗中借古讽今,借此表明了自己不得志的愁苦。

三、纳兰乐府诗中的文学精神

乐府诗形成之始就具有鲜明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后来,越来越多的文人参与拟乐府创作,或依傍古题,或“即事名篇,无所依傍”,创作出新乐府。乐府诗的批判现实主精神被很好地继承下来,同时也融入了文人的审美旨趣与风骨。纳兰性德的乐府诗体现了显著的中国文人精神和风骨。

(一)从容典雅的贵族精神

纳兰性德是满洲正黄旗人,其父纳兰明珠官至宰相。纳兰性德因文武全才成为皇帝侍从,但他对这样的出身与社会地位似乎不以为意,曾在《采桑子·塞上咏雪花》一词中以雪花自喻,“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表明自己品性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即便如此,纳兰显贵的出身与深厚的学养使他的文学创作带有一种贵族精神和雍容华贵的品格。如《效齐梁乐府十首》中《朱鹭》“整翮辞炎服,乘春向帝畿”,“瑞日明丹羽,恩波浣赤衣”用语典雅,富丽堂皇[5]。

(二)高逸出尘的隐士精神

纳兰性德虽出身显贵,却有一种隐士精神和一份遁世情怀。纳兰的避世愿望首先源于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清朝建立之初,政局尚未稳定,政治斗争残酷复杂。纳兰虽是皇帝侍卫,但实际地位并不高,行事需谨慎,这和他想在政治上有一番作为的理想相去甚远。另外,纳兰的隐世思想也和他自身的性格有关。他是一个真性情的诗人,渴望自由的生活,对牢笼般的宦海生涯充满了厌倦。正如其所言:“我本落拓人,无为自拘束。”纳兰《柳枝词》中多以女性视角写思妇之幽怨,实际上抒发了自己的胸怀抱负。“密护轩窗障小楼,从今不做少年游”,侍卫的身份使他仿佛身陷牢笼,难得自由。纳兰身心疲惫,“一生几许心闲日”,“年年无绪到清秋”。因此,纳兰内心一直有深切的归隐情怀。

(三)“不平则鸣”的士人风骨

乐府诗体现了中国古代士人“不平则鸣”的风骨,即不平则鸣和直指时政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这种精神是乐府诗重要的传统,也是中国古代文人可贵的风骨。纳兰性德非常推崇杜甫,“芒鞋心事杜陵知,只今惟赏杜陵诗”[1]265,“乐府题今人多不能解,则不必强作李于鳞优孟衣冠,徒为人笑。少陵自作新题乐府,固是千古杰人”[1]250。纳兰《效齐梁乐府十首》中《长安道》是汉《横吹曲》十八曲之一。“井干通帝座,太液起蓬莱”,贵族的居所高达天宇,出行车辇豪华,阵仗威严;“偏令路旁客,日暮走黄埃”,普通百姓就只能在风尘中为生计奔波。相比之下,诗中鲜明的批判现实主义色彩便呈现出来。纳兰在这首诗中所抒发的忧愤之感颇似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纳兰的乐府诗既有沉郁顿挫的美,也有苍凉奔放的美;既有对历史人生的反省,也有对现实政治的批判。可以讲,纳兰的乐府诗体现了鲜明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展现了古代士人的一种风骨。

纳兰性德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词人,其诗歌创作成就影响了清代乃至后世文坛。纳兰的乐府诗呈现出绮丽、清婉和沉郁的风格,其诗歌创作擅长白描,并兼用作赋之法,丰富了诗歌的美感因素。纳兰对于乐府诗这种文体有准确的认识,提出了很有见地的乐府诗歌理论。他的乐府诗创作对于乐府传统的继承以及乐府精神的弘扬起到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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