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纪行与宦游乡思:王应垣诗歌创作的特征与价值

2023-02-20 20:13应聪聪
潍坊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滇南诗人诗歌

应聪聪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王应垣(1755-1821),字紫庭,号薇圃(一作字薇圃,号紫庭)①道光戊戌(1838)重修《王氏族谱》(世德堂藏板)卷十一作“应垣,字紫庭”,(清)刘光斗《诸城县续志》(道光十四年刻本卷十四)、徐世昌《晚晴簃诗汇》(中国书店1988 年版第3 册第124 页)、李灵年杨忠主编《清人别集总目》(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上册第135 页)、柯愈春《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北京古籍出版社2001 年版第963 页)同。道光丙申(1836)《南行吟草》(雨萝山房藏板)卷末附初彭龄为王应垣所撰的《墓志》作“字薇圃,号紫庭”,徐雁平《清代家集叙录》(安徽教育出版社2017 年版中册第1289 页)同。,山东诸城人,著有《雨萝山房稿》《南行吟草》,今唯诗歌集《南行吟草》传世。该集为嘉庆六年(1801)冬王应垣任榆林知县时,受委派赴滇采铜,往返途中所作。王应垣在自序中简述了诗集的创作及成书过程:“自辛酉(1801)岁暮赴滇,万有余里,缘途拨闷,随笔抒写,不忍弃置,适莲城旅馆无事,遂检存之,得百有余首。”道光《诸城县续志·列传第二》称王应垣“好学工诗,尚书莱阳初彭龄谓其纪事抒藻,神似盛唐”,[1]可见其诗歌成就之高。

一、王应垣的家世生平及诗歌创作

王应垣出身诸城王氏家族,赵执信在《饴山文集》中称该家族“家声赫然,冠海岱间”。[2]P457诸城王氏中最显赫的是相州王氏,早在顺治年间,王瑛、王钺就先后举进士,兄弟二人一为名宦,一为名儒,皆有名于当时;之后王钺之子王沛思、王沛憻、王沛恂皆为显宦,王植、王棠、王柽等子侄也纷纷登第、为官,相州王氏在顺治、康熙间成为海岱望族。相州王氏的王笃宗迁居巴山,其后人在乾嘉时代出现了叔侄五进士的科举盛况,使得巴山王氏显赫一时。王应垣即为巴山王氏叔侄五进士的主角:他和他的两位兄长王应芬、王应奎皆为进士,同时他的儿子王琦庆、王玮庆也是进士。

据《南行吟草》卷末所附初彭龄为王应垣撰写的《墓志》,王应垣壬辰(1772)十八岁入泮,丁酉(1777)二十三岁选拔贡入国子监,戊戌(1778)廷试一等,留在四库馆效力。四年后,《四库全书》初稿完成,王应垣因考绩优异而被提拔为大理寺评事。这时,王应芬、王应奎都已登第。丙午(1786),三十二岁的王应垣以第三名举于乡,庚戌(1790)三十六岁登进士,随后回家等候任职,也借此得以奉养年迈母亲终其天年。母亲离世后,王应垣于戊午(1798)守丧期满,经选定任陕西榆林县知县,不久调赴省闱办理军饷,采办滇铜,后又负责处理三原县事。他任职期间留下了许多佳话,比如在榆林任官时,榆林关地理位置偏僻,百姓强悍,读书研学之气浅薄,王应垣结合当地民俗,抚以恩恤,制定法令,百姓由此安居乐业。他还在榆阳书院召集当地才俊,按月考察文艺才识,亲自指导他们删削改定文章。一年之后,当地教化大为改观。王应垣担任三原知县时,同治理榆林一样安抚百姓、教化士人。先是,当地一绅士曾捐数千金用以发商生息、周济穷民,但此款几遭侵蚀剥削,王应垣上任后为此劳心奔波,最终追回款项,使贫苦百姓得到救济。王应垣任职期间多次被派遣,他在外不惮劳瘁、备历艰辛,甚至得病卧床数月。差事告竣后,他曾想解下印绶,在上级官员努力挽留下而未得。丁卯(1807),五十三岁的王应垣求假返乡,购置了数千卷书籍,设立家塾亲自培养后代。

王应垣生于乾隆二十年(1755)正月初九日卯时,卒于道光元年(1821)四月二十八日申时,享年六十七岁。妻子为同邑刑部员外郎李文骧女。李氏早卒而无所出,侧室郑氏生有四子,依次是琦庆,甲戌(1814)进士,户部河南司主事;廷庆,太学生;玮庆,甲戌(1814)进士,吏部考功司主事;珣庆,戊寅(1818)科副榜,候选知县。孙五人:锡第、锡畴、锡甸、锡蕃、锡章。

王应垣生平酷爱读书,案牍之余仍披诵不辍,初彭龄在《墓志》中称之“居官多惠政,持家勤俭有方,性无他嗜,暇则披寻书史”。他创作诗歌集《南行吟草》,书前有蒋祥墀所撰《序》,更是言其“乞假归里,闭户著书,以课读为乐,同人辈遂莫由相晤”,并直称“昔人云‘诗思积然后流,流然后发’,余观紫庭同年之诗,知其所积者厚矣。”该诗集于道光丙申(1836)雨萝山房刊刻,由王应垣四子琦庆、廷庆、玮庆、珣庆校勘,湘南周宁远、同邑王景祺、胞兄王应奎评定,诗有评语、圈点。在诗集中,常常可见“名句不刊”“属对自然精妙”“工力健举”等评语,可以看出王应垣诗歌真率自然,造句工稳。

二、滇南纪行的山水图卷

嘉庆辛酉(1801),王应垣奉命前往滇南采铜,他在往返路途中访问诸多名胜古迹,并写下了许多诗歌汇成诗集《南行吟草》,是书共收诗114 首。观其诗歌,宛若打开了一轴生动的山水长卷,周宁远评“诗中有画”、王应奎评“浑成如画”、王景祺评“纪事历历如画”。

周宁远在《南行吟草》的《题词》中说“摩诘诗中画意传,如君笔底足云烟。登山临水无穷思,吟到滇池万里天”。蒋祥墀在《序》中概言:“往返二万里,时阅三年之久,沿途寄兴,即景抒怀。于楚北,渡汉江,登黄鹤楼,吊鹦鹉洲;于湘南,观洞庭、岳阳,登岳麓山,上回雁峰;于黔阳,游飞云岩,览圣果亭;于粤西,过苍梧,走大矶滩、七星岩,观隐山六洞;于滇,则侨寓最久,游尖山、蛇山、金殿诸山,涉近华浦、西洋江,寻燕子、清溪二洞。自叙云‘文章得江山之助’,亶其然乎!至于谒韩文公庙、过四皓墓、谒伏波庙、还过隆中,于古名臣遗迹,辄慨慕久之不能去。”

《南行吟草》第一首诗歌是《辛酉腊月十九日发西安》,它由三首小诗组成,记载了王应垣长途旅行第一天的情况。“数载无缘见故山,且饶儿女免追攀。”①本文所引王应垣诗歌及评语,除特别标注外,均据(清)道光十六年(1836)雨萝山房刻本《南行吟草》,后文不一一出注。“饶”字看似是诗人庆幸不用频频与儿女惜别,实则是表现他作别家乡之久,怀念故乡、亲人之深。诗人来到蓝桥写下《宿蓝桥闻贼》,“开窗畏见云光黑,望月愁看山色青”吐露了他横亘心头的愁绪;抵达蓝关拜访韩文公庙,他才淡化愁怀,代之浩然之气——“高山深仰止,入庙耸吟肩”(《蓝关谒韩文公庙》),周宁远言“为昌黎写照,慨乎言之”。诗人临近陕西边界,迎来了一段漫长的舟上之旅,写下《自王家楼早渡汉江》《早雾》《舟中得风至晚风大作口占二律》,王应奎点评:“真景真情。”沿着汉江从陕西进入湖北境界,诗人拜访武昌著名景点,写下《登黄鹤楼》,王景祺称之“吞云梦八九。”在诗歌《吊鹦鹉洲》中,诗人以史入诗,“孰料曹公计,翻将黄祖当”传递出他惋惜祢衡才华、痛恨曹满奸邪的情感,王应奎评:“为怀才者进一解,末仍不放过曹瞒,甚是。”

随后诗人渡汉江而下,在风拍浪涌的旅途中悲叹“自是宦游无定所,风帆浪舶即为家”(《发汉口》),落寞之感油然而生。数日后,诗人抵达湖南境界,《宿洞庭湖》“江妃怜寂寞,龙女隔婵娟。未见琴高鲤,遥闻木贾船”,用“江妃”“龙女”“琴高鲤”三个典故为洞庭湖增添瑰异色彩,周宁远云“洞庭妙境。”王应奎称“好句络绎,应接不暇。”诗人还写下《滩河》,周宁远云“如画。”王景祺云“余过惶恐滩,曾谙此境。”经过贵州,诗人留下《拉邦坡》《花贡道中》《郎岱》等贵州风景赞歌,并在奇秀风光中收获了愉悦心情,王景祺评之“有明七子风裁”“放翁遗响”。从艰难险阻游历至山花灿烂处,诗人迎来旅途终点——云南。他写下《无题》“夜半思量过去事,一番回首一沉吟”、《灯下观书》“蝇头细字模糊甚,碧海黄尘弹指过”,所写之事看似平淡,但咀嚼后叹为妙句。

诗人在滇南寄居最久,除了留下《游近华浦》《登蛇山》《燕子洞》等游记诗歌,他在此地写下的交友诗也鲜活栩栩,勾绘了他与友人交往甚密的图景,其中主要有高谈畅饮、登高兴会、依依惜别三图。前两图情绪高昂,酣畅至极,后图缠绵情深,留恋不舍。壬戌(1802)九月,诗人前往安宁温泉镇,李七提酒拜访,讲述他在滇宦游的情况,诗人写下《壬戌菊月赴安宁温泉,署州李七兄载酒相访》侃侃而谈当日交往之事。诗人善于借用典故来突显诗意,“看竹何须问,无心遇主人”化用王徽之典故,《晋书·王羲之传》载“时吴中一士大夫家有好竹,(徽之)欲观之,便出坐舆造竹下,讽啸良久。主人洒扫请坐,徽之不顾”,[3]P2103诗人借之衬托李七兄“呼舟情最切,载酒意偏真”的喜悦之情,他十分热切于和“主人”见面,“最”“偏”二字让读者直观感受到二人的深厚情谊,此为第一图。壬戌(1802)九月九日,诗人记述“同方藕塘、于崑阳、佟丽斋、汪耦唐、袁苏亭诸君登滇省圆通寺绝顶,即以重、阳、登、高为韵,得七律四首”,诗人说“此地清吟多宋玉,希将佳句赋题糕”,化用“刘郎题糕”的典故,比喻文人写作要敢于冲破旧的格局禁令。组诗四首描绘内容虽各有侧重,但语言清丽,情趣自然爽畅,高朋佳会的激昂畅怀之情随处可感,诗人直言“同约凌云兴倍浓”,王应奎评此诗“情来兴往,可称诗豪。”此为第二图。诗人与胡晴帆交往颇深,在《留别胡晴帆别驾》诗中赞其“风流潇洒最超群”。二人分别时,“临歧亲赠丹方药,传出缠绵一片心”传出不舍之情。诗人在诗歌结尾处直言“吴水秦山虽两地,何愁鱼雁隔天涯”,他相信二人真挚友谊不会因距离而消减,此为第三图。

诗人前往蒙自时,《赴蒙自道中口号》“暂束行装二月初,满林桃杏映清渠”表明此时是二月天气。随后他又拜访昆明金殿名胜区,在《游金殿》里描绘了金殿“层甍尽高厂,霞光夺璀璨”的雄伟之姿。六月,诗人在广南看到桂花早开,作《立秋夕》言“客里逢秋暗自惊,坐看明月到三更。”九月,《发广南》“山城木叶落萧萧,快束轻装出丽谯”,落叶萧萧而下,似乎是一幅哀景,但“快”与“轻”都显现着诗人憧憬故园山色的轻松自在心情,王应奎称此诗“置之渔洋集中,殆无以辨。”

在西安,很难弄清到底谁是文化人,因为碰到的每一个人,不管是教授还是卖凉皮的老太太,言行举止都不经意地流露出汉风唐韵的烙印,骨子里都有着千年古都熏陶的文化传承,让弄不清有多少博大精深的“大隐”隐于市,只能感叹一声“西安,真乃藏龙卧虎之地也”。

告别广南,诗人踏上回程之旅,诗中自注“癸亥(1803)冬同自滇回陕。”他向东出发,沿途写下《西洋江》《蜈蚣塘》《皈朝》。诗人在横州拜访伏波庙,《谒伏波庙》“矍铄哉翁意气豪,暮年心壮掣鲸鳌”流露着他对马援的景仰之情。之后诗人经过苍梧、桂林,除夕爆竹响起时,《除夕昭平舟中》的“为惜风光似水流,一年将尽伴行舟”令人感伤。时光如流水般逝去,阖家团圆的除夕夜中作伴他的只有一叶扁舟。

诗人来到衡阳,听说回雁峰一带有北飞的鸿雁,登峰后却“家书欲寄偏无见,坐对江云意自浓”(《回雁峰》)。来到长沙这座知名古城,他写下《泊长沙》“渺渺长沙今古远,投书吊屈尽虚空”,《望岳麓山》“人生如奔轮,谁识怀古意”,王应奎分别评之“怀古情深”“结构完善,毫无遗憾”。

一首《靖江王庙神鸦》,表明诗人已进入湖北境界。《望武昌诸山》“别后青山似故人,一番相见一番新。长安到此无多路,三载光阴迅转轮”,他距离上次途经武昌已过去数载,如今从此处返回长安可谓指日可待。

三、宦游乡思的心路历程

王应垣榆林任职离家数载,又奉命跋涉采滇铜,行程漫漫常生寂寥,愈发思念家乡。他的乡愁之音溢于言表,寄托遥深,正如周宁远所评——“读之触我乡愁。”

诗人细腻地捕捉一路上的所见所闻,经常关注在外时间、南北风光差异等现实情况。如《舟中遇雪》“越国何悲万里远,离家已是四年秋”,“万里”“四年”反映了他离家之远、之久,乡思来势汹汹。《见桃花》“故园花发未,忽悟是他乡”、《发广南》“故园秋菊花应笑,漂泊云山去未能”、《发南宁》“节候边方异,情怀故国思”等诗歌则是诗人从异乡之景联想到故乡之色,迥异的山色风光让他更加心系家乡。

宦游在外,每当佳节,诗人寂寞之感更甚。《七月十五夜望月》“星轺故故隔年来,异地飘零尚未回”、《除夜大雨》“烛冷年将改,萍飘岁又周”、《上元夜》“空度可怜宵,孤灯自寂寥”等,都表现了他辗转异地、久不得返乡的怅然之情。《除夕昭平舟中》“家山北望空搔首,可有心情忆我不”,诗人在万家灯火的除夕夜独伴扁舟,情不自禁北望故乡之山,询问它是否思念自己。

诗人情寄故乡而思念重重,即使是游玩沿途名胜风景时也难以淡化思乡之情。《游近华浦》全诗300 字,开篇“无伴何妨去,随时自可娱。空明乘一叶,谈笑挟双奴”兴致盎然,后文描绘的“名花”“野鹭”“春鸥”更是生机动人,似乎诗人即将在此处收获满满的愉悦心情了,但是结尾一顿而写到“乡思偏觉切”。“偏”字看似突然,却又是有迹可循,试问这么一位将思乡之情深入襟怀的诗人,怎么能做到完全沉浸于异乡的山水中呢?质言之,他完整充实的愉悦情绪只有在返乡一刻才可能达到。正如诗人在《夜雨》诗中所写“所思邈山河,一身阻异域”,其对故乡的想往不言而明。在思念而不得见家乡的愁苦中,诗人作《东武五思》聊以慰藉,自注“古诗歌大率出于羁旅,又越人好为越吟,余世籍东武,因仿其意,作东武五思。”“越吟”明指越地人的歌咏,暗喻去乡之愁,《史记》卷七十《张仪列传》载庄舄越吟事。王应垣仿越吟所写五诗皆以“我思在何所”起篇,引出故乡的琅琊台、超然台、五莲九仙、潍水、巴麓等五处地方。诗人用力刻画家乡风景,一座孤峰在他的笔下都具有千端变化的景象,言“孤峰叠出万象含”。诗人还回忆儿时趣玩,《五莲九仙》诗中提到“少时游赏不称意,信宿即回兴未酣。”这里诗人故意反言之,虽明写“不称意”“兴未酣”,但实则正是因太过称意、兴酣,他才会觉得信宿即回乃意犹未尽。以美好追忆开篇后,诗人《东武五思》诗歌收尾处却多是悲吟哀叹,《五莲九仙》“一番思量一惆怅,旅舍依然在滇南”、《潍水》“何时却回北归棹,再吊夕阳古渡头”、《巴麓》“即今作客已万里,梦魂夜夜犹飞还”,实在是破人心扉。

诗人对家乡的这份思念使他格外珍重亲友旧仆,所写诗歌情真意切、真诚动人。诗集中共有104 句评语,含“真”字的评语高达8 句,如“伯寿云:所谓真气动户牖者,在古人亦未易多得”“静山云:真挚语”“伯寿云:情真如话”……其诗歌情真语挚可见一斑。

与亲人交往的诗歌中,《癸亥三月接家书》“启缄先认平安字,珍重还为子细开”、《寄子琦庆》“素业持家须节俭,青云奋志在诗书”直抒情意,表达了诗人心系亲人的切切之情。怀念友人的真挚之语有《读胡晴帆挽佟丽斋诗并叙离怀》“征篷何日返兰陵,云水相思几万层”、《怀于崑阳》“不堪离别后,惆怅是黄昏”。在悼怀逝者时,诗人至哀至悲、情感真挚,《哭佟丽斋》“那期尺素才传雁,忽报惊闻觉损神”,诗人前几日还曾接到丽斋手书,如今却突闻他离世的噩耗,“损神”二字超越躯体直达神魂,表露了诗人的极度悲痛,周宁远评“呜咽慷慨,击碎唾壶。”旧仆离世也让诗人哀挽不已,《有段奴者从予来滇,跋涉山川,忽闻物故,不能忘情,为赋长歌》开头便是“吁嗟乎”的悲痛长叹,下文“抚膺太息暗伤嗟,谁能遣此泪如注”,更是让人为之一恸。

诗人思乡感情浓厚深郁,诗歌中“宦游”“家”“乡怀”“乡思”“乡情”等词屡出不穷,“明月”“行舟”“萍飘”“飘蓬”等意象不断涌现,其间思绪多是“何悲”“萧瑟”“怅望”“凄凄”“飘零”“漂泊”,情与景层层交融,乡思之情动人心弦。

四、王应垣与李澄中滇行诗比较

王应垣的《南行吟草》记叙滇南之行,其同邑前贤李澄中的《滇南集》也是同类著作,但两部诗集的风格明显不同。王应垣《南行吟草》中的诗歌浸满了浓郁的羁旅愁情,同样是奉命前往云南,李澄中《滇南集》中多有喜悦之情,语言则雄浑壮阔。

李澄中(1629-1700),字渭清,号渔村,其先世明初时由成都迁诸城无忌,遂为诸城人,著有《卧象山房诗集》《白云村文集》《艮斋文选》等。李澄中少负盛名,早在顺治辛卯(1651)时,丁耀亢就说他“异日当遂名家”(《三生传》)①本文所引李澄中《三生传》《自为墓志铭》作品,除特别标注外,均据山东省图书馆藏稿本《卧象山房集二十九卷》,后文不一一出注。。康熙己未(1679),李澄中参试博学鸿儒被授翰林院检讨,与朱彝尊、陈维崧、万斯同等共同纂修《明史》,在明史馆当值十三年。

李澄中六十二岁时奉命典试云南,《滇南集》陈僖作序言“康熙庚午(1690),例当比士于乡。李侍读渔村先生奉命典试滇南”。王应垣诗歌也提到过李澄中,《游清溪洞》“渔村昔典试,其时在庚午。妙语刻画工,遗墨尚可抚。”

李澄中与王应垣滇行诗歌的不同,首先是二人流露的情感有明显差异。出发伊始,王应垣《辛酉腊月十九日发西安》充盈悲伤,《滇南集》中的《初闻滇南之命志喜》一诗虽然也有“南征倍念孤寒切,曾困穷途白发生”②本文所引李澄中诗歌,除特别标注外,均据齐鲁书社1997年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二五零册)《滇南集》,后文不一一出注。的伤感,但欢喜情感更是可见。“诏下初为万里行,萧萧班马出神京”踔厉风发,流露着李澄中对云南之行的期待之情。同样是抵达云南后游玩清溪洞,两位诗人都着力描写清溪洞的偃蹇嶙峋,但是诗歌结尾处,王应垣“排笔发乡怀”,李澄中则言“平生喜创见”,仍是欢欣不已。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王应垣赴滇达三年之久,内心难以平静;而李澄中往返迅速,根据《滇行日记》,他康熙庚午(1690)五月出北京城彰义门,七月到达云南,十月离开,《登真定阳和楼》“壮游未觉风尘苦,凭仗他乡浊酒杯”、《次孱陵驿》“笑问南行今几里,天涯昨日渡荆江”等潇洒之情多处可见。另一方面是因为王应垣内心忧戚,担忧自己采铜办事不佳而受罚,诗句“经年事远游,三载谁考绩”(《夜雨》)旁有自注“运滇铜至京,皆有议叙,而外省有罚无赏。”议叙是指对官员的一种奖励制度,李鹏年《清代六部成语词典》言“清制,凡官员考核成绩优良或有各种功绩者,交吏部核议,按照等级、次第给予奖励,称为议叙”。[4]P13所谓考绩,根据京官、外官两种不同考核对象,可分为“京察”和“大计”两种考核方式,皆是三年一考。嘉庆《钦定大清会典》卷八《吏部·考功清吏司》言“凡京察题者,引见者有旨议叙则议,会核者,一等加一级,若记名,则令堂官加考引见,以备外用。大计卓异则注册,引见者得旨,则加一级以准章服焉”。[5]P383-384可知王应垣作为地方官员,此行受赏尤难,甚至“有罚无赏”,所以他格外担忧办事不力而遭罚。而李澄中对云南典试有信心,诗句“应有人文如盛览,可能罗致遍丘园”(《初闻滇南之命志喜》)直观表现了他对此次考察选拔举人的安心定志,在《三生传》中更是自述“既至云南,屏贿赂,罗真才,大变荒徼风气。”

其次,相较于王应垣诗歌,李澄中诗歌气势磅礴,更胜前者,他在《自为墓志铭》中自称“其诗高岸,以汉魏唐人为宗,不屑屑近时习。”比如遇雨作诗,李澄中《自栗子关十里至回龙阁遇雨作》“关门飞急雨,溅沫悬玉虹”,“飞”“悬”两个动词将大雨迅猛、落地四溅的画面描写得跃然纸上,并且把场景分割成多个镜头,细节至雨水溅落而飞起的线珠,让人拍手叫好。而王应垣《晚宿者桑遇雨》“薄暮已曛黑,雨微注如麻”则古朴涵蓄,用暗淡的暮色来衬托密密麻麻的微雨,画面展示有余,然缺少细节、动态的刻画,稍显魄力不足。同样是描写瀑布,李澄中《白水河瀑布》“不见晴川明月下,谁知天上落银河”以晴川明月作陪,整首诗歌充斥山川色彩,一个“落”字,似乎瀑布水光郁律,真如银河飞泻而下。王应垣《游飞云岩》“一条瀑布横雪练,香风吹下白玉龙”也采用了比喻手法,白玉龙有白练之感,却缺乏了飞腾之姿,“吹”与“下”字让画面更显柔和。

二人在诗歌表现上之所以存在如此差异,也因为他们性格不同。王应垣性格内敛深沉,他宦游在外流露乡思之情,常常思索人生哲理,诗集中直接提到“人生”二字的诗歌就达6 首,诗句“人生去住皆前定,造化从知不可违”尤其体现了他性格的深沉。而李澄中《滇南集》中的诗歌只有1 首直接涉及了“人生”二字,他性格旷达疏放,在《自为墓志铭》中自称“为人负壮气,不随俗俯仰”,无论他在野在朝,这一秉性并未改变。

结语

《南行吟草》是王应垣行迹的浓缩,沿途寄兴,即景抒怀。他抒发喜悦心情时,给人以高爽明丽、格调高朗之感;绵延悲痛思绪时,令人沉郁哀婉、扼腕嗟叹。在诗歌内容上,王应垣真诚立言,感情基调以乡思为主,质朴古拙而神味无极。若论诗歌艺术成就,王应垣不及李澄中,但其诗歌凭借精细的内容、灵动的情感,反映了诗人羁旅在外的真实心境,使得《南行吟草》不失为一部优秀的滇行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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