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风景到 “人” :现代车夫形象的建构话语探析

2023-03-12 07:38钱湘蓉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人力车车夫

钱湘蓉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

在中国社会史中,车夫是晚清时期出现的新兴职业。在主流文学史中,车夫形象的建构与定型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结果。结合多样化的文学文本与演进的车夫形象谱系发现,车夫于晚清时期作为风景被发现,成为许多作家的书写对象。车夫形象在民族、启蒙、革命、现代化等语境中具有了别样的意义。

一、作为“风景”的车(夫)

人力车最早出现于法国,日本人在明治二年(1869)对其改制,“当文明萌芽之初,颇利民用”[1]387。早期日本人借助技术力量实现了人力车由膂力/畜力向机械力的转变,使人们都能平等地享受到技术进步带来的成果,表达了现代国家的民主想象,“‘可载王侯、可搭贱夫、老妪亦宜、姑娘最可矣’的人力车最早宣扬的是‘高下贵贱无差别’的‘平等时代’之来临”[2],象征技术进步、民主平等的人力车(夫)成了现代城市空间中随处可见的风景。作为现代意义上的风景的人力车(夫)成为作家笔下的意象,在作品中多有呈现。基于地方性及现代发展进程中的差异,西洋人、中国人对日本的人力车(夫)的看法截然不同:西洋人在享受日本人力车的便利服务的同时,还以其道德文明优势,批判日本人力之落后野蛮,揭示了日本明治时期在现代化的发展进程中物质与精神失衡的矛盾。在“他者”的刺激下,在自卑与焦灼心理的驱使下,日本文人开始反思本国的车夫问题。与西洋人的傲慢、鄙夷的态度不同,在日中国人对人力车的看法与早期日本人基本相同。1877 年,黄遵宪惊叹日本人力车之迅速与先进,“以一人挽之,其疾如风,竟能与两马之车争先后”,“滚滚黄尘掣电过,万车毂击复竿摩。白藤轿子葱灵闭,尚有人歌踏踏歌”。[3]先进的日本人力车与落后的中国轿子相比,“今昔巧拙不侔如此”[3]。陈道华描写了日本车夫的穿戴与拉车的状态,“泥融青布袜连靴,风落乌沙帽似锅。人力竞奔朝复暮,世途机转不停多”,并称赞其“机转灵敏”,[4]表达了国人对代表现代技术的人力车的赞美之情。风景作为“认识性的装置”[5]10,与自我的确立密切相关,赴日国人在异域体验中深化了对自我、民族的认识。

人力车(夫)所引起的现代性认知装置,后由异域/本土关系互动转变为城乡关系互动。人力车最早被《申报》称赞“轻灵”,为沪上西人拟购。[6]1874 年之前,人力车被法国人引进上海。不到一年,“新式妆饰华丽、乘坐舒服”的人力车在“租界通衢皆已见”[7]。由于租车价格便宜、国人新奇,“利之所在,神鬼争趋”[8],商人们纷纷对外租车,“每日每车可得租洋三四角,甚有半元者”[9];不少人贪其利,成了车夫,“每日亦可得千文之数,除租之外,大有盈余”[9]。人力车被叫作“东洋车”之前,也曾一度被称为“顺利车”。随着租车市场的发展,人力车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成为繁华洋场的风景线。外埠士人初次来沪,往往以他者的眼光观看、欣赏着洋场风貌,如辰桥在《申江百咏》中称赞“东洋车子最轻灵,经过长亭即短亭。入坐便趋飞鸟捷,双轮迅可逐流星”[10]81。作者化用经典词句“长亭更短亭”来形容人力车的速度之快,又赞其如飞鸟般敏捷与流星般迅疾,感叹技术进步给人们带来的新体验。“形之咏歌,足新耳目”[11],人力车的速度使人们感受到时空的转变。然而,可逐流星的“双轮”进入了文人的视野,但拉车的人却没有被关注,可谓是见物不见人。

“四五年中,始见而奇之者,今则视若寻常矣。始而大获利者,今则不及百钱者,有之矣”,“此风不过五六年”,[12]随着人力车的数量激增,问题频发,如为防止道路拥堵,人力车被改为一人独坐。其中更为重要的问题是车夫,车夫的服务态度不好,大多蛮横无理,常被投诉。作为都市社会的新兴职业,车夫的思想观念也随着城市的发展不断地发生变化。首先,表现在对城市空间的敏感度上。他们每天穿梭于租界、华界之间,蹲守于饭馆、剧院、码头等地,熟知城市的繁华街道、背街小巷以及交通规则。其次,通晓市场规则,如在与同行、车主、雇主,以及与工商局的交往与盘桓中,规矩意识明显。再次,贪利、精于算计。车夫普遍未接受过教育,目不识丁,但能讲些简单的外语;常受到资本家加捐、加租的剥削,但也能利用工商局章程中的漏洞以避车租[9];常有抢客、拉西洋人疾驰、盗窃、敲竹杠等行为。最后,有野蛮、好斗的一面。为了生意,他们敢与巡捕、雇主、马车夫、独轮车夫等人打斗,不畏生死,被绳之以法后又难以理解城市管理背后的政治、法律体系。当时车夫这一职业被认为是野蛮、危险、令人鄙夷的。另外,车夫的生活、工作环境极其恶劣,其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暴毙、被殴打致死、自杀等情况时有发生。

车夫的语境来源,早期沪上报业报道中多为称车夫“大少爷拉洋车”,“习见显宦之子孙、富商之后裔,及洋行买办,或识西语西文失势而流为东洋车夫者”。[13]“大少爷拉洋车”也曾作为时事新闻被改编成新剧,是清季沪上新剧三派之外的“插科打诨之笑剧”[14]。文人塑造的车夫形象多为曾经的阔少、浪子,如“推车半是坐车人,记否当年罗绮身。金尽床头牛马走,一年无日不风尘”[10]81;“堪笑从前阔少爷,而今半去拉洋车。虽然昔日风流过,如此收场亦可嗟”[15],表现了作者对阔少爷由从前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到如今不得不拉洋车度日的嘲讽。而“每当人静夜阑时,筋骨隐隐软酸楚,伤哉。大少爷往事都消灭,惜哉。大少爷末路遭磨折,悔入迷途。悔已迟,忍耻偷生最凄切。……我愿王孙公子鉴前车,幸勿依然蹈覆辙”[16]。曾经的阔少爷变成了今日的车夫,表现了作者对洋场罪恶的揭露,以及对世人的劝诫与警示。然而,更多的车夫主要来自江北农村。当时农村天灾人祸频发,大批农民不得不外出谋生,同时旧中国城乡分化加剧,城市工业化发展迅猛,急需大量劳动力。于是,新出现的车夫岗位需求量大、无成本、无教育要求,对农民而言是最合适的选择。小说《海上花列传》中的赵朴斋可视作文学史中的首个乡下移民形象,同时作品对作为车夫的赵朴斋的来处与其在城市的生活轨迹也有详尽的描写。韩邦庆通过赵朴斋的视角观察农民在农耕文明向城市文明的转型中观念的转变,即以往的乡土经验已经失效,资本、经济价值才是衡量人的价值标准,处于经济底层的车夫必然遭到有钱阶层的鄙夷。洪善卿是赵朴斋在上海唯一的亲人。作为有财力、有眼界的商人,他一切以利益为重。外甥赵朴斋拉洋车则是给他蒙羞,“有拉东洋车个亲眷,阿要坍台嗄”[17]237。身居乡村,抱有“上海梦”的妹妹赵二宝也受到沪上风气的影响,阿哥拉东洋车“常恐人笑话”[17]239。在利益至上的观念下,尽管人力车代表了先进技术,是现代都市繁华的象征,但车夫还是难以摆脱下层人身份这一枷锁,备受侮辱与损害。即便如此,他们也未曾想过离开城市,离开这个职业。晚清时期的赵朴斋“舍勿得上海,拉仔个东洋车,东望望,西望望,开心得来”[17]241;民国时期,老舍笔下的祥子,“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这座古城。这座城给了他一切,就是在这里饿着也比乡下可爱,这里有的看,有的听,到处是光色,到处是声音;自己只要卖力气,这里还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在这里,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乡下只有棒子面”[18]256。在这些思想观念的影响下,人的主体意识逐渐觉醒已成为可能。

二、作为“人”的车夫

车夫进入文人视野后,从晚清时期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文人们在塑造其形象时纳入了强烈的民族主义话语关怀。因为反帝反封建的使命、现代化的发展目标都需要建立民族国家,民族主义观念成为时代的主流意识,革命/启蒙话语的重合点引导知识分子入世。

(一)作为国民的车夫

梁启超在《新民说》一文中说“改造国民性”、重塑民族性格,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19]207其基本立场为“群”,论及国民性、民权、道德、自由等问题,皆以社会集体利益为首要。1903 年,官派赴日留学的姚鹏图在《扶桑百八吟》中写到人力车已被日本人因“人力何堪比马牛”[1]389而议废的事件,虽然人力车夫也抗争过,但终究无法抵挡“陆安铁轨水轮舟”[1]387的新物质文明的推进。梁启超的进步观也表明,“铁路、电车兴而车马之利益不得不破坏”,“食其利者乃在国家,乃在天下,乃在百年,而前此蒙破坏之损害者,亦往往于直接间接上得意外之新益”。[19]241文明进化是以国家整体利益为一切之先的。

小说成为群治、新民的工具后,本是引车卖浆者流的雕虫小技需转为宏大叙事以承担重整社会的功能,从而实现知识分子热切盼望的功利性的政治目标,这是近代小说肩负的历史使命。车夫在城市日常的生活中随处可见,与知识分子的生活密切相关,自然成为知识分子笔下的人物,成为知识分子批判的对象。晚清时期狭邪小说《九尾龟》在第四十三回中将车夫称为“无耻奴”。作品描写了一个老人在无意中弄破了打扮时髦的年轻车夫的衣服,年轻车夫态度蛮横,非让老人加倍赔偿,贡春树、辛修甫、章秋谷等人见状忙上前与车夫论理,而车夫根本不听劝阻,于是他们便骂车夫是“没有一些儿国民思想”“绝无意识的畜生”“拉包车的蠢物”[20]192-193。辛修甫说道:“你看他穿着一身奴隶的衣服,不晓得一些惭愧,反觉得一面孔的得意非常,靠着他主人的势力,糟蹋自己的同胞。就和现在的一班朝廷大老一般,见了外国人侧目而视,侧耳而听,你就叫他出妻献子,他还觉得荣幸非常,仗着外国人的势头,拼命的欺凌同种,你道可气不可气?怪不得外国人把我们中国的人种比作南非洲的黑人,这真是天地生成的奴隶性质,无可挽回。你想我们中国,上自中堂督抚,下至皂隶车夫,都是这般性质,那里还讲得到什么变法自强?”[20]192作者借人物之口批判了车夫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的奴才嘴脸,强调了启蒙国民的重要性,表达了对国家民族危亡的焦虑情绪。由此,作者实现了从传统“士人”向现代“知识分子”的身份转变、从“家国天下”到“民族国家”的意识立场转变。

“国民性”一词来自明治时期的日语。留日的知识分子在焦虑中将这一概念引进国内,认为中国必须对国民性进行改造。国民劣根性是产生民族悲剧的原因,而对自身劣根性一无所知的车夫则是亟待拯救的对象。人力车夫可以凭借器物之先进跻身都市空间,参与现代化进程,但其根性仍属于传统的乡土中国,受制于道德伦理与宗法制度。在报刊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报道车夫违法犯罪的新闻、黑幕文章屡见不鲜,车夫身份被污名化。虽然报刊也登载少数车夫拾金不昧、见义勇为、无私捐款的事迹,但在表扬其良好品行的背后,其目的是讥讽权贵、警醒世人。比如车夫李凤林多年坚持捐款助学的事迹被《教育杂志》《图画日报》《舆论时事报图画》《国华》《友声日报》《真相画报》等多家报刊进行了近十年(1909 年至1918 年)的报道,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在《真相画报》登载的《车夫热心》一文中这样写道:“一车夫而尊重人道如是,彼握重资居要位者,能毋动于中乎。”[21]《教育杂志》登载的《教育人物:李凤林传》[22]强调车夫李凤林受崇儒风气影响,节衣缩食、兴学助教,其行为令人赞叹。然而,李凤林的美德属于传统道德伦理范畴,还不是现代世界急需的理想的国民性。

(二)作为个人的车夫

“新文化运动中的‘现代性’理论把国民性视为中国传统的能指,前者负担后者的一切罪名”[23],知识分子思考的重心由政治转向文化,以人道主义、个人主义立场担起启蒙教育国人的责任。他们根据各自的人生经历与阵营,按照自己的理解、想象把车夫改造成更具体、更独立的个人。然而,即便在“劳工神圣”“平民主义”“人的文学”等思潮的影响下,以及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推动下,结合社会事件,车夫的主体行为仍被限制,主要体现在受现代社会规训、消费的身体。身体是劳动的基本前提,李肇基在小说《一个车夫》中说:“我看他们劳动界的人,他们的肢体的构造,确乎有些和常人不同的地方,他的腿,自然比常人肥大,手皮自然比常人粗厚;但是这车夫,真有些古怪,他却不能把肉体的构造,来合这天然的公例,他的白腻而嫩的手皮,无粗毛而细软的脚,绝不像劳动界的构造。”[24]刚沦为车夫,因身体构造不符合“劳动界”天然公例而被视为奇怪。乘客(“我”/作者)对车夫最直接的印象是他们的身体,尤其是车夫的腿,“花几个钱买的就是你两条腿”[25],由此车夫常被戏称为“赛飞腿”“两条腿”“两条腿的驴子”等。人力车“这个简单的交通工具已将农民转化成‘小商人’,他们以自己的体力作为仅有的可出卖的商品,每天把自己投放到这个广大的市场(在街头候客),并做交易(与乘客讨价还价、与车行老板讲条件谈租金)”[26]。作为商品,车夫的身体受金钱、权力及现代经济制度的制约,车夫面对压榨,只能用身体来反抗。李涵秋在小说《广陵潮》第九十三回中写道:“加车租苦力闹风潮,停工厂贫民绝生计。”[27]小说表现了车夫们面对车行主人乔家运利用现代组织规则压榨他们血汗钱的行为的不满,武力超人的“小铁牛”阿三和“赛飞腿”小六子等人组织车夫们与黑心商人进行肉体对抗。

早期的车夫们曾在上海、武汉、江苏等地举行过多次的罢工运动,其原因多为个人受生活压力所迫,“当佢(笔者按:他)们最初实行罢工的时候,未必是受了智识阶级底说明,也未必是觉悟了自己底能力,未必是有了一定把握的;只不过是迫于生活底不得已,冒险出此罢了”[28]。后来,他们建立了车夫同盟组织,在反对人力车公司加租的运动中发挥了一定作用。早期的中国共产党人也曾建立车夫工会组织,开展城市工人运动,但成效一般。车夫人数众多,占城市工人的比例较大,其工作性质属于苦力,同时社会地位与经济地位低下,可以归为蔡元培在《劳工神圣》一文中定义的“劳工”一类,即“凡用自己的劳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业,不管他用的是体力、是脑力,都是劳工”[29]。后来“劳工”的概念发生了变化,与“工人”的概念密切联系。最早的一批共产党人非常关注人力车夫的生存状况,如李大钊的《可怜之人力车夫》[30]、陈独秀的《贫民的哭声》[31]等文章在描述车夫生存境遇之艰苦的同时,视车夫问题为工业不兴、国家财政不济导致的社会问题,认为必须依靠警察、官员等社会强势力量介入解决。车夫的工作境遇与“劳工神圣”所宣扬的劳工解放以及获得参与政治权利的实际情况有较大差距。吴啸天在短篇小说《劳工神圣的反面观》[32]中叙述了年老力弱的车夫老王为养家谋生而遭人迫害的故事,老王拉车时身体扭曲被乘客用棍子打、捡车钱时被带刀的爷们恐吓、右腿被汽车碾过,最终沦为乞丐,表达了作者对劳工的同情以及对黑暗社会的愤怒之情。作品结尾以三百余男女死于大雪的新闻作结,暗喻“劳工神圣”是一句空话。

人力车夫的生存空间不断被电车、汽车所代表的现代机械文明侵占、挤压,车夫只能凭借群体、身体的力量抗争维权,“北平有过几千个人力车夫与苦力卧在电车轨上,以阻制电车的交通”[33]。1929 年,北平人力车夫暴动事件震惊全国,车夫们在工会的领导下砸毁了数辆电车后遭到了政府的镇压,数千人被拘押。在美国学者史谦德看来,作为暴动主力的人力车夫,“获得了一种被深仇大恨锐化过的政治意识,针对的是那些有能力控制或骚扰他们的个人或机构”[34]291,“以市民身份捍卫他们的生计,通过操纵现代政党对抗现代化”[34]323。这种朴素的“群情激愤”混合了传统性与现代性。事实上,车夫们“基本上都是文盲”,“对当时政治形势感知迟钝,缺乏参与的兴趣”,“对‘生活’、‘改良’和‘救济’之类‘抽象’词汇完全不懂”,几乎是“工人阶级中最不容易罢工的分子”。[35]并且,他们受制于雇佣关系、同乡关系、同行关系,无法形成团结紧密的反抗集体,除了关心自己的家庭外,对其他事情都不上心,毫无集体意识。然而,参与暴动的部分车夫也有可能成为革命力量,老舍的小说《黑白李》[36]叙述了白李为保住拉车的饭碗,组织人力车夫捣毁电车公司而被逮捕并被判了死刑,哥哥黑李为救弟弟白李甘愿替他去死的故事。车夫王五在小说中起到了补充讲述的作用,从他的叙述中写明了黑李、白李这对孪生兄弟对暴动的不同态度,从而体现了老舍对现代政治运动的反思。穆时英的小说《南北极》[37]通过描写车夫小狮子的遭遇表现了阶级矛盾之严峻,然而,穆时英并不是进步作家,如施蛰存所说:“他连倾向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基础也没有,更不用说无产阶级的生活体验。他之所以能写出那几篇比较好的描写上海工人的小说,只是依靠他一点灵敏的摹仿能力。”[38]穆时英表现的内容正好迎合了大革命失败后人们普遍的仇恨情绪。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有大量作家在文学作品中涉及车夫问题,描写了车夫身体受到伤害的情形,如“车夫单衣已破/他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堕”(沈尹默《人力车夫》)[39];“他小手用力地压在车柄上,两肘向上反举。/车上坐着一个年龄和身体至少都比他大两倍的人”(郑振铎《祈祷》)[40]。死亡对车夫来说是极常见的事,“昨儿死的是老九,/说不定明儿个死的就是我老六;/ 赶到明儿个的明儿个,/要是你老五死啦,……”(刘半农《拟拟曲》其一)[41]245。叶圣陶在《人力车夫》一诗中表达了自己的良心不安,表现了知识分子的悲悯情怀:“他的躯干,还不及我壮健,/他的年龄,许比我加上一倍。/他虽受了我的铜子,/送我到我的目的地。/我的良心上,总印着/不可名言、不可磨灭的不安。”[42]坐在人力车上的知识分子感觉自己是个压迫者,而车夫却是被压迫者,因此陷入愧疚不安的情绪之中,于是就产生了自我批判的原罪意识。由于文本过多地描写了车夫的“血与泪”,使车夫一度成为可怜的、被同情的对象。总之,启蒙者“浪漫”[43]的同情心与革命者的鼓动对车夫身体形成了围剿与消费。

自拉车开始,车夫的身体已不属于个人,而是被拴在了人力车上。因车的机制构造在形式上就决定了车夫在拉客时无平等可言。车的状态等于人的状态,如闻一多在《飞毛腿》一诗中写道:“‘飞毛腿你怎不擦擦脸啦?’/可是飞毛腿的车擦得真够亮的,/许是得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样的!”[44]81车夫的强壮、脚力好的身体特征和为人敞亮的品性与车的干净状态类比。老舍在《骆驼祥子》中描写了祥子渴望自己有一辆车的心理:“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18]228然而,祥子几次买车失败的经历使其“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18]463身体与品格受到了严重的损害,这同时也象征着车夫个体被代表着现代物质文明的洋车所奴役。当祥子无法独善其身、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时,就只能走向堕落。

三、作为“我”的车夫

“五四”时期,还有不少作家以主观视角写作人力车夫,这类作品形式有自述、独白、日记、来信与生活记录等,从中可以了解“我”(车夫)的真实生活状况。自白是弱者的哲学,“自白是以柔弱的姿态试图获得‘主体’即支配力量”[5]67。以自述的形式来表达内心世界的主体并非目不识丁、困于生存的车夫,而是具有启蒙精神的现代知识分子。

首先,诗人模仿车夫语言进行写作。刘半农的诗从口语化、自由化的民间歌谣转化而来,他拟车夫语创作的《拟拟曲》一诗改变了乘客/车夫一问一答的不平等对话形式,在《拟拟曲》(其一)中描写了两位车夫用北京方言从上层政变谈到日常生活。[41]242-255刘半农曾说过:“在报上看见了北京政变的消息,便摹拟了北京的两个车夫的口气,将我的感想写出。”[41]234新月派诗人将“引车卖浆者流”所操之语入诗,形成了口语化、平民化的“土白诗”,如闻一多《天安门》一诗以京白自述者的口吻模拟北平车夫的语言:“得!就算咱拉车的活倒霉,/赶明日北京满城都是鬼!”[44]78-79诗人采用戏剧独白体将个人的意志与情感转变为诗的技巧。诗人所用的车夫语不过是代言工具,“‘引车卖浆’者的说白只是在描写这些人物时为了使人物更真实更生动才作为人物的语言被引入文学,在表达自己的真实感受的时候,在体现作者叙述技巧和结构安排的匠心的时候,作者使用的则是‘文人学士’的说白”[45]。

其次,除了创作人力车夫题材的作品外,还有诗人在音节上进行实验。闻一多的《天安门》、徐志摩的《先生!先生!》以及后续卞之琳的《酸梅汤》[46]都使用了典型的京白儿化音,“一种特殊的情绪应该有一种特殊的音节和体裁,才能够充分地把他的妙处表现出来。新诗里所以有时候定要引用土白”[47]。虽然车夫的语言、声音出现在诗歌作品中,但车夫自身没有自我书写的能力,他们只能成为创作者情绪、心理的意象载体。徐志摩在《先生!先生!》一诗中没有对车夫的肖像、心理进行描写,他面对乞讨的女孩只能报以沉默的声音和飞速旋转的车轮。[48]110-111车夫与乘客(我)处于同一个情绪体验中。徐志摩在另一首诗《谁知道》中也将主观情绪化为具体形象,在结构和内容上都照应了乘客(我)与车夫的情绪,表达对未来的迷惘与畏惧。不过车夫既是“我”的对照对象,也是黑夜中摸索前行的一员,“天上不见一个星,/街上没有一个灯:/那车灯的小火/冲着街心里的土—/左一个颠簸,右一个颠簸,/拉车的走着他的踉跄步……”[48]113车夫行走在黑夜中早已麻木,而“我”却对黑夜的安静、冷清感到恐惧,两者在思想上仍有距离。诗人采取戏剧化、小说化的客观抒情策略,借车夫之口表达了自己的思想与情感。臧克家的《洋车夫》一诗也体现了主客观相互包容的艺术特色。诗人塑造了在雨夜中等乘客的车夫形象,诗中这样写道:“一片风啸湍激在林梢,/雨从他鼻尖上大起来了,/车上一盏可怜的小灯,/照不破四周的黑影。/他的心是个古怪的谜,/这样的风雨全不在意,/呆着像一只水淋鸡,/夜深了,还等什么呢?”[49]诗人表现的车夫或许不是具体的现实人物,而是处于政治迷雾中的观望者、等待者。

郁达夫的小说《薄奠》虽然反映了车夫的现实困境,但关注的重心是“我”,“我”的理想与现实的生活。“我”抛开了车夫苦难的现实而“发感伤病”,空想着他回家其乐融融的样子,从而悲叹自己作为知识分子无法养活自己、养活家人的心酸,产生了否定自身的想法:“被我怜悯的车夫,我不如你吓,我不如你!”[50]258当车夫抱怨家庭生活贫困时,“我”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与他类似,“细听着他的一条条的诉说,觉得这些苦楚,都不是他一个人的苦楚。我真想跳下车来,同他抱头痛哭一场”[50]263。“我”急于给车夫经济上的支持是为了缓解内心没能尽到丈夫、父亲的责任而引起的良心不安,这是“我”与车夫生活的重合。最后,“我”为死去的车夫送上漂亮的纸洋车帮他实现理想借以安慰自己,这是“我”与车夫理想的重合。在小说结尾处,作者写明“我”愤怒的原因:“我”对汽车中的贵人的咒骂不是政治性的批判,而是被压抑的悲愤情感的爆发,“作者最初的企图,不在人生的现实苦的展望,而在于自己的伤感的发舒”[51]。“身上的一件竹布长衫,和盘在脑里的一堆教育的绳矩,把我的真率的情感缚住了”[50]263,作者保留了与车夫阶层的隔膜。“作者的主观,既然由狭隘的自我,扩张到自己的身边,自己的周围,自己所处的社会和时代;因而,当然的结果,他的感伤的情绪,也由个人,逐渐扩大到社会人类。”[51]郁达夫的好友叶鼎洛的小说《霜寒》[52]描写了一个比作者自己还贫寒、可怜的车夫的故事,并发出了对社会不公平的怒骂之声,激起了整个时代、整个社会共有的伤感情绪。

这一时期,日本旅华作家笔下的中国车夫形象多是负面的,芥川龙之介在《中国游记》中写道,他到中国(上海)后的第一眼见到的是中国车夫,与其印象中的日本车夫不同,“原本‘车夫’这个词留给日本人的印象决不是脏兮兮的,反倒是那种威猛的气势,常给人一种仿佛回到了江户时代的心境。但是中国的车夫,说其不洁本身就毫不夸张,而且放眼望去,无一不长相古怪。他们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各自伸着脖子大声地叫喊着,不免令刚上岸的日本妇女感到畏惧”[53]。芥川龙之介描述了中国车夫的行为和野蛮落后的形象,表达了日本作家的民族优越感。横光利一的长篇小说《上海》对车夫也有精彩的描写,如车夫随着都市流动,“黄包车排成一溜儿从楼房和楼房之间流淌过来。每当车流在十字路口交汇时,更加密集的车流便把车夫们的身影给遮蔽起来。人们在车流的波浪上浮起了上半身,变成无言的群众,以同样的速度向前滑行”[54]。来自异域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不断地推进中国城市现代化的发展步伐,民族文化渗透到日常生活中。车夫每天穿梭在现代秩序划分的街道中、挣扎在租界与华界之间,是被压迫者和文明冲突的牺牲者。他们既是城市繁华的制造者,也是不具备自主性精神的颓靡者。他们既被城市裹挟,也被城市异化。

四、结语

异域的现代体验调整了知识分子的主体视野,改变了他们的心理与意识。物质现代化的冲击吹醒了作家的自我意识,由此推动了现代文学的形成。穿梭在都市社会中的车夫或主动或被迫地卷入了城市的经济、政治、文化等的生活中,并参与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建设进程,其命运、个体价值与舶来品的东洋车紧紧捆绑在一起。在知识分子的眼中,车夫作为风景被发现、观看;作为国民因社会经济地位之低、根性之落后而成为被批判的典型;作为小人物形象被启蒙、革命、现代化的话语所裹挟;身体被消费,又不具备自我表达的能力,无法拥有独立性与主体意识。晚清时期,不完整的车夫形象犹如碎片散落在报刊的作品中,直至《骆驼祥子》问世,一个完整的车夫形象才得以生动地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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