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题”与民族主义革命
——章太炎早期诗歌的政治意义

2023-09-09 14:13马卫中
东吴学术 2023年3期
关键词:章太炎

马卫中

我们今天评价章太炎先生,多从政治和学术的角度加以考察,故称之为革命先驱,或者国学大师。至于文学,固非其用力所在。然而,尽管是用作宣扬革命主张和阐述学术见解的载体,章太炎之文学成就,也足以确立其在近代文学史上的地位。胡适即称“章炳麟的古文学是五十年来的第一作家,这是无可疑的”①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第127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正是实用的考虑,章太炎对文、甚至是文学的定义非常宽泛,其《国故论衡·文学总略》称“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②章太炎:《国故论衡》,第55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由于诗歌也是“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所以章太炎亦将其包含在文之内。民国初年,他自己厘定的《太炎文集初编》,便是诗文合编。经过严格的筛选,章太炎摒弃了所有的近体之作,仅保留古体诗歌十九题。也有学者称二十题。只是《艾如张》和《董逃歌》都为模仿汉代乐府民歌的拟题之作,又合在一篇《自序》之下,姑算一题。所以,我们可称之为“古诗十九题”。章太炎的文学观念,与其文学宗趣有关。汉魏六朝之时,《典论·论文》《文赋》《文心雕龙》等论文之作,甚至被披以《文选》之名的总集,均涉及诗歌。但是,文学形式的复古,并不等于思想的守旧。“古诗十九题”的内容,凡在辛亥革命以前所作,多记述章太炎投身民族主义革命的所作所为,当然还有所见所闻,以及所感所想。这也应该是《太炎文集初编》编选的重要原则。本文所论,侧重于此。

百年以来,对章太炎在文学方面的评价,以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为影响最大。是文作于1922年,洋洋洒洒数万字,共分十个部分,其中第七部分专论章太炎,这是因为胡适将“章炳麟的述学的文章”,作为五十年来古文学变化史的重要环节,而与“严复、林纾的翻译的文章”“谭嗣同、梁启超一派的议论的文章”,以及“章士钊一派的政论的文章”相提并论。胡适称“这五十年是中国古文学的结束时期。做这个大结束的人物,很不容易得。恰好有一个章炳麟,真可算是古文学很光荣的结局了”①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第123、129-130、89-90页。。胡适是从学术史出发,来肯定章太炎在文学史之影响的。胡适的结论不能说不合理,但仅从“述学”考量,理由并不充分。胡适所陈列的四派之代表人物,或倡导维新,或主张革命,在中国近代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但就推动中国社会变革所起的积极作用而言,章太炎无疑是影响最大、也是居功至伟者。

况且,讨论到章太炎的诗歌,胡适的评价似乎也并不十分正面:

他的韵文(《文录》二,页八六以下)全是复古的文学。内中也有几首可读的,如《东夷诗》的第三四首……这种诗的剪裁力确是比黄遵宪的《番客篇》等诗高的多,又加上一种刻画的嘲讽意味,故创造的部分还可以勉强抵销那模仿的部分。此外如《艾如张》,如《董逃歌》,若没有那篇长序,便真是“与杯珓谶辞相等”了……这种诗使我们联想到《易林》,《易林》是汉朝的一种“杯珓谶辞”,其实一千几百年前的“杯珓谶辞”未必就远胜一千几百年后的“杯珓谶辞”。②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第123、129-130、89-90页。

“与杯珓谶辞相等”,出自章太炎《国故论衡·诗辨》,是对曾国藩为代表的近代宋诗派的批评。胡适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细细品味胡适的这一段话,总体的感觉,胡适是用文学革命的观念,抹杀了章太炎诗歌之政治革命的特点。其突出的一点就是对章太炎诗歌模拟汉魏,其形式上的“杯珓谶辞”而导致内容上的艰奥晦涩多有不满。而胡适有所肯定的,如所言《东夷诗》“的剪裁力确是比黄遵宪的《番客篇》等诗高的多,又加上一种刻画的嘲讽意味,故创造的部分还可以勉强抵销那模仿的部分”,也只是从诗歌的形式对于内容的理解,所起到的帮助作用入手的。其实,“古诗十九题”之中最具“杯珓谶辞”特征的作品,就是《艾如张》和《董逃歌》。当章太炎投身革命后,诗歌成为其鼓动民众之工具的时候,就不那么艰涩了。并且,只有当章太炎他们所追求的政治革命胜利之后,才有胡适他们展开文学革命的条件。胡适站在自己所能达到的新的高度,去苛求前人,所以他说:“这四个运动,在这二十多年的文学史上,都该占一个重要的地位。他们的渊源和主张虽然很多不相同的地方,但我们从历史上看起来,这四派都是应用的古文……这四派都可以叫做‘古文范围以内的革新运动’,但他们都不肯从根本上做一番改革的功夫……章炳麟的古文,在四派之中自然是最古雅的了,只落得个及身而绝,没有传人。”③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第123、129-130、89-90页。章太炎的古文,正是因为“应用”的需要,多发表在当时流行的报刊上,因此在知识界广为传布。其对于激励民气、号召革命,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如果真如胡适所言,那么《 〈革命军〉序》《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讨满洲檄》等,在当时也就不会激起如此巨大的反响,从而遭致满清统治者极大的恐惧和疯狂的剿杀。章太炎也不会有牢狱之灾,并流亡海外。

胡适所言“章炳麟的古文”,是包括了他的韵文、主要是诗歌的。但章太炎从来就没有认可自己诗人的身份,也没有专刊的诗集。而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评价章太炎诗歌的依据,也不脱离章太炎的“古诗十九题”。因《太炎文录初编》刊入上海右文社出版的《章氏丛书》,已是1915年。这是中国历史上言论较为自由的时期,并不需要太多忌言,特别是涉及民前革命的话题。所以,选录作品,政治方面的避讳,已经不是主要的考量原因。当然,就人际关系而言,还是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地方。如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即云:“章氏一方面怕人‘忿詈相讦’,而多刊落,如《秋瑾集序》即以为‘关系观云(蒋智由)名誉’,而在‘删除之中’”①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第295、288页,北京:中华书局,2013。。由此可见,只要章太炎认为合适的,应该都被保留其中。“古诗十九题”也大概反映了章太炎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这一时期的思想变化。学界通常有一种做法,就是尽量网罗作者的所谓佚作,而且往往会得出佚作更有价值的结论。抬升佚作的价值,无非是要显摆辑佚的功劳。佚作应该研究,也必须研究,但作品的价值不在于是否“佚”。因为“佚”,有着各种各样“佚”的原因。但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是作者故意使之“佚”,除了因为忌言而必须避讳以外,更多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作品在思想内容或者艺术风格方面,已经不合乎作家后来的标准。当然,也有一些未经认真思考的言论会脱口而出,因此也就会出口即悔。如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所称:“钱须弥编《太炎最近文录》出版……《例言》谓:‘是编所搜集之文字,以辛亥返国后所作者为断’;‘是编文字,与右文社近刊之《章氏丛书》,无一重复’;‘是编文字,散见报端者什居八九,惟书牍栏中,亦有未经刊布者,读者当能辨别,不待注明也。’其实只是掇拾一些章氏在1911年11月到1913年间,于报刊上发表的宣言、函电、演说辞……章氏对此意见很大。”②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第295、288页,北京:中华书局,2013。尽管号称“最近”,但却是章太炎不想收入《太炎文录初编》的随性而发之弃物。

章太炎选定“古诗十九题”,也一定有着政治的标准。所以,我们研究章太炎的诗歌成就,特别是其在民族主义革命之中所发挥的宣传作用,所记录的思想变化,首先要从“古诗十九题”入手,是为关键。要以此为经,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章太炎诗歌创作的总体倾向。当然,我们也不能忽略“古诗十九题”以外的诗歌之研究价值。也要以此为纬,全面了解章太炎在诗歌的扬弃过程中,其政治观和诗学观所发生的变化。

确实,“古诗十九题”多涉及政治题材。其最早的作品为写于1898年的《艾如张》和《董逃歌》。是诗之《自序》称“永历既亡二百三十八年春,余初至武昌,从主者张之洞招也”③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0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艾如张”是汉乐府《铙歌十八曲》第三首之诗题,现在一般的解释为:“艾”是除草,“张”是布网。而明代诗人罗颀同题诗作,有云“艾而张罗,鹰鹯罔过”,可算是比较贴切的题解。但章太炎借用诗题进行拟作,虽有诗学宗趣的因素,然回到现实,其“张”者,是否有影射张之洞之意,因“艾”,也可以引申为《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的“艾”。解诗本来是见智见仁之事,读者也可以自己领会。另外,他不用清代纪年,却称“永历既亡”,这已表露了反清复明的心迹。是与其后来由于仰慕顾炎武、黄太冲而更名“绛”、并取号“太炎”是一致的。据此可以推测,《自序》并非作于当时,而是后补。因为当时章太炎的思想境界,并没有达到革命的高度,尚属于比较激进的维新派范畴。他离开武昌后,宋恕曾写信给他们的老师俞樾,恳请其推荐章太炎给湖南巡抚陈宝箴:“同门余杭章枚叔炳麟,悱恻芬芳,正则流亚,才高丛忌,谤满区中。新应楚督之招,未及一月,绝交回里,识者目为季汉之正平,近时之容甫。今湘抚陈公,爱士甚,师可为一言乎?”④宋恕撰,胡珠生主编:《宋恕集》,第588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陈宝箴是著名的维新党人,在其倡导下,新政得以实践并卓有成效,故“湖南成为全国最富朝气的一省”⑤范文澜:《中国近代史》上册,第30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至于《自序》究竟补作于何时,当在庚子事变爆发以后。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即称“章氏在义和团运动发生和自立军失败的影响下,思想有重大转变”,并言“他在《訄书》手校本的《帝客》第二十九的上面写了一条眉校:‘辛丑后二百四十年,章炳麟曰:余自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而作《客帝》,弃本崇教,其流使人相食。终寐而颎,著之以自劾录,当弃市。’……这段眉校,标志了章太炎反清思想的发展”。①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第64、37页。此处所言“辛丑后二百四十年”,与《自序》的纪年相合,因为“永历既亡”就是“辛丑”。而“尊清者”,当是康、梁等保皇派。1902年,章太炎还在日本召开“支那亡国纪念会”,并撰有《中夏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书》,今载《太炎文录初编》。由于《自序》最早刊于1914年出版的《雅言》第一卷第十期,也有可能是编纂“文录”时所作的说明。

然而,章太炎后补的《自序》所记诗歌创作的历史背景,却是真实可信的,即“是时,青岛、旅顺既割,天下土崩。过计者欲违难异域。寄籍为流民。计不终朝,民志益涣,骀骀似无傅丽”②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0、241、240页。。是已有亡国之忧患。当然,循以顾炎武“亡天下”之论,即为“天下土崩”。至于张之洞延聘章太炎的原因,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是年所记有云:“春,章太炎跑到武昌,谒张之洞。据《自定年谱》,张之洞‘不熹公羊家,有以余语告者,之洞属余为书驳难’,因而赴鄂。‘有以余语告者’,指张之洞幕僚钱恂。赴鄂后,张之洞嘱他帮办《正学报》。章太炎办《正学报》,是想正‘迂儒之激’,而张之洞则是假装维新骗取政治资本。斗争的现实,使他认识了张之洞虚伪的嘴脸,从而公开驳斥张之洞胡说的‘三纲五常’是‘中国所以为中国’的荒谬呓语。”③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第64、37页。俩人的分歧随之而起。《艾如张》所言“谁令诵诗礼,发冢成奇功?今我行江汉,候骑盈山丘。借问杖节谁,云是刘荆州”④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0、241、240页。,刘荆州当谓张之洞。其《自序》有云:

或椓之张之洞。之洞使钱恂问故,且曰:“足下言《春秋》主弑君,又称先皇帝讳,于经云何?”应之曰:“《春秋》称国弑君者,君恶甚。《春秋》,三家所同也。清文帝名皇太极,其子孙不为隐。当复为其子孙讳耶?”之洞谢余,归自夏口,沿于大江,而作《艾如张》一篇,以示孙宝瑄。宝瑄韪之;以示宋恕,宋恕阳为发狂,不省。其夏,康有为以工部主事筦朝政,变更法度,名为有条贯,能厌民望。海内夸者,曲跳陵厉,北向望风采,以为雪国耻、起民瘼有日!而余复为《董逃歌》一篇以示宋恕,宋恕复阳狂不省。⑤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0、241、240页。

这里谈到了张之洞与章太炎在《春秋》之理解上的差异。是时,康有为以《春秋公羊传》为思想基础来倡导维新的主张,而张之洞则以《春秋左氏传》所宣扬的忠君之旨相与抗衡。在时任湖北自强学堂提调钱恂的推荐之下,便将对《左传》深有研究、并已撰成50万字之《春秋左传读》的章太炎招至幕下。其用心是显而易见的。1896年底,章太炎应汪康年、梁启超之邀,赴上海参与《时务报》的编辑。但随后即与康氏门徒因《春秋》的古今之争而闹得不可开交。章太炎《自定年谱》1897年记:“春时在上海,梁卓如等倡言孔教,余甚非之。或言康有为字长素,自谓长于素王。其弟子或称超回轶赐,狂悖滋甚。余拟以向栩,其徒大愠。”⑥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754 、13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只是在维新方面,章太炎却与康有为、梁启超等还是有通声息的地方,是令张之洞非常不满。汪康年、梁启超等创办《时务报》,其宗旨即为宣扬变法。即使是戊戌政变以后,章太炎避居台湾,尚在1899年3月12日出版的《清议报》第八册发表诗作《台北旅馆书怀寄呈南海先生》,其云“一读登楼赋,悠然吾土思。回头忆畴昔,搔首愈躇踟。早岁横江汉,谈经侍不其”⑦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754 、13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亦非后来革命党与保皇派之间的剑拔弩张。《艾如张》与之同时在《清议报》发表,而诗题则是《泰风一首寄赠卓如》。因章太炎身在台湾,故署名“台湾旅客”。及至1901年,梁启超在澳洲所作《广诗中八贤歌》,尚称“枚叔理文涵九流,五言直逼汉魏遒。蹈海归来天地秋,西狩吾道其悠悠”①梁启超:《广诗中八贤歌》,《饮冰室合集》文集第五册《诗》,第13页,北京:中华书局,1989。,还是将章太炎引为同道。也正是其日后思想的变化而趋于革命,《台北旅馆抒怀寄呈南海先生》没有收入《太炎文录初编》。在章太炎明确表示不能苟同张之洞的政治主张以后,张之洞遂下达了逐客令。章太炎离开武昌,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是,《艾如张》诗中所言“昔我行东冶,道至安溪穷。酾酒思共和,共和在海东”,马强才《章太炎诗集(注释本)》称:“东冶,西汉闽越王城,今福建省福州市……安溪,有二,一今浙江永嘉,一今福建安溪。此处当指后者。案:戊戌变法失败,清政府下‘钩党令’,章氏乃避地台湾。”②马强才:《章太炎诗集(注释本)》,第1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只是此诗的写作时间,要早于章太炎赴台之时。章太炎《自序》称“归自夏口,沿于大江,而作《艾如张》一篇”。《宋恕集》有《束发篇——答枚叔〈幽人行〉之赠》一首,写作时间署为“一八九八年八月末”。而其附录章太炎《幽人行》,即《艾如张》诗,时间则记以“一八九八年六七月间”③宋恕撰,胡珠生主编:《宋恕集》,第813-814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是时戊戌政变尚未爆发,故与“避地台湾”无关。而诗中所云“共和”,亦非后来同盟会倡导“建立共和”之涵义,更不是今天意义上的民选制度。而是《史记》和《竹书纪年》所记载的、上古时期较为开明的执政时期。现实世界中的范例,则为日本的“君主立宪制”,故有“共和在海东”之语。这还是维新变法所追求的目标。章太炎收在“古诗十九题”中的诗作, 并无当时维新派诗人新名词入诗的习气。所以,诗中的“共和”,当有古代史志的出典。而在章太炎其他的文字中,亦曾出现过“共和”一词。如前述汤志钧所引之《客帝》眉校,最终定稿为《客帝匡缪》即云:“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章炳麟曰:余自戊、己违难,与尊清者游,而作《客帝》,饰苟且之心,弃本崇教,其违于形势远矣。”④章炳麟著,朱维铮编校:《訄书:初刻本、重订本》,第107页,上海:中西书局,2012。公元前841年为“共和元年”,这是中国有确切的历史纪年的开始。故章太炎《客帝匡缪》所称纪年转换成公历,就是1900年。

至于《董逃歌》,章太炎只是借用了汉末讥刺权臣董卓的民谣诗题。至于诗歌的内容和形式,两者并无相似之处。有论者以为《董逃歌》作于庚子,因慈禧挟光绪逃往西安,当时诗人多有以“董逃”作讽者。但章太炎在《自序》中明言是为康有为变法而作。康有为作为臣子,似乎更贴近董卓的身份。而戊戌政变爆发,康、梁亡命海外,章太炎亦遭通缉。其《口授少年事迹》称“戊戌,三十一岁,康、梁事败,长江一带通缉多人,余名亦在其内,乃避地台湾”⑤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939页。。其实,在庚子事变之前,他的政治理想、乃至内心情感,都和康、梁比较接近。但《董逃歌》充斥着维新失败的悲观情绪,先言“变风终陈夏,生民哀以凉。自昔宋南徙,垢氛流未央”,反思中国的羸弱,其溯源最早追寻到女真族侵入中原的宋代,可以窥见其民族主义思想的萌孽。而所谓“九域尊委裘,安问秦与羌?眇我一朝菌,晦朔徒菸黄。百年遭大剂,揄袂思前皇。前皇已蒿里,怀糈谁陈辞”,此处的“前皇”,应该是戊戌政变后传言很多、生死未卜的光绪。康有为四处宣传的《衣带诏》,即言“今朕位几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⑥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饮冰室合集》专集第一册,第65页,北京:中华书局,1989。。是还在1898年10月24日之《字林西报》登载。并且,章太炎对当时维新派人士的处境,亦深表关心和哀怜,所以他说“吾衰三百年,刑天烝舞干。狼弧又横怒,绛气殷成山。微命非陈宝,畀鹑良独难。秦帝不蹈海,归莳千竹竿”⑦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1页。。当时,章太炎还撰有《祭维新六贤文》,痛悼殉难的戊戌六君子。至于诗歌,不在“古诗十九题”之列的,尚有《杂感》。是诗发表在光绪1899年11月19日之《台湾日日新报》,有自注云:“此去秋将东渡台湾作也。今中星一帀,复自江户西归,书此不胜今昔之感。”诗歌所言“丁此沧海决,危苦欲陈言。重华不可遌。敷衽问九天。溟涬弟尧舜,而不訾版泉。版泉竟何许,志违时亦迁”①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193、754页。,其哀婉之志、凄切之情,与《董逃歌》是一致的。不过,是诗也依旧停留在维新的旧梦之中,并没有明志推翻清皇朝的革命。章太炎流亡台湾期间,在台湾报刊发表的诗作,都没有收入《太炎文录初编》,如《饯岁玉山吟社席上课题分韵》《玉山吟社席上课题分韵》《正月脞日即事》《儿玉爵帅以帝国名胜图见赠赋呈一首》《玉山吟社雅集分韵得冬》《将东归赋以留别诸同人》等。此诗也不例外。就诗歌的数量而言,这是章太炎早期创作的高峰。

我们要特别关注一下章太炎《自序》谈到的他将《艾如张》“以示孙宝瑄。宝瑄韪之;以示宋恕,宋恕阳为发狂,不省”,以及“而余复为《董逃歌》一篇以示宋恕,宋恕复阳狂不省”。“韪之”和“阳狂不省”,关键在于两人的政治态度。章太炎结识宋恕和孙宝瑄,是在他离开杭州诂经精舍、赴上海入职《时务报》以后。其《自定年谱》1897年称:“春时在上海……会平阳宋恕平子来,与语,甚相得。”②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193、754页。而是时孙宝瑄亦寓居上海,叶景葵《 〈忘山庐日记〉序》谓其“居沪后,获交章太炎、贵翰香、严幾道、谭壮飞、梁任公、夏穗卿、蒋观云、汪穰卿、欧阳石芝、邵二我诸君”,所举多为当时维新派之中坚。叶景葵又云孙宝瑄“于清代大儒,服膺梨洲与习斋,故留心时事,嫉朝政之不纲,主张民权,进为君主立宪。佩太炎之文学,而反对其逐满论,但未尝不主革命”③叶景葵:《 〈忘山庐日记〉序》,孙宝瑄:《忘山庐日记》,第1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故“宝瑄韪之”,说明了他与章太炎在政治思想方面的差异早已有之。须知,孙宝瑄是“官二代”,其父孙诒经曾任户部左侍郎,而岳父李瀚章则是李鸿章的长兄,官至两广总督。其言行有所忌讳实属正常。而宋恕在1892年5月30日所作《上李中堂书》,即倡言变法:“变法之说,更仆难终,请为相公先陈三始:盖欲化文、武、满、汉之域,必自更官制始;欲通君、臣、官、民之气,必自设议院始;欲兴兵、农、礼、乐之学,必自改试令始。三始之前,尚有一始,则曰:欲更官制、设议院、改试令,必自易西服始。”这在当时是非常大胆的设想,故宋恕又言:“与人谈三始,犹有然之者;谈一始,则莫不掩耳而走,怒目而骂,以为背谬已极,名教罪人。夏虫不可与语冰,井蛙不可与语天,举国皆狂而狂不狂,若之何哉!”④宋恕撰,胡珠生主编:《宋恕集》,第502、3、844、82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但宋恕在读到此二首诗以后,却屡屡阳狂不省。可见,章太炎在诗中所表现的思想,也已经超越了宋恕之维新的底线。章太炎曾因言辞激烈,被人戏称为“章疯子”。这其实是真疯与装疯的冲撞。因为此前,宋恕“全盘西化”的主张,在“举国皆狂”的反对声中,就已经有所缓和。《马关条约》签署以后,他应孙宝瑄之兄宝琦之请,代拟《光绪皇帝罪己诏》。而戊戌政变以后,宋恕逐步淡出江湖,1905年,应山东巡抚杨士骧之聘,担任山东学务处议员。他还曾代理山东编译局坐办,从此专事教育和著述工作。所以《宋恕集》“编者的话”称:“戊戌以后,宋恕和章炳麟之间的分歧日益突出。早先,原曾因商鞅和张之洞问题‘大辩攻’,宋尊孔尊孟,章薄孔尊荀;宋切齿痛恨鞅斯,章极力替商鞅辩护。此后,宋仍主议会立宪,章转向排满革命。宋承认章是真正的爱国者,但为了章的安全,劝说一月,‘莫为稼轩词’。”⑤宋恕撰,胡珠生主编:《宋恕集》,第502、3、844、82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今查《宋恕集》,赠答章太炎的诗词之作凡七题,最早是作于1898年7月13日的《赠章枚叔》。而1901年2月3日最后所作《赠别章太炎》,序称“太炎先生,评人论事与仆多歧;偏怒偏悲,性亦稍异,或遇使然”。又有句云“岂不知辛子,其如惜范生”,⑥宋恕撰,胡珠生主编:《宋恕集》,第502、3、844、82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是以辛弃疾喻之。另1899年7月所作《寄余杭》二绝,其一云:“甬东一夜猿声断,终古《黄书》泪万行。借问幼安无寸土,欲将何术拯姬姜?”⑦宋恕撰,胡珠生主编:《宋恕集》,第502、3、844、820页,北京:中华书局,1993。是亦“莫为稼轩词”之意。或许,宋恕便是将《艾如张》和《董逃歌》视作“稼轩词”,但这恰恰是章太炎民族主义思想开始萌生、甚至是其革命征途的起点。从此,章、宋二人渐行渐远,在政治上开始分道扬镳。而《太炎文录初编》也没有收录与宋恕相关的赠答之作。

这也许就是《艾如张》和《董逃歌》能够采入《太炎文录初编》、并成为“古诗十九题”开篇最主要的理由。

入选“古诗十九题”的诗歌,在《艾如张》和《董逃歌》之后,时间上有一个很长的飞白,直到1907年以后创作的《鳷鹊案户鸣》和《山阴徐君歌》。《鳷鹊案户鸣》题下有注,称“为刘道一作也”。而山阴徐君,乃是徐锡麟。章太炎还撰有《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传》和《刘道一传》,可帮助读者解读诗作。《鳷鹊案户鸣》与《艾如张》一样,亦为模仿汉乐府的五言古诗,但除了题目有些“杯珓谶辞”以外,诗歌本身并不艰涩。《山阴徐君歌》则为四言体。正是二诗拟古的形式,才得以采入“古诗十九题”。当然,入选“古诗十九题”,内容应该是更重要的因素。

《鳷鹊案户鸣》最早见诸于1908年4月25日出版的《民报》第二十号。同时发表的文章,还有寄生《刘道一碑文》和运甓《刘烈士道一像赞》,这是一个纪念刘道一的专栏。寄生、运甓分别是汪东和黄侃的笔名,二位都是章太炎的学生。章太炎当时是《民报》的主编,应该是他组的稿。当然,在编辑的过程中,编者如果感到余犹未尽,自己撰写相关的稿件以充实版面,或扩大影响,这在当时也习以为常。章太炎与刘道一及其兄长刘揆一,关系都不错。刘揆一在1903年赴日本留学,即与黄兴参加拒俄义勇队。次年春,又和黄兴发起成立华兴会,任副会长。1907年以后还曾代行同盟会总理职务,主持东京本部工作。就在《民报》的第十九号,章太炎还刊发了《与刘揆一书》。这不是一般的书信,而是声讨宪政的檄文。缘起是王闿运的学生杨度,在湖南鼓吹立宪,传言王闿运为湖南宪政支部会长。在革命的大纛下,这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故而章太炎在信中称:“意者宪政诸子,建王翁为表旗,因以矜燿,不吝余名以覆露诸夸者。八十老翁,名实偕至,亢而有悔,自堕前功,斯亦可悼惜者也!立宪者,岂足以张国威、舒民气,突厥、波斯建置议院,无救于衰微,纵得一二成效,编户齐民,愈益失其职姓。”由于刘揆一也是王闿运的学生,故其最后说“足下不以此匡谏,值百年之大齐,遭神龟之尽期。世有明达,生刍一束,终已不来王翁之殡宫矣。心所谓危,亦以告也”①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186-188页。。由此可见,章太炎和刘揆一之间,似乎也有稍许误解。当然,他们总体的目标还是一致的。而对于并肩作战的同志之牺牲,章太炎则充满悲痛和景仰之情。嗣后,他又在1908年7月出版的《复报》发表《刘道一传》。

据汪东《刘道一碑文》所记:“岁维丙午十一月二十日,毕命于浏阳门之外,年二十有二。”②钱仲联:《广清碑传集》,第1425页,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1999。知刘道一牺牲于1907年1月4日。而章太炎《刘道一传》称:“丙午……十一月十六日,狱吏呼道一,浏阳会党有引者,令传至浏阳质之。以竹轿舆道一。出长沙东南浏阳门渡隍,遂曳以下,仓卒未反缚,魁刽举刀斫之。四击乃断其头。道一死时,年二十二矣。”③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320页。其牺牲之日则为1906年12月31日。汪、章二人所述略有出入。细细考量,后出之章太炎的“传”当更为可靠。章太炎读过汪东的“碑文”,并加以褒扬。汪东《题青溪旧屋仪征刘氏五世小记后》即云:“尝作《刘道一碑》,章先生甚奖藉之。”④汪东撰,薛玉坤整理:《汪东文集》,第358页,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如果没有更可征信的材料,章太炎是不会去修正汪东之记载的。只是依据汪、章二人所述,则陈旭麓主编之《中国近代史词典》,以及马强才校注之《章太炎诗集(注释本)》等称刘道一生于1864年,亦有舛谬。因为按照中国传统的计算年龄之方法,即以农历为准且计以虚岁,其生年当为1865年。

徐锡麟的殉难日,则为公历1907年7月7日。所以,《太炎文录初编》是按刘、徐两人牺牲之时间,来排序二诗。但是,诗歌实际的创作时间,《山阴徐君歌》可能要早于《鳷鹊案户鸣》。当时,徐锡麟领导的安庆起义,因刺杀了安徽巡抚恩铭,且革命党人亦牺牲众多,故其造成的社会影响,要大于刘道一参与的萍乡、醴陵、浏阳起义。况且,刘道一参与起义并没有被抓现场。据章太炎《刘道一传》,他是因“父病偏枯甚,遂趋赴家”。然“乡里无赖疑为揆一,欲呵取金钱,不与,乃致之有司。有司亦不省,呼以揆一”①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320、319、320页。。所以,刘道一的被捕,纯属意外。就个人感情而言,徐锡麟和章太炎都是浙江人,且原先就是光复会的同志,在革命党内部时有矛盾的派系之中,属于同一派别,相互之间关系比较密切。所以,徐锡麟牺牲以后,章太炎随即撰写了《祭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秋瑾文》,发表在1907年10月25日出版的《民报》第十七号之上。同时刊发的还有《秋瑾集序》。《秋瑾集序》是章太炎最早纪念安庆起义的文字,在《民报》刊发“祭文”之前,已经先行在1907年8月10日出版的《天义报》第五册发表,题为《秋女士遗诗序》。而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在介绍了《秋瑾集序》之刊布情况以后,称其“旋又撰《祭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秋瑾文》,末谓:‘浙虽海滨,实兴项楚。其亡其亡,系于三户。谁云黄鹄,谶语无语。’1913年,章氏在《稽勋意见书》中,以徐锡麟‘为官吏革命之始’;秋瑾‘为女子革命之始’。”②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增订本)》,第143页,北京:中华书局,2013。此后,痛定思痛,章太炎又撰《徐锡麟陈伯平马宗汉传》,记述英烈之生平。与此同时,创作了《山阴徐君歌》。但均未在当时的报刊登载,只是在民国以后编纂《太炎文录初编》的时候,才予以采录。而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之“著作系年”,其“传”和“歌”,均系入1907年。

言《鳷鹊案户鸣》模仿汉乐府,主要是借鉴了《孔雀东南飞》的形式。首先,《孔雀东南飞》和《鳷鹊案户鸣》的首句均为诗题。其次,《孔雀东南飞》收入《玉台新咏》的时候,最初诗题是“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后人将其首句改成诗题后,原题便成为题下注。《鳷鹊案户鸣》的题下注,与之相仿。另外,章太炎模拟《孔雀东南飞》,或许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刘道一死后,其妻曹庄即欲殉节,而为人所救。但二年以后还是自缢身亡。这与焦仲卿“徘徊庭树下,自挂东南枝”的结局,也有相似之处,只是男女主角颠倒了一下。诗歌开篇即云“鳷鹊案户鸣,似闻楚声欷。问鹊何能尔,云受杞梁妻”,章太炎是借曹庄之口,叙述了其丈夫投身革命而最终被害的经历。刘道一聪明绝伦,且英俊潇洒,即所谓“缭缭善方言,白皙无髯髭”。其天赋特别表现在语言方面,章太炎《刘道一传》亦称“道一聪听,而有口,所至数月,辄能效其方俗语言。至湖北即为湖北语,至上海即为上海语,声气密合,莫审其何所人”③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320、319、320页。。章太炎对此加以强调,这或许是从事革命之地下工作的优越条件。随后,诗歌记载了刘道一参加的光绪末年湖南的两次起义,且均以“不知何老公”起兴,先是“屯聚湘水湄”。据章太炎所述,知其是在兄长刘揆一的引导下走上革命之路,参与了华兴会在湖南策划的“甲辰起义”:“阿兄好交游,蓬头箸麻鞵。传呼良家子,步入郭门西。刘矛长八尺,空弮张弩机。一朝事不就,铩翼各分飞。阿兄走吴会,小弟逃东夷。”此后,则描写了刘道一从日本潜回,侍奉中风的父亲,强调了革命者至孝的家庭情怀:“阿翁年七十,风痹不可医。家室空无人,墙上生蒿藜。良人念当归,归来一何迟。上山请玉兔,捣药丹沙衣。父病霍然已,辞去下堂阶。”而诗歌第二次的“不知何老公”,则是“手持三尺徽”。是时的刘道一,已加入同盟会,且被黄兴委任为萍浏醴起义的负责人。据汪东《刘道一碑文》所述,在“郡中大吏命游击熊道寿系君,下按察司狱”④钱仲联:《广清碑传集》,第1425页。以后,刘道一除了“孝”以外,还表现出了“悌”。当时刘道一是被误作揆一而遭逮捕,这在前引章太炎《刘道一传》中也有记载。官方随后也知道有误,但欲罢难休:

后知其非是,无以罪也。欲藉虚言,罗织其事,以刑具示之。道一呼曰:“士可杀,不可辱。”乃罢。《狱中与人书》曰:“道一必不忍父母所受之躯为毒刑所坏。彼若刑讯,吾则自承为刘揆一,以死代兄。吾志决矣。”有司既得道一事,视其所佩印文曰“锄非”,遂以定狱。⑤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320、319、320页。

“以死代兄。吾志决矣”,刘道一的操守,对于追求民族主义革命、强调传统道德的章太炎来说,特别值得称颂。当然,此亦可见满清政府的草芥人命。故章太炎诗云:“系颈出门去,相将入圜扉。问我得何罪?云子字锄非。上堂乃无语,欻已召屠魁。按条当弃市,衔冤欲愬谁?”①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2、219、242、2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文和诗在细节上的高度吻合,也说明两者写作时间相近。

“中国既亡,几三百年。哀此黎民,困不得伸。胡虏滔天,政日益专。”《山阴徐君歌》开篇所述,就充满着民族主义之情绪。这也是徐锡麟投身革命的动因。此时的章太炎,已经是职业的革命家,其编撰报刊文章,甚至创作诗歌,都是为了宣扬革命,激励民气,都服务于他的政治目的。既然是以宣传为宗旨,诗歌就必须通俗易懂,故其风格与《艾如张》和《董逃歌》就有了很大的不同。现在一般的读者,见四言诗,就以为摹古,尚未阅读即畏其艰涩。这在讨论章太炎诗歌的文章之中,不时可见。其实,章太炎在当时还尝试着用白话作文,陈平原即编有《章太炎的白话文》一书。《山阴徐君歌》对徐锡麟的表彰,也很直白:“山阴徐君,生当其辰。能执大义,以身救民。手歼虏酋,名声远闻。”随后是言徐锡麟策划和指挥安庆起义之全过程,其中亦不乏传奇色彩。譬如徐锡麟遇难以后,刽子手曾残忍的剖其心肝。章太炎《徐锡麟陈平伯马宗汉传》只有“虏杀山阴徐锡麟于安庆市,刳其心,祭恩铭”②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2、219、242、2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这样简单的一句,而诗歌则通过作者充分调动的想象力而大肆渲染:“胣君心鬲,以享淫昏。心跃起,直上栋间。胡鬼告言,我腹已穿。不能啗饭,何用炮炙心肝?诸虏闻之,忧心慱慱;异域闻之,竞与称传;我民闻之,莫不悲叹。贤哉,贤哉!山阴徐君。”③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2、219、242、2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诗歌至此戛然而止,而读者悲愤和崇敬之情,则油然而生。

其实,章太炎当时悼念牺牲之同志的诗歌,并不止《鳷鹊案户鸣》和《山阴徐君歌》二首。但其他所作都是近体,故没有收入《太炎文录初编》。如《狱中闻沈禹希见杀》云:“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潇潇悲壮士,今在易京门。螭鬽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④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2、219、242、2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据许寿裳《纪念先师章太炎先生》介绍,时任《浙江潮》编辑的许寿裳,从蒋智由处获得此诗手迹,遂刊发于1903年9月11日出版的《浙江潮》第七期,是诗注明写作日期为“六月十二日”,即公历8月4日。沈禹希名荩,早年在长沙与谭嗣同、唐才常交好,戊戌政变失败后东渡日本留学。1900年回国,与唐才常组织正气会,参加自立军。1903年,因在天津的英文报纸上披露《中俄密约》的卖国条款,引发国内的抗议浪潮,遂被清廷逮捕,且遭杖杀。而此时的章太炎因《苏报》案身陷囹圄。其实,是诗最早发表在1903年8月14日之《国民日日报》,署名“西狩”,诗题为《重有感》,文字除首句“不见此君久,江湖久隐沦”略有出入以外,余皆相同。而同时发表的还有邹容的《和西狩》,署名“庸儿”:“中原久陆沉,英雄出隐沦。举世呼不应,抉眼悬京门。目瞑负多疚,长歌召国魂。头颅当自抚,谁为墨新坟?”⑤邹容:《和西狩》,《国民日日报》第八号,1903年8月14日。当是二人在狱中的唱和之作。嗣后,8月23日沈荩追悼会于上海豫园召开,章太炎为撰《祭沈荩文》,发表于1903年11月18日出版的《浙江潮》第九期。《太炎文录初编》收入时改称《沈荩哀辞》。

被许寿裳同时收入《浙江潮》第七期的,还有章太炎的《狱中赠邹容》和《狱中闻湘人杨度被捕有感》二首,也都是五言近体。前首注明写作日期是“闰月廿八”,是年为闰五月。后首则是“六月十八”。章太炎在狱中和邹容有关的诗作,还有《狱中与威丹联句》《狱中与威丹唱和诗》,则是七言绝句。因章、邹二人同为“苏报案”坐牢,在狱中又相互照应,其感情至深。邹容卒后,章太炎尚有《邹容传》《邹容画像赞》,以及后来据《邹容传》修改而成的《赠大将军邹君墓表》。及至1934年,回忆往事,章太炎《题邹容〈革命军〉》,对邹容犹有极高评价:“蔚丹著《革命军》以兴汉满之讼,而判决者则清外务部会同各国公使,由是汉满对峙,革命之局始定。”⑥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884、633页。至于诗作,章太炎在辛亥革命之后回国,还有《展亡友邹蔚丹墓因与印泉议治墓道》《重过威丹墓》等作。前首手迹今存上海图书馆,上题“乙丑”,是为1925年所作,由章氏国学讲学会刊入《太炎文录续编》。而后首作于1924年清明:“落魄江湖久不归,故人生死总相违。只今重过威丹墓,尚伴刘三醉一围。”⑦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884、633页。因为是七言绝句,故只在1936年出版的《制言》第二十五期发表。是时,章太炎刚刚去世,本期还登载了大量哀悼章太炎的诗文。刘三为刘季平,别署“江南刘三”。据章太炎《赠大将军邹君墓表》称,因对邹容死因“内外皆疑有佗故,于是上海义士刘三收其骨,葬之华泾,树以碣,未封也”①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五册,第22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是诗虽为邹容所作,但亦可看作是章太炎的自哀之诗。其实,抛弃了体裁的偏见,是为章太炎与邹容相关的诗歌中,最真挚、最感人的作品。

1906年6月29日,章太炎刑满出狱,随即前往日本。直到1911年10月辛亥革命爆发才回到国内。其实,这是他第三次赴日。戊戌政变以后,章太炎避居台湾,曾借道日本回到上海。其《自定年谱》1899年有记:“五月,渡日本,游览东西两京。时卓如在横滨,余往候之。值清廷遣刘学询、庆宽等摄录康、梁,为东人笑。香山孙文逸仙时在横滨,余于卓如坐中遇之,未相知也。七月,返至上海。”②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756、75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而《自定年谱》1902年2月又记,因其“在东吴大学言论恣肆,江苏巡抚恩铭赴学寻问”,友人吴保初“惧有变”,劝其“亟往日本避之”。于是章太炎再次东渡。当时孙中山也在横滨,又与之见面,“逸仙导余入中和堂,奏军乐,延义从百余人会饮,酬酢极欢,自是始定交”。而章太炎“留日本三月,复归”③章太炎撰,马勇整理:《章太炎全集·太炎文录补编》,第756、757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前二次赴日的收获分别是相遇、相知孙中山,即与之结识和定交,因此投身有组织的革命活动。但走马观花,对日本并没有深度的了解。第三次在日本整整居住了5年多,章太炎对日本的认识也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就诗歌而言,其看法主要反映在《东夷诗十首》之中。这是“古诗十九题”中篇幅最长、字数最多的一组五言古诗。也是在艺术方面博得最多赞语的章太炎诗作。我们前引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有关章太炎的论述,将其与黄遵宪《日本杂事诗》进行比较,特别肯定了《东夷诗十首》的创造性多于模仿性。而金东雷《章太炎先生诗辨论旨》则称:“囊在日本,咏有《东夷诗》,以写素怀,曾记其第一首……格调高古,不同凡响。此非弟子私言,盖诵者靡不叹服也。”④钱仲联:《清诗纪事(廿一)》,第15018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东夷诗十首》最早发表在上海右文社1915年2月5日出版的《雅言》第一卷第十二期。是时,右文社正在选编的《太炎文录初编》,基本杀青,而是诗已经入选。故在《雅言》刊登,只是为了让读者先睹为快。至于《东夷诗十首》具体的写作时间,其在《雅言》发表时有编者按称:“右十首诗,为太炎先生海外旧作。”⑤《雅言》第一卷第十二期,1915年2月5日。是与金东雷所论一致。马强才称“此组诗成于1911年前,且各首写作时间不一。《章太炎年谱摭遗》对组诗作年有所推论,认为作于‘一九〇八至一九一一年间’”⑥马强才:《章太炎诗集(注释本)》,第34页。。而《章太炎年谱摭遗》1909年所记,则是“暂把太炎此一诗作系在本年项下”⑦谢樱宁:《章太炎年谱摭遗》,第5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大概是取其中间值。此组诗为章太炎第三次去日本期间的创作,其主题都是吟咏日本之风土人情和文化渊源。既追述历史,又记叙现实。而在编纂文稿的时候,章太炎将其集在一起,遂成一题。诗歌反映了作者写作时的心态,也体现了选录时的标准。至于更为具体的创作时间,尚值得推敲。马强才曾引《中国哲学》第九辑所刊章太炎写给宋恕的信件残页,因其首言“仲容先生殁,既为位哭”,故马强才以为“信中所言,恰为《东夷十首》的主旨。联系孙怡让逝世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五月,则此组诗大部分当作于1909年前后”⑧马强才:《章太炎诗集(注释本)》,第34页。。但信中又有言“浮海一年,日处岛夷中”,则此信当写于得知孙怡让噩耗不久。在此之前,章太炎曾致书孙怡让,请其规劝投靠端方的刘师培能够回头,并致力于学术。但孙怡让尚未收到其书信即已去世。其实,章太炎对日本印象的改变有一个过程。而新的印象一旦形成,在短时间内就很难再变。所以,此组诗的大部分可作于1908年,亦可作于1909年,甚至更晚。当然,《东夷诗十首》最早的作品,可以是1907年所作。当章太炎定居下来以后,他对日本的看法,一定不同于过去的匆匆过客。而《太炎文录初编》将此组诗编次在《秋夜与黄侃联句》的前面,故其最晚也应该写在黄侃1910年秋天的归国之前。

《东夷诗十首》的第一首,先言自己早年对日本的美好印象,甚至前二次的走马观花也没有多少改变“:昔年十四五,迷不知东西。曾闻太平人,仁者在九夷。陇首余糇粮,道路无拾遗。少壮更百忧,负绁来此畿。车骑信精妍,艨艟与天齐。穷兵事北狄,三载熸其师。”由于光复会的成员,多持拒俄的态度,他们在上海成立了对俄同志会,还创刊《俄事警闻》专事反俄宣传。故章太炎在日俄战争中的态度,也是倾向日本的。日俄战争的正式爆发,是在1904年2月,而诗中所言“三载”,其起讫也不知于何时。但诗的后半首,则是写作者对日本好感的改变“:将率得通侯,材官毦山鸡。帑藏竟涂地,算赋及孤儿。天骄岂能久?愁苦来无沂。偷盗遂转盛,妃匹如随麋。家家怀美疢,骭间生疡微。乃知信虚言,多与情实违。”①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确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章太炎在日本所见,使其对日本有了更真实的了解,于是诗歌也有了更客观的反映。而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特别称赞《东夷诗十首》的第三、第四首,则在于通晓流畅的风格,是合乎胡适“五四”前后的文学主张。二诗多反映日本的市井生活,不太牵涉宏大的政治题材。其三云:

客从海西来,上堂结罗袜。长跪著席上,对语忘时日。仰见玉衡移,握手言离别。下堂寻革鞮,革鞮忽已失。回头问主人,主人甫惊绝。乞君一两靴,便向笼间掇。笼间何所有?四顾吐长舌。②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客从海西来,上堂结罗袜”,是言刚去日本到友人家中访问。初来乍到,作者还是有新异感。但出门之时鞋子丢失,即“下堂寻革鞮,革鞮忽已失”,主客之窘境,跃然纸间。而判断《东夷诗十首》非一时所作,恰恰就在于其内容和风格的不统一,这也是胡适不作整体评价的原因。如第五首言日本文字之起源,以及其与汉字的渊源关系:“海隅无书契,其来自营州。后有黠桑门,小复规佉卢。下读更上迻,文采相离娄。真草为符号,声类乃绝殊。刘曹不可识,略晓唐人书。时作宛平语,一字一萦纡。”诗之最后还谈到了近代日本文字走拼音化的主张:“转向大秦去,稗贩穹锱铢。自言海西好,未若东人姝。”③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3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章太炎在语言文字方面的研究和造诣,其中所积累的知识和情感因素,致使其不会赞同日本文字西化的改革。正因为涉及学术,体现了学人之诗的特点,是诗生涩奥衍,与第三、第四首的平易晓畅迥然有别。故马强才注释《东夷诗十首》之后,补笺引钱仲联评价语:“有阮籍诗的风格,读来诘屈聱牙。”④马强才:《章太炎诗集(注释本)》,第50页。这应该是注诗时的切身体会。但此组诗汇成整体,却从方方面面记述了日本之风俗和文化。

也就是在章太炎写作《东夷诗十首》的同时,在日本发生了一件对革命党、特别是对章太炎本人影响很大的事情:由其担任主编的同盟会机关报《民报》遭禁,这让革命党失去了重要的宣传阵地,也使章太炎没有了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1908年10月,清廷派唐绍仪赴美商订中美同盟,途经日本。章太炎在《民报》第二十四号发表《清美同盟之利病》,言清政府意“欲借极东之美以掣日本”。唐绍仪遂要求日本政府封禁《民报》,并禁售第二十四号。黄侃《太炎先生行事记》言及《民报》被禁之事,更谈到了章太炎在日本的生活状况:

后革命党稍涣散,党之要人或他适,《民报》馆事独委诸先生。日本政府受言于清廷,假事封《民报》馆,禁报不得刊鬻。先生与日本政府讼,数月,卒不得胜,遂退居。教授诸游学者以国学。睹国事愈坏,党人无远略,则大愤。思适印度为浮屠,资斧困绝,不能行。寓庐至数月不举火,日以百钱市麦饼以自度,衣被三年不澣。困厄如此,而德操弥厉。其授人以国学也,以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之望。故勤勤恳恳,不惮其劳,弟子至数百人。⑤黄侃:《黄季刚诗文集》,第618页,北京:中华书局,2016。

可见,章太炎之生活十分清苦。他在日本招收中国学生而“授人以国学”,其目的还是革命,即所谓“国不幸衰亡,学术不绝,民犹有所观感,庶几收硕果之效,有复阳之望”。当然,这也可以适当地解决生计问题。就学术而言,黄侃则是章太炎所收授的学生之中最重要、亦最著名的一位。黄侃也是革命党人。所以,“古诗十九题”之中所保留的《秋夜与黄侃联句》和《游仙与黄侃联句》,是他们师生之间交流思想的真实写照。古人好悲秋,所谓“自古逢秋多寂寥”,六朝之鲍照和谢朓均有《秋夜诗》。至于《游仙》作为诗歌的主题,有人追溯到屈原的创作。而魏晋最著名的《游仙诗》,乃郭璞所作。后人亦常拟议之,实质是借着神话故事来抒发自己对现实世界的看法,以及对理想境界的追求。章太炎、黄侃借用古题来进行联句,抒发的还是今情。

《秋夜与黄侃联句》和《游仙与黄侃联句》的写作时间,学术界至今也没有确凿的考订。无论是汤志钧精心磨砺的《章太炎年谱长编》,抑或马强才新近出版的《章太炎诗集(注释本)》,均语焉不详。是二诗最早发表在《学林》第一号,署名“章绛”。而汤志钧以为《学林》第一号出版于1910年,故将其系于此年。但彭春凌《另一侧的潜流:清末国学变迁与章太炎的明治汉学批判》认为,《学林》第一号出版于1911年6月。其实,他们只是讨论了发表时间。至于二诗的写作时间,并没有确定。因为是联句,章、黄二位应该在一起时才能完成。由于黄侃于1910年秋回国,故诗歌的创作应该在此之前。而《秋夜与黄侃联句》,黄侃首唱“中原乱无象,被发入蛮夷”,章太炎随即称“忍诟既三岁,裘葛从之移”。①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4、244-245页。从章太炎1906年夏天到达日本推算,是诗当作于1909年秋天。然苏曼殊《燕子龛随笔》云:“余巡游南洲诸岛,匆匆二岁,所闻皆非所愿闻之事,所见皆非所愿见之人。茫茫天海,渺渺余怀。太炎以素书兼其新作《秋夜》一章见寄,谓居士深于忧患”。②苏曼殊撰,柳亚子编定:《苏曼殊全集》,第112-113、333页,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11。查苏曼殊去南洋,是在1909年。柳无忌《苏曼殊年谱》是年记:“九月,《拜伦诗选》出版。撰《英文潮音自序》。南巡星加坡诸岛”。③苏曼殊撰,柳亚子编定:《苏曼殊全集》,第112-113、333页,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11。既言“忽忽二岁”,又称《秋夜》为“新作”,那写作时间似乎又不太可能为1909年。但是,由于苏曼殊此前没有见过此诗,是对作为读者的苏曼殊而言,可能是“新作”,但不一定真是作者、即章太炎的“新作”。况且,苏曼殊所录《秋夜》,已经隐去了与黄侃联句的形式,成了章太炎个人的诗歌作品。有一些诗句,亦有改动。我们是否可以假设,萧瑟秋风又起之时,章太炎思念远在南洋的故友,将《秋夜与黄侃联句》略作修订,寄给苏曼殊以表问候。“忽忽二年”,如果从实算来,则为1911年的9月,那就是辛亥革命的前夕。但此时,诗歌已经发表。

武昌起义来得有些突然。其实,在此之前的几年,革命形势并不乐观,诚所谓“黎明前的黑暗”。故《燕子龛随笔》称其“深于忧患”,还是出于对国家和民族之前途的担忧。我们从前引《秋夜与黄侃联句》二人一开始的唱答,便可以感受。黄侃随后又说“登楼望旧乡,天柱亦已颓”“夏民竟何罪,种类将无遗”,主要是抒写晚清社会之动荡、政治之腐败,以及民生之凋敝。而章太炎与之回应,也反映了作者精神层面的困惑,以及物质层面的困窘:“谁言乐浪乐,四海无鸡栖”“邦家既幅裂,文采复安施?”④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4、244-245页。自1906年去国后,客居他乡,远离祖国和亲人,其生活的艰辛,外加革命党内部的矛盾,以致实现理想的过程也不顺畅。种种因素叠加,章太炎的意志有些消沉。这在随后所作的《游仙与黄侃联句》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余冠英曾云:“郭璞的《游仙诗十四首》不象一般的游仙诗专写想象中的仙山灵域,往往自叙怀抱,辞多慷慨。其歌咏神仙实际是歌咏隐遁,而歌咏隐遁的地方往往见出忧生愤世之情。”⑤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第17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如果将此言移论《游仙与黄侃联句》,亦十分合适。说到隐遁,章太炎在日本的时候,也有去印度出家的想法,黄侃就谓其“思适印度为浮屠,资斧困绝,不能行”。此诗章太炎先说“上国有名山,海外无瀛洲”,黄侃答以“将寻不死乡,言至昆仑丘”,因此,就时间而言,两人联句,《秋夜》首作于1909年的秋天,而《游仙》首作于1910年、即黄侃回国的前夕也有可能。师生俩人随后借用《淮南子》的故事,又杂以《楚辞》《吕氏春秋》《列子》《山海经》等古代著作上的神话记载。章太炎和黄侃都是知识渊博的国学大师,许多典故信手拈来,却非常贴切。诗歌给人的感觉是海阔天空,逍遥游览,其虚设的神仙世界,实质是一个逃避现实的理想王国。但章、黄二人时时放心不下的,却还是现实世界。所以黄侃最后说“钧天奏广乐,万灵不少留。谁言龟鹤寿,千岁仍浮游。”①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5-24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这与《秋夜与黄侃联句》结尾处章太炎所言“及尔同沈渊,又恐罹蛟螭。愿言息尘劳,无生以为师”②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5-24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是同一种心境。入世和遁世的矛盾,是他们“游仙”的主题,也是他们内心无法排遣的痛苦。刘熙载《艺概》卷二称“嵇叔夜、郭景纯皆亮节之士,虽《秋胡行》贵玄默之致,《游仙诗》假栖遁之言,而激烈悲愤,自在言外,乃知识曲宜听其真也”③[清]刘熙载:《艺概》卷二,第54页,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我们读此诗,是否也有“激烈悲愤,自在言外”的体会呢?虚构的世界或许不尽相同,因为理想和追求也总是因人而异、因时而异。而现实之中经历的曲折和磨难,如果有相似之处,在于历史的轮回。

一般以为,《太炎文录初编》中的《夏口行》,作于武昌起义之时。此诗并没有表露出“初闻涕泪满衣裳”的惊喜,或者“漫卷诗书喜欲狂”的狂欢。这应该是起义尚未成功、胜负也没有最后分出之时所作。所以章太炎会说“朔风忽陵厉,白露转为霜”,北方的满清军队甚至还短暂的占据上风。究其原因,则是“赤松既云远,谁能无他肠”。这里所言赤松子,即那位相传对中华历史之发展,曾起过关键作用的上古仙人,应该是暗喻起义之时尚在海外的革命领袖。但到底是孙中山,还是言其自己,诗人没有明说,我们也不能妄自猜测。而最后所说“良言不见听,思之泪沾裳”④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5-24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则章太炎或有什么意见并未被起义者采纳。

总之,武昌起义的胜利,帮助章太炎实现了投身革命的终极目标,他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祖国。而以后所作的诗歌,也不再是其民族主义革命心路历程的记录,因此就不在本文所讨论的范畴之内。但是在“古诗十九题”之中,《夏口行》之后的《广宁谣》,是1912年冬袁世凯任命章太炎为东三省筹边使,其赴任途中所作。此诗之主题是满清之兴起与明朝之覆亡的历史。章太炎又是作于辛亥革命之后不久,故多有感慨。所以,我们对《广宁谣》作一概述,以结束本文。

筹边使署设在长春,而广宁则为明代军事重镇,在锦州附近。在此赋诗,于“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有着特殊的象征意义。《广宁谣》先说“步出毉无闾,文石正累累。神丛亦时见,不知祀何谁”。其实,章太炎是知道祭祀之对象的,即天启年间曾任辽东经略的熊廷弼。作者先是自问,接着便是自答。在他看来,东三省筹边使的职责大概相当于辽东经略。故诗歌便围绕着熊廷弼的故事展开:“惟昔熊飞百。楚材为之魁。临关建牙旗,长驾安东维。置堠亘千里,两军无交绥。”可见其以防守为主的戍边之策还是卓有成效的。但是,皇帝昏庸、奸臣当道、阉党专权,明王朝的崩溃之势,已经不可逆转:“神京有左肘,故老知怀归。谁令斗筲子,居中相残摧。付卒不盈万,虚位隆旌麾。”而直接掣肘熊廷弼的,是辽东巡抚王化贞。其不愿韬光养晦,而好大喜功、力主冒进,结局是可想而知的:“一朝衄河西,泰山为尔颓。彼昏岂不醉,轻战忘其危。何意千载下,弃地如遗锥?”⑤章太炎:《章太炎全集》第四册,第245-246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章太炎在这个时候回顾满清入关的前因后果,其更深层次的含义便是防止重蹈覆辙,当然也是一种自我告诫和自我激励,毕竟俄国和日本正虎视眈眈,环伺左右。

现在评价章太炎,多强调其国学之成就,这是无可厚非的。但是,作为章太炎的学生,鲁迅哀悼和缅怀老师时却说:“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并且他追随章太炎的目的,也就是革命:“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而章太炎鼓动革命的诗歌,也激发了鲁迅他们的热情:“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其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今并没有忘记。”但至言“革命之后,先生亦渐为昭示后世计,自藏其锋芒。浙江所刻的《章氏丛书》,是出于手定的,大约以为驳难攻讦,至于忿詈,有违古之儒风,足以贻讥多士的罢,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①鲁迅:《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第545-54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这自然是鲁迅的看法。而章太炎刊落过去的作品,一定也有章太炎后来的标准。就诗歌言,其《太炎文录初编》所收,特别是辛亥革命前的作品,还是突出了章太炎民族主义革命之经历和理想的。其“多被刊落”,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其宗尚汉魏六朝的诗学观。在章太炎看来,近体诗起于唐代,就是游戏的笔墨,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这其实也是我们今天讨论章太炎“古诗十九题”的意义所在。毕竟,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少有的翻天覆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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