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先生对人文社会科学博士后教育的贡献

2023-09-21 18:52方李莉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23年1期
关键词:费孝通研讨班流动站

方李莉

(中国艺术研究院 北京 100012)

一、中国博士后制度的建立与费孝通先生的建议

中国博士后制度的设立,是1984 年5 月,由其时访问中国的著名物理学家李政道先生向邓小平同志建议的,当即得到了邓小平同志的支持。同年11 月,我国试行博士后制度的帷幕正式拉开。1985 年7 月5 日,国务院正式批准,决定在我国试行博士后研究制度,并拨出专款用于建立博士后科研流动站。1985 年7 月17 日,全国博士后科研流动站管理协调委员会成立。管委会决定,在73 所高等院校、科研单位,设立102 个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利用两年的时间,招收博士后研究人员250 人。

为什么要设立博士后制度?李政道先生在建议中解释道:导师给研究生一个研究题目,可是导师自己并不知道答案,让研究生自己去按导师指导的方向,求知一个新的结果,如果导师与同行专家评议认定该研究生的结果是对的,研究生就可以毕业,导师给研究生的毕业学位叫博士。但是,真正做研究,必须让学生学习和锻炼如何自己找方向、找方法、找结果,来进行严格规范的学术训练,这个锻炼的阶段,就是博士后。博士后与博士不同,博士一般只是按照老师选定的博士论文课题进行研究,而博士后可以参与或承担重大科研项目的研究,同时,也可以根据自己的专长和爱好自行选择研究课题。

中国博士后制度是由李政道先生提出来的,但最初中国的博士后制度主要是针对理工科领域的。而社会科学领域的博士后流动站的建立则是在费孝通先生的建议下建立的。

费孝通先生于1986 年给国家教委领导写信,提到“社会学专业师资在数量及质量上严重不足,满足不了学生的要求,‘外倾’的势头没有改变,我认为必须采取一些措施加强各大学师资的培养工作。”[1](92)并建议“在四、五年内加快步伐,尽快培养出一批立足本国,联系实际,深入基层做调查研究工作的教学研究人员,以充实大学的研究力量。”[2](534-535)同时“申请在北京大学设立社会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为在国外去的社会学博士学位的留学生归国后创造一个研究中国社会的机会,并指导他们运用国外学到的知识结合我国实际,写出较高水平的论文。”[1](92)1987 年,在费孝通先生的建议下,北大开始进行社会学流动站试点,因此,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博士后流动站曾经是人文社会学科中最早的博士后流动站。费孝通先生认为:申请建博士后流动站能为在国内外取得博士学位的研究生创造一个研究中国社会实际的机会,更好地运用学到的知识结合实际写出较高水平的论文。事实证明,博士后流动站的设立,组织和管理得好,有利于吸引人才和培养人才,也有利于选拔人才,充实我们的教学和研究队伍。

当时社会学专业的第一位博士后是李银河博士,她在美国匹茨堡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于1988年9 月进入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做博士后。她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侧重的是婚姻问题的研究,回国后,她运用在国外学到的方法,在博士后期间做了许多的专题研究,如独身、婚外恋、离婚、同性恋等,表现了自己的专长。①李银河今天已成为中国研究两性问题的最顶级专家之一。

1989 年进站的第二个博士后是周星博士,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得的博士学位,他原有的考古学和历史学的基础,非常适合加入当时费孝通先生牵头做 “黄河上游多民族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的国家重点课题。当时费孝通先生给了他两个方面的任务,一是历史的研究,二是现实问题的研究,由于周星博士基础好,博士后期间他在实地调查的基础上完成“黄河上游多民族格局的历史形成”, “现代工业社会移入与扩散”等多篇论文。在这期间,他一方面完成了自己的博士后研究,另一方面参与费先生的国家重点课题的研究,并成为其中的主力。1990 年8 月他留校任教。②留校后,他很快成为该所的主要学术骨干,并晋升为副所长。后来到日本多所大学任教,成为国际知名的中国人类学和民俗学研究方面的专家。在他们之后还有色音博士、高丙中博士、王铭铭博士等在我的前面进站,钱明辉博士和我同时进站,乐梅博士、韩嘉玲博士在我后面一年进站,这么多博士后,除乐梅博士后来去联合国工作外,其余的都是当今中国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和民俗学的学科带头人。

1995 年10 月4 日,国家人事部、博士后管委会联合在北京举行博士后制度10 周年庆祝大会:党和国家领导人题词祝贺。李岚清副总理代表党中央、国务院致词祝贺,他说:10 年间,博士后制度发展迅速,并取得有目共睹的成绩,吸引了一大批国内外毕业的优秀博士到博土后流动站从事研究工作。博士后研究人员在其科研工作中取得了许多高水平的研究成果,一大批优秀人才脱颖而出,成为各单位的学术、技术骨干,一些人已成为新的学术和技术带头人,博士后制度成为有条件的高等院校、科研机构培养、造就跨世纪学术和技术带头人的一种重要途径,成为推动科学技术进步和科技与经济密切结合的一种有力措施,成为增强我国在国际范围人才竞争力的一种有效手段。③

费先生是1998 年退休的,1996 年以后就不招生了。即使如此,他仍然在所里做讲座,他每年的生日大家都会到他家聚会,所以,这些博士后都是在得到他的教导后成长起来的。后来,这个所和社会学系合并了,博士后流动站也合并了,这套博士后制度在北京大学的社会学专业不仅保存下来,而且得到了不断地壮大和发展。

二、北京大学社会学专业博士后流动站建立的意义

要讨论费孝通先生当年提出的在北京大学设立社会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建议的缘由,我们首先就要了解费孝通先生当年为什么要来到北京大学建立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这个所建立以后,在费孝通先生的领导下,取得了哪些成就?在整个的社会学人类学专业里做出了哪些贡献?因为我在这个所只做了两年的博士后,很难对这个所有一个全面的了解,只能根据我所掌握到的信息做一些简单介绍。

费孝通先生于1979 年受当时国家领导人的委托,担任重建社会学的工作,他首先着手的工作是筹备成立中国社会学学会,担任首任会长。1980 年,他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建立了社会学研究所,并担任首任所长,主要的工作,就是参与机构设置和人员培训工作。

1985 年,他辞去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的所长的职务,到北京大学建立社会学研究所,其主要是希望来到北京大学专心做研究和承担教学工作,并想继承抗战时期的魁阁精神,亲自带头指导年轻的学生和研究人员开展实地调查的社区研究,并紧跟形势的发展由点及面,从村庄到乡镇、城市开展城乡关系的研究,然后联系各点的具体情况进而开展经济区域的研究。北京大学社会学研究所以研究工作为主,并肩负一定的教学任务,在1987 年被列为国家教委文科重点研究所之一,同年设立社会学博士后流动站。为推动社会学与人类学相结合,这个所于1992 年改名为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费孝通担任首届所长。

在到北大来之前,费先生主要是关注城乡关系的协调以及边区少数民族及贫困地区的发展等方面的研究。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成立后,费孝通先生曾指导研究生去中部地区的湖南、河南和陕西进行实地调查,提出了东、中、西三部分发展上的梯度差距问题。他本人每年大约有1/3 时间在各地访问观察,并留下专题让研究生做较长期的深入调查。除西藏和台湾外,研究所的调查工作几乎遍及全国各地,没有开辟调查点的只有少数几省,而有些省份如江苏,费孝通先生每年都去一两次,到90 年代初期,费孝通先生前后去了8 次内蒙古、6 次甘肃。较偏僻的川滇交界的大小凉山区、湘鄂川边区的武陵山区以及山东的沂蒙山区,都曾是费孝通先生带领学生们做调查的重点地区。

因此,当时这个所需要大量的新生力量加入其中做研究,博士后的招收就成为该所发展所需要的新鲜血液之一,这也就是为什么费孝通先生要建议建立社会学方面的博士后流动站的缘由,由于社会学博士后流动站建得早,曾经是人文社会学科中唯一的流动站,也因此得到了其他学科人才的支援。从问题出发,需要跨学科的知识和研究方法,社会学流动站在这方面发挥了很好的作用。也由此打开了在文科建立博士后流动站的缺口,在中国博士后制度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三、90 年代以后费孝通先生的思想转型

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国家的发展重点主要还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可以说,当时费孝通先生研究的重点,也主要还是关注国家的经济发展方面。但1990 年以后,费孝通先生的思想开始有一些转变。那一年,他正好80 岁,这是费孝通先生的人生转折点,这一转折不仅是在年龄上,也体现他在学术思考上的转折。他曾说“像我这样一个在20 世纪里生活了即将80 年的人,面对10年后即将来临的21 世纪,心情是复杂的,有衷心的盼望,也有满怀的忧虑。人类必然是不断进步的,我们对过去所知道的历史保证了这种信念。今既胜昔,来日怎能不比今天更好,这使人乐观。但是如果再想一想,还是让今天这样的人,带着现有的心胸和头脑,进入即将来临的世界里去,他们能很好适应一个不断革新和迅速发展的世界么?”[3](3)

为此,费先生总结回顾了整个20 世纪的过往云烟“……20 世纪有点像世界范围的战国时期。战国时期是我借用中国历史上的名词,指的是一个从分到合的历史过程。我们中国现在是一个统一体,这个统一体是经历了一个很长的过程形成的。从分裂进入统一,重要的一步发生在大概2200 年前经历了两个半世纪(公元前475 年~公元前221 年)才结束的战国时期。这个比喻暗示着当今世界正在发生世界范围的,或全球性的,从分到合的运动。20 世纪正处在世界统一体出现前的那个阶段。在这100年里发生了两次被称为‘世界大战’的重大事件。20 世纪前世界规模的战争是没有过的,因而‘世界大战’成了这段历史的特征,称之战国时期,用来作历史类比的根据。”[3](4)

费孝通先生虽然把20 世纪比喻成各自纷争的战国时代,同时他也清醒地认识到:在第二次大战期间,就有人提出了One World 的概念,不妨翻译成“世界一体”。世界要成为一体,已是当时的战争摆在人们面前的现实。居住在这个地球上的人们,已经互相联系的休戚相关,如此密切了,甚至能在世界规模上用枪炮来对话了。战争固然出于对抗,对抗却也是一种难解难分的联系。利益上的你争我夺,决不会发生在互不相关的绝缘体之间。对抗不仅表示了联系,而且也总是以加强联系为终结而导致联合。也就是说,战争的目的不是分反过来是为了和,就像是战国时代,战争的以后是秦国的统一,在“世界大战”中提出世界一体的口号绝非偶然。但是否可认为,20世纪已为向全球性大社会的方向发展作出了开导,准备了条件?其实,他作出上述的历史比拟,无非是想强调“世界一体”这个20 世纪提出而没有能实现的构想。那是因为尽管经济在走向世界一体,但文化和价值认同远没有达到相互的包容性,仍然存在着一个文化上的战国时代。

尽管如此,现代化的进程正在毫无悬念地将人类社会推向全球化。现代化最强大的力量就是在20 世纪出现的人类的杰出创造,这些创造是来自于高科技的迅猛发展,这种发展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人类对世界的看法。费孝通认为,“没有突飞猛进的科技发展,登上月球还是神话中的美妙想象。我们现在对这样大的进步已觉得受之无愧,视为平常,而这种变化的出现实际上却包含着人类知识的巨大积累和更新,也许更重要的是人们已找到了使得人类知识得以不断积累和更新的物质和社会条件。这一切书不胜书,以致不能不简单地用意义相当含糊的‘现代化’一词来加以概括。”[3](5)现代化在人和人的关系上表现得最深刻的就是距离缩短了,接触加多了,范围扩大了,相互往来频繁了,搞得人们在生活上我离不开你,你离不开我,就这样,把全人类疏疏密密地编织在一个关系网里,出现了一个全球性的世界大社会。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费孝通先生展望21 世纪。他首先看到的是,人类所面临的客观世界改变了,而我们在改变前的世界里养成的生活方式,能应付得了改变了的世界么?这是一个大问题,如何解决这一问题,他为此在晚年反复思考和研究。

于是,在这一年,费先生提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箴言,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他的研究目光开始从经济转向文化,“共存”的相互贸易是经济问题,但要想“共荣”,相互理解,就是文化问题了。费孝通先生认为,人类社会正在由“共存”走向“共荣”,因此文化的研究开始迫切起来。费孝通先生是复合型人才,他早年在燕京大学跟随吴文藻先生学习社会学,后期又到清华大学跟随史禄国先生学习人类学,后到英国师从马林诺夫斯基,获得人类学博士学位。人类学与社会学比较更加重视文化,而且这个时候费孝通先生也与国际人类学界建立了广泛的联系。因此,从1995 年开始,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有了一个新的任务,那就是每年举办一次人类学高级研讨班。所有的老师以及博士生、博士后都全体参与,今天中国人类学界的许多领军人物都是从这个研讨班出来的。而且,从90 年代开始,到费先生退休,所里招收的博士后人类学专业明显偏多。

四、“席明纳”教学方式与文化自觉

90年代以后,费孝通先生提出了一个“席明纳”的教学方式,当年费孝通先生在英国伦敦读书时,他的导师马林诺斯基讲课时,就是采用的这种教学方式。

“席明纳”是seminar 的音译,其实,就是由一位教授主持的学术研讨班。这种方式,改变了过去“先生讲,学生听”的教育方法,采取先由学生讲,通过师生平等的对话和先生与学生一起讨论,最后,由先生总结的教育法。费孝通先生说“我正在试验的学术反思其实就是自我讨论或称自我对话,针对我自己过去的学术成果,通过自已的重新思考,进行自我反思。我把这些反思文章作为讲稿、请参加研讨会的同行们一起用对话方式进行研讨,性质上是一样的。同行们一起对话,比一个人自己对话自然高出了一个层次,接近于我在30年代参加的马老师的席明纳……”[4](13)于是,从1996 年开始,在港台著名的人类学家乔健教授和李亦园教授的支持下,这个研讨班筹措到了必要的资金,并从国际上请来了不少著名的人类学家,与学术研讨班的学员们对话讨论。

笔者正是从1996 年3 月开始,到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做博士后的,一共参加了1996年至1998 年共三届研讨班,有幸见到过许多国际上著名的人类学和社会学者。记得经常来参加学术研讨班的,除了乔健教授和李亦园教授之外,还有汉城大学人类学系主任金光亿、伦敦城市大学社会学系主任王斯福(Stеphan Fеuchtwang)教授、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中根千枝教授等。其中,1996 年的研讨班,主要是请了几位在人类学这门学科里已有一定学术地位的学者作主讲,参加研讨班的学员只是到会听讲。但1997 年的研讨班上,改变了研讨班的形式,不仅是学者在讲,还让学员们发言,并开展相互之间的对话。费孝通先生说“……在这个会上,大家放言无忌,真是一个大改进。可以说是开创了一种学术新风……”[4](13)记得我当时只是一个博士后,但也有机会在那个研讨班上讲了自己关于景德镇陶瓷工匠的研究情况,费孝通先生也因此关注到了我的研究。

1998 年,恰逢北京大学百年校庆,这一年的研讨会,还请来了英国的布洛赫(Bloch)、帕金(Рarkin)、美国的萨林斯(Salins)、桑高仁(Stеvеn Sangrеn)等著名的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除这些国外的学者外,还有中国民族学会长宋蜀华、中国社会学会名誉会长袁方等国内的资深教授。总体来看,费孝通先生亲自主持举办这样的研讨班,主要是为中国人类学界培养新人,研讨班一共举办了5次,当年参加过这个研讨班的许多年轻学人,现在都已成长为中国人类学界的中坚力量。

正是这一系列的来自研讨会同行们之间的对话,是费孝通先生在1997 年的研讨班上提出了当下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的“文化自觉”的深刻理念。费先生说“在这届研讨班上有一位学员对我所说的‘文化没有界线’这句话提出质疑。这位学员是出生在新疆多民族地区的汉族移民,现在北京工作。她说从她本人的生活体验中感觉到处都碰着文化的界线。我听了之后发觉她感到的‘文化界线’很值得深入思考。我初步想到的是她是个生活在不同文化相互接触地区的人,文化间的差别在是她生活中日常可以感觉到的活生生的事实。她在新疆生活时,带着外来文化的底子,在本地人看来他还没有完全融合在本地文化里;当她回到原籍,又因为在外地生长过,留有外地文化痕迹,有点异味。”[4](13-14)正是这样的“异味”,让她在进入北京文化圈的时候,产生了一定的困难性,这种困难性,就是不同文化间常常有一种看不见的边界。

费孝通先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由于提出文化是否有边界的问题,促使我联想到我们当前正生活在其中的这个世界上,若干主要文化正处在大规模的接触、冲突、嫁接,一直到融合的过程中。我在考虑是否应当引进‘场’这个概念来认识这个过程。我注意到现在西方的欧美国家里出现了一种把文化和国家这个制度挂钩的倾向。把国家的领土概念引申到文化领域中来,把不同文化划出界线,以强调文化冲突论。我意识到这种看法是有很大危险的。如果把边界的概念改成‘场’的概念,也许可以纠正这个倾向。‘场’就是由中心向四周扩大,一层层逐渐淡化的波浪,层层之间只有差别而没有界线,而且不同中心所扩散的文化场在同一空间互相重叠。也就是在人的感受上可以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规范,可以自主地选择。把冲突变成嫁接、互补导向融合……”[4](14-15)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的王晓莉博士,她发完言以后,另一个来自内蒙古的年轻女学者白兰接着发言,她是鄂伦春族,对于文化的边界感受更深,她在发言中说:

1949 年以来,鄂伦春人经历了人民公社、生产队、农业学大寨和“包产到户”后的个体无组织生活。他们的定居生活,到1980 年代中期时,鄂伦春人还在保留着狩猎生产,除了马鹿有指标猎捕外,其他都可以无指标狩猎。政府发放猎枪和子弹,其他如马匹、马鞍、猎刀、猎狗、帐篷等自备。在这个近30 年的时间段中,鄂伦春猎民的生活与当地农民、林业工人相比,应当说是相对比较富裕的,因为猎产品(动物细毛皮张、鹿茸、鹿胎等)收购价很高,与他们在解放前游猎时的物物交换,是没法比的。加上国家把男性猎民纳入护林员,享有工资待遇;中小学生有助学金,这些收入比一个普通林业职工的工资要多一些。同时,鄂伦春人,除了干部职工外,都享受免费医疗。鄂伦春是狩猎民族,但是,他们从不猎捕除了日常所需的猎物,并有许多禁忌来保护繁殖期、哺乳期的动物。有不遵循者,逐出“乌力楞”(鄂伦春人的生活和狩猎的组织,由3 ~5 户有父系血缘关系的家庭组成),深山密林里离开这个集体,那意味着必死无疑,无枪无子弹的个体,是无法活下来的。1950 年代中期后,外来人员大量进入鄂伦春旗,这些农民、个人,或者其他人员,有许多人用枪打猎,也下套子套取狍子、兔子、猞猁等。他们除了吃肉,更是为了换钱。但近30 年的林业开发,20多年的农业开发,也随着国家发展,兴安岭地区城镇兴建、铁路公路四通八达,动物数量减少,活动区域也减少,鄂伦春人以狩猎为生的生活面临困境。④

社会的变迁促使了鄂伦春族人放弃他们的传统生活,但又一时无法进入现代生活。白兰在田野调查中,截取的1984 年到1994 年的10 年间的数据显示:

鄂伦春自治旗境内因酒的非正常死亡(酗酒加重病情、自杀、酗酒后落入河中、俩人一起喝酒发生争执杀死对方又自杀)已有82人。问及原因,90%以上的人在说“活着没意思”,被问的人有死者家属,有酒鬼、有其他猎民。⑤

面对这样的情况,白兰在发言中激动地表示:

尽管专业告诉我必须保持他者视角,但是作为鄂伦春人,我会做不到。谈到这些,我很无奈,也很悲愤。鄂伦春族怎么发展?鄂伦春族文化怎么保存?⑥⑦⑧

这样的发言,引起了费孝通先生的关注和思考,他在文章中记录了当时的发言情况“……这次研讨班从文化是否有界线这个问题,引起了一位鄂伦春族的学员提出的文化存亡问题。鄂伦春是个长期在森林中生存的民族。世世代代传下了一套适合于林区环境的文化,以从事狩猎和饲鹿为生。近百年来由于森林的日益衰败,威胁到这个现在只有几千人的小民族的生存。提出的问题是,从鄂伦春的立场看,要生存下去应当怎么办?其实这不仅是鄂伦春人特有的问题。在我看来这是个现代人或后工业化人类的共同问题,是一个人类文化前途问题,值得我们研究文化的人重视和深思。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想到这是个人和文化的关系问题。人利用自然资源,创造、维持和发展了自己的人文世界。文化是人为的,也是为人的。从这方面看去,鄂伦春人碰到的是人创造的利用自然来为自己服务的狩猎文化因森林的破坏而受到了威胁。如果坚持原有的文化,就会导致人的灭亡。现在正面对一个严酷的选择,保存文化呢还是保存人?如果依照我的观点,文化是为人的认识,选择是明显的,就是要保持的是人而不是文化。这就是说鄂伦春人只有从文化转型上求生路。问题是怎样转,转向何处?”[4](15)正是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促使文化自觉学术思想的产生。

费孝通先生说“……我们都是在不同文化的接触、矛盾中求安身立命的人。我当时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来形容这种人的尴尬状态。旧的文化已不能给我们心安理得的生活方式,新的文化还正处在形成的过程中。我同情鄂伦春族学员的处境,要在保存文化还是保存人中做出选择。概括地说,我们都是生存在文化转型过程中的人物。”[4](18)思考良久以后,在研讨班闭幕的时候,费孝通提出了“文化自觉”这四个字。他说,“我提出‘文化自觉’这四个字来表明这个研讨班的目的,是想问一问,总结一下在这个研讨会上我们大家在做什么?这四个字正表达了当前思想界对经济全球化的反应,是人们希望了解为什么世界各地在多种文化接触中会引起人类心态发生变化的迫切要求。人类发展到现在已开始要知道我们各民族的文化是哪里来的?是怎样形成的?它的实质是什么?它将把人类带到哪里去?”[3](63)他的这段话具有很强的历史意义,就是,从那时开始,费孝通先生就在不同的场合,反复论证和解说“文化自觉”这四个字,时至今日,“文化自觉”已在中国深入人心。

五、对于北京大学人文学科发展的期待

提出“文化自觉”这四个字后,费先生写了一篇《开创学术新风气》的文章,在文章中,他对北京大学给予了莫大的期待。他在文章中写道,当前的世界正在出现一股新风气,那就是文化自觉,各民族要求自己认识自己的文化,提出一系列的问题:为什么我们这样生活?这样生活有什么意义?怎样发展下去?人文科学负有答复这一系列问题的重大责任。现在自然科学发展很快,人对人类本身生物学的研究已进人到了绘制基因图谱,科技研究的空间发展已从地球扩大到了太空。以人文科学来说,就要看我们如何跟上时代,认真地各自认识自己的文化了。对此,费孝通指出,“我们中国要抓住这个机遇,参与和推动这个学术的新风气。19 世纪在西方出现了文艺复兴‘人的自觉’,看来21 世纪将开始出现‘人类文化的自觉’了,人类开始要求认识自己的文化了。”[3](412)

那么文化在哪里?费孝通认为,文化就在集体生活的人的行为和意识中。但人们往往生活在自己的文化中,而没有用科学的态度去体会、去认识、去解释,那是不自觉的文化,我们需要懂得各国、各地区的文化为什么不同,只有抓住了比较研究,才能谈得到自觉。费孝通先生说“……我深深体会到我们生活在有悠久历史的中国文化中,而对中国文化本身至今还缺乏实事求是的系统知识。我们的社会生活还处于‘由之’的状态而还没有达到‘知之’的境界。而同时我们的生活本身却已进入一个世界性的文化转型期,难免使人们陷入困惑的境地,其实不仅我们中国人是这样,这是面临21世纪的世界人类共同的危机。”[3](414-415)

在这样的社会发展的背景中,文化自觉的新风气需要有人来率先发扬的,那么谁来发扬?费孝通寄希望于中国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希望北京大学来举旗,这也是他晚年选择到北京大学来建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的原因。他对这所大学充满感情,六十多年前就在北京大学的前身燕京大学学习,他是在未名湖畔开始接触到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而以中国来说,最先把人类学从西方介绍过来的就是早年的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费孝通先生说“我最近看了一本书,书名是《北大校长和中国文化》(三联书店出版),从京师大学堂的校长讲起,讲到了蔡元培、胡适、马寅初等,很受感动。同时也想到了北大当前的定位问题。怎样去认识北京大学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的文化任务。”[3](411)

大学的任务首先就是要探索新思想,更何况北京大学是中国最好的大学,每一次中国的社会转型和新的思想的出现都离不开她。在当今世界各种文化有如欧美文化、伊斯兰文化、印度文化、中国文化等等,都在碰头。“世界正在进入一个地球村,形成一个全球多元文化的时代。需要有一代新人来开创一代新风气的时机,进行一系列的新的思想文化方面的探索,北京大学能承担此任吗?而且这一新风气费孝通想用‘文化自觉’这四个字来表达。”[3](411)费孝通先生深情地说“如果我还能多活几年,我想用我一生中最后的那段时间继续做我的学术工作。我想到了北大应当开创学术新风的问题,也愿意有机会参与。”[3](413)他说“我一向在名片上不印任何公职,只写某某大学教授,这说明了我自己对于学术工作的重视和偏爱。”[3](413)他晚年最后一张名片上印的就是,北京大学社会学人类学研究所教授。

费孝通先生认为,在改革开放以后国家对自然科学的发展还是非常重视的,但由于当时的中国还是侧重于解决贫困问题,解决吃饱穿暖问题,文化的问题没有上升为社会主要矛盾。费孝通先生以他的敏感度,已经感到了世界的发展正转向文化的议题,中国如果不及早关注到这一问题,当我们再次遇到社会转型时,还可能会丧失自我转型的能力,再一次面临尴尬落后的局面。因此,我们不仅不能跟在后面走,还应该掌握新的话语权走到时代的前列。

费先生认为“……到我到了耄耋之年,还是忍不住要呼吁人文学科的同行们及时集中智力,首先在我们学术范围里开创这个适应当前局势的新风气,就是致力于我们中国社会和文化的科学反思,用实证主义的态度,也就是用实事求是精神来认识我们有悠久历史的中国社会和文化。”[3](415)他说“这是件艰巨而伟大的工程,需要多种学科的共同努力。包括哲学、伦理学、政治学、经济学、生物学、心理学、美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学者们共同从各自已有学术基础上向这个‘文化自觉’的目标进军,合力形成一个新学风。在我们国内有这个条件的看来只有北京大学,所以我今天不愿放弃这个和北大领导会晤的机会,不自量力,提出这个‘文化自觉’的设想,请予批评指正。”[3](415)这是他在1997 年同北京大学领导见面时讲的话,20 多年过去了,费孝通先生也已经逝世15 周年了,现如今文化自觉的口号已经被中国人熟知。但另一方面,费孝通先生提出的文化自觉的内涵和深意,大家理解了多少呢?在北京大学相关的学科对此是否有所研究,我们不得而知。但今天我们看到,当年美国学者亨廷顿提出的“文明的冲突”的局面,正在全世界上演,而费孝通的“文化自觉”正是应对这一冲突的良方。针对当下的这一局面,我们是否还可以重温费孝通先生的这些思想,面对实际问题,对人类的未来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尤其是面对世界正在来临的再一次大变局,中国如何把握自己的主动权,更好地融入全球并与其他国家的人民一道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新局面。这是我们值得深思的,并应该好好把握的机遇。

今天,我们所面临的新冠疫情和国际局势的迅速变化,充分地证明了当时费孝通先生的远见。

结 语

这篇文章是受北京大学曾经负责博士后工作的冯支越老师之托完成的,他正在完成北京大学博士后制度方面的专著的撰写,特地让笔者提供费先生当年对中国博士后制度及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后流动站有所贡献方面的资料。为此,笔者完成了这篇论文。笔者正是这一制度的受益者,也正是这一跨学科研究的制度,促使笔者有机会进入北京大学社会学博士后流动站工作和学习,接受了费孝通先生等导师的指导,同时进入了艺术人类学这样一个交叉学科的研究平台。其所收到的教益,伴随终身,在此感谢费孝通先生!并以此文作为纪念。

注 释:

①可参阅冯支越《衣秀侠“求索之园,成长之路”》(载《神州学人》1997 年第7 期)一文第30 页之详述;

②同“注释”①;

③可参阅《中国教育年鉴》编辑部编《中国教育年鉴·1996》(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 年版)一书第981 页~第982 页;

④实录资料来源,为白兰自己提供的当年的发言记录;

⑤同“注释”④;

⑥同“注释”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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