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人类文明的另一面

2023-10-21 11:59张经纬
中学生天地(B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灰坑二里头考古学家

张经纬

考古学与垃圾堆

几年前,我去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考察,那里发现的夏代遗存,被认为是“最早的中国”所在。由此偃师二里头成为每个文博人心中的打卡圣地,我也不例外。

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上,我七拐八拐来到一个挂着“二里头考古工作站”牌子的小院,值班小哥将我领入了陈列室。虽然怀着应该不会有特别惊艳的展品的预想,但眼前过于“简陋”的展品还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一些破碎的陶片摆在展示架的最底层,边上有一些局部炭化的木头,看不出原来的样子。蓝色的收纳盒里放着一些散落的人骨。这根本就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考古工作站的现场。

小哥耐心地带我参观,但也渐渐留意到了我的心不在焉和并不“感冒”的神情,于是,他专门把我带到架子的另一边。他打开了一个白色的收纳盒,一根深褐色的保存完好的陶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告诉我,这是二里头宫殿的一段下水管道遗物,来自宫殿遗址外的一个灰坑。从这根陶管的直径看,得有20厘米宽,说明排水量很大,也证明当时宫殿的规模非常宏大。

“灰坑”是一个考古学术语,指的就是古人留下的垃圾堆。有些灰坑由于使用时间跨度非常大,当古人10年、20年甚至100年坚持在同一个地方倒垃圾,今人在里边能找到的遗物就非常可观了。

“灰坑里还有没有其他什么有趣的东西,比如‘粪化石’?”我对古代宫殿的下水管道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脑筋一转,突然恶趣味上头,随口一问。

没想到小哥听了我提出的问题,表情突然变得略带诡异,随即又面露得意地打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个透明保鲜袋,放到了我眼前的桌上。

“你怎么知道我们去年还发现了这块‘粪化石’?我们可还没对外发表过呢。”

我马上很配合地做出了一副“居然这么巧吗”的表情,但作為博物馆人,我其实对“粪化石”并不陌生。那是古人留下的粪便遗物,在考古学中实在是寻常不过的发现。通过分析粪便的成分,我们能知道古人吃了什么、他们的健康水平如何、有没有受寄生虫困扰,甚至可以推断古人的平均寿命。我当然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预知二里头遗址刚发现了“粪化石”,我只是凭着有限的考古常识推测,任何大规模的人类遗址几乎都会出土此类遗物。

“这是我们在遗址南边另一个灰坑外的水沟里发现的‘粪化石’。”小哥认真地向我介绍了起来。他们进行了成分分析,发现夏、商时期的古人已经在食用驯化水稻了,里面微小的骨骼碎片和植物种子显示,那个时候的人们的食谱可能包含了狗、猪等动物,以及不少水果。

“那说明他们的营养还挺均衡的。我能给这块‘粪化石’拍张照吗?”我问。小哥的神色略显为难,嘱咐我还是不要拍照了,毕竟这块3000多年前的粪便,还没有公开露面过,他们正准备发表成果。我对此表示完全理解,并感谢他对我的慷慨接待,告别二里头遗址工作站,我又踏上了新的旅程。

考古学与人类文明

许多朋友通过小说、电影、电视剧等了解过考古现场的情境,觉得考古学家的工作主要是在规模宏大的古代宫殿或者恢宏的帝王陵墓中轻松“挖宝”。然而,站在更专业的角度上,准确地说,在考古学家漫长的职业生涯中,绝大部分发掘的其实是古人的垃圾堆。

美国学者玛丽莲·约翰逊在其著作《与废墟为伴:真实的考古学家与来自遗迹的诱惑》中总结了考古学家的真实工作:考古发掘70%的时间是在发掘灰坑,其余的时间是在挖什么出土器物都没有的夯土基址,只有非常少的时间是在挖墓,且其中大部分是与灰坑区别不大的中小型墓葬。

所有的考古学研究,真的都是对垃圾堆的考古吗?细想一下,确实没错。历史上的人类通常会在他们的住所附近抛弃废物,等到垃圾实在堆积不下,便连同老旧的住所一同抛弃,另觅一块地建造新居,以及另辟一块垃圾场——这就是我们今天考古发掘的灰坑。

放眼望去,我们今天看到的古希腊、古罗马遗迹,事实上也是被古人“抛弃”的建筑垃圾。另一位考古学家威廉·拉什杰研究了希腊神话中提到的特洛伊古城。他在其著作《垃圾之歌:垃圾的考古学研究》中告诉我们:“特洛伊城居民和其他城市居民一样,并非都把垃圾留在室内,而是把较大型的垃圾和碎屑物扔到街上去。”等垃圾堆积到一定高度,就在上面撒一点土,压实变成新的路面,然后开始新一轮垃圾倾倒过程。经过计算可以发现:“特洛伊城由于垃圾堆积,海拔每百年升高4.7英尺。”于是,最初的城市遗存就被掩埋在地下很深的位置了。

或许我们可以认为,特洛伊城并不是被阿伽门农国王率领的希腊联军摧毁的,而只是因为垃圾堆积太高,被当地居民抛弃、遗忘的。既然如此,我们的古代祖先并非是有意留下了恢宏的遗址等待我们去发掘,只是被自己丢掉的垃圾赶跑,搬去了别的地方,比如二里头遗址的华夏先民。这样想来,除了陶管和“粪化石”,我又对二里头遗址未来的考古发现充满了期待。

从上述角度看来,垃圾对考古学家和环卫工人一样:它构成了工作的重要部分。不论是人类昨日抛弃的建筑瓦砾,还是生活废物,都成为我们今日了解历史的参考物。

垃圾与未来

我们从古人留下的“垃圾”或排泄物中获得了关于历史的重要启迪,回到现代,垃圾也在不断参与着我们当下的生活,引领着未来的方向。

人类学者胡嘉明、张劼颖在其著作《废品生活:垃圾场的经济、社群与空间》中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垃圾的当代故事。研究者发现,饭盒经过拾荒者的回收,回炉再造后,又变成廉价玩具小黄鸭。“垃圾,它作为一种标志、一个节点,让我们注意到人类所处其中的巨大的物质网络。所有人、动物、植物、技术、商品、垃圾、空气、海洋,万物皆相关联。”

从3000年前的二里头遗址中的废水管、“粪化石”,到希腊特洛伊古城,再到今天利用再生塑料生产的廉价玩具,不论是古人的还是现代人的垃圾,都不再是那种人人嫌弃的模样了。它们既是前人留给我们的考古宝藏,也是真实的物质遗产,还是那句话,垃圾只是放错地方的资源。

可以说,从人类拥有文明的那一刻起,我们的祖先就在与“垃圾”打交道了,至今已经积累了千万年处理垃圾的经验与智慧。相信未来,我们将以更高效的方式从“垃圾”中获得知识和财富,实现资源的循环利用、永续开发。借用威廉·拉什杰一句充满浪漫想象的话来总结,“只有在原始人类开始制造石器、留下制造过程剥落的石片和废弃的石器,让现代人得以用电子显微镜探索它们的秘密,并视为器物而非垃圾陈列在博物馆之后,我们才得以了解人类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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