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一个月亮送给你

2023-11-20 02:20潘欣寒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铺子小美月亮

潘欣寒

当时光的车轮在午夜的梦中吱吱嘎嘎响起,月亮街从破败、昏暗、歪斜的记忆之门中露出俏丽的一角,我忍不住在幽冥一样的夜晚再一次回首。月亮街仿佛一首动人的歌谣,一次次在我的梦里百转千回地响起。我所有关于月亮街的记忆,都是从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开始的。每当我想起那一轮明月,便仿佛站在了童年的门口,扭动一下那被岁月侵蚀的沉重的把手,通往月亮街的大门便缓缓开启了:那被薄纱似的月光笼罩的宽广而明亮的街道、广场,落满了蛙声的排水沟,开着葫芦花的庭院,如梦境一样被绿色的藤蔓缠绕的蓝色小屋,躲在月亮街深处发出呻吟声的卑微而幽深的小巷,盛开在甜蜜而芬芳的夜晚的洁白的葫芦花,以及围着葫芦花上下翻飞的蝙蝠……那一切如同一幅幻象和梦境交织的画卷。我无法忘记月亮街,如同我无法忘记我的父亲、母亲、奶奶、童年的岁月、人、狗和那些朝夕相处的小伙伴……关于月亮街的一切都将被我深深铭记。

我要摘一个月亮送给你。

我说那话的时候,小美正准备将自己藏到一个粮囤后面。月亮街的人家,喜欢将玉米、麦子等装到一个个粮囤里,那些粮囤就在我们的院墙外面。我们小孩子便会在晚上躲到粮囤后面藏猫猫。

那天晚上,我没有跟他们一起玩藏猫貓的游戏,那时我刚刚吃完饭不久。看着穿一件碎花裙额头明亮眼睛大大的小美,我情不自禁地跟她说。

小美听了我的话,脚像被什么拉扯了一下,她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朝着粮囤走过去了。她走到粮囤后面时,又将脑袋探出来,伸出一根好看的手指压在她那像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上,对着我做了一个噤声的表示。

我失望地看着已经躲到粮囤后面的小美,想着她那双像蝴蝶翅膀一样忽闪忽闪的眼睛,离开了那儿,开始朝像北斗七星长长的勺柄一样的月亮街上走。

我走过一条条看不见尽头的小巷和一幢幢被爬墙虎的藤蔓和它的阴影所占据的房屋。那时我还没有害怕,街上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躲在黑暗里的老人的絮叨声、铲子刮擦锅底时刺耳的尖叫声、大人责备孩子的呵斥声、男人喝了酒放肆的笑声、女人对哭闹的孩子温存的哄慰声,还有一些人吃了饭站在街上哄慰说话的声音……那些声音同虫儿的鸣叫和不知道来自哪儿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它们喧哗着,拥挤着,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退下去,而在看不见的空气里,似乎又有轻轻炸裂的声音。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让月亮街听上去热闹无比。

我被那些如潮水一样黏稠的、混乱的、轻轻炸裂的声音包围着,在月亮街上游荡。在那些看不见的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里,似乎有某个神秘的声音指引着我,又诱惑着我,让我不停地走。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当那些声音慢慢从我耳边消失,而我听到脚下有呻吟声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小巷像蜘蛛网一样遍布的神秘地带。

这片神秘地带,之前我从未来过。奶奶不让我来。奶奶说,那里的路面会“哎哟”“哎哟”地叫,墙壁的裂缝里潜伏着“咝咝”吐着芯子的蛇,排水沟是老鼠和黄鼬的乐园,每扇门后面藏着一个吓人的精灵。那些穿着蓝色衣服的精灵长着灯泡似的红色眼睛和像藤蔓一样长长的手臂。那些手臂会从门后伸出来扯住路过的人,从白色的葫芦花里飞出来的蝙蝠,会在人的头顶盘旋。

当我意识到自己进入了这片危险的区域时,立刻被惊惧紧紧地攫住了。我飞快地跑起来。

我在那里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跑时,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地洞。街上的喧哗声全都隐匿了,刚才站在街上说话的人也仿佛被黑暗吞噬了,而那些蓝色的像八爪鱼的触须一样的手臂在慢慢向我伸拢来,蝙蝠在我的头上盘旋,蛇在脚下“咝咝”地朝我吐着芯子,老鼠也开始咬我的脚。

我吓得快要哭出来了,突然又看见了小美。小美像漂在水里,一起一伏的。看到快要被水淹没的小美,我忽然来了勇气。我要将小美从水里救出来。我告诉自己。

等我跑到小美跟前,发现小美独自在那些看不见的格子里跳。跟她一起玩藏猫猫的孩子都回家了。小美在那里一边跳,一边像鸽子一样“咕咕”地唱着:“左脚抬,右脚跳,转了一圈换脚跳。”

小美一定被那些穿蓝色衣服的精灵施了魔法,我站在那里看着小美一蹦一跳的,忍不住想。因为我感觉地面在一点点往下陷,而水正在从脚下看不见的地方慢慢升上来。水先没过了她的腿,又没过了她的腰,可是小美似乎感觉不到,她甩着头上的两条辫子,依旧在那里不停地跳。

或许是因为小美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将我的心跳乱了,我情不自禁地又跟她脱口而出说,我要摘下月亮送给你。

小美听了我的话,晃晃悠悠地从水里冒出来了。她抬起头,看着天。可是,月亮在哪里呢?她一边看,一边疑惑地问。

我跟着她朝天上望去。天,乌黑乌黑的,月亮并没有出来,连星星也没有。

月亮为什么还没有出来呢?当我离开小美顺着那些黑乎乎的巷子往回走时,还在心烦意乱地想着月亮,这时我已经将那些长着红色眼睛的精灵忘了。之前这个时候月亮早就出来了,可今天晚上月亮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出来。我失望地朝地上的一块石子狠狠地踢了过去。那块被踢疼的石子一路尖叫着跑远了。这没有让我变得好受,我心里依然懊恼地想着那枚月亮,感觉月亮在跟我作对。

不过等我回到家,看见从屋子里倾泻而出的灯光时,心里的懊丧像水一样退去了,我想等我睡醒后,也许月亮便出来了。

第二天, 我没能看见月亮,下雨了。不知道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到吃早饭时,雨依然没有停。我沮丧地躺在炕上,将头藏在被子里,直到奶奶过来。

走路像只老猫一样悄无声息的奶奶,有着狐狸一样的警觉,她总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有一回,妈妈在屋子里跟我小声地说着她,她突然像墙上的壁虎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来,在妈妈身后,朝我挤眉弄眼地眨了眨眼睛,又不声不响地溜走了。之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像个没事人一样,不过到晚上吃饭时,妈妈刚在凳子上坐下,便发出了一声尖叫,她被一块不知怎么跑到凳子上的尖尖的石头硌了屁股。

奶奶的全身都像长了眼,有时候你以为她在那里睡了,刚想做点什么,她便在那里闭着眼开口提醒你了。奶奶还有穿墙的本事。有一回,我夜里睡不着,偷偷地从炕上溜下来,跑到院子里去抽陀螺。抽着陀螺时,我听见了奶奶的咳嗽声。我慌忙停下来,回头去看,发现奶奶坐在我身后那把靠墙根的凳子上。我好奇地问奶奶怎么出来的,我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奶奶告诉我,她直接从墙那边过来的,墙拦不住她。

我知道奶奶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正落在我的身上,不想让奶奶看出我的心事,穿上衣服,起来了。

吃完早饭,我便一直在那里低着头玩弹球。我先用一颗蓝色的弹球去打一颗白色的母球,又试着用一颗红色的球去打那颗白色的母球,都没有打中。之前我玩弹球,几乎弹无虚发。那些装在白色塑料瓶里的弹球,都是我从外面赢回来的,我原本只有那颗白色的母球,后来像老母鸡下蛋似的,呼啦啦后面跟了一大堆。

我怀疑奶奶对那些弹球念了咒语。奶奶经常对着屋里的某个角落嘀嘀咕咕地念叨。有次,奶奶的顶针找不到了,她对着墙角念叨了一阵后,那个顶针像长了腿一般跑出来了。

我希望奶奶能对着外面的天念叨一通咒语,让雨早点停下。可是奶奶这回似乎有些无能为力。她瞅著外面的雨,皱起了眉头,天咋就像被谁捅了个窟窿似的?奶奶心里也盼着雨停,草料棚里的干草烧完了,而外面场院里的草被雨淋湿了,拿了被雨淋湿的草烧火做饭,满屋子的烟,会呛得人直咳嗽。

奶奶最后不得不冒雨去了场院,我趁机跑到院子里,拿着扫把对着头上的云彩挥打,我要用扫把将那些像脏兮兮的抹布一样的云彩赶走,让月亮出来。

雨终于停了,月亮出来了。可是我没能去摘月亮。我被雨浇过后,感冒了。

我盖着厚厚的被子躺在炕上。妈妈跟奶奶抱怨我被雨浇后,奶奶便片刻不离地守在我的身边。她逼着我吃那些黑乎乎、让人恶心的药丸。那些黑乎乎的药丸看上去就像用锅底的灰和着塘里的烂泥巴搓成的。我被奶奶逼着放到嘴里,再趁奶奶不注意将药丸吐出来。

可是奶奶那像老鹰的爪子一样锐利的眼神识破了我的计谋。她笑眯眯地将我吐出来的药丸放在手里,然后端来半茶碗糖球。我吃一颗药丸,奶奶往我嘴里送一颗糖球。我架不住糖球的诱惑,捏着鼻子将那些黑黑的臭臭的药丸吃了。奶奶再拿了湿毛巾放到我的额头上,像看透我心事似的,用手点着我的脑门儿说,还发烧呢,等烧退了再出去也不迟。奶奶那像干柴一样瘦骨嶙峋的手,却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她那样说,我便什么也不能做了。

我吃了很多药丸,却没有好起来,开始不停地咳嗽。

我得了肺炎。爸爸和妈妈不得不将我送到医院挂点滴。我心里想着那枚月亮,我想将月亮摘下来送给小美。可是躺在医院的床上,看不见月亮,医院的窗户高高的,还隔着很多栏杆。我只有爬起来,趴到窗户那儿,透过栏杆的缝儿,才能看见月亮。那月亮看上去又小又旧,就像被人撒了一层灰,一点不像在月亮街上看到的月亮,又大又圆,而且清清亮亮的。我不要这样的月亮,也不要将这样的月亮送给小美。

我想回月亮街。我担心夏天过完了,小美跟那些孩子不去街上藏猫猫了,我就没法将月亮送给她了。我也担心月亮被人偷偷摘走了。我天天缠着妈妈,可是妈妈不答应我,还背着我偷偷地哭。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是我要死了吗?不过静下来仔细想想,妈妈似乎是在爸爸离开后才开始哭的。

爸爸将我送到医院的那天晚上,从月亮街上来了一个人。那人之前我见过,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他,他总是戴一顶帽子。他跟爸爸在病房外面嘀咕了一阵后,爸爸便从医院离开了。爸爸离开时,脸看上去比医院的墙还要白。

爸爸没跟我说他为什么要回去,妈妈也没有说,我猜月亮要掉进河里了,爸爸急着回去是为了打捞月亮。奶奶告诉过我,月亮掉进河里后,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将它捞上来。因为月亮落到水里后,会变得像石头一样沉。这样一想,我更急切了。我要回家,帮爸爸将月亮捞上来。

妈妈不答应我,而且哭得更厉害了,我跑去找医生。

我喜欢那个笑起来眼睛像弯弯的月牙一样的医生。她每次过来,都会对我笑。如果不是我已经答应了将月亮送给小美,也许会送给她。

医生磨不过我,答应了,妈妈替我抓了药,带我到车站,去坐车。

上车后,妈妈便面色凝重地坐在那儿,一会儿抬头看看坐在前面的人,一会儿又不安地朝车窗外张望。与心事重重满脸严肃的妈妈相比,我的心激动地怦怦乱跳。为了不让心从嘴里蹦出来,我紧紧地抿着嘴。

我跟着妈妈回到家时,爸爸在家里闷闷不乐,怅然若失地坐着。他没有去捞月亮,月亮也没有掉到河里,奶奶死了。奶奶急着去将场院被雨淋湿的草晒干,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跤。

一个人被门槛绊了一跤,怎么会死呢?我曾被门槛绊倒过,奶奶往我磕破的膝盖上擦一些红汞,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我不相信奶奶会死。我知道,是奶奶趁我不在藏起来了。我去壁橱里找,之前奶奶为了不让我找到她,曾在那里待过。不过她藏在那里时,总是忘了将脚藏好,我发现了她,伸手拍一下她的脚背,她便像只刚刚下了蛋的老母鸡,“咯咯”笑个不停。

可是这次我将壁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看见奶奶。我又去被子里找,奶奶有时让自己像条蜈蚣般地趴在被子里。然后我又对着墙壁敲,奶奶有穿墙的本事,也许奶奶躲进了墙壁里。可是在那些地方,我都没有找到奶奶。

后来,我又猜奶奶躲到了烟囱里,然后顺着高高的烟囱爬到天上,去摘星星了。奶奶曾经告诉我,天上的一颗星星,便是人的一颗心。

我不再想着出去了,每天在院子里折纸飞机。我将折好的飞机一架一架放飞。我希望那些纸飞机能飞到天上,替我问候在那儿的奶奶。可是那些纸飞机连院子都还没有飞出去便落下了。有些落在了院墙上。

我很少再抬头去看月亮了。晚上,我在院子里揪大黄猫的尾巴玩,那只大黄猫不让我揪,慌乱地蹿到树上,月亮有时恰好就挂在树梢上。我的眼睛不小心跟月亮碰到了,便立刻低下头。

我有时希望有块云彩飘过来,将它挡住,月亮天天晚上挂在那儿,让人看着心烦。可是夏天过去后,天便很少下雨了,云彩都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即使有两块,也像纱一样薄,根本挡不住月亮。

我又希望奶奶能替我拿条毯子将月亮遮住。奶奶有时会从天上下来,趴在窗户上,从外面看我。虽然我爬起来朝窗户看时,奶奶便消失了,但是我知道她躲在那些窗户后面。一天晚上,我在睡觉前将这个想法跟奶奶偷偷说了。

让人气馁的是,第二天晚上,月亮又挂在那儿了。奶奶自从到了天上,便不怎么听我的了。我猜天上一定还有别的小孩,奶奶喜欢上了他们,不要我了。

我变了,变得闷闷不乐,也不爱说话了,有时感觉透不过气来,好像有一口大锅在上面罩着我。每天吃了饭,我一个人在院子里赶铁圈玩。那天,我在院子里低着头看蚂蚁,一朵木槿花从外面飞进来,落到了我的面前。我抬头,朝那朵木槿花飞来的方向看,小美绞着手站在门口。我又低下了头,继续看蚂蚁。

快过年的时候,我终于好起来了。爸爸为我买了一辆三轮脚踏车。那辆红色的三轮脚踏车像一匹生气勃勃的小马驹,每天驮着我在月亮街上飞一样地跑。而那些孩子也像被捅的马蜂,追着车子跑。

有了那辆车子,我不肯再在之前那个狭小的地方玩了,而是去了那个小巷像蜘蛛网一样纵横交织的神秘地带。我们在纵横交错的巷子里疯跑,跑够了,将耳朵贴到灰扑扑的砖墙上,聆听它们说话。那些墙也像长了眼睛,没人的时候,它们会很响亮地说话,人一出现,它们便像怕人似的,变成了窃窃私语,人要将耳朵贴到上面,才能听见它们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让人不能忘怀的,是那些铺子。

那些藏在小巷深处密密麻麻让人感觉神秘莫测的铺子,大人们不让我们进去。大人们警告我们说,铺子里有一些跑江湖会变魔术的,他们发现了我们,会把我们变成牛头马面的怪物。

我们有那么多人,不怕他们。我们兴冲冲地赶到那些铺子里。

那些铺子从外面看是一个个门头独立的铺面,进去后便会发现,所有的铺子是通着的。里面的东西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有被装饰成五颜六色的阿拉丁神灯,有会哈哈大笑的泥人,有装在框子里见人过去便朝人鞠躬的小猪,有能让人变胖变瘦的魔法镜子,有长相奇特会说话的绿鹦鹉,还有据说从东南亚来的一种味道特别的香料,那种香料在人靠近时,能将人的魂魄摄走。我们在铺子里转时,都会小心翼翼地绕开它们。

在那些琳琅满目的物品中间,有一些平常很少见到的石头。那些石头,用眼睛根本看不出它们是五花肉还是另外的东西。只有拿手去摸,感受到它们坚硬的质地,才知道它们是什么。铺子里还有一些五颜六色的花,有一种花是黑色的,绽放时如同鬼魅的眼睛,你看着它们,会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让我忘不了的,却是那些坐在铺子深处沉默不语的人。他们仿佛挂在墙上的画,一动不动地在那里,又似乎他们被一只万能的手封印在了时间浩渺的河里。

我们发现了那片让人想入非非又念念不忘的铺子后,便时常去那里了。不过我们通常走不到铺子的尽头便打道回府了。铺子太大了,大得我们永远走不到边。

那天,我们又去了那个五光十色的铺子。我们居然在铺子里发现了一个马戏团,一个光着半截大腿的女人指挥两只大虫钻火圈。那两只看上去威风凛凛的大虫对那女人言听计从,就像能听懂她的话似的。

我们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再顺着铺子繼续走。又走了一段,眼前的景物有些眼熟。仔细打量一番后,我们赫然发现到了月亮街上,原来那铺子的一面跟月亮街是相通的。

那时天还早,我们不想回家,兴致盎然地顺着月亮街往北走。我们先走到一个渡槽,渡槽里有水,水里有一些随水抽上来的小鱼小虾。我们在那里捉了一会儿小鱼小虾,下了渡槽,走到对面的崖头上。

崖头下面是一片花生地。我们去花生地里,薅了几棵花生。花生还没有成熟,里面只有一些水泡泡。我们顺着花生地的地垄,走过玉米地。玉米棵子已经长起来了,玉米叶子划过我们的脸和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我们也不管,继续走,一路走到了苹果园。

我们在那个苹果园前停下了,苹果树的果实还不能吃,只有手指肚大。我们走进了果园,逛了一圈后,在一棵苹果树下坐下。刚才的一路狂奔,让我们疲惫不堪,空气中仿佛有“嗡嗡”的声音,在头顶上不停地晃着,而下面的土里似乎有什么在拖拽着,我们眼神虚虚地看着,犹疑着,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不管时间过了多久,我都会记得那个下午。那个苹果树叶轻摇、阳光的小手慢慢触摸着我的脸颊的下午。我徜徉在那片海里,在那片将一切忘却后进入梦乡,只有温柔的风、阳光、身下温暖而潮湿的土地的看不见尽头的无穷无尽的海里。

我沦陷在那片海里,似乎永远走不出那片海了。忽然头上挨了一个重重的栗凿。我艰难地睁开眼,吃了一惊,原来是守护果园的哑巴吃完晚饭回来了。

哑巴的房子在月亮街的东边。我们之前经常在月亮街上看到他。他见到我们时,便会发出“哧哧”的声音,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他们说,哑巴的鼻子会从脸上跳下来,在地上一蹦一跳地走。鼻子走到哪里,哪里便会出现一个洞。人如果不小心掉进那个洞里,那个鼻子便会趁机将人吃掉。

我们看见哑巴,吓得魂都飞出来了,从地上爬起来,撒开脚丫子,像吓破胆的疣猪一样飞快地逃窜。哑巴在后面一边跺着脚地追,一边“哧哧”地发出尖声的怪叫。

我们拼了命地跑,像风一样地跑,从来没有跑得那样快过。我们跑过苹果园,跑过玉米地,跑过棉花田……

我在奋力地跑时,突然停下了,因为我又看见了月亮。月亮那时刚刚出来,正挂在东边的天上。

我几乎是在抬头的一刹那看到的那枚月亮。一看到它,我立刻便被它吸引了。月亮那样大,那样圆,比在月亮街上看到的还要大,还要圆。它像水一样清澈,又像白色的盘子那样光洁。它离我那么近,似乎我一伸手就能摘到。然后月亮一点点升起来了。月亮在一点点升起来的时候,也在一点点变小。不过看上去更亮了。明晃晃的月亮照着田野,照着树木,照着田畔上的小路。

我在那里看着那枚月亮的时候,似乎感觉到有无数枚月亮在我的周围,在我的头顶、脚下、前后左右,在我的手心里、口袋里、衣领里,在我的鼻尖、眼角、头发丝里。我小心翼翼的,不敢咳嗽,唯恐咳嗽声惊扰了月亮。

后来,我开始走,慢慢地走。像喝醉了一样,晃晃悠悠地走,又像被月亮托着,感觉下面软绵绵的。我走过阡陌纵横的田垄、地畔、沟渠。我没有害怕,月亮照着田野、沟畔,比白天都要亮。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月亮街上,不知道是不是月亮又圆又大的缘故,月亮街的人都出来了:铁匠铺里脸膛被火烤成红铜色的铁匠、衣服和头上像挂了一层糖霜的磨坊主、头上总是顶一头棉絮的绷绷匠以及见了人便一副笑嘻嘻模样的糖果店的店主,都在那里。连那些平常坐在铺子里一动不动像是标本的人也出来了。他们都在那里一边举着手慢腾腾地走,一边像陶醉般地仰头看着月亮。

我在那支队伍里,看见了小美,也看见了那些孩子。他们的脸上都红扑扑的,眼里带着满足的神情,我向他们招手,又大声地喊他们,可他们像看不见我似的。

所有人的脸都在朝着那枚月亮,好像月亮从上面扔下了一根绳子,将他们的脸给拴住了。

我继续走,轻飘飘地走。

到了家门口了,院门开着。我走进院子里,月亮现在快爬到我的头顶了。我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会儿,进了屋。

屋里的灯亮着,爸爸妈妈却没有在屋里。他们是跟那些人一起去看月亮了吗?我猜测着,刚才在那些人里,我没有看见他们。我又想,也许他们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我在那里犹豫着要不要再出去看一会儿月亮——我不想睡觉——忽然听见了爸爸妈妈在院子外面说话的声音,他们似乎在谈论月亮,又似乎在说我。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和月亮的事,便钻到了被子里。他们进了屋,看了看被子里的我,没有再说什么,上床睡了。

我闭上眼睛了,心里依旧明晃晃的,好像有一枚月亮钻进去了。我猜月亮一定是趁我张着嘴仰头看它的时候钻进去的。那枚月亮那么亮,它在我的肚子里,明晃晃的光又通过我的肚子,反射到屋里的桌子、茶几、地上、窗台和屋里的东西上,它将整间屋子都照得亮堂堂的。明晃晃的月亮一直搅扰着我,让我很久没有睡着。

第二天醒了,我心里依然想着那枚月亮。后来,我到了街上,迫不及待地要跟小美和那些孩子说说昨天晚上的月亮,可他们全都茫然地摇着头,什么也记不得了。

怎么会这样呢?他们昨天夜里明明在街上看过月亮的,为什么现在想不起来了?我苦恼地站在那里,低头想着昨天晚上的事,也想着那枚又大又圆的月亮。我感觉一定是哪里错了,可究竟哪里错了,我又说不上来。我再看看小美,小美正在跟那些孩子一心一意地踢毽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这让我感到委屈。虽然他们都在那里,可他们的心好像跟着昨天晚上的月亮一起走了,只剩下一副空壳。

我不再去月亮街了。

我每天吃了饭,便远远地绕着月亮街,到河边去。

我在河边徘徊、踯躅,或者沉默地看着河上那些来来往往的大船。我希望那些大船停下来,将我带走,带我随便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只要离开月亮街。可是那些大船高昂着头,又不屑一顾地响一两声汽笛,留下一阵白烟,走了。我有时也希望自己能变成一枚柳叶,随着水流飘走。

我几乎天天去河边。我讨厌月亮街,讨厌小美,讨厌月亮街上所有的人。一直到夏天快要过完,爸爸妈妈要将我送到北斗七星的勺心那个像漩涡一样的地方去上学了,我才又回到了月亮街。

我不想到那个被阴影笼罩的地方去,那里看不见干净的月亮,只有下雨天从上面呼啸着冲下去的污水,刮风时扬起的废纸、垃圾袋以及像拥挤的鱼一样闹哄哄的人。我得知爸爸妈妈的决定,每天像丢了魂一样在月亮街上游荡。

那天下午,我在街上游荡时又看见了小美。小美倚着墙站在那儿,嘟着嘴,手里不耐烦地玩着一根花绳,仿佛在跟谁生气似的。

我停下了,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美。我惊奇地发现,小美那双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忽闪忽闪的眼睛没有那么大,脸也没有那么白,而且额头上还生了一颗像茶叶末一样的雀斑。

我站在那里盯着小美看了一会儿,虽然小美看上去没有那么漂亮,但我还是开口跟她说,我想摘一个月亮送给你。

我带着小美,经过炉火红红的铁匠铺,经过村里的磨坊,经过弹棉花的作坊和糖果铺……

我们一直走到月亮街北头那个高高的地方,开始等待。当红红的月亮终于从东面升起而小美仰头看着月亮时,我踮起腳,轻轻吻了吻小美额头上的那粒茶叶末,然后跟小美一起看着天上的那枚月亮。

浩瀚的天空犹如一个巨大的镜框,皎洁无比的月亮被镶嵌在了里面,像繁花一样铺满了天空的星星,成为那幅璀璨无比的图画的点缀。月华下的山川、田野、枝杈丛生的小路、树木、月亮街、地上的孩子,都是那幅精美无比的图画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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