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王

刘林波

最先发现我爹有些不寻常的竟是同一幢楼的王叔。

王叔说，昨天早上在公园里，他正津津有味地听着台上“故事王”的演讲，突然有人在他肩上拍了拍，扭头一看，竟是我爹。王叔惊讶地问，你也来了？我爹龇着牙咧着嘴只是笑。王叔随即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打扰他听故事。好久没见到我爹笑了，他这一笑着实把王叔吓了一跳。自从前年我爹得过脑血栓后，他便变得沉默寡言，成天板着一张无任何表情的脸。每天早上，不管公园多么热闹，他总是独自一人摇摇晃晃地围着凤凰湖转圈，累了就回家。

凤凰湖公园基本是老人们的天下，老人们因各自的爱好组成了一个个小团队，爱跳舞的找跳舞队，爱玩剑的找玩剑队。不久前，有个号称“故事王”的文化人组建了一个故事队。每天，“故事王”都要为大家说上一段，有时还开展讲故事比赛。其实，我爹也不是被故事队里那一阵阵喝彩声吸引来的，而是那天，“故事王”在讲一个打仗的故事，我爹正好路过，偶然听到“敌人的子弹密集向我军阵地袭来”那句话的时候，他一个激灵，身上好像触了电一样突然振作起来，立马凑了上去。我爹为何对打仗的故事如此敏感？王叔懶得问。

待“故事王”讲完后，我爹跟小孩一样兴奋地鼓掌，并且要求人家明天继续讲这方面的故事。“故事王”爽快答应。第二天，我爹听完故事后忸怩地对王叔说，我真想也上去讲一个。王叔说，好啊。我爹又说，你有所不知，我亲历的故事比他讲的精彩多了，真的。王叔笑道，别自信了，谁不晓得你当兵时就是一个伙夫，能有啥好故事呢？我爹本想争辩，但见王叔脸上显着鄙夷的神色，觉得无法和他沟通，便扭头往家走。

小区门口，邻居杨婶迎面而来，她一见我爹的神态，先是一愣，立马夸赞道，大哥今日好精神。我爹激动地说，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很精彩，是我亲身经历的。

行，只不过我要买菜做饭了，等以后有时间吧。

下午有时间吗？我爹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似乎不立马把故事从肚子里倒出来，自己就要被憋坏似的。

对不起，这些天我们舞蹈队正排练一个新节目，以后一定去听哈。

以后是什么时候呢？明摆着忽悠人嘛。但我爹并没有灰心，他想或许是没找对人。他看到朋友老森正站在棋摊旁看别人下棋，他应该是闲人了。

老森好，你忙吗？

我无聊得看人下棋呢，兄弟你有话尽管讲。

我刚才在公园里听了一个打仗的故事，认为一点儿也不好，还没我亲身经历的故事精彩，想听吗？

老森先是一怔，迅即绽开笑脸，说，只要你开心，我愿做你的听众，谁叫咱俩是好朋友呢。

于是，老爹将老森拉到一边的树荫下坐了下来，他“哼哼”两声清了清嗓子，学着“故事王”的口气开讲：“话说1979年……”他发现，老森的眼睛一直瞄向棋摊，再看看周围人，有人投来了异样的眼神，老爹讲不出来了，他长叹一声，回家去了。

孙子玉玉正坐在书桌前，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在写作文，题目叫《寻找英雄》，正文处却一片空白。我老爹看出了究竟，万分激动地说，太巧了，你先听爷爷讲自己的故事，看爷爷算不算英雄。

玉玉毕竟才12岁，还不懂得哄老人，他瞪着眼看了爷爷半天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爷心情咋这么好？

别打岔，你先听爷爷讲。

不会吧，爷爷你也是英雄？

你爷爷我曾是战斗英雄。老爹很自豪地拍着胸脯说。

是和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一样的英雄吗？

这个嘛……他们是我的榜样。老爹支吾。

哈哈，原来你只是向往英雄。

面对孙子调查式的问话，老爹彻底没了兴致。

谁知，不久后的一天，县武装部来人找老爹，说老爹曾经的战友，如今已是某军区的一位首长，他到处打听老爹，核实无误后将要亲自登门看望我老爹。此消息一出，老爹的英雄故事才公布于众。

原来，他年轻时是一名侦察兵，在执行任务时曾受过伤，立过功。但他上战场前，因为怕家里多病的母亲担心，在给家中的信里说自己只是个炊事员，参战的事一直没对家里人说，只是把一份遗书交给了部队。部队换防后，他退役回到原籍，他处世低调，谢绝了当地政府的表彰，后来参加了工作，他也一直未提起，时间久了，身边好多人只是隐约记得他当过兵。

县里的新闻媒体来了，再接着，王叔、杨婶、老森和玉玉纷纷来找我老爹了，想请他讲当年的战斗故事。

此时的老爹却像变了个人一样，东躲西藏，大家在公园“故事角”一处不显眼的位置找到了他。

王叔拱手说，原来你是个真有故事的人。

老森笑着说，你才是名副其实的故事王啊。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见……讲啥故事呢？我真记不得了。”老爹装聋作哑，就是不肯讲。大家再三央求，老爹害羞地挠着头，只好给大家讲起他的战斗故事。他满脸幸福和自豪，好像突然年轻了许多。

从那以后，只要老爹身体条件允许，他便会应邀到附近的学校等企事业单位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