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磨

2023-11-20 01:02庄园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石磨姐夫煎饼

庄园

五岁那年,我开始推磨。

我们村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有一盘石磨,推磨烙煎饼是每家每户每天都要重复做的事情。有几代人的童年、少年和青春,都消逝在磨道里,但还是吃不饱,吃不好。

头一天晚饭后,娘就从盛地瓜干子的栈子里,取出满满一簸箕地瓜干,放到大盆里,再从水缸里一瓢一瓢地舀水把地瓜干泡上。第二天早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娘已早早地把泡过的地瓜干,用石刀剁成牙齿状的茬子。我第一次上磨道,抱着父亲做的推磨棍——推磨棍上用铁条子做成环形的系子,套在五姐的磨棍上——因为石磨上只有两个柄,四姐一个,五姐一个。我算是实习,便将推磨棍套在五姐的推磨棍上,用力不用力都行,反正五姐为主。为此五姐没少骂我,嫌我耍滑头,光跟着转圈不用力。我经常走着走着就打瞌睡,忘了用力,磨棍就戳到了糊子上。这时候,添磨的娘就轻轻地在我头上打一巴掌,将我打醒,再小心翼翼地伸出三根手指头把我磨棍上的糊子揩干净,数落我几句,就又开始转圈圈。因为姐姐们还要下地干活,到了鸡叫第三遍,太阳刚从东岭爬上来的时候,一定要把一大盆的糊子磨完。推完磨,姐姐们去生产队里上工,娘在锅屋里烙煎饼。有一回,因为晚上看县剧团的柳琴戏,睡得晚,我和姐姐都起晚了。娘一遍又一遍地喊,声音从低到高,实在听不下去了,姐姐和我用袖子揉着惺忪睡眠,懒洋洋地套上了磨棍。生产队长都吹上工的哨子了,还有半盆茬子没推完。四姐五姐急急忙忙洗把脸上工去了,只剩下娘和我两个人推磨。那天,我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娘也把腰弓成了虾。我们还是走得很慢,好不容易推完磨,我和娘的头上、身上,都散发着烟雾缭绕的蒸气。

推磨是我少年的痛。又困又累,还没完没了。一直到现在,每每想起来,或者谁提起来,我身上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有时候还会打个激灵。也是因为这个一去不复返的时代印记,给我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阶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和痛楚,今天想起来还是那么深刻清晰。

时光不仅能抹平伤痛,还能把苦涩酿成甘甜。推磨就是这样,这些年来,我已经将其视作一种幸福,时常回味那一段时光的美好。

小时候,家里人多,大姐二姐出嫁了,三姐、四姐和五姐都在生产队里劳动。爹在队里当保管員,兼顾着看场,一般不用推磨。三姐在大队部里养蚕,也没有时间推磨。因为吃饭的人多,都是劳力,吃得也多,因此我家的石磨是特大号的,一两个人推不动。也因为用水泡过的地瓜干太“肉”,推磨太费力。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盆里的茬子快见底时,我正迫不及待地想回床上睡觉,娘从锅屋里端出一水瓢小麦来。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我们家一年分不到几水瓢小麦,因为小麦的产量低,生产队里的小麦大多都交了公粮,社员们吃的都是地瓜干。娘平时从没有舍得吃过小麦,那是要留到过年的时候包水饺吃的。我们小时候盼望着过年,大概就是冲着那几顿水饺吧。我们姐弟几个吃相很难看,两个腮帮子鼓得老高,把肚子撑成麻籽状,然后一瓢一瓢地喝凉水。娘就笑着骂我们:“穷人吃顿面,三天不离水缸沿。”

娘好像读出了我的疑惑,自言自语道:“你三姐夫今个来送日子,烙几个麦煎饼给他吃,新亲嘛!”

小麦倒进磨眼里,石磨开始变得轻松起来,比推地瓜茬子省劲多了。

今天出奇,推完磨我竟然没有再去床上睡觉,而是史无前例地帮着娘收拾善后。娘去锅屋里支鏊子,我就去抱柴火;娘开始生火烙煎饼,我就去收拾院子。娘瞄我一眼:“小六子今儿个怎么了?”

麦煎饼的香味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荡漾起来,沁人心脾。我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忙碌着,其实是在享受这极其罕有的奇妙香味。好不容易盼着娘收拾完鏊子,趁她去屋里收拾的空儿,我溜进了锅屋。我发现,娘特意把麦煎饼放在上面,周边黄腾腾的,中间泛着红,和躺在下面又黑又暗的地瓜干煎饼比起来,那简直就是极致美味!我先数了一遍,一共是三个麦煎饼。麦煎饼的香味早已把我的鼻子牵引着向前,向前,再向前。我的鼻子在和麦煎饼接触的一刹那,早已管不住自己了,伸出舌头舔了起来。舔着舔着,就有一块麦煎饼溜进了我的嘴里,瞬间被早就流出的口水包裹着,咕噜咕噜进了肚子里。有了这第一口,我的馋欲早已如脱缰的野马,心想,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要再吃一口……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把上面的那张麦煎饼吃掉了——更确切地说,是“舔”掉了—— 一半。疯狂过后,我突然感到了后怕,这可是娘用来招待新姑爷的,这是我家今年的头等大事啊!我三姐已是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至今还没出嫁,自然烦躁不安。娘并不看好这个姑爷——老话说,有女不嫁西乡郎,缺衣少食无新房。家是西乡某村的三姐夫家,每口人才四分地,喝的是洗衣服、淘菜的河水——嫁过去也是穷日子。三姐赌气说:“你就把我搁家里算了!”我四姐也阴阳怪气地说:“三姐你脸皮真厚,赖着不走,还想让别人找个主儿不……”这个“别人”当然是指四姐自己。明知道这个麦煎饼关系到姐姐们的婚姻大事,但我还是一不做二不休地把那半张也给吃掉了,然后悄悄溜出了锅屋……

娘让我去隔壁二叔家找大堂哥,来和我一块儿陪客——送礼的三姐夫一会儿就来。大堂哥长我十多岁,小名叫四丫,按年龄排在我三姐之后。男孩取个女孩名,用奶奶的话说,好养活。四丫哥很精明,但我娘平时并不喜欢他来我们家,因为他太随便了,我家里有好吃的,一旦他看见了,拿起来就吃,从不谦虚,比在自己家里还随便。娘只要听到他来我家,就赶紧把好东西藏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我看不过去时,就偷偷拿一些给他吃。娘说,小时候我家来了客人,四丫哥总是站在我家门口,手指头放在嘴里一个劲儿吸溜,不动眼珠儿地盯着桌子上的菜,口水流出一袖子。

四丫哥先是进到我家的防震棚里,拿鼻子嗅了一阵,问我:“什么味道这么香?”我说:“中午你就能吃到了。”他就吸溜着鼻子走出了防震棚。我只顾看小人书《红灯记》,就没在意他的行踪。

“小六子!小六子!”娘一迭声地叫我,我还以为地震来了。我赶忙跑出去,娘正站在锅屋门口,惊慌失措地瞪着我:“麦煎饼呢?是不是你偷吃了?”看着娘夸张的表情,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嗫嚅道:“我不知道。”娘又喊:“四丫!四丫!”四丫哥从茅房里提着裤子出来。娘又用瞪圆的眼睛盯住他问:“麦煎饼是你偷吃了?”四丫哥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什么麦煎饼?我不知道。”娘一屁股坐在地上,掐着脚脖子大哭起来。看到娘这样伤心,我既后悔又害怕,更不敢承认了。四丫哥若无其事地蹲到娘的跟前,说:“大娘你有话好好说。”娘哭道:“你三姐夫家今儿个来送日子,我特意烙了三张麦煎饼,招待新客的。你看看,只剩一张了……人马上要来了,怎么办呢?”四丫哥说:“大娘你放心,我一定让三姐夫吃好吃饱,这事包在你侄子身上,你就放宽心吧。”娘停止哭泣,半信半疑地瞅瞅四丫哥,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去锅屋里收拾菜去了。

恐惧终于被好奇心取代,我倒要看看,四丫哥是怎么样用一张煎饼让我们三个人都吃饱的。

三姐夫用小胶车推着礼物到我家来了。娘准备了四个菜。四丫哥陪三姐夫象征性地喝了一点酒。到了吃饭时,四丫哥用盘子把那个幸存的麦煎饼端上来。麦煎饼已被四丫哥分成了四块。只见四丫哥先拿出一块,郑重地双手递给三姐夫:“老兄,这个麦煎饼是我大娘特意给你烙的,就是撑死,你也要都吃了。拿着,实落的!”

四丫哥说到“撑死”两个字时,很慢很重,还拖着音。三姐夫接过那块麦煎饼,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咀嚼着,好大一会儿才吃完。我和四丫哥也各自吃了一块。当四丫哥把最后一块麦煎饼递给三姐夫时,三姐夫一再说“吃饱了,吃饱了”,怎么劝他都不吃了。送走三姐夫,我和四丫哥都笑成了泪人,我娘也擦着眼睛咯咯地笑起来。

我们家真正吃上麦煎饼,是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第二年。我家承包了五亩地,除去交的公粮还剩下三大缸小麦。娘先是把地瓜干和小麦掺着吃,后来干脆就不吃地瓜干了,全吃小麦,地瓜干成了猪饲料。遗憾的是,娘刚吃了几年的小麦煎饼,就走了。

后来,我和一批北京来的新闻记者到沂蒙山区采访,看到山区的农民也都吃上了麦煎饼,大家都很欣喜。但我们被一位老大娘给问哭了。她听说是北京来的客人,就问:“您是北京来的?我就是好奇,现在毛主席是不是天天都能吃上麦煎饼卷鸡蛋了?”

老家拆迁的时候,我把我们家的石磨搬到了幸福小镇社区。本来是想当一件文物,后来实在不想再吃集市上买的咬不动的面煎饼了,就对三姐说,我还想吃咱小时候的石磨麦煎饼。三姐二话没说,淘小麦,推石磨,摊煎饼,竟然还是那么娴熟。第一张煎饼起鏊的时候,我又闻到了那刻骨铭心的香。我从三姐手里接过还有些烫手的麦煎饼,分成两份。姐弟俩吃着,笑着。三姐突然说:“要是娘在该有多好……”我們都停止咀嚼,开始擦眼泪。

社区的老人们都过来品尝,三姐就分给他们几张。大家都说好吃,纷纷说起生产队时期推磨的事。后来三姐干脆组织起一些老姊妹,办了个“老姊妹公社”,不光做水磨煎饼,还做豆腐,生茬豆芽,织渔网,做小棉袄。他们说着笑着劳动着,产品很受欢迎。

为了寻找儿时的记忆,童心未泯的我把三姐、四姐、五姐邀请到幸福小镇,重温了一场推磨体验,用的就是从老家搬来的那盘石磨。人还是那些人,磨还是那盘磨,心情却大不相同:以前推磨,我们感到困倦、劳累和厌烦;这次推磨,感到的却是喜乐、满足和怀念,油然而生的是满满的幸福感。

推完磨,三个姐姐围着鏊子烙煎饼。我卷起一张麦煎饼刚要品尝,三姐突然问我:“那年咱娘招待你三姐夫的麦煎饼少了两张,是不是你偷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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