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教育普及化背景下的研究生招生考试制度:基于教育分流视角的考察

2024-01-05 13:18韩双淼傅浩东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考研分流毕业生

韩双淼 傅浩东

(浙江大学 教育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一、研究背景

近年来,“考研热”已成为社会舆论和媒体关注的热点话题。该现象既反映了大学生群体性主观行动的大规模变化趋势,也折射出更为宏观的中国教育系统与社会的嵌入问题。已有研究多将“考研热”与毕业生的就业形势相联系,仅将其视作一种经济形势下行阶段的就业逃避行为, 这既忽视了教育系统和社会结构对研究生理性选择行为的影响,也无法系统解释考研热度在过去二十余年间的阶段性变化。自2016年起的“考研热”不但在竞争规模和增长速度上远超过往,而且对研究生招生政策和招生考试制度(以下简称为招考制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考研热”现象出现的深层原因为何?考研热度的变化趋势与教育分流机制和个体教育选择行为的关系如何?将其放置在高等教育层次结构、产业就业结构以及社会阶层结构三者联动变迁的宏观背景下,我们如何去理解并解释过去二十余年研究生招考制度在性质与功能上的变化?这是本文试图回答的核心问题。以教育分流视角为切入点,有助于系统地认识并解释“考研热”现象及其所反映的研究生招考制度在性质与功能上的变化,并探索高等教育普及化背景下教育分流机制系统性改革的路径。

二、分析框架与研究设计

(一)分析框架

从整体上看,我国学校教育分流机制可分为三个层次:基础教育阶段分流、中等教育阶段分流和高等教育阶段分流(1)许庆豫,卢乃桂.我国教育分流分析[J].教育研究,2001,(3):16-20;陶能祥.论高等教育分流的基本属性[J].黑龙江高教研究,2005,(6):4-6.。这些环节在不同时期发挥着不同强度的分流功能。伴随着知识经济时代的产业转型进程,我国社会对于高层次人才的迫切需求通过就业市场传递给高校与学生。高等教育大众化至普及化背景下,研究生招考制度已经日益成为高等教育阶段人才筛选与分流的关键环节。本文将教育系统内部的多层次分流机制看作连贯的、相互影响的整体,进而考察该整体作为开放系统与社会进行资源交换与反馈的互动机制:教育系统通过不同时期对多层次分流机制的调整,整体性地对外部社会环境及其变化——主要是产业就业结构和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所提出的要求做出系统性反馈。本文据此提出研究的分析框架(图1)。

在教育系统内部,上述三个层次的阶段分流主要通过中考分流、高考分流和考研分流构成,其性质与功能伴随着高等教育大众化与普及化的进程发生转移与变迁,进而制约和影响个体是否考研的教育选择行为;个体的教育选择行为也反作用于教育分流机制,主要体现为考试招生制度改革和招生规模调整政策。换言之,行动者的行为偏好既受到制度的制约,又通过其能动性影响与塑造制度。

在教育系统外部,一方面,产业层次结构的变化制约着大学毕业生在就业市场的流动方向,这主要体现在产业结构的变化对劳动力素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教育分流机制对高素质劳动力进行筛选,并通过学历信号完成就业市场对人才的分类需求,不断适应或引领产业层次结构的变化;另一方面,社会阶层结构的变化制约着新兴受教育群体的社会流动,不同社会阶层向上流动和保持优势地位的诉求通过自身的教育选择行为对教育系统的分流机制提出压力,教育分流机制的筛选结果也会反过来适应和塑造阶层流动,从而实现社会阶层的生产与再生产。就此意义而言,该研究框架既关照宏观层面“结构-制度”的对应关系,又通过聚焦“制度-行动”的双重作用考察作为教育分流机制重要环节的研究生招考制度。

(二)研究设计

要理解“考研热”问题的出现及其影响,首先要用相对客观的数据去描绘其现象及变化趋势。本文选取“考研报名人数”来反映考研在规模上的绝对变化,选取“整体考研报名率”(当年考研报名人数与普通高校应届本科毕业生数的比值(2)当年考研报名人数同样包含非应届普通高校本科毕业生数。本文聚焦考研报名率的整体趋势变化,囿于数据可获得性,将当年普通高校本科毕业生数作为分母,故本文所指的“整体考研报名率”高于实际的考研报名率。)和“应届本科考研报名率”(当年应届本科生的考研报名人数与普通高校应届本科毕业生数的比值(3)由于“整体考研报名率”高于实际的考研报名率,本文同时引入“应届本科考研报名率”指标。但由于全国应届本科考生在考研报名人数中的比例未全部公开,本文选取了湖北省公开的历年应届本科考生在该省考研报名人数中的占比数据,由此估算而得全国的占比数据以计算“应届本科考研报名率”。)来反映考研在热度上的相对变化。同时,如果仅通过年份时间序列来考察“考研”的变化趋势,则无法将该集体行动的“现象”与行为背后的“个体”进行对应,也无法考察个体在“考研”这一理性选择背后所面临的竞争压力与就业压力。因此,为了更加直观、深入地体现“考研”规模和热度变化与教育系统分流机制的联系,本文对考研相关的各级学历数据的处理并未以一般的年份序列为标准,而是选取2002年考研学生(即1995届初中毕业生)为起点,(4)选取2002届考研学生作为起始届别,是因为其对应的1995届初中毕业生将在3年后的1998年参加高考,是1999年高校扩招之前的最后一届高考生,未明显受到高等教育大众化进程影响,可近似视作教育分流机制转移进程的初始状态。2021年考研学生(即2014届初中毕业生)为终点,回溯追踪二十年间历届考研学生自初中毕业以来所经历的三次重要教育分流机制(5)选取初中毕业以来的分流经历是因为到1995年,我国初中阶段毛入学率已接近80%,初中教育作为义务教育阶段已不再承担主要教育分流功能。的强度与压力。通过将截面数据转化为回溯性数据,将原本孤立的、各个年份的中考、高考和考研等数据与同一届学生对应起来, 以系统地解释前置教育分流机制如何影响了个体的考研选择行为以及教育分流机制的功能变化。

本文通过中考、高考和考研的筛选、选拔比率来表征教育系统内部多轮分流的强度变化:使用“中考筛选率”(当年高中招生数与初中毕业生数的比值)反映该届考研学生在7年前由初中进入普通高中的分流强度,“高考筛选率”(当年普通高校本科招生数与高中毕业生数的比值)反映该届考研学生在4年前由普通高中进入普通高校本科的分流强度,“考研筛选率”(当年研究生招生人数与考研报名人数的比值(6)当年研究生招生人数还包含通过推荐免试招生制度入学的研究生以及博士研究生。由于三个群体的比例无法获得,以及本文关注的更多是考研筛选强度的趋势变化,因此将当年研究生招生人数作为分子。本文所指的研究生招生考试制度,主要关注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反映该届考研学生当年由普通高校本科进入研究生阶段的分流强度,并使用“高等教育前置筛选率”(当年普通高校本科招生数与该级本科生所对应的初中毕业生数的比值)来反映该届考研学生在进入高等教育之前所经历的教育系统内部的总体分流强度。筛选率反映分流强度,与分流强度成反比:筛选率越低,代表由上一阶段学制进入下一阶段学制的学生比例越少,即分流强度越大。通过分析不同年份考研学生经历的多重分流环节的强度变化,可以相对客观地描述某届学生在决定是否考研时的本科学历价值、考试竞争压力等指标的变化趋势,并考察过去二十年间我国教育分流机制的变迁。上述统计数据分别来自国家统计局、教育部官网、中国教育在线以及湖北省教育考试院等官方渠道公布的数据(7)湖北省教育考试院.招生考试-研招考试[EB/OL].http://www.hbea.edu.cn/html/yzks/index.shtml,2021-12-23/2022-06-29;国家统计局.教育年度数据[EB/OL].https://data.stats.gov.cn/easyquery.htm?cn=C01,2022-06-15/2022-06-15;教育部.历年教育统计数据[EB/OL].http://www.moe.gov.cn/jyb_sjzl/moe_560/2020/,2021-08-30/2022-06-15;中国教育在线.历年考研人数与录取统计[EB/OL].https://www.eol.cn/e_ky/zt/common/bmrs/,2021-12-22/2022-06-15.,下文不再具体说明。

三、教育分流机制与研究生招考制度

本文从教育分流的视角审视过去二十年间我国考研热度与不同教育阶段筛选率的变化趋势(图2)。以2009年为例,该年度考研报名人数、整体考研报名率、应届本科考研报名率和考研筛选率均为当年数据;该年度考生(即2009年参加考研的学生)对应的高等教育前置筛选率和高考筛选率均是其4年前经高考分流进入普通本科高校时的2005年(分别为12.7%、35.73%),其对应的中考筛选率是其7年前经中考分流进入普通高中时的2002年(35.55%),特此说明。

“考研报名人数”反映考研规模的绝对变化。自高校(本科)扩招之后的第一届即2002年的考研学生起,考研报名人数始终处于波动上升的趋势:从2002年的62.4万人上升至2021年的377万人;仅在2008年、2014年、2015年中出现了小幅下滑。尤其是自2016年起,考研人数在177万人的基数上快速上涨,年均增长率达15%,“考研热”成为政府与社会关注的重要议题。

“考研报名人数”曲线直观地反映了考研人数的上涨趋势,但不能将“考研热”简单定义为考研报名人数的绝对增长。相较而言,报名率更能体现个人教育选择行为形成的社会集体行为趋势与教育系统内外环境变化的关系。如图2所示,“整体考研报名率”曲线呈现出明显的先减后增的“W”型变化趋势,“应届本科考研报名率”的变化特征虽然不如“整体考研报名率”的趋势明显,但整体上仍然与其保持一致。这意味着对“考研热”现象的考察不能仅仅关注自2016年起的迅速上涨阶段,而需将其放置于自1999年高校扩招所带来的高等教育大众化与普及化进程之中。本文综合“考研报名人数”“整体考研报名率”“应届本科考研报名率”三个指标所反映的考研热度的变化,将过去二十年划分为“考研冷”“稳增长”“两连降”和“考研热”四个阶段。

(一)2002-2009年:“考研冷”阶段

已有研究中,部分学者认为1999年-2006年前后出现了“考研热”现象(8)熊倪娟等.经济人的理性选择与社会人的流动渠道——对“考研热”的经济学与社会学分析[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05,(2):47-54;上官剑.“考研热”降温的社会学分析[J].中国高教研究,2007,(4):23-25.。虽然2002-2009年间的考研报名人数因1999年大规模高校扩招带来的基数扩大而呈现绝对数值增长的态势,但是其规模始终处于60万-130万之间,仅为同期高考报名人数规模的11%-13%;不仅如此,这一阶段的整体考研报名率和应届本科考研报名率均处于大幅下降态势,考研人数相较于当年普通高校本科毕业生人数的规模一直在减少(若考虑到社会考生则更是如此),考研在热度上实质性“遇冷”。

在此阶段之前,整体考研报名率一直处于较高位置,达90%以上;应届本科考研报名率也在40%以上。其时,我国本科教育仍然处于精英教育阶段,以培养顶尖的学术精英人才为目标(9)潘懋元,谢作栩.试论从精英到大众高等教育的“过渡阶段”[J].高等教育研究,2001,(2):1-6.,因此扩招前的高等教育前置筛选率极低(1998年仅为5%), 教育分流机制的功能主要体现在将少数具有极大学术志趣与能力的学生筛选进入本科教育,即“读书的料”上大学(10)陆一.学业竞争大众化与高考改革[J].教育研究,2021,(9):81-92.,多由学生个人特质驱动其主动选择接受研究生教育。

自1999年始,普通高等本科学校开始面向高中毕业生大幅度扩招。这一阶段的高考筛选率迅速上升,从1998年处于25%左右至 2001年突破40%(对应图2中的2002-2005年考研学生)。高考的分流强度大大降低,高等教育本科阶段开始迈入大众化进程,学生接受高等教育的目的逐步从学术导向转向就业导向(11)罗三桂.精英与大众化:大学毕业生就业特征比较分析[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05,(4):82-86.。不过,虽然高等教育的扩招使得大学毕业生不再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但由于中考筛选率始终保持在22%左右的较低水平,高等教育的前置筛选率始终没有超过15%(即对2002-2009年这8届考研学生而言,100个当年的初中毕业生中仅有不超过15人最终考上大学), 教育系统的分流功能主要由中考分流和高考分流承担。学界和社会则仍将培养学术精英视为研究生教育的主要目标,对研究生的扩招持有谨慎态度(12)李亦非.高校研究生招生“大跃进”现象问题研究[J].开发研究,2009,(S1):223-225.,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高等教育系统内部维持研究生教育“小规模、高质量”的诉求。

上述内外部原因共同解释了这一阶段考研难度提升(即“考研筛选率”降低)和考研热度下跌(即“考研报名率”降低)的现象。

(二)2010-2013年:“稳增长”阶段

2010-2013年,考研报名人数呈稳定增长态势,考研报名率则在小幅增长的基础上维持了短暂的平衡,本文将该阶段概括为“稳增长”阶段。

专注不等于固步自封,一直以来,国威将前瞻适用的技术应用于裁切设备的研发,早在2009年就推出了67小型切纸机,填补了当时国内数码切纸机的空白。在林孝国的诠释中,数码切纸机就是“傻瓜机”,客户不需要掌握特别的技艺就能进行操控。而对于最近出现频率颇多的“智能化”,国威也早有考虑,今年6月,公司将名称从原来的“浙江国威印刷机械有限公司”更改为现在的“浙江国威智能设备有限公司”或正是其布局之一。在明年召开的PRINT CHINA 2019上,我们或将看到国威推出的智能化的无人操作的设备。

一方面,2006年后,高等教育大规模扩张所产生的教育机会不平等、大学毕业生就业难、高等教育质量下降等问题日益突出(13)汤敏.关于扩招的几个问题[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06,(2):62-71.,使该进程逐渐放缓。2006年,教育部将高校招生计划的增长幅度限定在5%, 这被视为1999年高校扩招政策在连续多年高速增长之后的“终止”(14)杨崇龙.我国高校扩招政策的提出和终止[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2):151-153.。2006-2009年间,本科生招生规模稳定在250万-300万人之间,年均扩招增幅虽未如教育部的预期降低,但最终维持在了10%左右,远低于扩招初期的增幅。这直接塑造了四年以后(即2010-2013年)该阶段本科生毕业后考研报名人数的稳定增长趋势,后者的增幅与本科生年均扩招增幅基本保持一致,维持在10%上下。

另一方面,在高等教育层次结构和就业结构保持稳定的前提下,2009年教育部提出自当年起扩大招收5万名全日制硕士专业学位研究生,并新增设立了30余个专业学位硕士研究生招生目录(15)教育部.教育部关于做好全日制硕士专业学位研究生培养工作的若干意见[EB/OL].http://www.moe.gov.cn/srcsite/A22/moe_826/200903/t20090319_82629.html,2009-03-19/2022-06-24.。与同年研究生招生人数的39.7万人相比,该扩招规模相对较小,故该政策对考研热度的影响主要反映在2010年考研报名率小幅上涨之上。此次针对专业学位硕士研究生的扩招在一定程度上开启了我国研究生教育的结构性转向进程,为此后多轮的研究生扩招奠定了基础。

(三)2014-2015年:“两连降”阶段

在2014-2015年的两届考研学生中,考研报名人数和整体考研报名率均出现了下滑,呈现“两连降”现象。考研报名人数的减少一定程度上可以归因于与之对应的2007-2008年的初中毕业生人数的大幅减少,分别下降了5.2%和4.8%。就考研报名率而言,虽然这一阶段伴随着高等教育前置筛选率的增长,但在2015年以前,该数值始终未突破20%(即100个同届初中毕业生当中,只有20人可以进入高等教育)。换言之,本科生学历信号竞争力在就业市场上尚未呈现出明显的衰减情况,很难大规模地对学生的考研行为产生决定性影响。同时,自2009年起,研究生筛选率持续走低,考研难度的增大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学生的考研成功预期。两者共同解释了此阶段考研报名率的下降。

(四)2016年至今的“考研热”阶段

自2016年起,考研报名人数和考研报名率均呈现出高速增长的态势:报名人数从2016届的177万人增长至2021届的377万人;整体考研报名率和应届本科报名率同样不断攀升,后者接近50%,重新回到扩招初期精英高等教育模式下的高点。

从教育系统的分流机制来看,自2016年考研学生开始,其所经历的中考筛选率和高考筛选率均已处在较高位置,并先后突破50%;对于2020年和2021年考研学生而言,其高等教育前置筛选率已经接近30%,客观上使得本科教育信号在就业市场上失灵,直接反映为接受本科教育的收入回报已经不再与未接受本科教育形成异质性差异(16)周扬,谢宇.从大学到精英大学:高等教育扩张下的异质性收入回报与社会归类机制[J].教育研究,2020,(5):86-98.。此外,教育部于2016年发布的《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十三五”规划》提出,到2020年,我国“专业学位硕士招生占比达到60%左右”(17)教育部.关于印发《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十三五”规划》的通知[EB/OL].http://www.moe.gov.cn/srcsite/A22/s7065/201701/t20170120_295344.html,2017-01-20/2022-06-15.。这次扩招的影响直接反映在考研筛选率的提高上:在考研报名人数持续上升的情况下,考研难度却在实际上不增反减,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个体考研的行动偏好与行为选择。

从社会阶层结构与高等教育层次结构的关系看,从2000年到2010年的十年间正是中国社会从“倒丁字型”向“土字型”社会结构变迁的重要阶段(18)李强.当代中国社会分层[M].北京: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9.191.。在这一阶段,中国社会的中产阶层有了明显增长(这在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教育带来的向上流动),他们多希望子女也通过教育继承其社会地位、避免向下流动(19)吴愈晓.社会分层视野下的中国教育公平:宏观趋势与微观机制[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4):18-35.。在2010年之后,社会阶层不断分化,阶层差异日益扩大,但阶层流动趋势却逐渐减弱,通过教育获得阶层地位上升的难度加大。与此同时,作为阶层分化的结果,是否接受过高等教育成了高学历和低学历劳动力市场分割的重要标准(20)吴愈晓.劳动力市场分割、职业流动与城市劳动者经济地位获得的二元路径模式[J].中国社会科学,2011,(1):119-137.。这进一步使得高学历劳动者的教育回报率上升, 社会大众产生更加强烈的选择高等教育的行为偏好: 由此,大批曾经被高等教育前置分流机制淘汰的低学历者纷纷选择通过考研、专升本等途径来获得更高的学历以进入高阶劳动力市场,形成了普通一本、二本院校的考研热。同时,阶层分化与差异扩大增强了人们对于社会不平等程度的感知,通过教育以维系社会地位或实现社会流动的焦虑也在刺激着已经获得高学历者群体(如精英大学本科生群体)的教育获得期望,进而加剧了教育竞争的激烈程度(21)方长春.利益分化、地位焦虑与教育竞争[J].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22,(1):64-71.,精英高校的考研热潮也愈加激烈。

从产业就业结构与高等教育层次结构的关系看,1999-2020年我国产业就业结构正处于转型升级的过渡期,进而带来了就业结构的联动变化:就业人口在第一产业中的比例快速下降,第三产业日益成为吸纳大学毕业生主力,如2020届超70%的本科毕业生进入第三产业(22)岳昌君等.中国高校毕业生就业趋势研究报告:来自2003—2021年调查数据[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23,(9):138.;王伯庆等.就业蓝皮书:2021年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R].北京:麦可思研究院,2021.。但社会同时出现了大学生“就业难”和企业“招工难”的矛盾:一是高校的学科专业调整速度和人才培养质量提升需要长期投入,高校人才培养往往无法跟上产业行业的人才需求转变,导致大批大学毕业生的技能水平和工作能力达不到企业要求,产生“招工难”问题;二是产业转型升级对人才需求的增加速度远远赶不上高校扩招带来的大学生供给增长的速度,迅速扩大的大学本科毕业生规模超出了市场的容纳程度,产生“就业难”问题。这两个矛盾在2016年以后得到了明显激化:一方面,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并接连受到2018年中美贸易战、2020年新冠疫情的冲击,下行压力加大的同时也制约着产业结构的转型升级进程,进而制约着高学历劳动力市场对大学生的容纳能力;另一方面,中国18岁人口的高考报名率自2012年起不断上升,在2015年首次突破50%(23)陆一.学业竞争大众化与高考改革[J].教育研究,2021,(9):81-92.,高考的学业竞争全面大众化反映在四年之后的考研学业竞争大众化上,加剧了大学生就业难和企业招工难的并行矛盾。

上述因素共同解释了自2016年以来考研学生的集体性行为选择,即“考研热”现象。及至2022年,中国高校毕业生规模已经突破千万。为缓解本科毕业生的就业问题、减轻就业压力,同时应对极速攀升的考研报名率,政府通过持续性的专业学位硕士扩招政策来稳定考研筛选率(24)教育部.关于印发《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十三五”规划》的通知[EB/OL].http://www.moe.gov.cn/srcsite/A22/s7065/201701/t20170120_295344.html,2017-01-20/2022-06-15.:全国研究生招生人数分别在2017年和2020年考研学生中以超过20%的增幅大规模增长。上述政策信号又进一步作用于个体的教育选择行为,带动了考研报名率的提升。

四、 高等教育普及化背景下研究生招考制度性质与功能的变化

(一)研究生招考制度的教育分流功能:一种递延效应

从历届考研学生中抽取具有代表性的四组,即2002届、2009届、2016届和2021届考生,追踪其所经历的教育分流环节的压力变化发现:以上四届考研学生所经历的历次教育分流在整体结构保持一致的情况下,分流压力曲线逐渐趋缓(图3)。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教育系统所承担的人才筛选与分流功能出现的“右移”趋势。在“考研冷”和“稳增长”阶段,高等教育前置筛选率始终没有超过20%,中考和高考均能够较为有效地发挥其人才筛选和分流的作用。之后,中考筛选率先于高考筛选率依次迈过40%和50%的门槛,使得其分流功能弱化;直到“两连降”阶段的2015年以前,高考始终在整个教育系统中承担着最大的分流功能,即将高中学生(有超过50%的初中毕业生进入高中)分流进入社会或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高等教育机构之中。及至2016年开始的“考研热”阶段,30%的高等教育前置筛选率意味着中考和高考已经无法对同年龄段的学生进行有效的区分,加之就业市场的直接压力,使得前置分流机制弱化的递延效应下,研究生招考制度承担起了越来越重要的高层次人才选拔与筛选功能,最终成为社会前置的关键教育分流机制。

(二)研究生招考制度的“类高考”特征

自我国高考制度于1952年建立、1977年恢复以来,其既作为一项教育考试制度具有教育功能,以培养和选拔高素质人才,同时也作为一项社会考试具有社会功能,以促进社会流动、维护社会公平(26)刘海峰.高考改革的教育与社会视角[J].高等教育研究,2002,(5):33-38.;这两种功能意味着高考制度必须维系效率与公平的平衡。自2016年至今的“考研热”现象,既是对考研作为高考与高等教育前置分流功能弱化的递延效应的直接反应,也表征出研究生招考制度开始承担与高考类似的教育功能和社会功能,面临与高考类似的难题与矛盾,集中体现为竞争大众化与备考应试化的特征。

高等教育规模的扩张必将引起性质的变化(27)潘懋元.从选拔性考试到适应性选才——高等教育普及化阶段试行“套餐式”招生模式的设想[J].高等教育研究,2021,(9):1-4.,考研的竞争大众化集中体现了研究生招考制度的社会功能的变化。考研报名人数的持续大规模增长将原来约100万考生的竞争规模提高到了近500万考生的竞争规模,考研竞争逐步从“精英选拔赛”转向“大众化竞争”。研究生招考制度虽然不能完全替代高考的人才选拔功能,但在规模上已经接近其同期的一半(2022年高考报名人数为1193万人,考研报名人数为457万人)。研究生招考制度所面临的分流压力,并不能仅仅从规模上与高考进行比较,而是要认识到考研竞争的大众化是在高考竞争基础上的延续迭代,其所折射的教育分流压力和社会竞争压力不可小觑。

在这一背景下,考研备考的应试化倾向愈加显著。一方面,接受本科教育之后的高等教育毕业生主体本可在就业市场中进入多种类型的横向分流,却自主选择了考研这一垂直分流的通道,继续着曾经在中考和高考中经历过的应试备考历程;另一方面,考研的筛选更是一种社会竞争与筛选的前置,考研失败的考生面临着继续二战、三战还是转而就业的困境。就此意义而言,考研的应试化不仅体现着考试制度本身的学业竞争压力,还有突破教育系统屏障的社会竞争压力。同时,由于笔试分数线已不再作为选拔考生的主要依据和指标,而仅作为进入复试环节的门槛而存在,选拔人才的压力则由笔试环节转移到了复试环节。因此,如何在竞争大众化和备考应试化下平衡笔试和复试的选拔功能、完善复试环节,进而维系公平和效率的平衡,并实现科学选才和规范选才,成为研究生招考制度改革亟需解决的难题。

上述变化均反映了新时期考研的部分“类高考”特征,也意味着对于研究生招考制度的改革,必须将其放置在教育分流机制的整体性变迁以及招生与考试制度的系统性改革中,明确中考、高考、研考的规范性定位,考虑教育分流环节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影响。

五、研究结论与展望

自2016年起的“考研热”现象,不仅在竞争规模和增长速度上呈现出独特性,也对研究生招考制度产生了深远影响,其性质变化的背后反映的是中国高等教育自大众化进程以来规模与质量、内部结构与外部结构、人才培养与社会需求等多方面冲突的持续酝酿与集中爆发。将其放置于教育分流机制在过去二十余年的变迁进程中时,研究生招考问题就有了更系统性和整体性的解释视角,也有了与更多教育和社会议题对话的空间。

一是应进一步规范并重塑中考、高考、考研等重要分流机制的功能分工,并以此为依据设计和推进招考制度的系统性改革(28)瞿振元.建设中国特色现代考试招生制度[J].教育研究,2017,(10):4-11.。教育分流功能在教育系统各个阶段的转移机制意味着,如果不能在高等教育前通过各个环节稀释招生考试制度面临的分流压力,那么连接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的高考制度以及连接高等教育和社会的研究生招考制度,都正在并将持续面临巨大的筛选和分流压力。具体而言,中考阶段应当坚持职业教育和普通教育的分流与融合,并引导职业教育更高质量发展,满足市场对技术性劳动力的需求;高考阶段应当注重以高校为对象对其招生规模进行调控,进而适当且合理调配人才在地区、层次和专业的分布,并在本科教育阶段通过生涯规划教育鼓励学生面向科研学术与求职就业的自主分流;研究生阶段则应当区分学术型学位和专业型学位研究生的不同培养路径,进而推进研究生教育规模和结构改革。只有认识到不同教育分流机制的规范性定位,才能从宏观上系统地、整体地把握研究生招考制度所面临的问题与改革的方向。

二是解决考研热问题和缓解就业压力,不能靠短期盲目扩招。迅速扩大研究生招生规模导致的不可逆的文凭泛滥和过度教育问题(29)范皑皑,丁小浩.谁的文凭贬值了——分割的劳动力市场视角下的过度教育问题研究[J].教育发展研究,2013,(17):7-14.,必将持续加大后续社会竞争和淘汰的分流压力,同时威胁知识生产和科学研究的人才基础。在社会侧,激发市场主体活力、扩大就业岗位是短期内“考研热”降温的重要手段;在教育侧,合理规划教育分流机制的分工,避免分流过度集中于后端环节,才是缓解就业压力的可持续途径。

三是充分认识考研的“类高考”特征与趋势,进而推进研究生招生考试改革。研究生招考制度与高考具有相似的改革共性,即高考制度中的公平竞争和人才选拔的两难问题(30)刘海峰.高考改革:公平为首还是效率优先[J].高等教育研究,2011,(5):1-6.延续在“考研”中:研究生招考制度既要平衡好规模扩大带来的竞争大众化和备考应试化问题,又要兼顾高层次人才选拔的科学性,如何在服务于就业市场筛选要求的同时,应对可能出现的研究生教育质量下滑的趋势并保证学术人才的培养,正是研究生招考制度改革面临的重大难题。

最后,重新理解和认识高等教育及考试制度的边界。伴随着高等教育大众化和普及化进程,高等教育越来越多地承担了人才培养、科学研究和社会服务等多重使命,同时也暴露出自身的诸多缺陷和问题。人才培养不能仅靠教育系统,社会分流也不能仅靠教育分流机制。“考研热”并不是短期内由于经济和就业形势下行孤立存在的现象,而是受到了过去二十余年高等教育大众化和普及化进程的持续影响,是此宏观背景下高等教育前置分流功能弱化的递延效应。认识到考试招生制度矛盾背后的深层原因,并用系统的、宏观的、结构的视角去处理考试制度、分流机制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则是研究者与决策者始终需要形成的意识。

本文还存在以下不足:一是本文更多地关注高等教育大众化和普及化背景下教育分流机制与个体的教育选择行为之间的相互作用,没有具体地考察个体的教育选择行为的影响因素,特别是个体在教育分流机制变迁下求学动机的变化、对竞争压力的感知及心理体验等;二是本文更多地侧重于考察社会结构对高等教育层次结构的制约性影响,但对于高等教育层次结构和产业就业结构以及社会阶层结构之间的相互影响机制的具体考察尚存在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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