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王朝孙子兵学传播的主要模式*①

2024-01-06 12:02阎盛国
关键词:孙吴汉城兵书

阎盛国

( 山东师范大学 齐鲁文化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014 )

一、御赐孙子兵学书籍

朝鲜国王赏赐官员孙子兵学书籍,颇为引人注目。例如,国王宣祖赐给裴三益《孙子兵法》。裴三益(1534—1588),字汝友,号临渊斋,兴海人。从《年谱》记载看,神宗万历十二年甲申(1584),二月,裴三益官拜龙骧卫副护军。“十二月,内赐《孙子》《吴子》《阵书》《阵说》诸书。”(4)裴三益:《临渊斋集》卷五《附录·年谱》,韩国古典翻译院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续》(第4册),韩国首尔:古典翻译院,2005年,第287页。其中,“《孙子》”是“《孙子兵法》”的简称。从赐予的时间推知,赐书者乃宣祖李昖(1552—1608),赐予的《孙子兵法》《吴子兵法》《阵法》《阵说》,皆是兵书。为何宣祖要赐兵书?是因有人推荐裴三益,认为他有将帅之才,故此“赐兵家诸书。”读了赐书后,裴三益谈论切身感受:“用兵有道,至于临机策应,正不在古人糟粕也。”他认为,用兵打仗是有方法,但随机应变不在古人陈腐之说。

又如,宣祖赐予林悌《孙吴兵法》。林悌(1549—1587),字子顺,号白湖,罗州人。晚年入弘文馆。《记林白湖语》描述,林悌是豪杰之士,少年以能诗而闻名。既登科第,不守仕宦。跨宝剑,骑骏马,游于关塞之上。“喜谈兵,意气爽然。”林悌受赐兵书一事见诸他的诗歌《向高兴》一诗:“鞍马三边髀肉消,一麾今复出南州。腰间符印官荣大,橐里孙吴宠赐优。凉雨满船江汉夕,断鸿嘶月海山秋。清时台阁多英妙,关外应须定远侯。”(5)林悌:《林白湖集》卷三《七言近体·向高兴》,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58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09页。诗人述说骑马出入边关,髀肉减少。口袋中藏有《孙吴兵法》,这是国君对自己的恩宠赏赐,诗人引以为荣。须知《孙吴兵法》是合刊本,包含《孙子兵法》和《吴子兵法》。林悌生卒时间(1549—1587)介于明宗(1545—1567)和宣祖(1567—1608)在位期间。鉴于明宗时林悌年纪尚轻,受此恩遇的可能性不大。而宣祖有赏赐兵书的惯例,由此推断,宣祖赐予林悌《孙吴兵法》。

再如,宣祖赐予宋时范《孙吴兵法》。许穆(1595—1682)《壶山君宋公墓碑》记载其事,壶山君宋时范,字希文。他膂力绝人,最初被授宣传官,心中不乐意。他说:“读书不成名,执戟侍陛楯可羞。”北部边境不安定,朝廷选拔才勇之士。相国李恒福(1556—1618)推荐宋时范,“上特赐弓矢、《孙吴兵法》以奖之。”(6)许穆:《记言·别集》卷二十《丘墓文·壶山君宋公墓碑》,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99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26页。由此知之,因相国推荐,国王特赐宋时范弓箭和《孙吴兵法》,以此嘉奖。李恒福是宣祖(1552—1608)和光海君(1575—1641)时的文臣,曾任领议政。由此推断,赐予宋时范《孙吴兵法》之人可能是宣祖,也可能是光海君。而从李恒福的资历考察,宣祖的可能性更大。

此外,正祖(1752—1800)曾赐丁若镛等人兵书,有可能是孙子兵学书籍。这一事实见诸于《重熙堂上,谒退而有作》一诗:“九门深处御筵开,便服雍容引草莱。红药栏头初曳履,石榴花下更传杯。要看酒户催鲸饮,勑赐兵书奖骏材。李泌归山知几日,君恩浩荡意难裁。”(7)丁若镛:《与犹堂全书》一集卷一《诗·重熙堂上,谒退而有作》,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81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2年,第17-18页。此首诗歌“御筵”一词描写举行盛大宫廷宴会,很荣幸的是诗人被国王召见。“要看酒户催鲸饮,勑赐兵书奖骏材”诗句专门描写国王盛情款待宴会者,赏赐兵书,嘉奖才智杰出者。诗歌注解交待了宴会时间和赏赐情形,1787年“六月也,时赐酒一碗,又赐兵书,令习阵图。”令人遗憾的是,正祖究竟赏赐何种兵书,诗文和注解皆未点明,赏赐的具体人数也不清楚。从盛大宫廷宴会看,显然不是特定个人,而是多人。不可忽略的是,历来所赐兵书多包含《孙子兵法》。比如,丁若镛(1762—1836)在《劝武》中主张培养尚武之风,以八种技艺选拔武学人才:“一曰铁箭;二曰木箭;三曰片箭;四曰贯革;五曰强弩;六曰骑刍;七曰鸟铳;八曰《武经》。以此八技,选士以习之可也。”(8)丁若镛:《与犹堂全书》五集卷二十三《牧民心书·兵典六条·劝武》,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85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2年,第499页。其中“《武经》”是指“《武经七书》”。换言之,第八种技艺考查《武经七书》。完成比试后,要对优异者奖赏:“赏赐之物,角弓、镞矢、片箭、韔箙、箭筒、臂鞴之外,扇子、梳儿及《武经七书》《兵学指南》,无所不可。”其中赏赐之物有兵书,如《武经七书》和《兵学指南》。而《武经七书》包含了七部兵书,首当其冲的是《孙子兵法》。由此推断,上文所述的“正祖赐兵书”,有可能是孙子兵学书籍,待考。

概括而说,御赐孙子兵学书籍这一传播模式呈现两个显著特点:一是稀缺性。物以稀为贵,赐书者是君王(宣祖),受赐者往往是重任在肩、表现优异的官员(裴三益、林悌、宋时范)。这种赏赐方式历来较为少见,赐兵书是君王特殊的恩遇,令其他官员仰慕,但可遇而不可求。从《承政院日记》的记载可领略一二。左副承旨具宅奎曰:臣之五代祖“出身赴北方。宣庙朝,封兵书赐送,实异恩也。”(9)《承政院日记》(第897册),英祖十五年九月一日,韩国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61-1977年影印本,第4b页。由此看出,宣祖曾经赐具宅奎五代祖上兵书,至于何种兵书,其言不详。而具宅奎强调说,赐予兵书是特殊的恩遇。二是仪式性。君王赐予兵书,势要举行重要的仪式,对于受赐者记忆最深。从传播学角度看,受众数量有限,影响范围也有限。但是,这种传播模式的优势在于受赐者倍感荣耀,自带亮丽光环,容易吸引他人瞩目。

二、讲论孙子兵学

朝鲜王朝开国之君李成桂(1335—1408)率先垂范,积极倡导讲习兵学,所讲兵书包括《孙子兵法》。在颁给大臣和军民的教书中,他指令定时讲读、研习《武经七书》。诚如《朝鲜王朝实录》所载:“讲武之法,主掌训炼观,以时讲习《武经七书》及射御之艺。”(10)《朝鲜太祖实录》卷一,太祖元年七月丁未,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朝鲜王朝实录》(第1册),韩国汉城:韩国国史委员会,1970年影印本,第22页。其中,太祖要求“讲习《武经七书》”,而此兵书中排第一位的就是《孙子兵法》。

不仅如此,其他君王也重视《孙子兵法》讲解,《承政院日记》提及讲论孙子兵学之事:讲员以次呼名进讲。吴毅常讲《孙武子》……李晢讲《孙武子》……李星会讲《孙武子》,郑殷诚讲《孙武子》……洪龙健讲《孙武子》,金处纯讲《孙武子》,赵云履讲《孙武子》……赵义镇讲《孙武子》。(11)《承政院日记》(第1490册),正祖五年七月十八日,韩国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61—1977年影印本,第25a-25b页。其中《孙武子》是《孙子兵法》另一称谓,从《承政院日记》记载的具体时间,可推断正祖参与了这些《孙子兵法》讲论。

(一)讲论《孙吴兵法》培养将才

吴始寿(1632—1681)在《札记》中评说,古代治理国家,一旦天下有变,一定要注意选拔将帅。首要条件是才干和智慧,其次是弓马之技,孙武、吴起、管仲、诸葛亮未因弓马之技而知名。所以,选拔任用将帅要讲论兵书:“三厅时任及曾经武士,讲试《孙吴》,背讲而能通文义者,抄录成案。阃帅边将,率皆以此除授。”(12)吴始寿:《水村集》卷五《疏札·札记》,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43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111页。其中“讲试《孙吴》”是指试讲“《孙吴兵法》”,三厅长官和武士试讲《孙吴兵法》,背诵、讲解并通晓《孙吴兵法》文义者,记录在案,作为将帅选拔的人选。如此这样,将领莫不学习军事,通晓孙武、吴起用兵方略。吴始寿强调,讲解兵书这一规定,确实不可迟缓:“兵书试讲之规,何可缓也?”(13)吴始寿:《水村集》卷五《疏札·札记》,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43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5年,第112页。

他还举证说,柳成龙之所以发现李舜臣是将才,正是通过讲论兵书。柳成龙担任丞旨时,早晚经过一处住所,都能听到有人在读书,日日如此,久而久之,深以为怪事。柳成龙召见此人与他交谈,发现他精通兵书,性格坚毅沉着,知其是大用之才。壬辰之乱,柳成龙力荐李舜臣,因此而建立中兴功勋。“以舜臣间世之英豪,诵读兵书,夜以继日,然后得为东国之名将。”李舜臣诵读何种兵书?吴始寿对此并未指明。后世学者研究成果揭示出李舜臣对《孙子兵法》的应用。(14)[韩]金世昂:《李舜臣提督的战略战术的研究:以孙子兵法和关连性为中心》,硕士论文,韩国庆南大学,1998年。毋庸置疑,李舜臣“诵读兵书”也包含“《孙子兵法》”。李舜臣尚且如此勤奋读兵书,何况不及他万分之一者,吴始寿因此而认为:“试讲兵书为择将之急务。”这一见解无疑是可行的,他希望主上圣明,不可忽视军国这一要事。

(二)讲论孙子兵学表现

总体来看,当时讲论孙子兵学呈现多种气象:一如徐居正(1420—1488)酷爱讲论《孙吴兵法》,这可从《广宁道中》诗文中获得这一信息:“吾生跌荡真狂儒,中年酷嗜谈孙吴。三表五饵不足说,勇欲为国平昆吾。”(15)徐居正:《四佳集·诗集》卷七《第六·诗类·广宁道中》,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0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21页。诗文中的“孙吴”是指“《孙吴兵法》”,诗句“吾生跌荡真狂儒,中年酷嗜谈孙吴”,点明诗人人生命运坎坷,作为一介狂妄儒生,中年之时,酷爱谈论《孙吴兵法》,曾想为国家建功立业。

二如杨德禄(1553—1635)热衷谈论《孙吴兵法》,李时恒(1672—1736)《悔轩杨公行状》记载了杨德禄这一喜好。杨德禄,字景绥,号悔轩,中和人。折节力学,足不窥户。虽为少年,俨然大儒。杨德禄对乡闱之选不屑一顾,广泛阅读诸子之书,无不贯通,“尤悦孙吴之术,通透于戎阵韬钤。抵掌谈论,英气风生。”(16)李时恒:《和隐集》卷七《行状·悔轩杨公行状》,韩国古典翻译院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续》(第57册),韩国首尔:古典翻译院,2008年,第521页。《行状》中所言“孙吴之术”,是指孙武、吴起用兵之术,荟萃于《孙吴兵法》。由此可见,杨德禄尤喜《孙吴兵法》,谈论起来,神采飞扬。

三如李益之(1610—1665)经常谈论《孙吴兵法》,李惟泰(1607—1684)《亡弟通仕郎李公墓表》记载了李益之这一习惯。李益之,又名惟益,庆州人。自从国家发生变故以来,李益之慷慨陈言:“男儿此时为大明一死可也。”“口谈孙吴,手执弧矢。言及天下事,未尝不奋臂大呼,至于流涕。傍人见之以为骇然。”(17)李惟泰:《草庐集》卷二十二《墓表·亡弟通仕郞李公墓表》,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18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3年,第446页。由史实可知,李益之的言行举动表明了对明朝的一片忠诚之心。他口中谈论《孙吴兵法》,手执兵器,举臂高呼,这种举止令许多人震惊。在朝鲜王朝被迫尊奉大清的背景下,李益之表现出威武不屈的气节。

四如车礼亮(1610—1641)聚众讲论《孙吴兵法》,成大中(1732—1809)《黄一皓等七义士传》记载了其人其事。车礼亮,字汝明,号风泉,延安人。他形貌奇伟,崇尚气节,嗜好《左氏春秋》。有人劝他考取科举,车礼亮说,以章句求取功名不是大丈夫。老师深感吃惊,便把女儿嫁给他。车礼亮“常谓建虏梗夏而邻我,必螫我以自张。乃选乡党宗族之健者,讲孙吴,习骑射。”(18)成大中:《青城集》卷七《传·黄一皓等七义士传》,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48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487页。车礼亮认为,女真族阻隔华夏,邻近本国,必然损害本国利益,扩张势力。于是,车礼亮选拔宗族健壮者,聚众讲解《孙吴兵法》,练习骑射,加强战备。

五如卢启祯(1695—1755)闭门讲读《孙吴兵法》。卢启祯,字国休,号竹月轩,安康人。蔡济恭(1720—1799)《嘉义大夫庆尚左道兵马节度使卢公墓碣铭》记载卢启祯讲读《孙吴兵法》轶事,英祖元年(1725)乙巳,卢启祯中武科。亲戚友人前来祝贺,卢启祯神情严肃地说,此是迫不得已。他置身破屋之中,每天讲读《孙吴兵法》:“自是牢守岭南敝庐,益取孙吴书日讲读。粗粝不继,如不知也。”(19)蔡济恭:《樊岩集》卷五十《墓碣铭·嘉义大夫庆尚左道兵马节度使卢公墓碣铭》,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36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437页。不难看出,卢启祯生活条件虽艰苦,但闭门讲读《孙吴兵法》很用功。

六如金洸(1697—1742)严令部下讲论《武经七书》,尹光绍(1708—1786)《统制使金公墓碣铭》记载其事。金洸,字武伯,安东人。他担任忠清兵马使,彼时军队长期不操练,假冒军伍,器械缺乏。他为此而叹息,此是把军队交给敌人,于是以军法约束部下,部众小心翼翼,兵器、衣甲、旌旗为之一变,淘汰老弱,选拔精锐,“饬励军校,讲《武经》,试射艺。”(20)尹光绍:《素谷遗稿》卷七《墓碣铭·统制使金公墓碣铭》,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23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192页。严格命令军官讲习《武经七书》,比试射技,士气高涨,大街小巷都知晓他能治理军队。

(三)讲解不合格者受处罚

更有甚者,讲解《孙子兵法》不通顺者,会受到追究和警告问责。比如《承政院日记》所载,安廷玹,以兵曹言启曰:“今正月十一日武臣宾厅武经讲书时,宣传官柳命源,《孙武子》第三卷不通……并依定式推考,何如?”(22)《承政院日记》(第1698册),正祖十六年一月十一日,韩国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61-1977年影印本,第49b页。传曰:“允。”又如《承政院日记》载,申耆,以兵曹言启曰:“今四月十一日,武臣宾厅武经讲书时……掌苑署别提金昌信,《孙武子》第三卷不通,并依法典,推考警责,何如?”(23)《承政院日记》(第1702册),正祖十六年四月十一日,韩国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61-1977年影印本,第55b页。传曰:“允。”再如《承政院日记》载,李祖承,以兵曹言启曰:“今七月十一日武臣宾厅武经讲书时……部将白仁喆,《孙武子》第二卷不通,并依定式,推考警责,何如?”(24)《承政院日记》(第1707册),正祖十六年七月十一日,韩国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61-1977年影印本,第47b页。传曰:“允。”另如《承政院日记》载,金履乔,以兵曹言启曰:“今七月十一日,武臣宾厅武经讲书时,都总府经历柳相奎、宣传官柳兴源,《孙武子》第二卷不通,依定式,并推考警责,何如?”(25)《承政院日记》(第1914册),纯祖六年七月十一日,韩国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61-1977年影印本,第44b页。传曰:“允。”

由上可知,朝鲜官方对于讲解《孙子兵法》不通顺者,有明确的惩罚制度,要对触犯规定者加以惩戒。具体程序是兵曹进奏其事,国王批准执行。正是如此,宣传官柳命源、掌苑署别提金昌信、部将白仁喆、都总府经历柳相奎、宣传官柳兴源,因触反规定而受到相应的处罚。这一惩罚制度有助于督促武官认真对待兵书讲解活动。

(四)讲论孙子兵学存在的问题

讲论孙子兵学虽说一度成为社会风尚,但在现实中有时会流于形式。黄暹(1544—1616)对讲论孙子兵学流于形式,痛心疾首。《息庵先生年谱》记载,黄暹借入侍国王之机进言:“今之武士,只务武业,不知文字,兵书阵书,不能窥见。宾厅讲书,亦归虚文。胸中万甲,何从出乎?须令着实讲读,时时论难。用兵奇正,推衍其法。”(26)黄暹:《息庵集》卷五《年谱·息庵先生年谱》,韩国古典翻译院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续》(第5册),韩国首尔:古典翻译院,2005年,第495页。黄暹所言“用兵奇正”,正是《孙子兵法》讲究的用兵之术,诚如《孙子·势篇》:“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27)杨丙安:《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89页。黄暹批评武士讲论兵书流于形式,“宾厅讲书,亦归虚文”,建议武士讲论兵书实实在在,经常要辩论诘难,推演《孙子兵法》奇正之术。这一建议并且得到宣祖的认可:“上令本曹施行。”

不可讳言,有的武官对讲读孙子兵学的事情,不热心、不积极。金昌翕笔下的北门书记就是秉持这种态度。金昌翕(1653—1722)《书记》一诗有言:“北门书记问奚为,到日先愁返日迟。虎帐懒评孙武法,鲸灯勤续放翁诗。”(28)金昌翕:《三渊集·拾遗》卷十《诗·书记》,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66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8年,第390页。其中,“孙武法”是指孙武的兵法,即“《孙子兵法》”。这一诗歌描写北门书记对军务不大关心,虽身在军营,但对《孙子兵法》讲读不热心,而是在明亮耀眼的烛光之下,努力接续陆游的诗歌。另者,申靖夏(1681—1716)《新作书丌题背》一诗描写幕府官员不爱讲读孙子兵学:“截木成丌整不偏,咿唔还在戟门边。堪咍幕里新从事,不讲孙吴对圣贤。”(29)申靖夏:《佔庵集》卷四《诗·新作书丌题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97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9年,第258页。诗人在新制作的书丌背部题诗时,感叹制作书丌不容易。军门旁边传来了朗朗读书声。令诗人叹息的是,幕府新来的官员不爱讲读《孙吴兵法》,只是喜欢儒家的圣贤之说。

不仅如此,金宗直(1431—1492)亲眼目睹武士宣讲《武经七书》错误百出,《三月十六日,扈从慕华馆,观试武士》四首诗中一诗讲武经为证:“少年不读圣贤书,驰马试剑送居诸。今日天威仅咫尺,如箝在口惭冠裾。纷纷黄石与吴子,既失句读混鲁鱼。足记姓名姑试可,一鸣且戒黔之驴。”(30)金宗直:《佔毕斋集》卷二十《诗·三月十六日,扈从慕华馆,观试武士》,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2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65页。诗歌的题名表明金宗直跟随君王前往慕华馆,参加武士宣讲《武经七书》活动。他亲身感受了当时宣讲《武经七书》的场面,金宗直痛心少年武士不读圣贤之书,却总是驰马试剑。可是,当他们面对主上时,噤若寒蝉。在宣讲黄石公《三略》和《吴子兵法》时,错误百出。诗人叹息,他们的水平只能记姓名,想要一鸣惊人,就要戒除黔之驴一样的愚蠢。

不难看出,讲论孙子兵学这一传播模式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个是制度化。从朝鲜王朝开国国君李成桂创立其制,并长期延续下来。再一个是普遍性。无论大臣,还是军民,都可参与其中。从传播学角度看,讲论孙子兵学受众广泛,参与者多数为武士、武官和少数文人儒士,偶尔也有民众参与其中,比如车礼亮选拔宗族健壮者,聚众讲解孙子兵学。这一传播模式带来的效果呈两极分化的趋势,有的表现好,有的表现差,这是由于有的喜爱和有的不喜爱的缘故。

三、刊行孙子兵学书籍

《武经七书》包含《孙子兵法》,是《孙子兵法》的一个重要版本。《武经七书》的刊行推动了孙子兵学传播。

(一)刊印《武经七书》

刊印《武经七书》有多种缘由。其一,为了振兴武学,成汝信(1546—1632)建议刊印《武经七书》,他在《上武学御史,请立武成王庙书》中指明刊印此兵书的原因。文武之事不可偏废,非文武不长,非武文不固。新设武学,加以督劝,此是急务。他比较了兵书传授的情形,指出《六韬》影响大,后来的兵书吸收了它的长处:“《三略》因之而转换;八阵仿之而推演;孙、吴之简切;英、卫之奇正,莫不由是而祖述之。”成汝信所言“孙”,是指孙武的兵书“《孙子兵法》”,并认定孙子兵书的简切风格是学习了《六韬》。他强调,既有其名,务得其实,提出五条举措。首先,设立武学堂和武成王庙,要以诸葛亮和岳飞配享,使武士习文,懂得礼仪。其次,优待武学人才,为其提供良好条件。再次,刊印《武经七书》等兵书:“印《通鉴》《将鉴》《武经》等书,使之兼学兵书。”(31)成汝信:《浮査集》卷三《书·上武学御史,请立武成王庙书》,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56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95页。又次,选拔品行才能卓越者担任武学教师。最后,练习骑射和击刺技艺,教导其忠诚,献身国家。

其二,为培养武学人才,柳赫然(1616—1680)建议刊印《武经七书》,这一史实源于《遗事》记载。柳赫然以李浣所设劝武厅的规定劝勉士族学习射技,并遵照李时白的建议,防备仓猝之间军队无统领,建议刊印《武经七书》:“印《武经》以广教炼,定鸣镝除镞八寸之规,以便射夫。”(32)柳赫然:《野堂遗稿》卷三《附录·遗事》,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22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48页。由此可知,柳赫然建议刊印《武经七书》,加以推广,培养武学人才。

其三,壬辰倭乱后刊印《武经七书》,起因是朝鲜书籍遭受战火严重破坏,导致武科考试缺乏兵学书籍。《朝鲜王朝实录》记载,兵曹启曰:“武科覆试,应讲书册,他无觅得之路,极为可虑……而目今只有《孙子》、《吴子》、太公《六韬》、四书、五经……科举重事,似涉苟且,而事势如此,不得已敢启。”(33)《朝鲜宣祖实录》卷一百三十四,宣祖三十四年二月丁酉,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朝鲜王朝实录》(第24册),韩国汉城:韩国国史委员会,1970年影印本,第207页。传曰:“允。”再者,柳楫(1585—1651)在《问国势炽如炎火之道》中揭示本国印刷《武经七书》这一实情,自从与倭国交战以来,大量印刷《武经七书》:“惟我国家一自兵兴之后,《武经七书》,刊行内外。”(34)柳楫:《白石遗稿》卷七《附录下·执策·问国势炽如炎火之道》,韩国古典翻译院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续》(第22册),韩国首尔:古典翻译院,2006年,第152页。值得注意的是,此是柳楫在策问场合所言,其言不虚。由此可知,“壬辰倭乱”大大推动了《武经七书》广泛刊行。

(二)刊行《孙子兵法》

除刊印《武经七书》外,高尚颜建议抄写《孙吴兵法》教导将领,从权相一《行状》记载中可知其事。高尚颜(1553—1623)向相国柳成龙上书御倭八策,言辞恳切,所言皆要务:一是“屯兵边郡,以捍外而卫内。”二是“卑辞约和,以图济师而益备。”三是“厚赂行长,以探贼情。”四是“采银关北,以佐国用。”五是“括马牧场,以资战士。”六是“作铁鞭梗,以代杀手。”七是“抄孙吴书,以教诸将。”八是“用火攻策,以隶敌人。”(35)高尚颜:《泰村集》卷六《附录·行状[权相一]》,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59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89页。高尚颜建议的第七条是抄写《孙吴兵法》,以此教导军队的将领。

在肃宗时,禁卫营以铸造铅字印刷《孙子兵法》15册。这一信息来自《承政院日记》记载,禁卫营启曰:“本营,曾以铸字印出《孙武子》矣,今才毕役。故五件十五册,别为妆纩封进之意,敢启。”(36)《承政院日记》(第310册),肃宗十一年八月一日,韩国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61—1977年影印本,第55a页。传曰:“知道。”值得一提的是,此铅字印刷的《孙子兵法》,有精巧的小匣子封装,显然不是面向大众刊行。

此外,尚有蔡济恭(1720—1799)奉君王之命,在选定百部作品中列入《孙子兵法》。《御定千古百选议》记述了蔡济恭挑选《孙子兵法》之事,奉圣上之谕,检点笔墨之事,选取各类作品,名为《千古百选》。选取标准要求高,经文诸子、文章大家及异端之书,每一流派、每一大家,约定只选二三种,以百种之数为标准。人言人殊,故想听取众人意见。“《易》、《书》、《礼》、《春秋》、《战国策》、《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孝经》、《老子》、《庄子》、《管子》、《列子》、《荀子》、《孙武子》、《佛经》、《参同契》、韩婴、陆贾、贾谊、司马迁、董仲舒、刘向、班彪、班固、诸葛亮、杜预、韩愈、柳宗元、陆贽、李翱、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曾巩、濂溪、康节、横渠、明道、伊川、朱子。此外如有当入而遗者,添入亦可。”(37)蔡济恭:《樊岩集》卷二十九《献议·御定千古百选议》,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35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564页。以上是《千古百选》初列书目,其中“《孙武子》”是指“《孙子兵法》”。引人注目的是,在初选名单上,《孙子兵法》是唯一被列入《千古百选》的兵书。由此可见,在蔡济恭心目中,《孙子兵法》的地位非同一般。

总体而论,刊行孙子兵学书籍这一传播模式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刊行的版本具有多样性。发行的孙子兵学版本有官方版本(《孙武子》)、私家版本(抄写《孙吴兵法》)和外来版本(《武经七书》)。二是刊行主体具有局限性。要么是军事部门(禁卫营),要么是关心武备和懂兵学的个人去推动,如成汝信、高尚颜等人关心国家武备,蔡济恭任兵判,懂兵学。由于受当时印刷技术以及传抄的影响,刊行孙子兵学书籍主要影响集中于军界和少数文人身上。

四、武科研修孙子兵学

朝鲜武科取士制度创设于高丽末年,真正施行是在朝鲜王朝。早期武科取士,试讲兵书比较容易。卞季良(1369—1430)提及世宗对武科取士有一看法:武科进士赐牌,赐华盖,赐宴饮和游街,与文科进士并无区别,此法不可行。然而此是太宗所立之法,不可轻易改变。故此提议,武科考试时,“讲四书二经,何如?”卞季良建议:“武科之异于甲士者,但以讲兵书也。然不过粗通三四书而已,如此而与文科无异。故士皆舍文就武,今使讲四书一经则可矣。”(38)卞季良:《春亭集·续集》卷四《附录·世宗实录》,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8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42页。由此可知,当时武科考试试讲兵书,要求粗略知晓,比较容易。以至许多人不愿学文,愿意学武。所以,卞季良建议武科考试制度应有所改变,但不易太难,建议只讲“四书一经”。

不仅如此,武科取士试讲兵书成为通行惯例。从申钦(1566—1628)《山中独言》来看,朝鲜王朝选拔人才有三种途径:一是文科取士;二是武科取士;三是恩荫世袭。文科取士试之以文,讲之以经。“武科则试之以弓马,讲之以兵书。”(39)申钦:《象村稿》卷五十三《漫稿》第四《山中独言》,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72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55页。武科取士不仅有技艺考试,而且有兵书试讲。这种选拔人才制度,二百年来没有改变。

武科究竟考查那些兵书?种类不一。徐庆昌(1758—1813)建议武学取士重点试讲《六韬》和《孙子兵法》。他在《武备说》中指出,武科取人之法重射技,不过是一人之敌。有人精通兵法,但不娴熟射技,故而不能以军人身份在国家危急时效力。兵法实际超越射技不啻百倍,精通兵法者应留而任用,对御敌取胜有好处。

不仅如此,应效仿文科讲经之例,背诵并讲解《武经七书》。这样有志之士一定会在《武经七书》上下功夫。如果全部讲解,就会出现“博而不精”的弊病。因而,只讲《六韬》《孙子兵法》,每一部书背讲三处。徐庆昌批评训局的武举做法,试讲兵书,只讲《兵学指南》,不涉及其他兵书,无异是劝人学医,只背药方,却不教医书。善讲《兵学指南》者,视为有才艺,由来已久。徐庆昌强调,选拔人才不应把《兵学指南》作标准,而应重视《孙子兵法》,能背诵《孙子兵法》三处内容,并讲解其义,使人明白,方可差遣任用。

武科讲解兵书有时却是《孙子兵法》和《三略》,丁若镛《选科举之规二》可佐证。武科初试,开场考试,所讲“兵书,《孙武子》、《三略》也。”(40)丁若镛:《与犹堂全书》五集卷十五《经世遗表·春官修制·选科举之规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85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2年,第290页。其中,“《孙武子》”即“《孙子兵法》”。由此可知,武科考试讲解兵书有《孙子兵法》。而且,丁若镛《治选之额》对此加以点评,以武科而言,勇健跳跃,挽强穿坚,由此而胜一人,豪杰为之羞耻。“胸蕴孙吴之略,心布韩彭之算。卧辎之谋,足以破敌。穿札之射,终不成技者,又不可胜数,若是者皆在所弃乎?”(41)丁若镛:《与犹堂全书》五集卷十五《经世遗表·春官修制·治选之额》,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85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第292页。丁若镛强调,武科考试绝不只是考武技,尤其对于那些胸中隐藏孙武、吴起用兵方略,心中有谋略者,如韩信、彭越一样。又如睡卧在辎车中的孙膑一样,足以破强敌。武科考试不能将这些人拒之于门外。因此,试讲兵书《孙子兵法》和《三略》,是考察他们的智谋及应变能力。

进一步来说,入选武科者要学《孙吴兵法》《六韬》,这一规定见诸于朴泰汉(1664—1697)《文武课试之制》所载:“已中武科者,各于其邑,从自愿处于武学堂,或于其家,习《孝经》《论语》。又分所能,或学孙吴、太公诸书及古来智将事迹,或习骑射诸艺及古今勇士事迹。”(42)朴泰汉:《朴正字遗稿》卷二《[文]·文武课试之制》,韩国古典翻译院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续》第55册,韩国首尔:古典翻译院,2008年,第224-225页。其中所说的“孙吴、太公诸书”,是指“《孙吴兵法》和《六韬》”。考中武科者,要么是在武学堂,要么是在家中,根据自己所长,学习《孙吴兵法》《六韬》及用兵事迹。

凭此而论,武科取士这一传播模式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讲解孙子兵学具有约定俗成性。试讲兵书是武科通行惯例,讲解的兵书在不断变化,有的兵书时而加入,时而退出,如《六韬》《三略》。惟独引人注目的是,《孙子兵法》被长期确定为考试书目,是考查的重点。二是研修对象具有明确的目的性。往往是为了在武举考试中胜出。从传播效果来看,这种研修主要影响的是武人群体,但经年累积,亦有相当数量。这不仅为朝鲜王朝培养了武学人才,而且取得重要成果。例如,赵羲纯编撰了《孙子髓》一书。赵羲纯(1814—?),字德一,号学海堂,平壤人。1839年,中武科,历任庆尚左道兵马节度使、咸镜北道兵马节度使、禁军别将、禁卫大将、御营大将、训炼大将、左边捕盗大将。他在《孙子髓·自序》中说:“余少喜兵家言,读史至有国战守,未尝不三复,拟以胜败之迹,参征于《孙子》。”(43)赵羲纯:《孙子髓·自序》,韩国汉城:朝鲜己巳年南相吉刻本,1869年。金学性(1807—1875)评价其才识卓越:“赵君,武名而儒行者也。于书无不读,读而悟其真谛,见识迢迈,妙有自得之神。”(44)金学性:《孙子髓·序》,赵羲纯:《孙子髓》,韩国汉城:朝鲜己巳年南相吉刻本,1869年。赵羲纯创作《孙子髓》,极其用心,达到了“剥其肤”和“精入髓”的程度,时人称赞其书:“今子是编,专推究用心。下字处,几乎剥其肤而精入髓矣。”(45)赵羲纯:《孙子髓·自序》,韩国汉城:朝鲜己巳年南相吉刻本,1869年。此书荟萃前人注解《孙子兵法》之精华,是朝鲜王朝孙子兵学传播过程中取得标志性成果。

五、诗歌题咏孙子兵学

朝鲜君王正祖(1752—1800)在《日得录》中发表对兵家经典的评价:“兵家之书,如《六韬》《孙武子》,笔力雄健,理趣精深,当于诸子中高占。”(46)正祖:《弘斋全书》卷百六十四《日得录四·文学[四]》,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67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14页。在正祖心目中,《六韬》《孙子兵法》在先秦诸子中占有很高的地位,表现出“笔力雄健,理趣精深”的特色。在文学领域,诗歌题咏孙子兵学成为一道独特亮丽的风景。朴粲圭《四名子诗集序》指出,诗歌最能体现诗人的真性情:“泻出性情,披露天真”“无过乎诗焉。”朝鲜王朝诗人从多个视角呈现学习孙子兵学的场景。

一是追忆军营学习《孙吴兵法》,李安讷的诗歌为证。李安讷(1571—1637),字子敏,号东岳,德水人。官拜北道兵马评事,擢拜吉州牧使,出为洪州牧使,后为咸镜道观察使。李安讷之诗《释王寺》有言:“禅翁释王寺,古帖听天堂。忽喜寻真界,偏忘驻异乡。诗中工部圣,酒后翰林狂。一笑平生事,临溪了夕阳。玉帐孙吴法,金闺鲍谢文。”(47)李安讷:《东岳集》卷十九《咸营录·释王寺,赠慧煕长老,谨用帖中故听天沈相国韵》,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78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359页。诗人述说他在释王寺遇到一位老僧,听他讲解古帖佛语,仿佛寻到了仙境,偏偏忘记是在异乡。高僧作诗如同杜甫一样的聪慧,酒后犹如李白一样的痴狂,二人笑谈平生许多事情,最后在临溪夕阳下结束了笑谈。诗人追忆自己曾在军营学习《孙吴兵法》,在朝廷之上创作鲍照和谢灵运一样水平的诗歌。实际上,李安讷少年时就曾学过《孙吴兵法》,他创作的《次韵赠郑秀才》一诗可证:“少年曾学孙吴法,盛世谁登李杜坛。罪戾在身严谴重,功名无命壮心残。”(48)李安讷:《东岳集》卷十七《东迁录下·次韵赠郑秀才》,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78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第295页。诗人描写他少年时代就曾学习《孙吴兵法》。感慨盛世时代,有谁如李白、杜甫一样显名于诗坛。

二是夜间学习《孙吴兵法》,洪世泰的诗歌可佐证。洪世泰(1653—1725),字道长,号沧浪、柳下,唐城人。任槐院制述官。他在《自序》中说:“读经史外,诸子百家,无不遍览。”洪世泰之诗《塞下曲,寄申评事》:“镜城西北尽黄榆,绝塞无尘夜月孤。细酌葡萄千斛酒,每烧红烛读孙吴。”(49)洪世泰:《柳下集》卷六《诗·塞下曲,寄申评事》,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67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8年,第410页。诗人述说镜城西北到处生长着黄榆树,度越边塞,却没有一点风尘之警。月明之夜,自己非常孤独。每天傍晚,点燃红色的蜡烛,慢慢斟上葡萄美酒,开始阅读《孙吴兵法》。

此外,赵正万之诗点明他在夜间学习《孙吴兵法》。赵正万(1656—1739),字定而,号寤斋,林川人。任罗州牧使、清州牧使、水原府使。朴弼周《行状》记载,水原为畿辅的重镇,有八千兵马,兵器多不堪使用。赵正万善于治兵,却使旗甲鲜明,弓强剑利,军容改观。戊申之乱,赵正万之军发挥了重大作用。赵正万尤善长于作诗,“信意放笔,俊逸汪洋。风发泉涌,随地异态。”赵正万之诗《读孙吴子》有言:“偏邦僻在海东隅,南接莱蛮北近胡。自笑书生多慷慨,县斋寒夜读孙吴。”(50)赵正万:《寤齋集》卷一《诗·读孙吴子》,韩国古典翻译院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续》(第51册),韩国首尔:古典翻译院,2008年,第429页。诗人以阅读《孙吴兵法》为题,描写朝鲜国地处偏僻,在大海东部之一角,南面接壤蛮夷,北面靠近胡人。诗人自我解嘲,一介书生偏偏如此慷慨激昂,自己寒冬夜里在县衙的屋斋阅读《孙吴兵法》。从中可见,诗人具有深深的忧患意识,勤奋学习《孙吴兵法》,立志报效国家。

三是既学击剑,又学《孙吴兵法》,这种独特表现呈现于李夏坤(1677—1724)的诗文之中。李夏坤,字载大,号澹轩,庆州人。朴永元《祖妣赠淑夫人庆州李氏墓志》记载,(李)“夏坤魁进士,官翊卫司副率。”而《澹轩哀辞,甲辰》记载,“博极群书,于治兵理财当世之务,靡不周通贯穿。”李夏坤的诗歌《闲居述怀,用山月晓仍在林风凉不绝为韵》有言:“少小有壮志,破浪乘长风。击剑读孙吴,龙虎蟠心胸。十载云林下,吃蔬不嫌穷。中宵卧斗屋,吐气成长虹。”(51)李夏坤:《头陀草》册八《诗·闲居述怀,用山月晓仍在林风凉不绝为韵》,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91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1999年,第332页。此首诗歌描写诗人少年怀有雄心壮志,愿乘万里长风,劈波斩浪。他既学击剑,又读《孙吴兵法》。心胸之中,虎盘龙踞。

四是坐在城楼之上学习《孙吴兵法》,见诸蔡济恭的诗歌。丁范祖《领议政谥文肃蔡公神道碑铭并序》赞扬蔡济恭诗歌创作:“诗亦典硕豪畅,浑浑有盛世之音。”蔡济恭(1720—1799)之诗《城津》有言:“蓬岛苍苍远色浑,扶桑万里莽开轩。星河烛海群龙动,沆瀣摇城百雉翻。六镇风沙凋鬓发,一年鞍马尽乾坤。高楼坐阅《孙吴》传,熏歇金炉蜡见根。”(52)蔡济恭:《樊岩集》卷八《诗·载笔录·城津》,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35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173页。这首诗歌描写诗人远望蓬岛,苍苍茫茫,海天一色。东方万里,如同拉下的帷幕,一片草莽。天空的银河如同点点烛光。大海之中,群龙跳跃,准备摇翻百雉之城。六镇掀起狂风巨沙,自己鬓发开始凋零,一年之中要到天下各地出征。如今端坐在高高的城楼,阅读流传下来的《孙吴兵法》,直到金色香炉的烟火歇灭,蜡烛烧到根的底部。

五是随身携带《孙吴兵法》学习,亦出自蔡济恭的诗歌书写。蔡济恭《阿耳镇,用铁堂峡韵》有言:“杰壁四环拱,其上飞鸟绝。刻画浮云顶,坚城镕白铁。大江束成襟,华夷地脉裂。民力刀线路,四月斲冰雪。关防始有得,徇谯我颜悦。标岩戴受降,万古立不折。但使兵食足,何有搀抢灭。袖中《孙吴》传,腔血长时热。”(53)蔡济恭:《樊岩集》卷十二《诗·关西录·阿耳镇,用铁堂峡韵》,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35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28页。诗人描述阿耳镇的气象雄伟,有非同一般的城墙,四面拱卫。城上飞鸟断绝,城楼顶部如同雕刻在浮云之中,坚固的城防,如同白铁铸成一般。依附城下的大江之水,如同束起的衣襟一样。华夷之地,如地脉一样断裂。凭借民众力量,开辟出一线之路。四月时节,顶着冰雪,才最终修筑了这一关防。巡行谯地,内心无比地喜悦。只接受敌人的投降,万古屹立,从不屈服。只要军粮充足,何必担忧不能扫灭祸乱。随身携带着流传下来的《孙吴兵法》,内心满腔热血,长时间沸腾。

六是学完《孙吴兵法》之后饮酒,显现于成大中的诗歌描写。成大中(1732—1812),字士执,号青城,又号醇斋,昌宁人。任司宪府持平掌令、五卫将。赵寅永《青城集序》赞扬其才学:“根柢六经,总括百家。”成大中诗歌《高沙堡,遇江界老妓巫云书赠》有言:“读罢《孙吴》谩引卮,壮心虚负勒燕碑。白头偶过临江戍,闲听云婆咏出师。”(54)成大中:《青城集》卷三《诗·高沙堡,遇江界老妓巫云书赠》,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48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399页。诗人述说自己读罢《孙吴兵法》后,随兴饮酒。感慨白白辜负了立碑于燕然山的雄心壮志。如今年岁大了,偶尔路过临江戍地,空闲时听到歌妓咏唱出师的乐曲。

管中窥豹,上述诗文折射出朝鲜文人和武官学习孙子兵学的热情。更有甚者,文学家、思想家朴趾源(1737—1805)点明《孙吴兵法》受众广泛。任晋州镇管兵马节制都尉朴趾源在《赠左苏山人》一诗中咏叹:“孙吴人皆读,背水知者寡。”(55)朴趾源:《燕岩集》卷四《诗·映带亭杂咏·赠左苏山人》,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52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89页。诗中“孙吴”显然是指“书”,而不是指“人”,故而“孙吴”是“《孙吴兵法》”的省称。“孙吴人皆读”,固然属夸大之词,但从侧面反映《孙吴兵法》很受喜爱,受众广泛。知名学者安重观(1683—1752)指出,社会上崇尚《武经七书》,它的传播最为兴盛。《孙子十三篇去注序》:“世之所尚,唯《六韬》《三略》等七书,号为《武经》者为最盛。”(56)安重观:《悔窝集》卷四《序·孙子十三篇去注序》,韩国古典翻译院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续》(第65册),韩国首尔:古典翻译院,2008年,第320页。

从总体观察,诗歌题咏孙子兵学这一传播模式有两个引人注目的特点:一是传承性。题咏孙子兵学的诗歌短小精悍,脍炙人口,易于传唱,有利于长期传播。二是蜻蜓点水式。题咏孙子兵学诗歌对于孙子兵学介绍缺乏深度和广度,诗歌描写的内容不聚焦,很难全面展示一个事物的本质与全貌,对于博大精深的孙子兵学而言,只起诱导和启迪作用。从传播学角度分析,这一模式的效果不可过分夸大,受诗人知名度的影响,且受此影响往往是接触此类诗歌的文人,它的作用只是间接扩大了《孙子兵法》的知名度,驱使更多的人去关注《孙子兵法》。

六、结语

综上所论,朝鲜王朝孙子兵学传播模式主要有御赐孙子兵学书籍、讲论孙子兵学、刊行孙子兵学书籍、武科研修孙子兵学、诗歌题咏孙子兵学等,呈现多元化的特征。而讲论孙子兵学最为盛行,影响群体广泛。武科研修孙子兵学目的鲜明,对实现武士的人生美好梦想有巨大的驱动力。值得关注的是,“伪造国书”虽说不能作为一种传播模式来对待,却是一个特殊现象。朴趾源(1737—1805)《热河日记》记载,乾隆四十四年(1779)十二月,罗约国假鞑上书,书中除了炫耀武力强大之外,还宣扬“论文而有孔圣、孟贤之经术,语武而有太公、孙子之韬略,宁肯多让于中国哉?”(57)朴趾源:《燕岩集》卷十四《别集·热河日记·罗约国书》,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52册),韩国汉城:景仁文化社,2001年,第297页。

朴趾源细致地分析了此国书的来源及内容的荒谬之处,分辨出这是序班之人假借罗约国上书的名义,以孙子之韬略,即《孙子兵法》名头来恐吓清王朝,纯属伪造国书,赚取银两之举。值得关注的是,伪造者有所谓“语武而有太公、孙子之韬略”之言,伪造国书动机的背后反映出两种情况:一是表明伪造者深知孙子兵学影响力之大,故此假借《孙子兵法》名头来恐吓清王朝。二是伪造者熟悉了解《孙子兵法》。但这种有意伪造国书的背后,借助孙子的知名度,却无意中扩大了孙子兵学影响力。

朝鲜王朝为何如此重视《孙子兵法》?主要由于该兵书特有的价值和朝鲜王朝特定的社会环境所决定的。就《孙子兵法》而言,乃是高端智慧的结晶。在战略层面被视为“制敌法宝”;在战术层面呈现独一无二的制敌方略。就朝鲜社会环境而言,朝鲜王朝长期奉行慕华的外交政策,不时遭遇的内忧外患促使朝鲜人士不断审视《孙子兵法》。这些内外因素对《孙子兵学》学习、传播、传承和研究,自然而然产生了内驱力。在《孙子兵法》应用方面,存在只重理论应用,而轻视实践的弊病。例如,对《孙子兵法》用兵打仗的精髓“奇正”战法与“灵活应用”学习不够充分。《承政院日记》对此有所呈现,前察访洪禹载在奏疏中提道:“窃观当今我国家用兵之法,只用兵学烦琐之节目,不师奇正合变之纲领。”(58)《承政院日记》(第604册),英祖元年十一月十二日,韩国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61—1977年影印本,第99b页。而洪禹载提及的军事术语“奇正”和“合变”,正是出自《孙子兵法》。而且,批评之语折射出朝鲜本土人士对孙子兵学精髓吸纳并不充分。尚有一个现象值得令人思索,朝鲜许多文人分外推崇南宋理学家张载早年喜爱《孙吴兵法》,晚年却放弃《孙吴兵法》而精研儒学的行为。张载这一举动成为他们学习儒学并抛弃孙子兵学的借口和标杆。总之,朝鲜王朝孙子兵学的传播与接受,不仅受儒学发展影响,而且也受兵学发展影响。在武器技术和练兵方式的冲击下,戚继光《纪效新书》受重视的风头曾一度压过《孙子兵法》。

猜你喜欢
孙吴汉城兵书
不是兵书的兵书——从吴起说《左传》
骑风火轮的跑片员(短篇小说)
《郭汉城文集》简介
西安汉城湖国家水土保持科技示范园
郭汉城先生致范正明的信
孙吴“赤乌改元”考论
论三国时期孙吴政权的长江防御体系
“闽越国”腹地的神秘古城——城村汉城
《论兵新孙吴——论刘伯承的军事理论与实践》一书近日出版发行
古代兵书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