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语言及其类型特征

2024-01-11 13:34
关键词:语族语系语序

周 晨 磊

一、非洲语言概况

(一)定义

“非洲语言”(African Languages)是从地理角度命名的一类语言,其所指大体上清楚,但细究起来仍有一些需要厘清之处。首先,如何区分语言和同一语言内的方言。这一问题难有确凿之论,一方面是因为要想回答这一问题,需要对所研究对象个体(某语言/方言的音系-词汇-语法系统)和其所在的整体(和其他语言/方言之间的关系)有全面深入的了解,而学界对非洲语言的认识尚算不上足够深入;另一方面是因为该问题不是纯粹的语言学问题,而是掺杂政治、社会等其他因素。即使可以清晰地区分语言和方言,定义什么是“非洲语言”仍要面对一个重要问题,即如何理解“非洲”。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观点把“非洲”理解为共时层面的非洲大陆,即把非洲语言限定为当下在非洲使用的语言。只是这样一来,在很多非洲国家使用的法语、阿拉伯语也就成为了“非洲语言”,这和一般的认识不同。另一种观点是把“非洲”做历时和共时结合起来的解读,即把起源于非洲并且大部分分布在非洲的语言称为“非洲语言”。本文采取后一种定义,这也是目前学界较为通行的定义(1)Wolff Ekkehard H.,“African Linguistics:Conceptions and Scope”,in H.Ekkehard Wolff,ed.,The Cambridge Handbook of African Linguis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9,PP.3-30.。

(二)系属分类

非洲语言数量极其丰富,占人类语言总数(6,000余种)的大约三分之一。(2)Dimmendaal Gerrit J.,and Rainer Vossen,“Introduction”,In Rainer Vossen and Gerrit J.Dimmendaal,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African Languag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PP.3-10.一般认为非洲语言分为四大语门(3)Greenberg Joseph,The Languages of Africa,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1963.“语门”是比语系(language family)更大的概念,位于“语门-语系-语族-语支”体系中的最上层。但实际使用中,非洲语言不同语门内的语言数量和层级完整度相距悬殊。例如,尼日尔-刚果语门有1,551种语言,下面再分语系-语族-语支,层级齐全。而科伊桑语门只有13种语言,也难以构成“语门-语系-语族-语支”的完整分层,实际上用语系甚至语族来定位科伊桑语更加合适。本文以四个“语门”为锚定点,将其下位的语言层级依次用“语系”“语族”“语支”来指代。提醒读者注意,不同“语门”的实际差别可以很大。(phylum),分别是尼日尔-刚果语门(Niger-Congo)、尼罗-撒哈拉语门(Nilo-Sahara)、亚非语门(Afro-Asiatic)和科伊桑语门(Khoisan)。其中,尼日尔-刚果语门所含语言最多,有1,551种(4)Eberhard David M.,Gary F.Simons,and Charles D.Fennig,eds.,Ethnologue:Languages of the World (26th ed.),Dallas:Summer Institute Linguistics International,2023.,而科伊桑语门是最少的,且语门内的语言不少处于濒危状态(5)Hoken,Henry,Khoisan,In Rainer Vossen and Gerrit J.Dimmendaal,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African Languag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PP.419-427.。下面分别介绍各个语门的基本情况。

1.尼日尔-刚果语门

尼日尔-刚果语门是非洲乃至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语门,如前所述,有1,551种语言属于该语门。语门内语言在非洲大陆的分布也是四大语门中最广泛的,如塞内加尔使用人口最多的Wolof语;西非和中非广泛使用的Fulfulde语;在西非诸多语言中广泛使用的Manding语;加纳使用人口最多的Akan语;尼日利亚的主要语言Yoruba语、Igbo语;中非共和国使用的Sango语。当然,还有该语门内最大的语系——班图语系——的诸语言,如Ganda语、Gikuyu语、Kongo语、Lingala语、Luba-Kasai语、Luyia语、Mbundu语、北部Sotho语、南部Sotho语、Nyanja语、Rundi语、Rwanda语、Shona语、Sukuma语、Swahili语、Tsonga语、Tswana语、Umbundu语、Xhosa语和Zulu语(6)Williamson Kay,and Roger Blench,“Niger-Congo”,in Bernd Heine and Derek Nurse,eds.,African Language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P.11-42.。尼日尔-刚果语门的非洲人口在1996年已达到360万(7)Grimes Barbara F.,Ethnologue(13th ed.),Dallas:Summer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1996.。这一数字当然已和现在有所不同,但已很好地显示了尼日尔-刚果语门在非洲的重要地位。

尼日尔-刚果语门可分为大西洋-刚果语系(Altantic-Congo,1,453种)、科尔多凡语系(Kordofanian,23种)、曼德语系(Mande,74种)和一种系属未定的语言Mbre语(使用地区:科特迪瓦)(8)对四大语门内部的构成(比如一个语门分为哪些语系,某个语言应归属哪个语门/系等)尚无定论,本文统一参考Eberhard David M.,Gary F.Simons,and Charles D.Fennig,eds.,Ethnologue:Languages of the World (26th ed.),Dallas:Summer Institute Linguistics International,2023.。

大西洋-刚果语系分为大西洋语族(62种,使用地区:几内亚比绍、塞内加尔、几内亚、尼日尔、贝宁、喀麦隆、乍得、马里、冈比亚、塞拉利昂、利比里亚等)、Ijoid语族(10种,使用地区:尼日利亚)和最大的Volta-Congo语族(1,381种,使用地区:尼日利亚、喀麦隆、刚果(金)、南苏丹、中非共和国、乌干达、坦桑尼亚、肯尼亚、莫桑比克、刚果(布)、安哥拉、卢旺达、布隆迪、赞比亚、纳米比亚、津巴布韦、莫桑比克、马拉维、博茨瓦纳、南非、赤道几内亚、加蓬、多哥、马里、科特迪瓦、加纳、乍得、布基纳法索),Volta-Congo语族的分布范围极其广泛,北纬15度以南的非洲基本都能见到该语族的语言。

科尔多凡语系分为Heiban语族(10种,使用地区:苏丹)、Katla语族(2种,使用地区:苏丹)、Rashad语族(2种,使用地区:苏丹)和Talodi语族(9种,使用地区:苏丹)。该语系语言皆适用于苏丹境内。

曼德语系分为西部语族(20种,使用地区:布基纳法索、尼日利亚、贝宁、科特迪瓦、利比里亚)和东部语族(54种,使用地区:科特迪瓦、布基纳法索、加纳、几内亚、马里、利比里亚、塞内加尔、塞拉利昂)。

2.尼罗-撒哈拉语门

尼罗-撒哈拉语门的说法由格林伯格(Greenberg)(9)Greenberg Joseph,The Languages of Africa,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1963.提出,他将该语门分为Chari-Nile语系,其下包括东苏丹(Eastern Sudanic)、中苏丹(Central Sudanic)、Kunama和Berta语族,以及五个系属独立的语言,分别是Songhay语、Saharan语、Maban语、Fur语和Koman语。尼罗-撒哈拉语门语言在非洲的分布很广,在近20个非洲国家中都有使用,包括厄立特里亚、埃塞俄比亚、肯尼亚、坦桑尼亚、扎伊尔、乌干达、苏丹、南苏丹、埃及、乍得、中非共和国、尼日利亚、尼日尔、贝宁、布基纳法索、马里、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和喀麦隆。虽然对尼罗-撒哈拉语门内部各语言之间的具体系属关系,甚至是该语门本身是否存在一直存有争议(10)Dimmendaal Gerrit J.,Colleen Ahland,Angelika Jakobi,and Constance Kutsch Lojenga,“Linguistic Features and Typologies in Languages Commonly Reffered to as ‘Nilo-Saharan’”,in H.Ekkehard Wolff,ed.,The Cambridge Handbook of African Linguis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9,PP.326-381.,但将尼罗-撒哈拉语门被视为非洲大陆的四大语门之一已是学界通例。

我们仍以埃伯哈德等人(Eberhard et al.)(11)Eberhard David M.,Gary F.Simons,and Charles D.Fennig eds.,Ethnologue:Languages of the World (26th ed.),Dallas:Summer Institute Linguistics International,2023.的统计为标准进行介绍,认为尼罗-撒哈拉语门共有207种,分为四大语系:即Kuliak语系、Saharan语系、Satellite-Core语系和Songhay(一说Songhai)语系。

Kuliak语系共有3种语言,分别属于Ik语族(1种)和Ngangea-So语族(2种),均在乌干达使用。

Saharan语系有10种语言,分为西部语族(2种)和东部语族(8种)。西部语族的两种语言Berti语和Zaghawa语分布在苏丹,东部语族的语言分布在乍得、尼日尔和尼日利亚。

Satellite-Core语系语言数量较多,达到185种,可以分为核心地区语族(Core,107种)和边缘地区语族(Satellite,78种)。核心地区语族又分为B’aga语支(2种,使用地区:埃塞俄比亚)、东部苏丹语支(Eastern Sudanic,94种,使用地区:苏丹、南苏丹、乍得、厄立特里亚、肯尼亚、埃塞俄比亚等)、Kadugli-Krongo语支(6种,使用地区:苏丹)和Koman语支(5种,使用地区:苏丹、埃塞俄比亚)。边缘地区语族分为中部苏丹语支(Central Sudanic,65种,使用地区:刚果(金)、乌干达、南苏丹、中非共和国、乍得、苏丹等)、Fur语支(2种,使用地区:乍得、苏丹)、Kunama语支(1种,使用地区:厄立特里亚)、Maban语支(9种,使用地区:乍得)。

Songhay语系有9种语言,分为北部语族(2种,使用地区:马里、尼日尔)、南部语族(6种,使用地区:贝宁、马里、尼日尔)和系属独立的Korandje语(使用地区:阿尔及利亚)。

3.亚非语门

亚非语门,也称为“哈密托-闪族”(Hamito-Semitic)语门,共有382种语言,分为六大语系和一个系属未定的语言Ongota语(使用地区:埃塞俄比亚)(12)Eberhard David M.,Gary F.Simons,and Charles D.Fennig,eds.,Ethnologue:Languages of the World (26th ed.),Dallas:Summer Institute Linguistics International,2023.。六大语系分别为:柏柏尔语系(Berber,27种)、乍得语系(Chadic,196种)、库希特语系(Cushitic,46种)、埃及语系(Egyptian,1种)、欧莫提克语系(31种)、闪语系(Semitic,80种)。

柏柏尔语系分为东部语族(3种,使用地区:利比亚、埃及)、北部语族(18种,使用地区: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利比亚、突尼斯)、塔玛舍克语族(Tamasheq,使用地区:阿尔及利亚、尼日尔、马里)和泽纳加语族(Zenaga,2种,使用地区:尼日尔、毛里塔尼亚)。

乍得语系分为Biu-Mandara语族(79种,使用地区:尼日利亚、喀麦隆、乍得)、东部语族(36种,使用地区:乍得)、马萨语族(Masa,8种,使用地区:乍得、喀麦隆)和西部语族(73种,使用地区:尼日利亚)。

库希特语系分为中部语族(4种,使用地区:埃塞俄比亚、厄立特里亚、索马里、肯尼亚)、东部语族(34种,使用地区:埃塞俄比亚、吉布提、厄立特里亚、索马里、肯尼亚)、北部语族(1种,使用地区:苏丹)和南部语族(7种,使用地区:坦桑尼亚、肯尼亚)。

埃及语系包含一种在埃及使用的语言Coptic语。

欧莫提克语系分为北部语族(26种,使用地区:埃塞俄比亚、苏丹)和南部语族(5种,使用地区:埃塞俄比亚)。

闪语系分为中部语族(59种)和南部语族(21种),中部语族的语言多分布在亚洲和欧洲国家,如沙特阿拉伯、土耳其、也门、伊拉克、以色列、格鲁吉亚等。南部语族的语言在非洲(如阿尔及利亚、乍得、埃及、突尼斯、摩洛哥)和欧亚大陆(如巴林、塞浦路斯、阿曼、科威特、也门、沙特阿拉伯、约旦等)均有分布。作为“非洲语言”理解的闪语系语言仅包括南部语族的若干语言。

4.科伊桑语门

科伊桑语系是非洲四大语门中最小的语门,仅有13种语言,分为Khoe语族(12种,使用地区:博茨瓦纳、纳米比亚、南非)和Kwadi语族(1种,使用地区:安哥拉)(13)Eberhard David M.,Gary F.Simons,and Charles D.Fennig,eds.,Ethnologue:Languages of the World (26th ed.),Dallas:Summer Institute Linguistics International,2023.。

(三)形态类型分类

非洲语言形态系统种类繁多,几乎反映了全世界范围内语言的形态类型(14)Beyer Klaus,“Morphology”,in Rainer Vossen and Gerrit J.Dimmendaal,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African Languag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PP.48-65,51.。其中有些语言是孤立语(isolating languages),这类语言几乎没有黏着形态,少有屈折和派生。西非地区的语言通常属于这一类,尤其是曼德语系(Mande)的语言。在此参项上,这类非洲语言的表现和汉语颇为相似。例如:

(1)Bambara语(15)Beyer Klaus,“Morphology”,in Rainer Vossen and Gerrit J.Dimmendaal,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African Languag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PP.48-65,51.

Hawa 未完成:否定 鱼 买

Hawa没买鱼。

Hawa 完成体 鱼 买

Hawa买了鱼。

由此可以看出,就形态类型而言,例(1)中的Bambara语和汉语非常接近,表现出孤立的形态特征。

另有一些非洲语言在形态类型上属于黏着语(agglutinating languages)。这类语言有丰富的黏着形态,语素和语法功能之间往往呈现一一对应的模式。班图语系的语言是非洲大陆上黏着语的代表。例如斯瓦希里语(Swahili):

(2)斯瓦希里语(16)Welmers Wm.E.,African Language Structures,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3,P.171.

a.ki-kapu ki-kubwa ki-moja ki-li-anguk-a.

第7类-篮子 第7类-大 第7类-一 第7类-过去-落下-指示

一个大篮子落下。

b.vi-kapu vi-kubwa vi-tatu vi-li-anguk-a.

第8类-篮子 第8类-大 第8类-三 第8类-过去-落下-指示

三个大篮子落下。

例(2)显示,斯瓦希里语具有名词类别(noun class)标记(即ki-和vi-),该标记不仅黏着于名词,也在动词、形容词、数词等词类后使用,是一种交互参照(cross-referencing)的表现。此外,时体等语法标记也都以黏着的形式出现。

作为黏着语的斯瓦希里语在动词上也有丰富的派生和屈折形态变化,其通常使用黏着形态来对应孤立语中的词汇或自由语素。例如:

(3)斯瓦希里语(17)Beyer Klaus,“Morphology”,in Rainer Vossen and Gerrit J.Dimmendaal,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African Languag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P.52.

ni-na-mw-andik-i-a.

1单:主语-现在时:持续-3单:宾语-写-双系-指示

我正在写给他。

例(3)显示,斯瓦希里语将若干语素黏着在一起,和汉语翻译对比即可看出两种语言形态类型上的明显差异。

第三种非洲语言的常见形态类型,其特征是具有黏着形态,但这类形态的形式和功能之间呈现一对多关系,即一个形态语素可以涵盖多个语法功能,如人称范畴、性范畴、数范畴等等(18)Beyer Klaus,“Morphology”,in Rainer Vossen and Gerrit J.Dimmendaal,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African Languag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PP.48-65.。这类语言可以称为融合语(fusional languages),主要分布在撒哈拉以南的亚非语门。例如Qafar语:

(4)Qafar语(19)Beyer Klaus,“Morphology”,in Rainer Vossen and Gerrit J.Dimmendaal,eds.,The Oxford Handbook of African Languag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0,PP.48-65.

I类 II类

Qafar语具备前缀和后缀,这类形态同时提供人称-性-数的信息,比如前缀y-和后缀-eh表示第三人称、阳性、单数。

需要指出的是,很少有语言完全属于某类形态类型,而是或多或少地具有不同形态类型的表现。比如一般被认为是孤立语的科伊桑语系的Khoekhoe语也具有一定融合的特征。如其人称代词尽管都是自由语素,但也同时表人称、性和数,例如ta是第一人称阳性单数形式,khom则是第一人称阳性双数形式。并且语言的形态类型不会一成不变,而是处于不断发展之中。因此上述对非洲语言形态类型的归纳是一个大体情况,需要具体语言具体分析。

(四)非洲语言研究的普通语言学意义

尽管非洲大陆有着悠久的历史,尤其对人类而言,非洲大陆有可能是现代人类共同的起源地,但对非洲语言的研究起步不算早。美国著名语言学家萨丕尔指导的马克·汉纳(Mark Hanna)1937年的“A Grammar of Chichewa”是描写非洲语言的第一篇学位论文。(20)Hyman Larry,“Why Describe African Languages?”,World Congress of African Linguistics 4/Annual Conferences on African Linguistics 34 Rutgers,Keynote Address,June 18,2003.随着研究的深入,人们发现不少非洲语言独有或主要为非洲语言所有的语言现象,这些现象对于以印欧语为中心构建的诸多语法理论有重要的补充、修正作用,一些语言现象或语言学理论主要就是基于非洲语言的事实而发现并提出的。非洲语言研究为普通语言学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例如,非洲语言的声调现象促进了非线性音系学的发展;班图语系语言的双宾语结构在关系语法(Relational Grammar)的研究中具有重要价值(21)Farrell Patrick,Grammatical Relation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词汇功能语法(Lexical Functional Grammar)的新近发展也得益于对非洲语言现象的发掘(22)Bresnan Joan and Lioba Moshi,“Object Asymmetries in Comparative Bantu Syntax”,in Sam A.Mchombo,ed.,Theoretical aspects of Bantu grammar,Stanford:CSLI,1993,PP.47-91.。一些常见于非洲语言的现象,如连动结构、双系式(applicative constructions)、内指代词(logophoric pronoun)等,给生成语法、语言类型学、语用学等等领域带来了富有新意的材料,也使人们更深入地认识了语言多样性。巧合的是,汉语也是在类型学视野下具有多项特殊性的语言,而汉语和非洲语言在声调、连动结构、语序类型等方面具有诸多相似或可资对照之处。以往研究非洲语言的学者多带有印欧语的母语背景,他们在研究非洲语言时难免会受到母语的影响,而汉语和非洲语言在若干参项上的照应,给以汉语为母语的学者研究非洲语言带来了独特优势,从汉语视角出发观察非洲语言,或可看到非洲语言中以往研究所忽视或不够重视的特点。反过来,通过加深对非洲语言的认识,我们也能更好地认识汉语,尤其是一些在人类语言背景下特殊的类型特征。同时,我们也希望同样具有诸多类型特点的汉语也可以为普通语言学研究输出更多自己的力量。

基于汉语和非洲语言在类型上的诸多照应之处,下文注重通过汉语来观察非洲语言在声调、连动结构、基本语序等方面表现出的类型特征。

二、非洲语言的类型特征

(一)声调

非洲语言(尤其是班图语系语言)存在声调,汉语母语人对此感到亲切:我们可以看到声调别义的熟悉现象,例如Kisi语:

(5)Kisi语(23)Childs Tucker G.,An Introduction to African Languages,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03,P.77.

上例中 ,saa在采用不同声调模式时,可以区分不同的意义。这和汉语的声调作用相对应。但和汉语不同的是,非洲语言的声调除了可以区分词汇意义,还可以区分语法意义。例如:

(6)Kisi语(24)Childs Tucker G.,An Introduction to African Languages.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03,P.77.

由于声调的存在,非洲语言也可以产生除声调外的若干相同音节组合而成的表达,和汉语“妈麻马骂”有异曲同工之妙。例如:

(7)Kisi语(25)Childs Tucker G.,An Introduction to African Languages.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03,P.77.

Saa 抓.惯常 羊

Saa抓羊.

上述例子可以改变语法意义、标注不同语法信息的声调在非洲有声调的语言中广泛存在。又如:

(8)声调与人称(Chimwiini语(26)Kisseberth Charles W.,and Mohammed I.Abasheikh,“Chimwiini Phonological Phrasing Revisited”,Lingua,vol.121,no.13,2011.)

吃 水果

你吃了水果。

b.jile ma-túúnda

吃 水果

他/她吃了水果。

例(8)中的动词jile由词根j和词缀-ile组成,并不含有标明动作主语的词缀。而名词“水果”通过声调的差异(高调的位置不同),区分了第二人称单数和第三人称单数主语。

(9)声调与时体(Kikuria语(27)Marlo Michael R.,Leonard Chacha Mwita; and Mary Paster,“Kuria tone melodies”,Africana Linguistica,no.20,2014.)

a.n-to-o- hóótóótér-a 我们已经安抚了。(过去)

b.n-to-o- hoótóótér-a 我们一直在安抚。(过去进行)

c.n-to-re- hootóótér-a 我们会去安抚。(将来)

d.to-ra- hootoótér-a 我们这就去安抚。(即行)

例(9)显示,Kikuria语中不同的语法意义会使动词词根(此例中的hootooter)的高调数量发生改变。

(10)声调与及物性(Kalabari语(28)Harry Otelemate,and Larry M.Hyman,“Phrasal Construction Tonology:The Case of Kalabari”,Studies in Language,no.38,2014.)

及物 不及物 kn高撕毁kn低高撕毁kɔ`n低判断kɔ`ɔ'n低高被判断ny高-高传播ny低-高被传播ɗim低-低改变ɗim低-高改变skí高-高开始skí低-高开始kíkím高-高-低藏kìkìm低-低-高隐藏pkìrí高-低-高回答pkìrí低-低-高被回答gbólóm高-高-高参与gbòlóm低-低-高参与

上例中不同的声调模式改变了动词的及物性。

声调在非洲语言中还可以用于区分格(case)、有定性(definitess)等(29)Childs Tucker G.,An Introduction to African Languages,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03.,而这些功能在其他语言中多通过形态、虚词等语法手段实现。可见,非洲语言的声调在语法系统中扮演重要角色。这一点被认为是非洲语言和汉语(及亚洲其他声调语言)声调表现的一项重要差异。(30)Yip Moira,“Tone in East Asian Languages”,in John A.Goldsmit,ed.,The Handbook of Phonological Theory,Cambridge:Blackwell,1995,PP.476-494;Yip Moira,Ton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二)连动结构

连动结构是非洲语言在句法上的重要特征,巧合的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连动结构发达的语言就包括汉语。非洲语言的连动结构不仅分布广泛,且可能具有悠久历史。(31)Williamson Kay,“Niger-Congo:SVO or SOV?”,Journal of West African Languages,no.16,1986.非洲语言的连动结构对主要基于印欧语言建立的当代语言学理论提出很大挑战,因为这些理论多基于一个小句只有一个核心动词的(默认)假设而展开。非洲语言和汉语都有发达的连动结构,并且在结构上惊人的相似。例如(32)Childs Tucker G.,An Introduction to African Languages,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03,P.139.:

(11)a.ahi hu olo chu.

我们 拿 重担 放-上-头

我们把重担放在头上。(Igede语)

b.o mu iwe wa.

他 拿 书 来

他拿了书来了。(Yoruba语)

c.u kpa kiyzee mong owl.

他 拿 刀 切 肉

他拿刀切肉。(Vagala语)

上述非洲语言的连动结构几乎可以逐字对译为汉语,更多例句可见Givón的研究(33)Givón Talmy,“Serial Verbs and Syntactic Change:Niger-Congo”,in Charles N.Li,ed.,Word Order and Word Order Change,Texas: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75,PP.47-112.。两种语言在连动结构上的另一个相似之处是它们早期可能都使用并列结构,随后连动结构才产生。(34)原始非洲(尼日尔-刚果)语言也许就存在连动结构,但该结构也可能逐渐消失,后又发展出来。如海曼(Hyman)(35)Hyman Larry M.,“Consecutivization in Fefe”,Journal of African Languages,vol.32,no.10,1971.的Nupe语连动结构产生过程:

(12)a.u la duku ci u be.

他 拿 锅 和 他 来

他拿了锅并且他来了。

b.u la duku ci be.

他 拿 锅 和 来

他拿了锅并且来了。

c.u la duku be.

他 拿 锅 来

他拿了锅来了。

例(12)表明Nupe语的连动结构有可能是从早期的并列结构发展而来:句子并列>小句并列>连动。汉语的情况类似,上古汉语连动结构匮乏,多用并列结构,如“竭泽而渔”(36)刘丹青:《汉语的若干显赫范畴:语言库藏类型学视角》,《世界汉语教学》2012年第3期。,而连动结构是中古以后逐渐发展的(37)注意:这并不是说汉语的连动结构由并列结构发展而来,只是说就时间顺序而言,并列先于连动。。

汉语和非洲语言的连动结构也有差异。首先,汉语的部分连动结构发生裂变(38)刘丹青:《汉语动补式和连动式的库藏裂变》,《语言教学与研究》2017年第2期。,不再是连动结构了。汉语常将例(11a、c)中的第一个动词用相应介词(“把”“用”)对应,整个结构成为介宾状语-动词。此外,非洲语言中一些连动结构可以字面上对应到古汉语中的隔开式动补结构SVOC,如Yoruba语(39)Lord Carol,“Causative Constructions in Yoruba”,Studies in African Linguistics Supplement,no.5,1974.:

饿 击 孩子 那 死亡

(字面义)饥饿击打孩子死亡。

b.fémi tì akin subú.

Femi 推 Akin 倒

(字面义)Femi推Akin倒。

综上可见,汉语的部分连动结构比起非洲语言的连动结构有进一步发展。非洲语言的连动结构走向何方,值得进一步关注。

另一方面,非洲语言的连动结构在动词种类和数量上受限:通常而言,连动结构中第一个动词多为take、cause义,第二个动词多为come义,且动词的数量多限于二。与非洲语言相比,汉语的连动结构不受此类限制,如“他背上书包打开门跑出去骑车赶往学校”。

(三)特殊语序

语序是当代语言类型学最为关注的议题之一,基本小句的语序,即及物句的主语S,宾语O和动词V的线性排列顺序,又是其中最受关注的语序类型。如不考虑S,可将世界语言分为VO型(或核心居前型)和OV型(或核心句末型),这是在基本小句语序基础上的简化。后来的研究发现VO型和OV型的划分过于简单,一方面有些语言无法划入这两种类型,另一方面这两种类型不能很好地用于预测语言其他参项的表现。后有学者将旁格论元成分(一般记为X)也纳入考量,对V、O和X三者构成的语序进行跨语言考察。德赖尔(Dryer)和詹斯勒(Gensler)(40)Dryer Matthew S.(with Orin D.Gensler),“Order of Object,Oblique,and Verb”,in Matthew S.Dryer and Martin Haspelmath,eds.,The World Atlas of Language Structures Online,Leipzig: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Evolutionary Anthropology,2013.考察了500种语言,除去没有明确优势语序的167种语言,剩余333种语言的情况见下表:

表1中有两种罕见而互为镜像的语序:XVO和OVX。表中的XVO语言只有三种,而这三种“语言”其实都是汉语方言(官话、粤语和客家话)。XVO语序仅见于汉语,是非常罕见的。(41)Dryer Matthew S.(with Orin D.Gensler),“Order of Object,Oblique,and Verb”,in Matthew S.Dryer and Martin Haspelmath,eds.,The World Atlas of Language Structures Online,Leipzig:Max Planck Institute for Evolutionary Anthropology,2013.表中显示OVX语言的数量稍多,但该数据“严重高估”了这一语序的占比:由于用来统计语序的语法书里大多只记录了O-V和X-V的相对语序,没有明确讨论O-X-V放在一起时的语序,因此,如果一种语言是OV&VX,则可以判定为OVX,但如果一种语言是OV&XV,就没法判断该语言O-X-V的相对语序。这导致很多XOV/OXV语序的语言没法列入表中,此消彼长地增加了OVX所占比例。另一方面,德赖尔统计的OVX语言有12种都和本文要讨论的非洲曼德语有关,它们或者属于曼德语,或者和曼德语有接触。(42)Nikitina Tatiana,“Categorial Reanalysis and the Origin of the S-O-V-X Word Order in Mande”,Journal of African Languages and Linguistics,vol.32,no.2,2011.综上,OVX也是较为罕见的语序,它和汉语的XVO互为镜像,二者有可兹比较之处。本文进一步认为尽管XVO和OVX本就比较少见,但都不足以准确描述汉语和曼德语的语序特点,“动后限制”和“动前限制”是更为合适的表述。(43)关于曼德语动前限制和汉语动后限制的更详细讨论,参见周晨磊:《汉语的动后限制、曼德语的动前限制及“成分数量受限语序”》,《语言科学》待刊。

表1 人类语言V、O、X构成的语序

“动后限制”这一术语最早由黄正德提出。(44)Huang C.-T.James,Logical Relations in Chinese and the Theory of Grammar,Ph.D.dissertation,MIT,1982.张敏(45)张敏:《“动后限制”的区域推移及其实质》,中国语言的比较与类型学研究国际研讨会,香港科技大学,2010;张敏:《及物显著性及动后限制》,《第14届全国语言学暑期高级讲习班讲义》,云南大学,2018。详细讨论了汉语的动后限制,他将汉语动后限制定义为“在一个汉语句子里,动词之后最多只能接一个短语成分”,并指出动后限制的一般表现是“若动词后带上了其他成分,那么宾语往往会被挤走,使得动词后仅含一个成分”。将宾语提前以满足动后限制要求的方式包括动词拷贝、宾语话题化、将宾语和另一个成分合并、通过处置式将提前宾语。例如:

(14)a.*他看书得很快。

b.他看书看得很快。

(15)a.*他看了书两个钟头。

b.书,他看了两个钟头。

(16)a.*他看了书两个钟头。

b.他看了两个钟头的书。

(17)a.*他洗衣服得干干净净。

b.他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由此可见,尽管XVO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汉语语序的独特性,但实际上XVO只是汉语动后限制的一个具体表现,动后限制还可以产生VOVX(“他看书看得快”)、OVX(“书他看完了”),甚至XVX(“他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等语序。可见动后限制比XVO更能概括汉语语序的特征。

曼德语属于非洲最大语门尼日尔-刚果语门。曼德语的语序特殊,一直颇受非洲语言研究者和类型学家的关注。通常认为其基本语序是SOVX,可表述为“动词前只有主语和宾语(如果有的话),任何其他论元和加接语都后置于动词”(46)Nikitina Tatiana,“The Syntax of Postpositional Phrases in Wan,an ‘SOVX’ Language”,Studies in Language,vol.33,no.4,2009.。我们认为SOVX也不能很好揭示曼德语的语序特征。曼德语的语序可以概括为“动前限制”,即在主语和动词之间仅允许一个短语成分(宾语)。

尼基蒂纳(Nikitina)充分描写了曼德语的动前限制,尽管她没有使用这一术语。例如:

1单 牛 给-将来 2单 给

我要给你一头牛。(Soso语(47)Nikitina Tatiana,“Categorial Reanalysis and the Origin of the S-O-V-X Word Order in Mande”,Journal of African Languages and Linguistics,vol.32,no.2,2011.)

2 能够 进 在 房子 定指 下

你可以进那间房子。(Wan语)

例(18)是双及物结构,动词和主语之间只允许一个成分(直接宾语),间接宾语以介词引出位于动词后;例(19)的主语和动词之间没有成分,所有成分都后置于动词。已有研究用SOVX来表示曼德语的基本语序,也可以概括上述现象,但SOVX不足以充分揭示曼德语语序的类型特点,这可以从下面两方面加以论证。首先,有些曼德语存在双宾结构,其两个宾语分置于动词两侧(见例20),形成SOVO语序,不能用SOVX概括。例如:

3单.人 羊 给.完成/展示.完成 1单-独立

他/她给了/展示给我一只羊。(48)Heath Jeffrey,A Grammar of Jalkunan(Mande,Burkina Faso),Ph.D.dissertation,University of Michigan,2017.

其次,其他以OVX为基本语序的语言,往往双及物结构的接受者和客体论元均前置于动词,且有部分的旁格或加接语X可以前置于动词。如Yindi语(澳大利亚):

2 助 1-与格 一-通格 给-祈使

你给我一个!(49)Dixon R.M.W.,A Grammar of Yindi,Cambridge:Cambridge Univ.Press,1977,PP.269,300.

1-宾语 脖颈-通格 那-作格 棍-工具 打-过去

那人用棍子打我的脖颈。(50)Dixon R.M.W.,A Grammar of Yindi,Cambridge:Cambridge Univ.Press,1977,PP.269,300.

例(21a)的接受者和客体论元均前置于动词;例(21b)表工具义的非宾短语X也前置于动词。也就是说,Yindi语至少存在两种OXV结构。曼德语不存在这类OXV结构,其语序均严格遵守动前限制。

三、结语

非洲语言存在大量有价值的语言事实,对非洲语言的研究极大推进了当代语言学理论建设。但已有研究多采用欧洲语言的视角,即自觉或不自觉地以欧洲语言为背景,来观照非洲语言的表现。以欧洲语言为背景的语言学家往往惊叹于非洲语言的独特表现(如本文所引海曼的文献)。一方面,笔者相信,如果是以汉语为背景的语言学家去研究非洲语言,绝不会感到如此吃惊,因为非洲语言在声调、连动结构、基本语序等方面和汉语有诸多相似和对应之处。若干非洲语言在人类语言中显得极为特殊的现象放到汉语中,就没有那么特殊了。如果能从汉语出发来研究非洲语言,很可能会得出从欧洲语言出发难以观察到的现象,并对这些现象有更深入的认识。另一方面,对汉语的研究也多带有一定欧洲语言的眼光,汉语的许多独特表现首先是在和欧洲语言比较中得出的。如果我们能加深对非洲语言的认识,从非洲语言反观汉语,必将进一步加深对汉语特点的认识。

鉴于国内对非洲语言的(语言学)研究尚有较多空白,本文主要以介绍性的方式,对非洲语言的基本情况进行概括说明,并注重在和汉语的对比中,描述非洲语言的几项类型特征。加深对非洲语言的研究以及汉语和非洲语言的比较研究,对深入认识人类语言多样性、提出和修补语言学理论,以及深入研究汉语、非洲语言并阐释其特殊性都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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